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卢汉与麦克卢汉：海德格尔论媒介

2023-10-30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麦克卢汉的第一次现身是指他出现在伍迪·艾伦的电影《安妮·霍尔》中。麦克卢汉第二次值得关注的亮相距离《安妮·霍尔》的上映有将近20年的时间，但这次亮相却揭露了某种天真的经验主义概念的局限性，或者说，某种对客观性的期望仍然对传播研究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这次采访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完成于麦克卢汉逝世十

本章开头提出了两个观点：一是“正确”与“真实”这两者之间存在理论上的差异；二是过于丰富的正确性会掩盖真实。这两点恰好也适于对海德格尔著作的理解。很多分析都会关注海德格尔如何尝试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思考方式，并且强调这种思考方式让他的著作变得多么难以理解。的确，这些对海德格尔的分析都可以算是正确的解读，但是这样的解读却时常服务于歪曲或移除真相的目的。这里所说的真相就是指：当我们把海德格尔关心并努力阐释的东西应用于媒介时，就能够以更具挑战性的视角看待真理问题。因此，海德格尔对真理的追问为我们提供了四条极具使用价值和启发性的洞见，这些洞见将挑战（如果不是彻底改写）媒介中介化的游戏规则：

第一，海德格尔以极其详细的方式阐释了已被媒介理论和媒介实践默认并应用的真理理论。他不仅分析了“真理的相合性理论”的要素和运作，而且还分析了这种默认的理论设置何以在西方思想史中得到发展。这种详细阐释对西方思想史来说已经算是重大贡献了，不过海德格尔总是要做得更多……

第二，海德格尔以批判的方式对这种默认的理解真理方式进行了深入分析。他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一般的分析方式有什么错误或不适当之处，而是因为相合性无法对他自己的理论观点给予充分解释。有些东西对相合性理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并且也是以相合性理论为基础而运作的，而在两千多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中，这些东西都没有被质疑或检验过。海德格尔还重点阐释了表象的相合性或正确性（不管是观念主义意义上的，还是实在主义意义上的）何以需要一种对存在的预先揭示。因为唯此，命题才有东西可以参照，被陈述之物的正确性或谬误性才能被评估。

第三，为发展这种批判性的洞见，海德格尔为真理提出了一种更原初的阐释。这种阐释无论是在概念结构层面还是在历史发展层面都先于相合性理论。在阐释过程中，海德格尔充分利用了（aletheia）这个希腊文词语，并将真理的基础重新解读为原初的去蔽。正是这种去蔽最终衍生出了相合性。因此，相合性只是真理的第二性，或者说，是真理的副产品。

第四，海德格尔将去蔽的任务赋予了λóγος（logos）——另一个被人们翻译成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术语（如谈话、语言、逻辑、理性）的希腊词汇。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海德格尔对词语与事物之间那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关系进行了重新梳理。依他所言，讲真话不再与表象的正确性相关，而是与存在者的呈现相关。由此可见，媒介，以及各种表象材料，都不只是传播工具，也不只是与反映已经“在那里”的物体的信息相关的某种第二性的现象。相反，在呈现事物的存在时，媒介和表象材料是积极的直接参与者。当然，也正是因为它们参与了这一过程，我们才会认为它们只是表象了那些事物。

