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上古哲学史是否可讲,谢著与胡著、冯著采取了截然相反之态度:谢著尊信传统学术观及其研究范式,以“释古”态度讲述了自唐虞以迄清代五千年中国哲学发展史;胡、冯则舍弃了中国传统学术范式,以“疑古”态度对待上古史,裁剪出一个从老孔开始、“打了一个对折”的两千五百年中国哲学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部书开创了一种所谓基于科学的疑古态度。......
2023-10-29
继承并发扬谢著之“释古”态度,未来中国哲学返本开新首要之务,在于进一步宗法孔子,表彰并践行其“述古”之态度和精神,以期“走出疑古时代”。本书所倡之“述古”态度,系概括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一句内涵而成。朱熹训释此句,以为“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故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可及。”[5]《正义》曰:“老彭于时,但述修先王之道而不自制作,笃信而好古事。” [6]可见,“述古”“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中之所谓“作”“述”“信”“好”,其核心内涵皆围绕“先王之道”而论。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可见其“述古”之旨归,不外折中、发明古圣先王之道而已。
究其根源,孔子所持“述古”态度及做法,也是历来古圣先哲遵循之道。《尚书·尧典》云:“曰若稽古,帝尧”;《大禹谟》曰:“无稽之言,勿听”;《说命下》曰:“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康诰》曰:“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又民”,“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召诰》曰:“其稽我古人之德”;《周官》曰:“唐禹稽古,建官惟百”,“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诗经·大雅·烝民》云:“古训是式”;《老子·第十四章》[7]载:“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等等。于兹可见,古圣先哲皆信从而不敢背离先圣之道,都以稽考师法古训、古德,为其求道、修德、施政之要务。孔子之“述古”,即集此圣哲之大成而折中之,继承并发扬了这一“稽古右文”传统[8]。
“述古”之“信而好古”态度,不是对传统之盲目信从。相反,笃信好古,完全是理性择取的结果。章学诚云,“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贵糟魄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9]。氏又曰:“凡能与古为化者,必先于古人绳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盖非信之专而守之笃,则入古不深,不深则不能化”;“学古而不敢曲泥乎古,乃服古而谨严之至,非轻古也”。[10]元代陈栎曰:“信而好古乃述而不作之本。夫子尝自谓‘好古,敏以求之’,又谓‘不如某之好学’。常人之所以不知好古,不能好学,皆信道不笃故尔。惟能笃于信道,所以深好古道;惟笃信好古,所以惟述古而不敢自我作古焉。”[11]清代李光地云,先王之道所以可好,在于“凡其存于今者,皆其事之确然而可以取验于万世;理之同然而可以兴起乎人心者也。吾也生圣明之后,从诵法之余,有见于此心此理之合也,则默而成之,不言焉而信,信而后益专于述也。有见于可爱可传之精也,则学而不厌,好焉而敏求,好而后益笃于信也”[12]。孔子曰:“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论语·卫灵公》),“唐虞之隆,殷周之盛”,是先王之道“已试之效者也”(《汉志》)。因此,“述古”之“信”“好”先王之道,全因其“可爱可传”,完全源于其能“取验万世”,兴起古今人心同然之理。可见,笃好信守传统,述古而不自我作古,绝非盲目泥古,实乃深察自得、因损革益,折中以成万世不易之“心理”而已,成就先王之道而已。
“信而好古”之前提,还有赖于“述古”者能“得古人之心”,见先王创作之精神命脉。明沈无回曰:“人惟不得古人之心,故觉有自己聪明意见可用。已得古人之心, 自然信得古人过,古人的精神,便是我的精神。古人的说话,便是我的说话。何须更赘一词!”元石鹏(字云卿)《四书家训》曰:“真见古先王创作,皆精神之阐发,真命脉之流注,直可以垂万世而不朽。任他聪明智巧,不能加毫末,信得深至, 自与古人之精神命脉相为契合。虽欲于述之外别立意见,更设规模,不可得耳。”[13]《日讲论语解义》云,“天下之理,不出古人论说之中。我深信不疑而笃好不厌,是以惟知其当述而无容复作也”[14]。相反,不好古者,“则聋于前言,昧于往行,师心而已”,“信不及,故行不尽,此今人所以远逊于古人也”[15]。孔子一再说“信而好古”“好古敏求”,其所好者,亦不过“得古人之心”,真见并深契于古先王创作精神命脉,故能深信笃好此确然有验之道。而古道既人心所同、万世不朽,笃好“古人之心”并述而不作,也就是必然的选择了。
