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周予同教育著作选编:批判与治疗中国教育病态

周予同教育著作选编:批判与治疗中国教育病态

【摘要】:現在有許多人覺到中國現行的教育是病態的,於是各就其主觀的見地,開了許多藥方。其中有一個藥方,可稱爲“教育獨立論”。教育只是房屋的頂子而不是房屋的基地。已完全被君主及其一班統治助手所利用了。對的,中國在帝國資本主義强烈侵略之下,想自己挣扎地站起來,在教育上只有提倡生産教育。中國專業教育機關的創設,離現在已經六七十年了;中國實業教育學制的成立(光緒二十八年的《欽定學堂章程》

現在有許多人覺到中國現行的教育是病態的,於是各就其主觀的見地,開了許多藥方。

其中有一個藥方,可稱爲“教育獨立論”。他們以爲教育可以單獨地辦好起來。這種熱情,很可佩服;但是這種眼光,那是完全錯誤的。爲什麽呢?因爲教育制度只是社會組織的一部門;而且這一部門又只是社會的上層機構而不是下層礎石。社會的下層礎石,不容諱言的,只是經濟。有了各種經濟組織,才發生各種政治制度;有了各種政治制度,才發生各種教育現象。教育只是房屋的頂子而不是房屋的基地。假使經濟政治發生變動,上層建築的教育是不能單獨地不變動的。

這種現在還偶而聽到的教育獨立論,大概産生在民國六七年。那時候,北京國立八校因爲經費時常恐慌,大家直覺地覺得要將教育辦好,經費須先獨立,於是就釀成一種教育經費獨立運動。其實這種運動既没有什麽效果,也没有什麽價值。因爲整個的社會崩潰下來,教育是無法單獨支持着的。假使整個的社會日趨崩潰,試問我們“吃教育飯”的能够永久的拿到錢嗎?即使拿到錢,良心上能够坦然嗎?中國唯一的生産者農民們連飯都没有得吃,我們當教授的依然按月拿取三五百元,高據着講壇,裝出學者的姿態,是不是有罪?是不是等於舔吮農民的尸液?會不會引起良心上的自譴?——假使他的心還留存着一滴鮮紅的血。老實説,整個的社會崩潰下去,教育者的塑像也將一個一個地被拆毁了的。教育者如果勉强將教育的壁壘堅固地建築起來,獨自在教育的城堡裏優游地生活着,我怕終有一天將要一齊的被拉出來,一個一個像俘虜似的。

繼教育經費獨立運動而起的,是教育行政獨立運動,也可説是大學思想自由運動。因爲當民國八,九年間,北京政府曾有時到大學裏去搜查逮捕。他們以爲大學是很尊嚴的地方,國家對於大學中的學術研究,應當給以絶對的自由,所以對於這種政治的壓迫提出抗議,而提倡另一意義的教育獨立運動。但是這種運動也完全失敗。起初,政府到學校裏去抓人,大家莫不認爲是大逆不道;然而後來怎樣呢?假使我們不是健忘的話,派兵將學校包圍,用長槍向學生們掃射,將教員抓去上絞台,已成爲很普通的事了。儘管你怎樣叫喊什麽教育神聖,什麽學校尊嚴,什麽思想自由,而實際所得到的,連一些些影子也没有!

教育獨立運動,在經濟方面,在思想方面,不容諱言的,到現在已完全失敗了!

第二個藥方,也是現在最流行的,可稱爲“教育復古論”。這又可分爲兩種:一是教育制度復古論,一是教育思想復古論。

近年來,許多人都感到現代的學校已變成智識買賣的機關。教師是爲了一元,二元或五六元一小時的教授費而來教書,學生是爲了一張文憑而來讀書。學生們混到一張文憑,然後再到社會裏騙飯吃。向教育投資最多的,像留學生們,則將來所得的利潤也比較的有優厚的可能。這種教育商業化的情形,有些人很痛心,以爲要矯正這種流弊,非將學校變爲人格感化的場所不可,因之非恢復古代的書院制度不可,因爲從前書院裏的學生,每每遠道求師;對於先生敬仰崇拜,完全出於雙方人格的接觸。其實用書院制來糾正教育的商業化,也只是一種空想;即使實現了,也只是變質的書院或异名而同實的學校。請翻一翻歷史吧!最初的書院,在宋代,還能勉强地發揮點自由講學的精神;但到了元朝以後,怎樣呢?已完全被君主及其一班統治助手所利用了。君主及其一班統治助手對於他們有妨害的事物或制度,硬的手段便是封閉,禁止:刁滑一點的,就用軟的手段,將它拉到自己的口袋裏去。我們知道,書院是靠學田來維持的;增加書院的學田,表面上似乎在對書院表示好感,其實只是給你一個圈套。書院制度到最後已失掉自由講學的精神,也在那裏練習八股和試帖詩,變成君主及其一班統治助手的工具或裝飾品了。所以教育制度的復古,姑不論其是否有經濟的和政治的理論基礎,姑不論其是否可能;即使實現,也不見得有多大意義的。(www.chuimin.cn)

