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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反实在主义:两个版本比较

【摘要】:[斯蒂凡·格奥尔格,《词语》,1919年,转引自《语言的本质》]概括说来,晚期海德格尔思想中存在着至少两种对语言的阐释,这两种阐释是相互竞争的,它们各自给出了所谓“反实在主义”的一个版本。海德格尔显然是想努力颠覆人们对于实在主义的一般看法。按照实在主义的预设,现实事物真实地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并且借助各种中介形式以不同的精确程度得以表象。

所以,我反对,我忧虑地看到:

语词破碎之处,无物存在。

[斯蒂凡·格奥尔格(Stephan George),《词语》(The Word),1919年,转引自《语言的本质》(NOL:60)]

概括说来,晚期海德格尔思想中存在着至少两种对语言的阐释,这两种阐释是相互竞争的,它们各自给出了所谓“反实在主义”的一个版本。其中一种阐释表明,海德格尔是一个语言立宪主义者或语言观念主义者,因为他是在以激进的方式反对并远离他之前在早期著作中发展的思想。另一种阐释表明,晚期海德格尔让《存在与时间》中的创造性思想保存了下来,并通过对语言的考察使这些思想进一步发展并深化。我们的任务并不是一定要判断这两种阐释哪一个正确,或为其中一种背书而反对另一种。相反,对于我们的研究目的来讲,更为重要的是,这两种阐释会以何种方式展开对媒介的理解,它们又会以何种方式有效改变研究现状。

从语言立宪主义的视角(也是吉尼翁、泰勒、拉丰等人的视角)看,海德格尔的观点影响了我们切入和理解媒介的方式。这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海德格尔显然是想努力颠覆人们对于实在主义的一般看法。按照实在主义的预设,现实事物真实地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并且借助各种中介形式以不同的精确程度得以表象。海德格尔断言:“词语和语言并不是可以装下各种事物的外壳,以便用于口语交流和书写交流。简而言之,在语言中,事物首先得以存在并成为它们自身。”(ITM:15)按此方式理解,事物、人和事件所在的这个世界并不是预先就存在的,然后被语言或其他形式的中介表象的。相反,被预设为存在的世界——那些构造了我们共享的现实感的事物、人、事件——总是已经被提出、被建构,而这正是语言的效果。这样一来,对于传播研究和现代认识论来说,一个重要的问题便产生了:事物存在于我们被中介的体验之外吗?这个问题涉及事物的现实性或存在,或者说,涉及物(the Thing)自身,也就是那不仅仅是被中介的对象,而是超出这一中介化、比这一中介化更多的东西。正是这个问题越来越多地占据了海德格尔的思考(第三章将会对此展开细致分析)。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特殊的理论阐述与“自生成性”(autopoiesis)相呼应。后者作为二阶控制论中的概念在洪贝尔托·梅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和弗朗西斯克·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的著作中得到了阐述(Maturana and Varela,1980)。N.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1999:136)写道:“声称世界客观存在是有误导性的。这是因为,关于世界的观念本身意味着,某个领域在它被观察者建构以前就已经存在了。的确,是有某些东西存在‘在那里’,鉴于缺少更好的表述,我们可以把这个存在在那里的东西称为‘现实’。不过,这些东西若要成为对我们(或任何其他活着的生物)而言存在着的东西,只有借助于生命体的自行组织。”(强调为原文所加)海德格尔把控制论视为某种第二性的形而上学(OGS:59)——当然,他只可能了解由发起人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阐述的控制论的最初形态。不过,“自生成性”这个词却非常重要,因为它与海德格尔对诗性(the poetic)的理解相关(实际上,这种关联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字面上):从原初的、词源学的层面看,诗性可被理解为“poiesis”——“制作”或“带上前来”。海德格尔引用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的诗句写道:“人,诗意地栖居。”(PMD:213)

被中介的表象可分为不同类型,或者用控制论的术语说,“组织复杂性”(organizational complexes)分为不同类型;正是这些不同类型提供了各种不同的现实以及通达这些现实的路径。比如说,各种地图并不仅仅表象某块特定领地的不同方面,按照凯瑞(Carey,1989:28)的说法:“不同的地图把同一个情境以不同方式带入活生生的状态中,并创造了各种相当不同的现实。因此,生活在不同地图的视野中,就相当于生活在不同的现实里。”在政治上趋于保守的福克斯新闻(Fox News)与它偏向自由主义的对手微软全国广播公司(Microsoft National Broadcasting Company,MSNBC)会报道同一个事件(比如,美国总统候选人辩论),但是,二者所提供的世界图景时常是相当不同的,以至于一家媒体的观众所居于其中的现实完全不同于另一家媒体的观众。

