首页 理论教育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從上古到現代的社會組織及文化演變

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從上古到現代的社會組織及文化演變

【摘要】:在上海,時常承各學校或各文化團體邀請講演中國歷史的特徵。這三個時期的劃分是依社會組織的不同而劃分的。現代的西方的思想是由外而内的,由物到心的,由社會及於個人的。總括來説,在上古時期,無論政治、經濟和文化都完全是受着貴族們統治的。簡單的説,就社會演變的情形説,殷商可以説是貴族政治産生時代,西周是貴族政治發展時代,春秋、戰國是貴族政治崩潰時代。到了西周時代,文化纔到了“史官”的手中。

上海,時常承各學校或各文化團體邀請講演中國歷史的特徵。在一二小時内,要講這麽大的題目,確有點不易應付,所以講後整理紀録,總覺得不甚滿意。數月前,承高祖文先生的邀約,在某處講了一次,因爲時間比較從容點,紀録也很詳備,似乎比較地好些。現在便根據這紀録再加修正,在本志上發表,以供各地中學生們的參考。對於高先生和這位紀録先生給我一個整理講稿的機會,特致感謝。

中國歷史,從遠古到現在,可以分爲兩個段落:一個是有文字記載以前的時代,我們稱爲“史前期”;一個是有文字記載以後的時代,我們稱爲“有史期”,這兩個時代究竟應當怎樣的劃分,古代和現代的歷史學者的意見,大概有三種:

第一種是以黄帝爲分界綫的。黄帝以前稱爲“史前期”,黄帝以後稱爲“有史期”。還可以拿司馬遷的《史記》做代表;《史記》開頭一篇便是《五帝本紀》,而《五帝本紀》便是從黄帝開始。但是這一説,現代的學者都認爲不妥當,因爲“三皇五帝”的有無還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問題。

第二種是以堯、舜爲分界綫的。堯、舜以前稱爲“史前期”,堯、舜以後稱爲“有史期”。這是儒家一派的歷史觀念,最明顯的例證便是《尚書》始於《堯典》。現代的學者還有人奉行這一説。其實這也是不甚確實的。現代有許多歷史學者都認爲記載上的堯、舜的史迹不是真有的,而是儒家頭腦中的理想社會,是不甚可靠的。

第三種是以殷商爲分界綫的。殷商以前稱爲“史前期”,從殷商起稱爲“有史期”。這是根據考古學者所得的史料的意見。從清末到最近,考古學者陸續在河南安陽縣的小屯村發現了許多甲骨文字、青銅器和有花紋的白色的陶器,確定爲商朝的文化。現代歷史學者每稱這時期的文化爲“小屯文化”、“青銅器文化”或“白陶文化”。

爲了慎重起見,我們還是采用第三種的主張。殷商以前的“史前期文化”,等將來有機會再談;現在只講“有史期”。

講到有史時代劃分的方法,學者間也是各不相同的。過去的分法很簡單,便是用朝代做標準;但是現代歷史學者認爲這是很不妥當的,因爲朝代的交替不能代表整個社會的變動。不過分段在研究上究竟是需要的;譬如吃西餐,整塊的牛排,一定要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纔可以下咽,不過切的塊數有大小多少不同而已。依我的私見,有史時代的歷史,可以分爲下列三個時期:

(一)殷商到春秋、戰國——第一時期,上古期。

(二)秦、漢統一到清中葉鴉片戰争以前——第二時期,中古期。

(三)從鴉片戰争以後到現在——第三時期,近代。

這三個時期的劃分是依社會組織的不同而劃分的。在上古期,貴族階級,便是所謂天子、諸侯、卿、大夫等,不僅在政治上握有大權,而且在經濟上也握有大權——從歷史上看來,政治大概跟着經濟走的,在經濟上把權的人每每在政治上也是把權的——殷商時代,農業已經發達(因爲殷商飲酒的風氣已經很利害;殷商的亡國,酗酒也是原因之一。有些學者説殷商仍舊停滯在畜牧時代,大概是不甚正確的)。農業的生産靠土地,土地掌握在貴族的手中,所以政治權也掌握在貴族的手中了。

