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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古与疑古:中国哲学发展史对比

【摘要】:对中国上古哲学史是否可讲,谢著与胡著、冯著采取了截然相反之态度:谢著尊信传统学术观及其研究范式,以“释古”态度讲述了自唐虞以迄清代五千年中国哲学发展史;胡、冯则舍弃了中国传统学术范式,以“疑古”态度对待上古史,裁剪出一个从老孔开始、“打了一个对折”的两千五百年中国哲学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部书开创了一种所谓基于科学的疑古态度。

对中国上古哲学史是否可讲,谢著与胡著、冯著采取了截然相反之态度:谢著尊信传统学术观及其研究范式,以“释古”态度讲述了自唐虞以迄清代五千年中国哲学发展史;胡、冯则舍弃了中国传统学术范式,以“疑古”态度对待上古史,裁剪出一个从老孔开始、“打了一个对折”的两千五百年中国哲学史

谢著以为,从邃古至黄帝之哲学思想发展史,是中国哲学起源之第一期。在此期间,先有各种“自古相传之宇宙原理说”。作为“首出御世之元哲”,伏羲依上古之说,画八卦以明宇宙构成及发生之原理,又以八卦、六十四卦贯天地人之道,统摄哲学、伦理政治,奠定古今哲学之元基。“此后神农以至黄帝尧舜,继兴伦理、政治之事,皆观于伏羲八卦之道,而则而象之。”[9]谢无量相信,“凡此皆宇宙构成及其发生之古说,而诸子述之。吾国哲学思想初萌之时,大抵其说即如此” [10]。综而论之,邃古哲学之起源期,中国哲学之主要内容,为伏羲立《易》卦象,神农、黄帝、尧、舜因象以立教,“推宇宙之大法而得人事之标准”[11],中国哲学由此肇基。

谢著又概述唐虞夏商时代之哲学,曰:“唐虞时代之哲学,其于伦理方面,观察益密,条理益具,而以执中之训,为最大之发明。五教、九德,皆自中道而差别分析之者耳。” [12] “夏商时代之哲学,莫大于《洪范》之垂训。洪大也,范法也,由天地之大法,立人道之经纬。”[13]“上古哲学思想,咸始于宇宙之观察,《洪范》先明五行,爰及彝伦是也。宇宙观察法,肇自伏羲之画八卦,神农黄帝以至尧舜,承绎其绪。禹乃又立九章之法,是以《洪范》与《易》相表里。” [14]“吾国上古哲学之渊源,八卦以后,厥惟九章。” [15]如此,唐虞哲学、尧舜之道,要为“执中之训”;夏商哲学,“《洪范》殆可以括之”。

就研究方法而论,上古哲学史能不能讲,最终落实于有关上古文献辨伪这一具体问题。值得关注的是,谢著邃古哲学之论述,建立在《黄帝内经》《黄帝阴符经》《易经传》《乾凿度》《尚书》《列子》《白虎通》《博雅》《淮南子》《庄子》《本草经》《文子》《通典》《史记》《新书》等文献之上。这些文献真伪,前人论之已详。谢著依所谓“伪书”立论时,皆有细致辨析与裁定。如用《列子》说宇宙原理,则曰:“疑是自古相传之说而列子述之”[16],“盖是古说,而《列子》申之也”[17];又旁证之曰:“《白虎通》为汉儒说经之书,亦引此言,以为出于《乾凿度》。则知此固自古相传之宇宙原理说,同为道家儒家所宗者矣。”[18]以《本草经》《黄帝阴符经》说神农、黄帝,则释其理据曰:“今传《本草经》,托始神农,其书即为后人依托,而渊源所自,不可诬也。” [19] “黄帝所传《素问》《灵枢》之属,或云后人依托,然亦本形而上学之原理以言医术。《阴符》四百余言,或以为伪书,或以为真黄帝作。要其文约义深,实兵法之鼻祖,道德之权舆。姑列其辞,以供参考。……其书即晚出,要是传黄帝之道者也。” [20]

可见,谢著征引所谓“伪书”时,一方面,孤证材料,多用“疑”“盖”“姑”等不定之词,论断较为谨慎,虽征引而留有余地;另一方面,可互证材料,以及认定其来有自、文约义深之材料,则径引不疑。[21]

胡适从审定史料方法角度出发,严厉批判了谢著从“邃古”开始讲“上古哲学史”的做法。他说:“今人谈古代哲学,不但根据《管子》《列子》《鬻子》《晏子春秋》《鹖冠子》等书,认为史料。甚至于高谈‘邃古哲学’‘唐虞哲学’,全不问用何史料。最可怪的是竟有人引《列子·天瑞篇》‘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一段,及《淮南子》‘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一段,用作‘邃古哲学’的材料,说这都是‘古说而诸子述之。吾国哲学思想初萌之时,大抵其说即如此!’(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一编第一章,页六)。这种办法,似乎不合作史的方法。[22]……以现在中国考古学的程度看来,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至于‘邃古’的哲学,更难凭信了。唐、虞、夏、商的事实,今所根据,止有一部《尚书》。但《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 [23]胡适进而以为,“表面上看来,古代哲学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庄、孟、荀、韩非的书,都还存在。仔细研究起来,这些书差不多没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如此一想,可知中国古代哲学的史料于今所存不过十分之一二。其余的十分之八九,都不曾保存下来”[24]

