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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予同教育論著:中國教育史的讀經問題

【摘要】:這意見又可分爲兩點:一是就“中國現代教育制度的來源及其性質”方面觀察,一是就“中國中小學課程的演變”方面觀察。换一句話説,對於現在社會上流行的所謂“讀經問題”,我是很鮮明的站在反對一方面的。先説第一點,——由中國現代教育制度的來源及其性質方面觀察讀經問題。這是現代教育制度的性質和中國固有的教育制度最大不同之點。這是中國第一個公立小學,也是第一個師範附屬小學。

這本是一篇講演稿,曾於去年在某大學講演過。後來因爲友人的要求,擬在南京某教育刊物上發表,但終於被壓擱了。時間又將近一年,但這問題似乎並没有完全解决,而仍在間歇熱病似地發作。現在再在此地呈獻給爲大衆謀福利的教育學者們!看見上海一二妄人在冒充學者大講他自己並未懂得清楚的經典,那麽我這篇文章或者也可以同時呈獻留意中國一般文化水準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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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經問題,和大學教育關係不甚密切,和中小學教育關係却太密切而且嚴重。這問題可以從兩方面去研究:一是站在教育心理學的觀點上去研究,一是站在教育史的觀點上去研究。我不是教育心理學家,這方面將來可以請别位先生去解答;我現在只能就中國教育史方面,對這問題,提出個人的一點意見。這意見又可分爲兩點:一是就“中國現代教育制度的來源及其性質”方面觀察,一是就“中國中小學課程的演變”方面觀察。就我私人觀察的結果,我可以堅决的公開的説:經學只能讓大學裏或社會上極少數人客觀的去研究,中小學校的學生决無讀經的必要。换一句話説,對於現在社會上流行的所謂“讀經問題”,我是很鮮明的站在反對一方面的。

這是我觀察以後的結論,爲醒目起見,先提出來。至於這結論的理由,現在容我慢慢的説。

先説第一點,——由中國現代教育制度的來源及其性質方面觀察讀經問題。——大家都知道,學校制度,在中國,是“古已有之”;但我們要知道,中國現代的學校制度,却是“舶來品”、而且性質和從前也不同。中國的學校制度,簡單的説,可分爲三個時期:從有史以後到春秋以前是第一期,可稱爲古代期;從春秋以後一直到清朝鴉片戰争以前是第二期,可稱爲中世期;從鴉片戰争以後到今天是第三期,可稱爲現代期。古代期的教育權在貴族的手裏,學校制度是“身分的雙軌制”;貴族所入的學校稱爲“國學”,庶民所入的學校稱爲“鄉學”。國學是爲兩級制,分爲“小學”和“大學”;鄉學却只有一級,大概只是小學。那時期的教育的目的只有一種,就是“政治的”;换句話説,就是“國學”在養成統治階級的統治人材,“鄉學”在訓練被統治階級的順民或奴隸。經過春秋、戰國,到了秦、漢以後,教育權從貴族的手裏移到君主及士大夫的手裏。那時期,國學和鄉學的區别是没有了。國家只辦有大學性質的太學或國子監等等,而没有小學,當時含有小學性質的教育場所,大概只是各地的“蒙館”。那時期内,最初是以學校和“選舉”並行,到後來却以學校作爲“科舉”的附庸。但是無論怎樣變遷,那時期的教育目的也只有一種,也只是“政治的”。换句話説,從蒙館到太學只是在訓練君主的統治助手——官僚。

到了鴉片戰争以後,中國受帝國主義者的侵略,不得已由接受西洋的物質文明進而接受西洋的典章制度,於是學校制度也只得丢掉固有的而模擬外來的。然而,大家要注意,西洋班級制的學校制度却不止含有一個目的而有兩個目的;就是“政治的”目的以外,還有“經濟的”目的;而且“經濟的”目的較“政治的”目的更爲重要。這話怎樣講呢?現在的學校制度隨資本主義的發展而發達;换句話説,現代的學校制度是資本主義文化機構的一個部門。所以無論實行“資産的雙軌制”也好,實行“假民治的單軌制”也好,總之,他的教育目的有兩種,一是“政治的”,目的在養成“公民”和“統治人材”;一是“經濟的”,目的在養成“勞動者”和“技術人材”。這是現代教育制度的性質和中國固有的教育制度最大不同之點。