這時期的文化,也可以説是掌握在貴族的手中。舉古書上所記載的西周的學校制度爲例。這時候學校分爲兩級:第一級是“小學”——這便是後世稱語言文字學爲小學的“小學”。其實語言文字學不過是“小學”的一部分,古人常常以大名代小名,所以後來就稱語言文字學爲“小學”了。“小學”裏所學的是“六藝”:禮、樂就是那時候統治階級的政治學;射、御就是軍事學,書、數就是經濟學,完全是適合於當時的社會情形的。

“小學”之後,升入“大學”——這與宋儒四書裏的《大學》,也就是漢儒《小戴禮記》裏的《大學》有關——讀完了“大學”以後,就可以統治農民。那時候的農民,實際上是農奴,他們的身體自由也都受着限制的。

《大學》一篇裏所講“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夫,是由内而外的,由心到物的,由個人及於社會的,這是一套古代的東方的思想,和現代的西方的思想正相反背。現代的西方的思想是由外而内的,由物到心的,由社會及於個人的。舉例來説吧:譬如上海的娼妓問題,現代的社會學家認爲這不是娼妓的個人的心的問題,而是環境等關係,可以説是社會的物的問題。所以現代的教育哲學也着重環境,認爲環境正常,纔可以使個人正常。

并且古代所謂“齊家”的“家”,和我們現在所説的“家”也是不同的。古代的“家”是建築在宗法社會上的貴族的“家”,如《論語》所説的“三家以雍徹”的“三家”。我們可以想像到那時候“家”的規模的偉大;所以“家”不好,“國”是不能治的。不像現在我們幾個直系親屬住在一個房子裏就可以算是“家”,或者家裏鬧着桃色新聞,而自己却還可以照樣的在外面從事政治工作——“治國”。

有人主張以《大學》、《中庸》救國,我認爲很值得研究。我認爲所謂周公、孔、孟之道是東方的、古代的、農業社會的統治理論,不是西方的、現代的、工商業社會的政治理論。在現在這個時候提倡“《大學》救國論”,恐怕是不容易有什麽效果的。

總括來説,在上古時期,無論政治、經濟和文化都完全是受着貴族們統治的。

這種情形,到了春秋、戰國時代,發生了大變動。變動的起因,當然也由於經濟。大概這時候的耕種方式已有了變動,這時候已經采用了鐵耕。《孟子》書中曾有“許子以鐵耕乎?”的話,同時《管子》裏面也有許多提到用鐵的工具,都可以作爲證明。最初耕種的方法是很浪費的,拿田畝分爲三分,今年耕種這一分,讓其餘二分長草;明年耕種另一分,又讓其餘二分長草;目的是想利用所長的草做來年耕種時的肥料。這種辦法名爲“代耕”,也稱爲“輪耕”。後來鐵耕發明,並且利用牛力耕種,於是土地的收成增加,土地的價值提高,大家對於土地的占有欲加强,而争端也就因此發生了。鄭莊公和周天子因爲幾畝田打仗,現在看起來,頗有點像鄉下土老頭兒的玩意,而當時却認爲一件大事,可以想像到當時田畝價值的提高。春秋、戰國時期,所有的争城奪邑,實際上都是爲了土地問題。

