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以下學校不適合開設讀經科目：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

2023-11-01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現在所討論的，就是中等以下學校的功課應否有讀經一科的問題；簡直説一句，就是經書是否有充當修身教科書或人生哲學講義的價值，依我個人的意見，用教育學的眼光去觀察，讀經在中等以下學校决不可以有。這種話，不合於現在的國體政體，而且犯了叛逆違法的罪了。（附）因爲普通學校的讀經大概是《四書》，所以上邊多引用他。

我以爲評論經書的價值，是一個問題；經書應該念不應該念，又是一個問題；用什麽眼光，什麽方法，去觀察研究經書，又是一個問題。現在所討論的，就是中等以下學校的功課應否有讀經一科的問題；簡直説一句，就是經書是否有充當修身教科書或人生哲學講義的價值，依我個人的意見，用教育學的眼光去觀察，讀經在中等以下學校决不可以有。我現在姑且把這種理由寫出來，請大家批評批評。

一、經書中思想有不合時宜的我們要知道普通教育的目的，是養成精神身體雙方健完的學生：將來使他一方面發展個人的能力，一方面發展社會的文化。所以訓練主張人的道德，不主張超人的道德：——不是超人的道德没有價值，因爲爲虚榮心而行超人道德必定到作僞二個字，中國人現在第一毛病，就是作僞。——教授主張實際應用的智識，不主張違背現代生活的智識，經書裏果然有許多很好的。可是有幾條到現在是不可爲訓了，如《論語·季氏篇》“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微子篇》“君臣之禮，如之何其廢之也。”《孟子·梁惠王篇》“昔文王之治岐也，……仕者臣禄。”又“苟爲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離婁篇》“爲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這種話，不合於現在的國體政體，而且犯了叛逆違法的罪了。《論語·里仁篇》“父母在，不遠游。”又“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孟子·離婁篇》“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種家庭的倫理到現在也發生疑問了。《論語·陽貨篇》“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孟子·滕文公篇》“無違夫子、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也。”這種剥奪女子人格的話，他們也漸漸不願意忍受，表示反抗的態度了。《論語·述而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衛靈公篇》“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孟子·公孫丑篇》“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爲獨不然。”這種托古復古的主義，同現在舉世承認的進化論已經衝突了。《孟子·滕文公篇》“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又“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人者食人，治於人者食於人。”這種階級制度的話，同平民主義勞動主義又起衝突了。其餘如《論語·里仁篇》“朝聞道，夕死可也。”又違背學校精神身體雙方發達的宗旨。《公冶長篇》“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鄉黨篇》“唯酒無量，不及亂。”這種禮儀，在生理衛生學上，也令人懷疑了。要而言之，修身教科書或人生哲學是叫人學了實行的，既然有不能實行，那就何必空耗費學生的光陰，混亂學生的腦筋去學他呢？

二、經書没有科學的組織，不合教授的原理現在無論什麽學問，一定要有組織，有系統，决不是集合許多斷片的智識就行的。至於學校的教科書，不僅只要科學的組織，並且教材上聯絡一定要合於教授的原理。譬如修身教科書，他排列德目，一定從小的擴充到大的，近的擴充到遠的；而且上一課到下一課，一定有相關的地方。又譬如實踐的人生哲學講義，他一定從身體的鍛煉，説到情意的陶冶，然後再説到社會的義務，國家的義務，世界的義務；决不是今天講衛生，明天忽而講人道主義了。請問經書到底有科學的組織没有？合於教授的原則没有？從《孟子·梁惠王》篇起，一直到《盡心篇》止，他排列方法：是圓周法嗎？是直綫法嗎？今天講仁義，明天辨性善；新舊的教材，没有聯絡的作用，類化的功效；所以學生也就不容易理解，不容易記憶了。并且上下文重複很多，毫没有圓周法的利處，而他的弊處倒完全有了。至於説他的章節忽而很長忽而很短，不能拿單元來支配他。無論你説什麽三段法五段法，什麽直觀概念應用，什麽豫備提示比較總括應用，總是附會不上去。况且命令的格言的修身課本，徒然使學生生一種束拘或具文的感想：這不如用叙事體或説理體，刺激他的感情，啓發他的知慧，去實行去。所以經書既然同教授原則不合，那就違背了學生的心理作用，你就勉强用獨斷傳授式來注入，也是無效了。

三、經書中哲理有些不是中等以下學生能够領會的中國的學術思想，大概不出道儒墨三派。儒家去鬼神，而取術數，實在不及道家的完全破壞，然而他的哲理，也有些不容易明瞭的。譬如孔子説性近習遠，告子説性無善惡，孟子説性善，荀子説性惡，這種問題到現在還是不能决定。又如《大學》説“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静，静而後能安。”中庸説“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試問這種抽象的智識，中等以下學生能够領受嗎？我去年遇見一個高小程度的學生，我問他念什麽書，他説念《孟子》。我又問念到什麽地方，他説念到《盡心篇》。我就問《盡心篇》開頭“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則知天矣”四句怎麽講。他就笑嘻嘻把他的小指頭指着他的胸口説“心就是心。”又指着頭頂上説：“天就是天，性就是禀性，也就是脾氣。”呵！這個清白可憐的小學生，已經給孟子的微言大義殺得半死半活了！我一時傷心，想不出話來，不覺得點一點頭，他以爲我贊賞他，也就笑嘻嘻跑去玩了！呵！諸君！你們都是有小孩的，都是想把小孩送學堂去求一點切實的知識的，可是學校裏添了讀經，他的功效，就是這樣子；還請諸君想想罷！

