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中国新旧史学差异:周予同教育论著选编

中国新旧史学差异:周予同教育论著选编

【摘要】:所以中國的舊史學,就史學觀點説,無可否認的,還有極濃厚的個人主義或英雄主義的傾向。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對於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熱烈,便是一個證明。固然,你可以舉出最近商務印書館所結集的十通,以爲中國舊史學裏也有注重全部文化的著作。

中國的舊史學與新史學,有許多的不同點;簡單地也可以説,通俗地講,大約有五點:第一,舊史學偏重個人的事迹,而新史學却偏重整個社會的演進。譬如,舊史學的“紀傳體”,就是《史記》以來所謂“正史類”,也就是最近開明書店所結集的《二十五史》;它們完全以人物爲主,帝王以外,兼及當時社會的名人。顯然它們於本紀,列傳以外,也有所謂“書”“志”,紀載當時社會文化的各部門;但這些“書”“志”,各史並不具備;就是有,也每每因史識的不够,而將最重要的遺漏了去。舉例説:譬如《三國志》便没有“書”“志”,梁劉昭《後漢書補志》關於宗教的《天文志》和《五行志》寫了許多文章,而關於經濟的《食貨志》却一字也没有。所以中國的舊史學,就史學觀點説,無可否認的,還有極濃厚的個人主義或英雄主義的傾向。最近發生的新史學却不然,它注意整個社會的變遷。它雖然也説到個人,但只認這個個人是這個時代社會的代表人物。它不是爲了這個人的本身而記載他,而是爲了這個人的社會性而紀載他。就史學觀點説,它顯然帶有社會主義的傾向。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對於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熱烈,便是一個證明。

第二,舊史學的材料偏重於政治與軍事,而新史學却注意全部的文化。政治與軍事,是人類社會演進歷程中的重要材料,那是無疑的;但人類社會的演進,除了政治與軍事以外,還有其他,而且或者可以説還有更重要的。因爲政治的變遷,戰争的發生,只是人類社會歷程的表面的現象,而另有使政治變遷,使戰争發生之根本的事物存在者。偏重政治與軍事,至少可以批評它是“偏而不全”,或者簡直可以説是“避重就輕”。古人説《左傳》是“相斫書”,其實中國舊史學裏,相斫書却不少,不僅《左傳》是如此。固然,你可以舉出最近商務印書館所結集的十通,以爲中國舊史學裏也有注重全部文化的著作。其實,就大體説,《十通》只是政制史,並没有包舉社會文化的全部,雖然宋鄭樵的《通志》也曾上天下地的説到了昆蟲草木。最近發生的新史學,便是想擴充歷史的範圍,不限於政治軍事,而想遍及於社會文化的各部門。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出版了好幾部文化史和專史,如經濟史、哲學史、文學史、宗教史等,雖然大部分不是成熟的作品,但所努力的方向是正確的。

第三,舊史學爲上層的統治階級而寫作,而新史學却要求爲社會大衆而寫作。中國自春秋一直到了民八“五四運動”,可以説是士大夫社會層由萌芽而産生而發展而需要轉變的時期,也可以説是地主階級由萌芽而産生而發展而命定的要没落的時期。在這長時期内,君主、地主和士大夫、官僚有非常密切的關係,他們操握了全部的經濟權、政治權以及教育權。因社會是這樣的社會,所以反映於史學,也只是以君主、地主、士大夫、官僚的利益爲中心。舉例説,以司馬光這樣的史學與史識,而結果所撰述的大著的《資治通鑒》,也只是爲了“資治”。什麽叫做“資治”呢?就是如何去維持君主、士大夫、官僚的權威,如何統治“兆民之衆”也就是説如何鎮壓農工大衆而已。這决不是故意毁謗名著,我們只要翻閲宋英宗《資治通鑒序》和司馬光自己在開始記載“初命晋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爲諸侯一節所附的議論,便可了然了。自然,這並没有降低司馬光在中國史學史上的地位;一切學術只是社會的反映,司馬光的史學和他的時代是相配合的;他已盡了他所應負的歷史的使命,不過不是我們的時代的使命而已。因之,新史學要求現代的中國史學家寫作爲大衆閲讀的通史。固然,近幾年來也曾出版了幾部中國通史,但都是學校教本,不是史識不够,便是史法欠密,總之,或多或少地帶了些“没落的士大夫”的氣息,還需要史學界更大的努力!

