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發展史及現狀探析-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

2023-11-01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我今天講演的題目是“中國教育的路”。有史以前的教育史，因爲中國考古學、社會學還不甚發達，所以關於原始時代教育的情形也還不能十分明暸。就是中國的教育由貴族教育進化到士大夫教育，再由士大夫教育進化到大教育，它不僅在量的方面日在擴張，而且在質的方面也發生變异。因爲現在的教育制度根本就不合理，不但中國的教育制度不甚合理，就是西洋的教育制度也不見得合理。

主席，諸位先生，諸位同學：昨天鄭院長通知我，叫我在今天的紀念周講演，因爲無暇預備，並且講演的時間也很短促，不能作詳細的討論，現在只不過聊述我個人對于中國教育一點簡單的感想而已。我今天講演的題目是“中國教育的路”。本校上星期一發生風潮，有許多同事不免悲觀，以爲暨大根本無望，不願意再教下去。但我以爲從整個的中國教育史的觀點看起來，這不過是一幕滑稽戲；如果站在士大夫的地位説起來，那更不過是士大夫快要没落的一幕悲劇而已。

中國的教育更可以分爲前史與有史兩大段落。有史以前的教育史，因爲中國考古學、社會學還不甚發達，所以關於原始時代教育的情形也還不能十分明暸。有史以後的教育，有些人以爲是退化的，但我以爲是進化的。就是中國的教育由貴族教育進化到士大夫教育，再由士大夫教育進化到大衆教育，它不僅在量的方面日在擴張，而且在質的方面也發生變异。如果我們稍詳細一點的説，從商朝到春秋戰國，是貴族教育由萌芽而發展而崩壞的時期，從春秋戰國到最近的將來，是士大夫教育由萌芽而發展崩壞的時期，從清鴉片戰争以來，是大衆教育萌芽的時期。

西周時代社會分爲兩個階級，一是貴族，一是庶民。這社會階級性反映於教育上就是身分的雙軌制。貴族所入的學校叫做國學，庶民的叫做鄉學。國學分兩級，有小學，又有大學，是養成治者階級的治術教育；鄉學只有小學，是養成被治階級的順民教育。那時的教育權完全操在貴族手裏，依古文派的説法，庶民便没有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爲甚麽那時的教育權操在貴族手裏呢？我們要曉得教育權是隨着經濟權而轉移的，那時中國的經濟權既握在貴族手裏，自然教育權也不能旁落。現在有許多人被儒家托古改制的學説所朦蔽，以三代爲黄金時代，某君曾説三代時候的教育就是普及教育，這根本没有明暸三代時候的社會是一種甚麽社會。到了春秋戰國，貴族社會漸次崩壞，於是貴族教育日漸没落，而士大夫教育日漸萌芽，我們不必多舉證據，只要把《詩經·鄭風·子矜》篇（依《小序》説）和《史記·孔子世家》對比一讀，便可了然兩種教育的興衰了。

士大夫教育最初的建立者是孔子。孔子的祖先本也是貴族，但是他却毅然打破貴族教育，實行提倡士大夫教育，以一平民而教授弟子三千人。士大夫教育，到了戰國末年，非常發達，使統治者感覺一種統制的必要，於是秦始皇便采取硬的政策，消極方面實行焚書坑儒政策，積極方面實行以吏爲師的制度。但這政策終究失敗了，到了漢武帝，他比秦始皇聰明些，改取軟的政策，他一方面設立學校，一方面又施行選舉制度。選舉制度在政治上，有兩種作用：積極作用，國家可以不必多設學校，而得到養成官僚的實效。我們可以説選舉制度是官僚廉價生産制度。消極作用是防止在野的士大夫的反政府的運動。因爲已經爲他們開一個作官的方便之門，不怕他們不入彀中，這樣便可以消弭了君主專制制度的危機。