海德格尔的思想对我们理解媒介有着重要意义。这一点可以用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的两次引人注目的现身来说明——而麦克卢汉本人也把海德格尔视为在理解当代媒介方面的重要人物（McLuhan，1962：280）。麦克卢汉的第一次现身是指他出现在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电影《安妮·霍尔》（Annie Hall，该电影曾赢得1977年奥斯卡金像奖）中。在电影短暂但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中，由伍迪·艾伦扮演的男主角艾维·辛格（Alvy Singer）与他的女朋友——由黛安·基顿（Diane Keaton）扮演的安妮·霍尔（Annie Hall）正在排队买电影票。在他们后面，一个学者正在令人厌烦地向他的同伴大谈特谈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电影、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作品以及马歇尔·麦克卢汉的思想。艾维对他的夸夸其谈感到难以忍受，于是从队伍里走出来表达不满。他（对着镜头）说：“如果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家伙站在你后边，你能怎样呢？”那个人意识到艾维是在抱怨，于是走上前来与艾维对峙：“你等一下。我为什么就不能发表意见？这是个自由国家！”艾维问道：“那你用得着这么大声地发表意见吗？我是说，你那样大声说话不觉得羞耻吗？可笑的是，你说到了马歇尔·麦克卢汉——可是你一点儿也不懂马歇尔·麦克卢汉。”为了回应艾维的指责，这个人骄傲地宣称他正好在哥伦比亚大学讲授一门“电视、媒介和文化”的课程，并且宣称他“关于麦克卢汉先生的洞见基本都是正确的”。艾维回答说：“是吗？好吧，这真是可笑，因为麦克卢汉先生正好在这里。”接着，艾维走到画面边缘把马歇尔·麦克卢汉从一块大型立式告示牌后边拉了出来。麦克卢汉反驳说：“我刚才听到你说话了。你一点儿也不懂我的作品……你居然还能讲什么课程，真是太神奇了！”艾维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于是又对着镜头说：“各位，要是生活都像这样该多好。”

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要强调的东西。我们确实希望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希望能把被陈述的东西与如其所是的现实放在一起，以便进行衡量和评估。但问题就在于，正如艾维那句玩笑话所传达的，生活完全不是这样。真理的相合性理论更多的是例外，而不是规则。事实上，从相合性自身的标准来看，相合性理论就不是“真实”的，相反，它只不过是——按照美国电视节目演员斯蒂芬·科尔伯特（Stephen Colbert）所说——“像真理的东西”（truthiness），我们希望这种东西是真的，并且还试图通过相互达成协议来强行使它成为真的。不过，我们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相合性理论就是错误的。这是因为，如果我们说相合性理论是错误的，就相当于用相合性理论来否定或打击相合性理论本身。因此，海德格尔当然不会声称相合性理论是错误的。在海德格尔看来，相合性理论并不是“错误”的东西，是某种“谬误”或“不准确”的东西。他只是说，相合性理论并不充分，因为它还需要得到一个更加本原的、根本的揭示过程的支持。

麦克卢汉第二次值得关注的亮相距离《安妮·霍尔》的上映有将近20年的时间，但这次亮相却揭露了某种天真的经验主义概念的局限性，或者说，某种对客观性的期望仍然对传播研究有着强大的影响力。1996年1月的《连线》杂志刊登了一份相当奇怪的“采访”记录，采访对象称自己为“守护神”。这次采访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完成于麦克卢汉逝世十多年后。采访稿的导言提道：“大约在一年前，有个自称马歇尔·麦克卢汉的人开始在一个广为人知的邮件列表‘区域’（zone@wired.com）上发表匿名帖子。于是，加里·沃尔夫（Gary Wolf），也就是该采访稿的作者，开始借助一连串匿名重邮器与发帖者进行通信。”（Wolf，1996：1）

就本章的主旨而言，把此处要分析的情境简单地说成是“真实的相合性”也许是有误导性的；或者说，我们不该去思考这个“对麦克卢汉的生活和思想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了解”的线上对话者到底是不是麦克卢汉本人这个问题。基于正确性的理论会要求人们去检验实际的通信行为（也就是互通电子邮件）是否的确与另一端的一个真正的麦克卢汉相关联。但是在哲学层面，这种对检验的要求实际上忽略了一个更加深刻的真相：与这种邮件行为相对应的，正是对媒介技术作出的更加形象化的理解。按照这种理解，媒介亦是一个鬼魂可居于其中的领域——杰弗里·本宁顿和雅克·德里达[Bennington and Derrida，1993（1991）]、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1999（1986）]以及艾维托·罗内尔（Avital Ronell，1989）都曾分析过这一点。尽管《安妮·霍尔》中的艾维·辛格可以让麦克卢汉出现，但是在第二个案例中，我们没法儿走到画面边缘把那个真正的东西（正在打字的麦克卢汉）拉到视线以内，以便让真正的东西呈现自身。