簡單的説,就社會演變的情形説,殷商可以説是貴族政治産生時代,西周是貴族政治發展時代,春秋、戰國是貴族政治崩潰時代。

殷商時代,用宗教掩護政治,任何事都需要先問卜。所以一切文化都操在“巫”的手中。到了西周時代,文化纔到了“史官”的手中。“史官”原來是記録巫覡問卜的結果的;這結果都由“史官”們保存。最初是巫史不分,後來一切文化才漸漸的由“巫”流到“史官”的手中。到了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産生,有所謂“九流十家”,這才是中國有哲學之始。中國文化進展的路綫,由宗教進於哲學,再由哲學進於科學,是非常明顯的。不過中國古代的哲學和西洋古代的哲學也不甚相同。中國哲學是以人生爲出發點,西洋哲學每以自然現象爲出發點。中國人對於研究方法不大注意,所以“名學”也就是認識論不發達。本體論部分也不發達,而偏重在價值論方面。至於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發達的原因,那可以説完全由於當時社會的反映。

歸納起來説,第一時期的文化可以分做三個階段:一、殷商,文化在“巫”的手中,可稱“貞卜期”。二、西周,文化在“史”的手中,可稱爲“王官期”。三、春秋、戰國,諸子百家紛出,文化發達,這是由第一時期演進到第二時期的過渡時期,可稱爲“先秦諸子期”。

中古期是由秦、漢大一統一直到清代道光朝的鴉片戰争以前。這時期雖然有兩千多年,但只能算是一期。這時期是君主官僚統治時期,也可以説是君主士大夫統治時期。這一個時期的君主,或是流氓,如劉邦、朱元璋;或是權臣,如司馬炎、劉裕;或是异族,如蒙古、清朝;但都没有主要的關係。因爲在這許多變動之中,有一樣是不變的,那就是士大夫階級。提到士大夫這一階級,在魏、晋六朝的時候最爲高貴;到了現代,最爲倒霉。曾經有人戲稱我們自己這一階層爲“筆衫”,就是“癟三”的諧音。“筆衫者,執筆而穿長衫者也。”我也曾經講過這樣的笑話,我説:“爲了我自己的利益着想,我也要打倒帝國主義,因爲如果不是帝國主義侵入,一個曾經在大學教過書的人,在過去大概總可以考中一個貢生、舉人,可以榮宗耀祖,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的做‘筆衫’了。”所以在帝國主義侵入以後,士大夫這階層是崩潰了。

但是在二千多年以前的那個時代,正是士大夫統治或是可以説官僚統治開始的時代。士大夫階級何以會産生的呢?這是因爲新地主階級産生的緣故。這種新地主階級,現在的史學家每稱爲新興地主階級,以别於上一時期的貴族地主階級。這種新興地主階級産生的份子,大致有下列幾種:

一、貴族的家臣——貴族的家裏有許多家臣,如陽貨,就是魯國季孫氏的家臣。這種情形頗像現在上海大家巨富所用的賬房。

二、商賈——那個時候已經有許多做買賣的人。像子貢,就是一面從事文化政治工作,一面又從事經濟事業的人。這一班人以他們做買賣的盈餘,購買土地,變成了新興的地主。這種的地主觀念到現在還仍舊遺留着。上海有許多客籍的商人,每每拿他們的盈餘,匯回故鄉購買田地,便是一種例證。

三、自耕農——戰國時候,因爲各國勵行富國强兵政策,招致鄰國的農民開墾邊荒,農奴得了解放而成爲自耕農,再由自耕農儲蓄餘糧而成富農。(www.chuimin.cn)

在當時,新興的地主階級有了經濟權,但是還没有教育權。他們的教育權是孔子傳給他們的。孔子是没落的貴族,我們看他當他的心愛的學生顔淵死的時候,不肯賣掉自己的車子去殯葬他,可以看出他的貴族的氣味還是很濃厚的。也許是孔子受了經濟的壓迫,所以才拿保存在貴族手裏的學問——大概可分爲詩、書、禮、樂四部分——傳到平民的手裏去。有人稱孔子爲哲學家、政治家,我看不如稱他爲教育家較爲妥當些。

