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文化运动“学术版”,支撑疑古态度的理论依据,是西方启蒙运动的观念。泽伯姆之见,说明态度问题是诠释传统时一以贯之的根本问题,也是区分不同诠释学意识之重要节点。可见,理性自由地尊信传统权威,在传统基础上因损革益之“述古”态度,与西哲理性对待传统以及诠释学传统态度有着高度的契合性。就此而言,诠释学态度,也是一种“述古”态度。......
2023-10-29
认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根源、基因,无疑只能基于“历史传承物”。就全体而言,“历史传承物”并非传世文献一种,遗迹、遗物、遗器等亦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但就思想文化发展进程之具体作用而言,传世文献,尤其是经典文本(eminent text)、权威文本(authoritative text ),无疑才是一以贯之型塑传统思想文化之主流和根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经典权威文本,无疑是“六经”及其所衍生出的整个经学体系(经学文本最后的集大成,可以“四库”系列丛书经部文献为代表)。雅斯贝斯及诸时贤论中国的“轴心时代”,要以孔、老、墨、庄等子学溯源立说。但述古而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根源,无疑只能是“六经”而非诸子。基于中国上古思想文化之实情,雅斯贝斯及诸学者以东周诸子哲学厘定中国“轴心时代”之论,应予以修正[77]。
坟典杳渺,固不必论。夏商二代“文献不足征”,亦无从深究。唯“六经”承上古文献之遗,备载郁郁乎“周文”:《周易》乃周代之《易》,《仪礼》为周公制作(取郑玄说。又,贾公彦《仪礼疏序》云:“《周礼》《仪礼》,发源是一,理有终始,分为二部,并是周公摄政大平之书”);《诗》以周之风、雅、颂为根本内容;《书》又名《周书》,讨论典谟归宗周之史观;《春秋》“据周经以正褒贬”(孔颖达),“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春秋左传·序》)。章学诚云,“《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文史通义·经解下》),“《六经》之文,皆周公之旧典”(《校雠通义·汉志六艺》)。氏又云,“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掌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夫子自谓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师弟子之传业,于是判焉”(《校雠通义·原道》)。“《六经》皆周官掌故:《易》藏太卜,《书》、《春秋》掌于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四方之志),《诗》在太师,《礼》归宗伯,《乐》属司成。孔子删定,存先王之旧典,所谓述而不作。故六艺为经,群书为传”(《校雠通义·和州志艺文书辑略》)。章氏深发“六经”不出于“周文”之意,可谓不刊之论。至于《周礼》载周公治平之迹,《三传》《孝经》深发从周之志、礼教伦常之行,《礼记》《论语》《孟子》要为发明周礼礼义之作,《尔雅》释“六经”之言而已。要言之,“六经”而至“十三经”,壹是皆以“周文”为本;经学也者,“周文”之学也。
详究“六经”“周文”,实不出礼乐之学。《易》载天地阴阳之道,为礼义之本;《诗》乃乐教;《书》频见三代之礼;《周礼》《仪礼》《礼记》(《孝经》[78])完备呈现了礼仪礼义之全体大用;《乐》为礼乐之教;《春秋》及其“三传”,本之礼义以定是非褒贬。《论语》《孟子》随时随处不无礼义礼仪之辨说。源于经学之“四书”,其根本,也不过是“四子”在发明礼义而已。因此,就本质内容而言,“周文”经学亦为礼乐之学。
全体而观,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史,“六经”“十三经”之注疏学史也[79]。纵观中国历代哲学家之思想创新,其最大的特点,便是不断回到“六经”“周文”以“返本开新”[80]。衰周之际,面对礼崩乐坏之现实,孔子删述“六经”,阐发礼义,倡言忠信,表彰传统“文德”中之仁德[81]。孟子根本《诗》《书》,辟杨墨而法王道、道性善、举仁义。至于荀卿整理“六经”深发礼义,董仲舒原本《公羊》发“大一统”之义,皆欲于礼乐崩坏之际,重整礼义。至于朱熹编订“四书”、整理礼经[82],《易》著《本义》《启蒙》,《诗》有《集传》,终命蔡沈作《书集传》,远绍儒家道统,近承北宋五子,严于判“二教”异端之说,深发“存天理,去人欲”之经义。深究可见,朱熹以经学注疏工作,奠定了其后儒教社会之思想根基和范式。数大儒而外,历代儒先贤达学术观念之表述,无不是以经学注疏的形式展开。经学注疏体例甚夥,要言之,不过疏通与发明二途。述而不作者“我注‘六经’”,激而为论者“‘六经’注我”,总不出“六经”而言说。职是之故,“周文轴心”确立了中国思想文化之“基因”(许倬云)、“基线”(余英时), 自孔子之后,历来中国哲学思想史中之“突破”创新,其最为重要的特点,便是在礼乐崩坏之后,数大儒针对时代问题,基于当时学术资源,以经学注疏形式不断回到“六经”这一“周文轴心”,从而“返本开新”地给儒经以新的创造性的解释与运用。“六经”“周文”及其注疏学史,无疑是整个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根本、命脉、核心之所在。
诸子之说,亦不出“六经”“周文”之范围。东周以降,诸子之说蜂起,然深究其实,诸子共同的文化渊源,不离乎礼乐“周文”,同出于“六经”礼义。《庄子·天下篇》开宗明义地区分了“道术”不同于“方术”,曰:“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其梳理上古道术之传,又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83]