漢代選舉制度的組織本不十分嚴密，到了曹魏設立九品中正法，專管選舉。但是這制度發生流弊，那些中正們選舉的時候，並不選舉真正人才，專門位置他們自己的親戚故舊。東晋的王謝子弟，出了不少漂亮的士大夫，現在有人以爲是遺傳的關係，其實這只是九品中正法選舉制度的表現。當時士大夫門閥之見甚深，他們在社會上的勢力也極大。現在隨便舉一例。當時北朝的降將侯景要梁武帝替他説媒，娶一位王謝家裏的姑娘。梁武帝説：王謝以下，他可以設法；王謝姑娘，他無法開口。這在我們現在看起來很奇怪，但在當時，王謝的門閥確不可侮呢！(www.chuimin.cn)

到了隋煬帝，覺得士族的教育權政治權太大了，於是改成科舉，這便是把製造士大夫和官僚的大權從中正手裏奪回來。所以隋唐以前，是以選舉爲主，學校爲輔；到了隋唐，才以科舉爲主，以學校爲裝飾。這種科舉制度到了前清的鴉片戰争以後，因爲國際資本主義的侵蝕，中國社會起了極大的變動，於是士大夫教育也隨之而逐漸崩壞。你看，以前的士大夫，只要能做幾篇文章，哼幾句詩，便可以進學，中舉，中進士，分發爲各種官吏：便可以由讀書人變爲官僚。萬一不得意，不能作官或不會作官，還可以回到老家，擁着幾百畝田，收收租，飲酒賦詩，作一位山林文學家。但是現在却不行。地主們已到了山窮水盡，因此士大夫們也落到末路了。所以現在我們要是回到鄉下去，住不上三天，就得重新跑回都市來找工作。現在我們只有三條路。第一是教書的路，第二是編輯著作的路，第三是作官的路。教書本是從孔夫子以來最清高的事情，但是到了現在，師道漸落，甚至於有朝爲師生，暮爲讎敵的，這條教書的路也快要走不通了。編輯著作本也是表面上與人無争的事，但是到了現在，有稿無處投，有書無人買，這條編輯著作的路也快要走完了。至於作官，原是士大夫的老路；但是現在人浮於事，没有幾家親戚爲奥援，就是才學不差，也没有人來理你。現在有些人雖然奴顔婢膝，鑽營運動，丢盡了人格，却仍然得不到一官半職。這條路差不多也成了死路一條了。我們不幸生在士大夫末路的今日，我們豈不是無路可走嗎？不，我們並不是無路可走，我們唯一的出路，應該效法孔子打破貴族教育提倡士大夫教育的革命精神，我們要打破士大夫教育獻身於大衆教育。

現在大衆教育雖然已經抬頭，但是真正的大衆教育却還没有成立。因爲現在的教育制度根本就不合理，不但中國的教育制度不甚合理，就是西洋的教育制度也不見得合理。所謂義務教育，民衆教育，社會教育，不過是資本主義下的假的大衆教育，並非真的大衆教育。原來資本主義的教育有兩種目的：在經濟方面，養成下級的勞動者和較上級的技術人才，可以替資産階級出力賺錢：在政治方面，養成一種保護資本主義的選民和戰士，所以現在西洋的教育是病態的教育，也就是欺騙的大衆教育。現在真正爲全體民衆謀利益的大衆教育雖已萌芽，但還没有成立，需要我們的努力！所以本校上星期的風潮，表面看起來，雖然可説是一幕滑稽戲，但骨子裏實只是表現出士大夫教育的末路而已。將要完成士大夫教育最高階段的大學畢業生，因爲怕將來無路可走，不得不先勾結搭引，横闖直撞，以爲將來的噉飯的地步。然而，就整個士大夫教育的歷程看起來，這只是士大夫快死時的一幕悲劇而已！所以我奉勸諸位，大家自己預備一面小鏡子，常常照照自己，是不是士大夫？要是士大夫，這便是死路，現在我們國家民族的地位是如何的危險，簡直連自然的權利都没有了！我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死，死在什麽地方，怎樣死法；我們現在要再不努力，要再不打破這種只爲少數人謀利益的士大夫教育，再不努力提倡爲全體民衆謀利益的大衆教育，不但我們個人完了，連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也恐怕一齊完了！

本文係1935年10月28日在暨南大學所作總理紀念周演講，經俞劍華筆記刊於《暨南校刊》1935年第150期。

中國教育發展史及現狀探析-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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