其次,是教育思想的復古;如果具體點説,那就是“中體西用論”的復興。所謂“中體西用”就是“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簡辭。這些理論在前清同治、光緒年間就已經産生。爲什麽那時候會有這種論調産生呢?從歷史上研究起來,頗有趣的。清朝政府自從鴉片戰争以後,接着有英、法聯軍;英、法聯軍以後接着有中、日戰争;中、日戰争以後,接着有八國聯軍。幾個耳光將他們打慌了,弄得無法應付,於是只得去模仿外國。但是他們知道模仿外國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們只許人民學習西洋的機器;至於機器後面的民治思想,那是對於清朝政府非常不利的,非竭力禁止不可。我不願在這簡短的篇章裏,徵引許多中體西用論的文獻;如果還有人固執着不信的話,請翻閲當時孫家鼐,張之洞,張百熙一班人的奏摺和他們所擬呈的學堂章程好了。所以當時要學的只是造機器,造船,製槍炮,練海陸軍等等的致用的花樣;至於本體,那仍然是“中學”。其實所謂“中學”,也只是漢武以後充冒的“孔教”,並不包含中國全部的學術思想。因爲他們覺得“孔教”是不能推翻的;“孔教”如果推翻,清朝政府的自身也會連帶地被拉倒的,他們對於“中學”並不是真的看得怎麽尊貴,對於孔子也不是真的看得怎麽偉大,他們只不過想利用“中學”,利用孔子,以鞏固他們自己的統治而已。五四運動前後,有些人主張推翻孔子偶像,這在中國思想鬥争史上是相當成功的策略;因爲孔子的偶像如果塌倒,所謂“中學”也自會塌倒。其實清朝政府和他的一班大臣早就看到這點,所以製出這塊“中體西用論”的擋箭牌,來維持他自己快要崩潰的運命。

以上只是過去的史實,但是現在又有一種“中體西用論”産出了。那就是一面提倡生産教育,一面提倡中國固有道德。生産教育只是“用”;至於它的“本體”,仍然是中國宗法社會所遺留下來的道德。對的,中國在帝國資本主義强烈侵略之下,想自己挣扎地站起來,在教育上只有提倡生産教育。然而,請問,這生産教育建築在什麽樣的經濟組織和政治制度上面呢?順沿着中國現社會的趨勢,生産教育至多不過在替上海那班買辦階級所轉變的資本家和帝國主義的資本家造成一批技師和工人;或者連這些成效都空無所有,而只是用同一的模型大批的鑄造失業的知識份子,加長政客,官僚,教員失業群的行列。中國專業教育機關的創設(同治五年的福建船政學堂),離現在已經六七十年了;中國實業教育學制的成立(光緒二十八年的《欽定學堂章程》),離現在已經三十一年了;就是中國職業教育的喊叫(民六的中華職業教育社)也已經十六年了;我們所得到的成效是什麽呢?現在生産教育口號的出現不正是証明已往的失敗嗎?用學校來製造大批的知識份子,等到他們要求生活而妨礙到現社會的秩序,又用牢獄,手槍,大刀來消滅他們;這種血的游戲,不僅不經濟,而且太慘酷了!

至於宗法社會的道德,對於救治現代中國,對於救治現代中國的教育,究有怎樣的作用,都是絶大的疑問。道德只是意識形態的一種;意識形態的形成由於經濟組織和制度的差别而來。從鴉片戰争以後,西洋文化憑藉炮艦的力量,闖進中國的大門,使中國的經濟組織和政治制度根本動摇。中國的經濟組織和政治制度已逐漸脱離宗法社會時代的形態,則其上層建築的意識形態也自無法勉强維持。况且現代中國民族自從和西洋民族交接以來,所以步步的失敗,根本的病因也就因爲宗法社會所遺留下來的道德在那裏作梗。因爲西洋民族有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中國既没有社會主義,又没有個人主義,而只有家庭主義。譬如我們在大學裏教書,多數不是真的爲了整個社會文化的進展,也不是爲了自己學術的完成,而只是爲了家庭生活的維持。這種狹的籠樣的宗法道德,只是中國民族墮落的主因。假如現在仍舊爲了他一種暫時策略,利用的提倡下去,那是非常危險的;因爲現代中國所最需要的只是社會的人而不是家庭的人啊!但是我們眼見各地孔廟在民國十五、六年間紛紛改設民衆教育機關,而現在却又逐漸恢復,這裏面包含着什麽意義呢?

一方接受西洋的生産教育,一方保持中國的宗法道德,這只是“中體西用論”思想的復活。然而“殷鑒不遠”,清朝政府的顛覆,不就是給我們一個“中體西用論”的實驗報告嗎?

在目前,我自己還没有藥方,但是我覺得一般人所開的藥方,一是教育獨立論(經濟獨立和思想獨立),一是教育復古論(制度復古和思想復古),都不能去除現代中國教育的病根。如果我可以説有藥方的話,那就是希望從事教育的人把眼光放大——要把自己的眼光放到無可再大的程度。不要只看到面前的學生,面前的黑板粉筆,要朝我們的後面先看看教育建築在什麽東西上面?教育在中國爲什麽要發生許多矛盾?看清楚了,你將會覺得這是帝國資本主義的經濟力量在那裏作祟。假使帝國主義不崩潰,或無法抗拒帝國主義,那我們雖天天抱住教育在叫喊什麽主義,結果,這叫喊將變爲中國現代教育的挽歌!

原載《文化與教育》193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