“述古”者,必不自以为是,必全然唯先王之道是从,“母我”无我。孔子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论语·述而》)又说:“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大畜·大象》)何晏解“子绝四”之“毋我”,曰孔子“述古而不自作,处群萃而不自异,唯道是从,故不有其身”[16]。北宋司马光云: “孔子之道,非取诸已也,盖述三皇五帝三王之道也。三皇五帝三王,亦非取诸己也,钩探天地之道以教人也。故学者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四者皆冥合无间,然后勉而进之,则其智之所及,力之所胜,虽或近或远、或小或大,要为不失其正焉。舍是而求之,有害无益矣。” [17]南宋杨简云:“有道者无思无虑,一无所以为,故其居世不得已而后动,故多述而不作。古人有道,我与之同,故深信深好之。不知道者,不足以与此”,“其作聪明乱旧章者,皆昏愚自取凶祸之徒也”。[18]章学诚云:“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嚣嚣以作者自命,不肯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刘歆所谓‘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者也。术业如何得当,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19]于孔子自述及数儒先之论可见,真能“述古”者,必能考验古之正道而行之,绝不乖异古道自以为是,此非得道、有道之人,不足以至此。相反,不能“述古”之所谓“作者”,不知道而妄作,违离典则、变乱旧章而徒以私见臆说自以为是,昏愚而自作聪明,最终无益己身“自取凶祸”而已。(www.chuimin.cn)
述古者还有阙疑一说。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论语·卫灵公》)《正义》曰:“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能者,不敢穿凿”, “孔子自谓及见其人如此,阙疑至今,则无有矣。言此者,以俗多穿凿”。 [20]孔子又道:“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论语·子路》)“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论语·为政》)包咸注曰:“尤,过也。疑则阙之,其余不疑,犹慎言之,则少过。”[21]刘宝楠注曰:“《左》昭二十年《传》《注》:‘阙,空也。’其义有未明、未安于心者,阙空之也。”[22]于此阙疑仍旧可见,述古者求真务实、实事求是,绝不穿凿而论、 自我作古;亦可见述古者尊重传统、敬慎其道的态度。
孔子不以空言说道,其“述古”事业之最终落实,便是遵修旧文、“删述‘六经’”。朱熹云,“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23]。北宋吕陶曰:“《六经》者,圣人述道而传之者也。是故叙《书》以述政,则可以知号令之兴作;删《诗》以述风,则可以酌淳漓之代变;定《礼》以述辨,则可以程事物之分义;正《乐》以述和,则可以通德教之端本;赞《易》以述神,则可以尽化育之理;修《春秋》以述法,则可以适经变之务。保民济世之具,其详如此。”[24]李光地云:“述而后知无所事于作,信而后不能自已于好。‘述’与‘信’最难,万一非所述而述,非所信而信,则其弊有不胜言者。故夫子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而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删古诗三千而为三百,四代礼乐具折其中,识其正伪,所以能善述也,阙其疑,殆所以能存信也。夫子之为万世师者,于此两言见之矣。”[25]段玉裁道,“夫圣人之道在《六经》,不于《六经》求之,则无以得圣人所求之义理,以行于家国天下”[26]。可见,“六经”备载先王之道,“斯文在兹”。欲“述古”明道者,不能舍是而求。古圣先贤之所谓“作者”,因时而为,各有所长;其道散见于坟典者,不可遽为所用。孔安国云,孔子“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27]。孔子删述“六经”,工夫颇为细密:“修而不改曰‘定’,就而减削曰‘删’,准依其事曰‘约’,因而佐成曰‘赞’,显而明之曰‘述’,各从义理而言。独《礼》、《乐》不改者,以《礼》、《乐》圣人制作,己无贵位,故因而定之。” [28]史迁认为,孔子删、定、赞、修“六经”之旨为:追述三代之礼;序《书》传;取可施于礼义者皆弦歌之,删《诗》三千为三百;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以说《易》;据鲁、亲周、故殷,以礼义为准,笔削褒贬而作《春秋》。(略据《史记·孔子世家》)
章学诚云:“有璞而后施雕,有质而后运斤;先后轻重之间,其数易明也。夫子未删之《诗》、《书》,未定之《易》、《礼》、《春秋》,皆先王之旧典也。然非夫子之论定,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29]朱熹推尊孔子删述“六经”之功,曰:“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30]南宋辅广发挥乃师朱熹之说,道:“作者略备,观诸经可见;集大成而折衷之,亦于诸经见之。然群圣所作,因时制宜,以成一代之制。夫子折衷,参互订正,以垂万世之法,夫子贤于尧舜者,在是。”[31]春秋之际,礼废乐坏,王道衰微。孔子晚年知道之不行,故退而以“删定赞修”之体例删述“六经”,使斯文不坠于地。孔子以此“述古”工夫,订正折中诸经,“善述”“六经”大旨,洵能传述先王之道,深阐古圣先贤微言大义。后世治国者,循“六经”之道则治,违之则乱。传统关于孔子的共识,有所谓“德配天地,道冠古今,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之成说。于此可见,孔子能以“素王”之身而超越古圣先贤,所以能垂宪万世为至圣先师者,良由其尊信传统、删述“六经”之“述古”事业使然[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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