新興地主階級得到孔子的幫助,有了經濟權,也有了教育權,於是他們就開始争取政治權了。第一個遇到的是秦始皇,他采用强硬的手段來對付這一班争政權的人。他焚書坑儒,并且規定天下要學學問的,一定要“以吏爲師”(這裏所説學問,有人説就是後來狹義的法律,也有人説包括了其他的各種經典)。到了漢朝的武帝,手段比較高明,説得露骨點,他是采用君主與地主子弟分贜的方式。他選取董仲舒的主張,設太學,專究五經,後來分門别類,分爲十四家。凡是想得政治權的,要先到太學裏去讀書,等到通經之後,再分發出來從政。漢代的經學是致用的。譬如説:讀通《尚書·禹貢》的人可以去治黄河。這樣總算把地主階級争取政權的問題解决了。所以這班地主階級,在家裏是地主,在學校裏是士大夫,得官後便是官僚。地主、士大夫、官僚,三位一體。秦、漢以後,無論局勢變得怎樣,實際的情形大概總是如此的。

在這一個時期中,又可以分爲三段:一、秦漢是君主權力開始穩定的時期。二、魏、晋、南北朝、隋、唐是士大夫權力發展的時期。三、宋、元、明、清是君主權力最發達的時期。在這三個時期内,除四裔文化落後的民族同化於漢民族外,經濟上没有什麽大變化,政治上也没有什麽大變化;僅是君主和士大夫階級權力消長的情形有點變動,聯帶的使社會情形也發生變動而已。

秦、漢是君主權力穩定的時期,這個情形,我們在前面已經説過了。

魏、晋、南北朝是士大夫階級最發展的時期。我們讀中國歷史,讀到這裏,往往會奇怪爲什麽王、謝家的子弟個個生得那樣“風流倜儻,情文並茂”呢?現代有位學者説這是因爲遺傳的關係;但是遺傳只能算是原因的一部分,社會組織的原因實在占着一個極重要的地位。

舉一個例説吧。梁武帝時候,侯景想請武帝作媒,娶一位王、謝家的女兒爲妻,武帝却回答他没有辦法。如果是以往幾年北洋軍閥的張宗昌,他在某處看到那一家的漂亮小姐,想討她做小老婆,大概只要有一輛汽車,一個馬弁,一張名片,到她門上去强索,没有不成功的吧!但是爲什麽那個時候的大將軍想娶一位士族的女兒,並且請了皇帝出來做媒,還不能成功呢?在這裏,我們可以想見當時士大夫階級勢力的雄厚。

那時候的士大夫們不講“忠”,只講“孝”。那時候對於《喪服》的研究,也最爲完備。换句話説,因爲門閥的發展,那時候的宗法制度也最爲完整。

士大夫階級的那種生活,現在也已經無法繼續存在了。如那時候的劉伶,雇一個童子,挑了酒,到野外去飲酒賦詩。現在的士大夫雇得起童子嗎?買得起酒嗎?如果你硬要學他們,也想做一做名士,那末就會像現在有些先生們一樣,會倒霉或卑鄙到一塌糊塗的。因爲我們知道社會的情形已經變了,那時候的社會有那時候的生活方式,現在的社會需要現在的生活方式了。

南北朝時候,士大夫階級的那種崇高的地位何以會造成的呢?大概曹魏時代陳群的“九品中正法”的施行是非常重要的。那時候,在中央設置大中正,各地設置小中正。地方上的人才,由小中正選拔保舉到大中正去,再由大中正選擇保舉,出仕朝庭。在這種情形之下,選舉制度較漢代穩定多了;但是這一班“中正”並不中正,他們都是朝廷退職的官吏,他們所保送上去的,非親即眷,所以有機會做官的都是這一班人。根據趙翼《二十二史札記》所收集的史料,當時的士庶階級的限制是非常嚴明的。