四、經書的文章有些不是中等以下學生能够領會的經書離現在差不多二千年了，因爲音韵言語上的變遷，同現在絶然不同，所以是很不容易讀的東西。單就字説，轉注假借，非常的多；就句調説，往往有古怪的構造。我現在隨便舉幾個例罷。《論語·述而篇》“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士字就是事字。《衛靈公篇》“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下立字就是位字。《孟子·盡心篇》“若崩厥角稽首。”《漢書·諸侯王表》應劭注“厥者，頓也。角者，顧也。”俞樾説：“當云厥角稽首若崩，今云若崩厥角稽首，倒句耳。”《論語·憲問篇》“君子耻其言而過其行。”而字作之字解。《皇侃義疏》本作“耻其言之過其行也。”朱熹注“耻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那就大錯了。以外還有許多許多。若不是專門文字學家漢學家，實在研究不清。試問把這種文章講給學生聽。講不清楚，失了教授的本意，養成糢糢糊糊的腦筋；給他講清楚，實在有時候一點鐘只够講一句，並且不是先教六書不行的。請問普通教育能够辦到嗎？就辦得到，是否是普通教育呢？

（附）因爲普通學校的讀經大概是《四書》，所以上邊多引用他。(www.chuimin.cn)

五、讀經教師的問題以上所説的，是經書不能充當修身教科書或生人哲學講義的理由；此外還有一層，就是讀經教師的問題。進一步説，中等以下學校，就應該設讀經，請問到什麽地方去請教師？現在模模糊糊的讀經教師，是否有相當的資格？我們要知道，孔子學術的真象，到今天還鬧不清；什麽漢宋的争，今古文的争；你説：“六經皆史，劉歆保殘守闕的功同孔子一樣。”他説：“六經都是孔子的著作，劉歆僞造古文，是孔子的罪人。”你駡他考據錮人，他又駡理學殺人。試問請誰來下一個公平的判斷呢？就就經書的文章説，也不是容易辦的，不是深通音韵、六書、訓詁、金石、歷史、文法，不行的；并且教育的人，一定要實行道德的品性，有給學生模式的價值，而修身教師更爲要緊。請問經書裏許多超人道德的話，恐怕就是理學先生，還是配不上；那麽讀經教師不僅只要完滿的學識，而且要超人的道德，這就更不容易找了。况且普通學校數目很多，那麽非先開讀經教員養成所不可。請問二十世紀中國的事情，還有比讀經要緊的没有？二十世紀中國的人才，還有比讀經教師缺乏的没有？就養成了許多“皓首窮經”的老教師，到底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有用處没有？我記得我在小學的時候，還念《四書味根録》和《左傳句解》；後來到了中學的時候，有位修身教師講《尚書》偏把《伊訓》《太甲》《咸有一德》這幾篇教給我們聽，我們也高高興興的大念而特念。後來我看見梅鷟《古文尚書考异》、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証》、惠棟《古文尚書考》，纔知道這幾篇都是假的。我想現在讀經教師，像這樣的，恐怕不少罷！所以我要請教諸位主張讀經派人，先解决這個讀經教師的問題罷。

有人説：“照你這樣講，孔子應否可以崇拜，經書是否可以研究？”我以爲平心而論，孔子是古代的哲學家、倫理學家、政治家、教育家。他的學術思想，也是受了當時環境的影響發生的。除去老子以外，孔子總算是中國古代的偉人，所以我們也不妨尊敬他，可是萬不可以崇拜他，迷信他。我們對於他的學説，一定要加一點反省的作用，批評的功夫。他説得對，我們自然以爲是；他説得不對，我們不必信他，又不必附會他，就是了。至於經書，只能拿歷史的眼光去研究。所以研究中國上古文化史的人，盡可以研究去。但是應該拿經書當我們的材料，决不可拿我們作經書的奴才。並且經書只可以少數人去研究，萬不可把全中國四萬萬人去研究；所以我絶對反對把經書在中等以下的學校裏面教授。章太炎先生《檢論·清儒篇》説：“傳記通論，闊遠難用，固不周於治亂，建議而不讎，夸誣，何益？魕鬼象緯五行占卦之術，以神道蔽六藝，怪妄。孰與斷之人道，夷六藝於古史。”這話雖是反對今文家的論調，然而研究經書用歷史的眼光，實在很對的。——我不是相信古文的人，古文家的歷史材料，像《周禮》《左傳》實在是站不住的。——爲什麽呢？因爲若拿“萬世制法”的眼光去研究，將來一定又要鬧出危險來，决不至如“《春秋》决獄”、“三百五篇當諫書”的笑話就是了。——這種危險，想諸位一定還記得狠清楚。——所以經書已經是歷史的材料，便不能拿來當修身教科書或人生哲學的講義了；已經没有充當這兩樣的價值，那麽學校不必設讀經科，更明顯了。

公曆一九一九年十月二日，作於北京高師校舍。

原載於《新學報》1920年創刊號。

中等以下學校不適合開設讀經科目：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