按理来讲，一个具有极高知名度的记者或媒体机构本应终止这个故事。不过，《连线》却并没有简单地宣布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无法得到证实的，而是巧妙地以“与麦克卢汉连线”的名义发表了新闻稿。他们在这样做时，工作人员对待事物的方式无疑是海德格尔式的：他们没有把重点放在这个情境的潜在“谬误”上，而是放在了在话语交流的过程中得以呈现的东西上。《连线》的编辑解释说：“在互通了很多电子邮件后，对话转入了关键问题——麦克卢汉会如何看待这种新的电子技术？”（Wolf，1996：1）需要再次强调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谈论媒介时所提及的对表象之有效性和正确性的质疑是错的或不切题的——海德格尔不会认为这些东西是错的，估计《连线》杂志也不会这样认为。涉及有效性、相合性和相符性的问题仍然是有效的。从历史的层面上，它们仍占有重要地位，而海德格尔所主张的仅仅是：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还有其他东西——那是一种触及真理问题的更“深刻”的方式。另外，我们应该超越相合性这个较“浮浅”层面，将真理当作无蔽来思考——思考作为无蔽的真理在事物的中介化方面给我们的启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就不仅失去了某种本质的东西，还遮蔽了那些我们本来能够揭示的东西。

[1] 颇为矛盾的是，一个明显的东西之所以仍然可能是隐而不显的，就在于它实在是太明显了。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en Poe）的小说《失窃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就诠释了这一点，令人印象深刻。如题目所示，小说与一封失窃的信有关：人们急需找到这封信，而实际上这封信就躺在毫无遮盖的卡片架上。(www.chuimin.cn)

[2] 指通常放在色情作品最后的射精画面。

[3] 这里的“先验”（a priori）只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在先的”，而不是哲学（比如康德哲学、胡塞尔哲学）中的严格意义上的“先验”。

[4] 在此，关于真理的陈述指的是“真理是陈述与对象的相合性”这个陈述。

[5] Fido来自fidelity（忠诚）。

[6] 这个例子被我们选出来并借用并非出于偶然，它来自互联网上的一个恶作剧。这个恶作剧肇始于曾出现在美国喜剧中心频道（Comedy Central）的节目《科尔伯特报告》（The Colbert Report）中的斯蒂芬·科尔伯特（Stephen Colbert）。在该频道2006年7月播出的一季节目中，科尔伯特向人们介绍了“wikiality”（维基性）这个词。他解释说，这个新词与网上的维基百科全书的特点和使用体验有关：在维基百科上，“任何用户可以修改任何词条，并且，如果有足够多的用户认同修改的内容，那么它就成了真实的”（Comedy Central，2006）。为了完成一次概念证明，科尔伯特要求浏览者在维基百科上篡改非洲象的种群统计数据，多报数量，从而让人感觉这种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并没有处在濒危的边缘。

[7] 此处参考既有译著的译法，将communicatively译为“传诉性”，请参见：海德格尔.现象学的基本问题[M].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82。

[8] “集置”的英文为enframing。此处作者将“en”与后面的字母拆开来写，意在强调被动、被迫的意涵。

[9] 这种解读《斐多篇》的方式取自约翰·萨利斯（John Sallis，Sallis，1987：1）的作品。

[10] 作者在此使用了双关语，原文“Corresponding with McLuhan”，既指“与麦克卢汉通信”，又指“与麦克卢汉相合”；或者说，被表象的麦克卢汉是真正的麦克卢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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