到了隋煬帝,他看到自身受着一班士大夫們束縛的情形,因此,就廢止了這種九品中正法,設立科舉。這確是隋煬帝政治手腕精明的地方。科舉制度到唐朝才開始穩定,到宋代就發生作用了。在唐代中葉,皇帝要拿女兒嫁給有名的士族的子弟,還有人拒絶;但是到了後來,科舉制度穩定以後,士大夫們要求一官半職,只得向皇帝叩頭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退之),我們讀他的《原道》一篇,真是一派正經,但是讀他的三上宰相書那種摇尾乞憐的樣子,簡直前後判若兩人。在我們現在看起來,韓退之遠不及蘇東坡漂亮,原因就在韓退之的時候,科舉制度還没有完全穩定,他要得官,還不免要上書干求。到了後來,科舉制度穩定,所有文官多數都由進士出身了。

朱元璋起於“草莽之間”,他曾經做過叫化子,做過和尚,他做了皇帝之後,對於士大夫們却毫不客氣。明代有一種“廷杖”的制度,臣子觸犯了君怒,要當廷打屁股,這實在使士大夫們太難堪了。但是士大夫的唯心哲學却發展於此時。王守仁(陽明)受了廷杖,充軍到龍場驛去,遭受了《瘞旅文》那篇文章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凄凉境遇以後,突然有所覺悟,就發明了他的“致良知”的學説。致良知是絶對唯心的哲學,其結果有時候可以産生大無畏的精神。譬如説:過去淪陷區的民衆雖然身受重重壓迫,但是用唯心哲學的説法,認爲外界的壓迫只能及於他的身體,而他的内心還是自由的,所以他照樣的可以活下去。但這種情形,有時候也很類似魯迅先生所著的《阿Q正傳》中的阿Q。阿Q被人打了耳光的時候,在裏心承認對手方是他的兒子,兒子打父親,是没有天理的,借此以求内心的安慰。所以我們可以這樣的説:阿Q是農民中的王陽明,王陽明是士大夫階級中的阿Q。

明朝另外還有一種制度,就是“跪對”。皇帝對於官吏有所詢問,官吏是要跪着對答的。在漢、唐以前,三公可以“坐而論道”;宋代也還只“立對”;到了明代,才改爲跪對。士大夫階級從這個時候起可以説是開始倒霉了。所幸的,在這一個時期,只有對皇帝是如此;除了皇帝,士大夫們還是照樣的可以擺他的官架子的。

以上所説的是社會情形的演變。至於它及於文化上的反應大概是這樣。在兩漢時代,是以“經學”爲主;到了魏、晋、南北朝,士大夫的地位提高,“玄學”(《易》與《老》、《莊》稱爲三玄)發達,老、莊思想流行。但是爲什麽玄學會發達起來呢?這是因爲那時候的士大夫們生活優裕,同時對於經學發生了反動的緣故。因爲玄學的抬頭,誘致了隋、唐時代佛學的發達,造成了中、印文化的合流——中國文化受印度的影響是很大的;隨便舉例來説吧:《水滸》、《紅樓夢》都是散文和韵文夾叙的體裁,這與過去中國“傳奇小説”大大不同,都是受了印度文化的影響。又譬如中國建築的寶塔,也是受印度的文化而産生的。

所以我們可以這樣的説,玄學是經學的反動,佛學的先驅。

隋、唐的“佛學”,盛極一時;玄奘譯經的規模更是偉大。但是中國人是絶對現實的;中國的文化是有彈性的。我們雖然吸收了印度的文化,但是還保存着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佛教是否定人生的,但是中國人儘管在家裏誦經禮佛,但做和尚的人仍是很少,原因就在於此。老子所説的“虚其心,實其腹”好像永遠是中國人的處理生活的法則。

到了宋、元、明時代,“理學”發達。理學的中心思想是儒學,但是所用的却是佛學的方法。兩漢時代的經學是五經,但是理學所提倡的經學却是四書。四書裏的《大學》,原來只是《禮記》的一篇,但是朱子説假話,一定説《大學》是曾子做的。朱子的目的是想維持一個道統,由孔子的《論語》,傳到曾子的《大學》,再傳到子思的《中庸》,再傳到孟子的《孟子》……一直傳到他自己的身上。朱子的發揚理學,是因爲看到佛學在中國的影響過大,像韓退之那樣的做一篇《原道》是没有用的。因此,他提出四書來抵擋它。使中國文化能够接收印度文化,而不爲印度文化所消滅,朱子却自也有其歷史上的地位。