在庄子一派看来,上古道术之全,统天地万物,无所不在,化育人物,厥功至伟。“道术”载之于史传典籍,尤以“六经”备载道术运行之迹,合观之,可见此道术之全体大用。及乱世,诸子百家之学,偏得道术之遗风,各用一曲而不能会通,以其好欲自为“方术”,上古道术之全,于是郁暗不明而至分离。《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以“诸子出于王官”说绪论百家渊源。其论曰:诸子之说,其言虽势同水火,实相灭亦相生,相反而皆相成。百家推阐其说,各有长短,然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诸子之道,同归殊途,一致百虑。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诸子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于《天下》《汉志》述论可见,子学之本源,皆在于“六经”;相较于“道术”渊薮之“六经”,诸子“方术”实不过偏得支流而已。(www.chuimin.cn)
章学诚祖述并进一步发挥《天下》《汉志》之说,以为“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氏申论之曰:“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84]依章氏之见,诸子之学固非一定服膺“六经”礼乐“周文”之教,但就其学术渊源而言,舍“六经”周文所该载之道体,诸子之学将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见,先秦诸子之学,会其旨归,确乎为“六经”之支裔流别而已。
孔子生于鲁国,此地“宝文王之书,遵周公之典”,“周礼尽在鲁矣”(《春秋左传·昭公二年》)。孔子幼陈俎豆,终生以克己复礼为念,遭困厄,“累累若丧家之狗”而不去周礼。矢志斯文, 自信“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专精周道,竟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晚年归鲁,孔子知周道难行,于是删述“六经”,发明周文。丘固讨论坟典、追迹二代,然其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可见,其时夏商二代因文献不足,已难以为继,而周礼因损革益二代之礼,彼时虽衰而未坠于地。孔子生长于鲁国,周文备具,礼乐斯盛。孔子慨叹:“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论语·子罕》)又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孔子“删述‘六经’,垂宪万世”,其所删、定、约、赞、述者,郁郁乎之“周文”也;“周文”者,备载于‘六经’之“斯文”也。可见,孔子所以为孔子者,“六经”也,“周文”也。
总而言之,根据经典权威文献所述,整个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核心是“六经”。“六经”实质内容“周文”礼乐,是整个传统之思想文化基因、内核,诸子思想脱胎于“六经”“周文”,孔子思想更是以“周文”为旨归。“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整个中国传统思想学术史,要不过返“六经”“周文”之本以求其新命之史也。经典文献以外,传统金石学“佐经证史”,征实不诬地说明了传世文献中“周文”确乎存在,所言不虚。而近代以来中国考古发现,更以持续不断的地下“科学”新发现(尤其是青铜礼器的出土和研究)证明:在上古中国所谓西周“青铜时代”,千真万确有一个“郁郁乎”之“周文”存在[85]。以“二重证据法”观之,礼乐“周文”不能为假、绝非虚文。所有的历史传承物皆证明:唯“六经”“周文”承载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基因、命脉与核心,不断地回到“周文轴心”“返本开新”,是中国文化一直保持其独特性和延续性最为重要之根本原因[86]。
进言之,承载“周文”之经学礼乐,其发祥地故在西周,有其地域性。然深究其实,经学也者,实不过“天下之公理”“不刊之鸿教”[87],非一人一地所可得而私之。礼乐之教,外礼仪而内礼义,“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乐备载“经天纬地”之大文,即旨在成就人之所以为者而已。是故礼教也者,“固不限于为一姓一宗之私而已”(钱穆)。就此经学、礼乐实质内容及功用而论,“周文”实非“小邦周”地域性知识而已。郑玄解《周易》之“周”,云“《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承此旧说,并以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史史实观之,“周文”之“周”,一则言其发祥于西周故地,再则申言“六经”经义、礼乐教化“周普完备”之普世大用。
许倬云已经认识到了“周文”作为文化的普世意义。他说:“西周时期常被视为中国文明之根源。这是这样一个时期:小而有力的一群周人取得了政权,他们发展出一套庞大的封建系统,并宣称自己是壮丽的文化及政治程式的合法管理者。他们上演的这出戏剧,通过不同渠道累积的证据记录在案。包括传统宗法制结构,以及诸如‘天命’这样的意识形态观念在内,中国许多意义重大的制度,皆被认为已产生于西周时期。然而,最显著的是,在公元前十一世纪,被周人称作‘中国’(中心王国),或曰‘华夏’的建立。‘中国’ (Chung-kuo)这个概念,同时将‘中国’ ( ‘China’ )定义为一个城邦,一个国家,以及一种文明,从而使得‘中国’具备‘普世城邦’ ( ‘universal state’ )之资格。公元前八世纪,周王室政治统治力衰落。然而,‘周文’ (the Chou culture)从政治衰败中存活了下来,依然是中国文明的基础。”[88]杜维明则正确地指出了“周文”普世化的现实可能性:“在孔子的思想中,‘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里的‘周’既有很具体的历史内涵,但同时,它又有一种在哲学上能够普遍化、规律化的潜力。近年来我们常常把儒家的一些经典给讲死了,比如‘克己复礼’的观念,一般都被理解为复周礼。其实,这个观念较深层的涵义,就我的理解,也表达了这样的感受:人所创造的文化是有价值的。”[89] “周道如砥”(《诗经·小雅·大东》),“大道甚夷”(《老子》)。鉴古知今,在告别蔑弃传统之“疑古”态度,纠正既往中国哲学研究“子学路径”的褊狭之后,未来中国哲学创新之大道,当以亟须解决的时代思想文化问题为导向,以融贯古今中西为视域,回到“六经”所载之“周文轴心”,创新以经学为核心内容之研究方法论,以期“返本开新”,涅槃重生,开创出中国哲学无限美好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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