我們既然明瞭現代教育制度的來源和性質,我們再回頭來討論讀經問題。今後的中國,無論是先從民族資本主義的路再走到社會主義的路,或者迎頭趕上直接走上社會主義的路,總之,我們决不能忘記教育之經濟的目的,然而教育之經濟的目的,可以説是和讀經問題毫無關係;而且讀經問題或者只會給這教育之經濟的目的以一種封建的障礙。至於要達到教育之政治的目的,也不必求助於這古色古香的經典。養成“公民”,自有現代的教育方法;養成“統治人材”,不,今後的中國應該説養成服務社會的“公僕”,也自有現代的社會科學。就退一步説,經典和中國固有文化關係,那也只有請專家趕快建立中國文化史的體系通俗地普及於大衆,而不必要大衆,更其是兒童少年們,直接去啃吞這僵硬的經典。我們要知道:在古代期,經典還没有結集而成爲一種特殊的體系;在現代期,經典却又因客觀的研究而呈“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的狀態。只有中世期兩漢以後的教育才乞助於經典。然而我們進一步研究,這經典的本質,在君主方面只是一種統治的武器,在士大夫方面只是一種裝飾的油漆而已。如果有人主張現在要讀經,我請他先趕走帝國主義者,關上大門。再把中國的政治拉回到鴉片戰争以前!

現在再説第二點,——由中國中小學課程的演變方面觀察讀經問題。——中國從施行現代學校制度以來,也可以簡單的分爲三期:從清同治元年到光緒二十七年是第一期,可稱爲中小學教育萌芽時期;從光緒二十八年到宣統三年是第二期,可稱爲中小學學制確定時期;從民國元年到今天是第三期,可稱爲中小學教育發展或演變時期。我們觀察這三個時期,第一期,讀經的空氣很稀薄,可以説没有;第二期,讀經的空氣最濃厚,但是結果大失敗;第三期,讀經問題像“間歇熱病”似的發作了三次,而現在正是第三次的發熱!

在第一期,據現在可靠的文獻,第一個小學校是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張焕綸所創辦的上海正蒙書院。這書院附有“小班”,是小學性質,課程有算數、禮儀、游戲、技藝四科,却没有“讀經”。到了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盛宣懷創辦南洋公學,設有“外院”,也是小學性質。這是中國第一個公立小學,也是第一個師範附屬小學。他的課程有國文、算學、英文、輿地、史學、體操六科,却也没有“讀經”。第二年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經元善在上海創辦經正女學,這是國人自辦的第一個女子小學,他的課程現在無文獻可考。至於中學,我們可以追溯到同文館。因爲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陳其璋奏請整頓同文館,另訂館規和章程。在學齡方面,招收十三四歲的學生,和現在初級中學的學齡很相近。他規定八年畢業,前五年的課程,第一年是認字、寫字、淺近辭句、講解淺書,都是關於外國語方面的;第二年也全是外國語,不過程度加深;第三年,添上各國史地;第四年,又添上數理、代數;第五年,再添上格致、幾何、平弧三角;却没有“讀經”。同年,盛宣懷在天津創辦中西學堂,其中二等學堂可説是中國第一個的正式中學,招收十三歲到十五歲的學生。課程,第一年是:英文初等淺言、英文功課書、英文拼字、朗誦書課、數學;第二年,學程性質相同,但加深程度;第三年,添上各國史鑒、輿地學、代數學;第四年,又添上格物書、平面量地法;却也没有“讀經”。

在中國現代教育萌芽時期,爲什麽只出現中、英、算、史、地、理、化、體操等學科而没有“讀經”呢?就我的解釋,那時期起來創辦學校的,大概是比較前進的醒覺的士大夫。他們身受帝國主義者武力侵略的刺激,覺得當時最需要的是外交、軍事、政治、技術等人材,所以設置上列的課程。帝國主義者的大炮給他們的刺激太利害了,使他們慌張,使他們只曉得對外而忘記安内。他們忘記了滿洲皇室本身的穩定,因而忘設了“讀經”!

到了第二期,正式的學制先後頒布了。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張百熙主編的《欽定學堂章程》,就是近人所謂“壬寅學制”正式公布。依這學制,初等教育分爲三級;第一級,蒙學堂,四年畢業,課程有修身、字課、習字、讀經、史學、輿地、算學、體操八科。第二級,尋常小學堂,三年畢業,課程和蒙學堂相同,不過將字課改爲作文。第三級,高等小學堂,也是三年畢業,課程除和尋常小學堂相同外,又添上讀古文辭、理科和圖畫三科。總之,全有“讀經”。中等教育只有中學堂一級,四年畢業,課程有修身、讀經、算學、詞章、中外史學、中外輿地、外國文、圖畫、博物、物理、化學、體操十二科。就上課時數説,外國文占第一位,每學年每周九小時,讀經占第二位,每周從四小時,依學級的上升,遞减到二小時。總之,也有“讀經”。(www.chuimin.cn)