第四,舊史學偏於主觀,而新史學偏於客觀。所謂客觀,是指人類社會歷程的本相,就是“歷史的本身”;所謂主觀,是指史學家如何紀述這人類社會歷程的本相,就是“歷史著作的觀點”。譬如説,中國有五千年左右的歷史,這是指客觀的歷史而言,中國的《正續資治通鑒》,那是史學家如何用自己的觀點來表現這客觀的歷史,那是歷史的著作。本來一部歷史著作,都具有客觀性和主觀性;世間没有“没有客觀性”的歷史著作,也没有“没有主觀性”的歷史著作;不過客觀性和主觀性的配合方法和成分多寡大有不同而已。中國以往的史學著作,每每主觀性過重,而失了客觀的真實性。甚至於有以史學著作爲手段,以達到另一種目的。這不是爲史而寫史,而是爲了某一種政治主張或利益而寫史。譬如清高宗的《御批通鑒輯覽》,奴才坯子的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上説:“發凡起例咸禀睿裁”;“指示書法,悉準麟經”;“微言大義,燦若日星”;“特筆昭垂,皆天理人情之極”,恭諛了一堆。其實,清高宗只是在歪曲了客觀的歷史,借歷史爲工具,想訓練大批的奴才們,以維持他自己的君主利益而已。這種毛病,以往的史學家都或多或少的犯着,不過《御批通鑒輯覽》是最極端的例子而已。新史學並不是説完全不要主觀,因爲没有主觀是不可能的事。新史學所要求的,是如何使客觀性比較更多的表現着,如何使主觀和客觀更適宜的配合着。總之,要求能寫出比較信實而周遍的歷史。近幾年來,中國史學界流行着所謂“科學的方法”,就是這種傾向的表現。(www.chuimin.cn)

最後,第五,舊史學只是注意歷史的外相,而新史學却更進一步注意歷史的内因。换句話説,舊史學只在記述歷史之“如此”,而新史學却要求説明歷史之“所以如此”。以往的史學家,就是最優秀的,他編寫一部歷史著作的歷程,大約不外下列四個步驟:第一,收集史料;第二,鑒定史料;第三,整理史料;第四,也是最後,便是編述歷史,譬如司馬遷寫作《史記》第一篇的《五帝本紀》;他在末了“太史公曰”一段説:“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黄帝、堯、舜之處。”這是他想就各地長者的口耳相傳的傳説中收集史料。又説“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這便是他曾經對於諸子百家中記載黄帝的史料加以鑒定。又説:“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説。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這證明他曾經對於他所得的《春秋》《國語》以及“他説”的史料加以一番苦心的整理。最後,他揮着他的史筆,編述了《五帝本紀》,而“著爲本紀書首”。但是司馬遷,由收集、鑒定、整理到了編述而止,他只是説了五帝時代的歷史是“如此”,而並没有説明五帝時代的社會“所以如此”,譬如説,堯舜禹用“傳賢”的方法“禪讓”帝位和夏商周的“傳子”的方法不同,這是爲了什麽,《史記》並没有加以説明或解釋。所以新史學所要求的,是想在收集、鑒定、整理,編述四種工作之外,再加上解釋一種工作。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史的一元論”所以流行,“釋古派”所以日趨發展,也正是爲了這理由。

新舊史學的不同點,大致如上文所説。至於舊史學的體裁,和新史學的派别,内容相當複雜,不是本文篇幅所能容納,待另文説明。

原載《自學》1939年第2卷第1期;《改進》1939年第1卷第1期轉載,據《自學》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