于是,现实的斗争——针对现实本质的斗争——就在媒介中上演了,或者说,在媒介上呈现了出来。正是媒介塑造了我们居于其中的现实,并且媒介也绝非是对直接“在那里”的世界的第二性的反映,或如影随形的东西。这就意味着,创制和部署媒介的能力并不仅仅涉及传播不同且相互竞争的世界图景,还涉及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的时代》(The Age of the World Picture)一文中说道:“‘图像’首先会让我们想到某种东西的复制品。相应地,世界图像也可以说是一幅关于整个世界的绘画。不过,‘世界图像’意指的东西不仅是这些。我们用世界图像来意指世界本身,意指如其所是的世界……”(AWP:129)以此来看,媒介就不仅仅是事先存在的世界的图像或复制品,而是图像化这个世界的工具,并且能够对这个世界本身的现实施加其实际的影响力。(www.chuimin.cn)

关于语言的建构主义视角对于真理的概念和理论(这是下一章的主题)有着重要而不容忽视的影响。通常情况下,我们需要评估并判断一段陈述或其他形式的被中介的表象的真实性,这些形式包括新闻报道、脸书或推特上跟世界事件有关的帖文等信息。当进行这种评估时,我们问的问题正是柏拉图在他的后期著作《理想国》中提出的那个问题——报道提供的信息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与现实事物或事态的现实状态相符?这正是互联网用户——比如,维基百科(Wikipedia)的用户——希望了解的东西。这是因为:在这个开放的百科全书中,词条可以被任何人修改——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关方面的专家;那些细致挑剔的用户被建议去核查信息以确认这些网络资源是否准确,或者说,是否是对事物好的且值得依赖的表象。不过,如果说现实本身就是由被中介的图像建构出来的,那么关于真理的问题就无法被表述为对事物的描述是否与直接现实相符了。相反,关于真理的问题将被表述为事物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与表象相适应。由事物、真理以及技术(特别是表象的技艺和技术)组成的哲学概念复合体是本书接下来的章节将要深入探讨的主要内容。不过,就现在而言,重要的是要看到,鉴于海德格尔能够直面语言这一主题并对其进行思考,我们就应该跟随他的脚步来看看以上这些概念何以被语言所中介。

莱索阐释了海德格尔对语言进行分析的视角。我们可以以此来对媒介进行概念化。这种对媒介进行概念化的方式可以在并不诉诸某种形式的语言观念主义的情况下辩驳关于实在主义的假设。从这个角度来看,海德格尔早在《存在与时间》发表时就已经肯定了以平均化的日常方式对事物所作的理解。无疑,交流工具——无论是口语还是其他的人类表达形式——都被认为是任由我们使用,以便表象事物或外化我们的思想的工具。海德格尔进一步强调说,这种对于语言的一般化理解并不是错误的,但却是不充分、不完整的。他指出,语言有其更为本原的一面,而正是这更为本原的一面使得事物得以被揭示,并作为其本身成为可通达之物。正如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2003:55)解释的那样:“对海德格尔来说,语言并不仅仅是交流工具,也不仅仅是一种用来表达‘观念’的、第二位的工具。语言是一个使人类生活得以前进的维度,一个首先把世界带入存在的维度。有语言的地方才有那个对人类而言可以被看作是‘世界’的东西。”人们也许倾向于把这种观点看作反实在主义的另一种形式,而就对语言进行理解并对媒介进行概念化而言,这种观点的重要影响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将语言视为工具的视角使得我们能够在分析普通语言的时候参考对技术的分析——特别是海德格尔对技术的“工具性质和人类学性质”(QCT:5)的描述。按此方式理解,语言可被视为用于实现目的的工具、一种中介。因此对海德格尔来说,在普通语言与工具主义视角下的技术和媒介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联系。这种“技术语言”(海德格尔在1962年的一次讲座上用到了这个名称,TL:129)在控制论这样一门关于控制和通信的普通科学(Wiener,1961)中发展出了最终形式——这里所谓的“最终”,被海德格尔(EOP)理解为“完成”(completion)或“实现”(fulfilment)。对海德格尔来说,控制论不仅将语言化约为通信,而且还将通信化约为信息传送——这种传送是一个完全可计算的过程,并且,让机器来完成这个任务会比让人类有机体来完成这个任务更好:

一个机器要完成反馈这一技术过程。这一过程的特征是包含一个调节电路再加上一个人声报告系统(当然,也可能会有在技术上比人声更先进的东西)。这就是为何所有关于语言的技术理论在其最后(如果不是从一开始的话)都要解释说“语言不是只有人类才有的特征;在某种程度上,人类与他所制造的机器共享语言”(Wiener,1950:85)。在预设语言所独有的东西可被化约为(或者说,坍缩成)纯粹的传送或信号的报告这一前提下,上述论断才说得过去。(TL:141)

此类技术理论将语言看作一个中性的传播介质,作为消息和信息的传送者。事物是被语言中介化了的,因此,如果我们预设语言是中性的并因此而忽视了事物是被中介化了的,就会限制对那些可能的或具有规定性的事物的批判性分析。无处不在的技术化在《存在与时间》中几乎没有被提及,但它却是晚期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议题。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三章中以各种方式回到这个议题上来。

普通语言与信息论和技术的工具主义视角相关联,但是信息论和技术的工具主义视角作为一种特定理论框架或信条并非是唯一一种能够与语言产生关联的东西。同样是在1962年的讲座上,海德格尔(TL:142)指出,我们可以觉察到有某种“传统语言”的残余存在于语言本质的所有技术变换之后,这种“传统语言”正是“对原初东西的保存”。因此,我们有望对作为技术工具的普通语言进行重新规划,为它赋予新的意义,以便重新发现原初语言或找到通达它的道路——对海德格尔(TL:142)来说,“这正是诗人的工作”。在他看来,使诗歌不同于其他事物的最根本一点,并不是诗歌包含深刻的洞见。这并不是说,诗人对事物拥有某种独特而深刻的看法,并且由于某种原因,其他人(哲学家、科学家、理论家等)就没有这种看法;这也并不是说,有什么东西只能用诗的形式来表象。相反,让海德格尔感兴趣的是,诗歌是极其表面化的东西。诗歌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如何处理语言材料或普通语言的物质性,它如何在这一过程中冲破障碍,打开语言之本质或原初维度(或至少是指出可以通达这一维度的道路)。因此,诗歌对海德格尔来说是一个符合理想的东西,是一种负责任的回应;或者说,诗歌融入语言材料之中,对在逻各斯之中并且借助逻各斯被本原地说出来的东西进行回应。尽管诗歌对海德格尔来说只不过是印在书页上的词,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扩展他的分析并从更广的意义上阐释诗歌这类东西,以使其能够涵盖其他类型的诗性作品,包括音乐、实验电影、视频艺术、数字媒介艺术、电脑游戏等。海德格尔的思想邀请我们去追寻这些可能性。

与其他关于语言的阐释相比,上述阐释还使真理问题发生了转变。不过,上述阐释不同于语言立宪主义:后者仅仅对人们平时所理解的过程进行了倒转,并用某种观念主义代替了被普遍接受的实在主义;而在前者中,真理要从根本上被重构。鉴于语言所具有的原初的揭示作用或去蔽作用,“真理”就不再被定义为对事物与表象之间相合性的测度。换句话说,真理并不意味着要评估一个关于某物的陈述在何种程度上表象了现实(这是实在主义的观点),也不意味着要评估某物在何种程度上吸收了它的象征性建构(这是语言观念主义的观点)。相反,真理被重构为对存在者的去蔽。伊格尔顿(Eagleton,2003:55)解释说:“语言总在单个主体之前存在,而他/她就在这个语言领域中行事;说语言包含‘真理’,并不是说语言是用来交流准确信息的工具,而是说语言是一个现实为自己‘去掉遮蔽’,并把自己呈送给我们的沉思的地方。”这种观点引入并运用了关于真理的反实在主义理论,而这种理论并不应被简单视为某种一般的观念主义或建构主义观点。就我们的研究目的而言,我们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观点引发了一系列涉及被中介的表象的深刻问题:那些涉及被中介的表象的说法在技术层面是正确的(如“摄像机不会说谎”等),但是,对于海德格尔的研究视角而言,这些说法却是很成问题的。本书下一章将对海德格尔思考真理的独特视角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