這學制,實際上没有施行,到了第二年,光緒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張之洞、榮慶和張百熙又重訂章程,爲《奏定學堂章程》,也就是近人所謂“癸卯學制”。依這學制,初等教育仍分爲三級:第一級,蒙養院,不定年限,課程有游戲、歌謡、談話、手技四科,將讀經删去。第二級,初等小學堂,五年畢業,課程有修身、讀經解經、中國文字、算術、歷史、地理、格致、體操八科。第三級,高等小學堂,四年畢業,課程比初等小學堂多了一種圖畫,并將中國文字改爲文學。這學制將讀經解經的每周授課時數也加以規定,達十二時之多,占全部授課時數三分之一以上(初等小學堂每周三十小時,高等小學堂三十六小時)!中等教育仍只有中學堂一級,五年畢業,課程有修身、讀經解經、中國文學、外國語、歷史、地理、算學,博物、理化、圖畫、法制及財政、體操十二科。就上課時數説,讀經解經改升爲第一位;每周九小時;外國語改降爲第二位,由八小時遞减到六小時。總之,無論中小學,都是特别着重讀經解經。

我們如果要瞭解當時爲什麽特别着重讀經。先要瞭解“中體西用論”。所謂“中體西用論”,就是對於當時流行的“中學爲體、西學爲用”這一口號的簡稱。對於“中體西用論”,現在有許多人認爲是當時的一種社會思潮,或認爲當時維新派對守舊派讓步的調和的手段。我覺得這觀察和解釋都是淺薄的、錯誤的;我以爲這“中體西用論”只是清朝政府和官僚們鎮壓革命思潮的一種政略。這話怎麽講呢?當時的政體是君主專制,而現代教育制度却跟隨着民治主義這一怪物。清朝皇室受帝國主義者的威脅,不能不采用現代教育制度,就人民中選拔新的統治助手;但現代教育制度的采用却含有一危機,倘使所養成的生徒受民治思想的感化,而引起革命的情緒,則外侮未去,内禍先起,結果將得不償失。清朝政府和官僚們的“中體西用論”正是想一面接受西洋的物質文明和典章制度,以抵抗列强;一面維持中國的君臣綱常和社會組織,以穩定皇室。在他們眼裏,經典不是以文化的價值而被尊崇,經典只是穩定皇室的一種武器而已。這决不是武斷,而可用以後的史實來證明。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清朝政府正式頒布女子小學堂章程,分女子小學堂爲兩級:第一級,初等女子小學堂,五年畢業,課程有修身、國文、算學、女紅、體操五科。第二級,高等女子小學堂,四年畢業,課程除以上五科外,再加添中國歷史、地理、格致、圖畫四科。奇怪得很,這課程連一小時的“讀經解經”也没有!男孩們要讀每周十二小時以至九小時的經典,而女孩們却一小時也不要;假使經典是被承認爲中國文化的話,難道女孩們不必受中國文化的陶冶嗎?不是的,在清朝老官僚的眼裏,男女的危險性是不同的;他們以爲女子决不會革命,所以不讀經也没有什麽。中國女子中居然産生爲革命而流血的秋瑾,這真出於清朝老官僚意料之外的!

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初等教育學制重新改訂,初高等兩級小學堂都定爲四年畢業;課程方面,將修身的範圍擴大,包含“國民教育要義”,而將讀經解經的時數减少;初等小學堂每學年每周十二小時改爲三四年起每周五小時,高等小學堂從每學年每周十二小時改爲第一二三學年每周十一小時,第四年十小時。次年,宣統三年(一九一一),中學課程也發生變動,仍舊將外國語的教學時數改占第一位,而將讀經解經的時數减少。清朝政府在這時期爲什麽將中小學的讀經解經的時數减少呢?是否出於自動的呢?不是的,諸位要知道,這已是清朝政府的末世宣統朝了,革命的高潮已經無法阻遏,站在教育的觀點批評中小學讀經的言論已成爲在野的有力的輿論。清朝政府是被動的采納這輿論,企圖和教育家携手,以緩和革命的空氣而已。

從光緒二十八年到清朝滅亡,是讀經空氣最濃厚的時期,而結果却只是失敗。清朝政府和官僚們本想借經典以穩定皇室,而結果,灰冷的經典抵不住青年們革命的高熱,民治主義這一怪物居然緊跟着學校制度而闖進中國的大門!