到了王陽明以後,中國學術界確慢慢的發生了流弊,那便是大家借了“致良知”的口號,不讀書,而只憑腦子去空想。因此,不識字的粗漢,只要會説幾句空洞的理論,也便成爲哲學家。同時,這時候,滿族入主中國,對學術思想的壓制非常嚴厲,因此學者們逐漸的專門做起考據訓詁的學問來了。明末清初著名的學者如顧亭林、黄梨洲、王船山諸氏,本來都講經世致用,但後來却漸漸的轉入所謂“樸學”了。所以我們可以説:樸學的産生,一方面是由於理學的反動,另一方面却是因爲政府壓迫的結果。

總括起來,就文化方面説:由春秋、戰國時的“諸子哲學”,而兩漢時代的“經學”,而魏、晋、南北朝的“玄學”,而隋、唐的“佛學”,而宋、明的“理學”,而清代的“樸學”,都是一系相連,其間有綫索可尋的。

到了鴉片戰争以後,歐西的文化東來,中國文化開始和這種硬性的工業社會的文化接觸了。但是,不要緊,我們仍舊可以活下去,我們會吸收了西洋的文化,彈性的、現實的活下去的。不過,地主士大夫階級活不下去了,他們因爲没有方法抵抗帝國主義的工業文化而慢慢的崩潰了。飲酒賦詩終不能抵抗飛機大炮,士大夫階級失敗的命運是無法避免的。

在這一個時期裏面,我們也可以分做三個段落:一、由鴉片戰争到甲午中、日戰争。二、甲午中、日戰争至辛亥革命。三、辛亥革命至現在。

在第一個階段裏,我們爲英國所敗。因此,大家感覺到我們的物質文明不如人家。士大夫倡導一種“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理論,認爲西洋的優點僅不過是堅甲利兵,我們只要向他們學習這一些東西,至於文物制度,我們是優良的,是不可以廢弃的。等到甲午戰争,我們的艦隊原比日本更强大,但是竟會失敗。因此,大家感覺到僅有堅甲利兵是不可恃的,我們的政治制度不如人家,所以我們失敗了,我們一定也要學習人家的政治制度。這種主張,當時可以分做兩派:一派是右派,以康有爲、梁啓超爲領導的保皇黨;一派是左派,就是主張民族革命的孫中山先生。結果,民族革命成功了,我們民主政治的形式也建立起來了。

不過問題又發生了。我們的政治制度的形式雖然完全與外國相同,但是我們的總統是賄選的,我們的議員被稱爲猪仔。於是知識份子們又感覺到單純的模仿政治制度是不行的,一定還要吸收西洋的整體的文化,這樣“五四運動”便産生了。同時我們還要注重組織,因此現代的許多黨派也就這樣産生了。

剛才一位先生報告時事,提到國内的紛争的情况,這都是歷史發展可能有的過程,我們不必悲觀。祇須我們抓住時代,勵行科學化,建立中國的工業制度,再實行民生主義,改良分配制度,建國的大業一定是可以成功的。

就我們由士大夫蜕變出來的各個份子講:第一,我們要將自己蜕變成爲專家或技術人才,由專家或技術人才的配合,才能形成一個整個的建國機器的。第二,我們要認清自己的責任,安心做機器裏的一個機件,甚至一個小螺絲釘也可以。孔子曾經否定自己所隸屬的貴族階級爲新興的地主階級服務,這精神是值得佩仰的,在這偉大的過渡時代裏,難道我們不能做一位無名的孔子嗎?

原載《中學生》1946年第1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