民國成立(民國元年,一九一二),第一任教育總長是蔡元培先生。他在五月間通令各省,申明中小學應行改革各點,在課程方面,第一就是廢止讀經。蔡先生是從事革命運動的人,是對於中國文化有深切瞭解的人,他堅决的主張廢止讀經,則經典對於清朝政府和民主政體的關係大可了然了。繼蔡先生之後的第二任教育總長是范源濂先生。范先生的教育專家氣性比較濃厚些,但他保持廢止讀經的主張,先後頒布中小學校令,在課程方面没有給經典以一些些的地位,而反添上了手工和唱歌。因爲那時候,廢止讀經已成爲全國一致的輿論了。

民國以後,讀經問題第一次的出現是民國四年(一九一五)。那時候,袁世凱正在預備帝制。他一方面頒布教育宗旨,以“法孔、孟,戒貪争,戒躁進”鎮壓他的政敵國民黨;一方面模仿德國,實行雙軌制。在高等小學恢復讀經,規定每周三小時,專讀《論語》。對於中學校,計劃實行分科制,并改訂課程。但還没有成議,而袁氏的運命已經告終了。在這裏,我們對於讀經和帝制的關聯,大概又可以得到一些些的消息吧。

袁氏失敗,民國重造,教育部於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十月,又明令廢止雙軌制,同時廢止讀經。到民國八年(一九一九)五四運動發生以後,美國派的教育思想支配了整個的中國,讀經問題在教育界更無存在的可能。然而當時由思想革新運動逐漸醖釀爲政治革新運動,一般青年紛紛加入了政黨,與北洋軍系發生直接的衝突。那時,北洋軍系軍人除用武力鎮壓以外,更求助於古色古香的經典,想借此消滅青年們的革命熱情。這是民國以後讀經問題第二次的出現。當時高唱着學校應該讀經的,南北同起。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段祺瑞任北京政府的執政,章士釗任執政府的教育總長,曾有讀經的建議,但終因教育部僚屬的反對而没有結果。次年,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孫傳芳在南京任五省聯軍總司令,曾據無錫二三公民的呈稱,主張在學校中添授經典。但也只有江蘇教育廳的一紙公文而始終没有實施的具體方案。我們要知道,這時期正是國民黨領導革命青年和北洋軍系鬥争最烈的時期,北京執政府曾於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三月十八日以機關槍向請願的學生們和民衆掃射,南京直魯軍執法處曾於十六年(一九二七)三月十七用大刀斬决東南大學的學生。一手高舉着經典,一手却冷酷的施用著機關槍和大刀,我們在這裏,可以參透經典的作用就等於機關槍配上大刀。

從北洋軍系失敗,國民政府成立以後,讀經問題隨而銷沉。到了近年來,讀經的言論和事實又首先出現於革命策源地的廣東。這是民國以後讀經問題第三次的發熱!廣東的真相,我們不甚明瞭;就刊物看,我們知道廣東曾編有《孝經新詁》中小學的教本,請省政府委員許崇清先生審查。許先生根據他教育專家的觀點和態度,做了一篇《孝經新詁教本審查意見書》。這篇意見書,曾在《三民主義月刊》第四卷第一號上發表(二十三年七月),又轉載於《中華教育界》第二十二卷第三號(二十三年九月)。據這篇意見書,許先生以爲學校讀經有其先决的問題;他説“應解决問題,固不在此書之内容及編纂技術之當否,而在講説義理、灌輸概念本身是否果於道德教育爲有效?”他以爲那些主張讀經可以訓練道德的話是根據進化論以前的舊説,是根據海爾巴特(Herbart)的舊派心理學,是誤認感覺爲精神的本原。他自己采用杜威(J.Dewey)的教育思想而再進一步,主張“學校之社會化與社會之三民主義化同方並進”,而不必求助於經典。他的意見立場於教育心理學,是比較客觀的、科學的;然而,據道路傳聞,許先生就爲了這篇文章而辭職。許先生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是三民主義教育理論的開創者。當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間,他任廣東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曾首先擬具教育方針草案,可説是三民主義教育運動的發端;然而許先生是一位反對讀經論者。在這裏,我們應該知道,一位忠實的國民黨員不一定要贊同讀經:反之,反對讀經,却正是爲了國家民族的福利着想。

從民國以來,讀經的間歇熱病已經發作了三次,在這裏,我們只覺得中華民國的進步過於遲緩,一切無聊的問題一定要重複地表演着,而引起一些些的傷感而已。因爲時間匆促,對這問題不能詳盡的説。然而僅就“現代教育制度的來源和性質”以及“中小學課程的演變”兩方面加以觀察,對於讀經問題的贊成與否已經無所用其猶豫了。諸位,假使我們有點史的眼光,假使我們真的爲國家民族的前途着想,我和諸位應該堅决的一同站在反讀經的戰綫上!

原載於《大衆教育》1936年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