胡适又概述自己的古史观,曰:“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科学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至于东周以下的史料,亦须严密评判,‘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25]基于此疑古史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以“扼要的手段”“截断众流”(蔡元培),从老子、孔子开始讲中国哲学史[26]。(www.chuimin.cn)

顾颉刚进一步发明乃师“宁疑毋信”之疑古态度,给整个中国历史打了个对折:“中国的历史,普通都知道有五千年(依了纬书所说已有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年了),但把伪史和依据了伪书而成立的伪史除去,实在只有二千余年,只算得打了一个‘对折’!”[27]中国传统一直有“尚古”“贵古”的观念,“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言必称先王”始终是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价值观。胡适之前,沈兼士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谢著出版同一年,北京大学教授陈黼宸撰成“中国哲学史”讲义,也从伏羲讲到太公为止。而在谢无量之前, 日本人已有数种“中国哲学史”印行,亦有从“唐虞三代”“《周易》的哲学”讲起者[28]。按照胡、顾二人之见,上述传统古史观,及与谢著一样讲述老、孔之前哲学者,皆不能成立。

现代学者多认为《中国哲学史大纲》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书”“深具开创性、革命性的论著”,是中国哲学史学科“开山之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部书开创了一种所谓基于科学的疑古态度。缘此态度,“中国哲学史则从‘老子’讲起,以前的三皇五帝、文王、周公都不提了。这不仅是扼要,更重要的是否定了封建传统文化中‘贵古’的观念”[29]。众所周知,胡适的疑古史观,直接影响了顾颉刚,并导致了“古史辨”派出现,深刻改变了中国学者关于上古史,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和研究方法。自胡适以后,从孔夫子到戴震,成为中国哲学史可以言说的时段:五千年文明史,始终对应着一个打个对折的“中国哲学史”[30]

前孔子时代上古哲学史能不能讲,首先是一个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冯友兰将近代中国古史研究分为三种态度:信古、疑古、释古。他分析道:“信古”以为凡古书所言皆真,信之不疑,是一种盲目的、最缺乏批判精神的态度;“疑古”以为古书所载,“多非可信”,其“疑惑主义”错误,仍属于消极方面;“释古”介于“信古”与“疑古”之间,不尽信古书,亦不全然推翻古代传说,是比较有科学精神的合理态度。冯氏得出结论:“古代传说,虽不可尽信,然吾人颇可因之以窥见古代社会一部分之真相。” [31] “人须知历史旧说,固未可尽信,而其‘事出有因’,亦不可一概抹煞。”[32]三种态度最终落实于审查史料问题。信古者一味信古书,无史料审查工夫。而“疑古一派的人,所作的工夫即是审查史料。释古一派的人所作的工夫,即是将史料融会贯通。就整个的史学说,一个历史的完成,必须经过审查史料及融会贯通两阶段,而且必须到融会贯通的阶段,历史方能完成”[33]。对照冯氏三种态度说,胡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自可断定为疑古一派[34]。而如前所述,谢著讲上古哲学史,一方面尊重传统主流学术脉络和范式;另一方面,并非一味盲目信古,而是做了审查史料,尤其是爬疏、审定伪书的工作,实取“释古”态度。

疑古派学术讨论,要以上古传说时代为主要论域,以为此时无文字信史可资论断,而传世经典文献,多为后人敷衍,故不可信。此真可谓皮相肤阔之谈。章学诚道:“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战国之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托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实非有所伪托也。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后人无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于战国也。”[35]上古之学,本口耳相传,此为史实。后世著述,因追述而生文辞好尚之异同,并不能以之断定其所述即全为伪托。章氏这种见解,实为征实不诬之论。诚如徐炳昶(字旭生)所言:“无论如何,很古时代的传说总有它历史方面的质素,绝不是完全向壁虚造的。古代的人不惟没有许多闲空,来臆造许多事实以欺骗后人,并且保存沿袭传说(tradition)的人对于他们所应承先传后的东西,总是认为神圣;传说的时候不敢任意加减。换句话说,他们的传说,即使有一部分的失真,也是由于无意中的演变,并不是他们敢在那里任意造谣。所以古代传说,虽不能说是历史经过的自身,可是他是有根据的,从那里面仔细钻研和整理,就可以得到历史真象的,是万不能一笔抹杀的。”[36]《尚书》等上古经书,备载先王之道,典章制度所自从出,为治平天下之要籍。历代传袭中,虽不无附会增益之处,但上古典籍所载之经义道要,为传统社会实践所验证,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命脉之所在,“一笔抹杀”之,传统思想文化自然便丧失了根柢。

没有前孔子时期上古哲学史,中国文明就无根无源,来历不明。谢无量从邃古三皇五帝开始讲中国哲学史,其审定伪书工夫及具体论断,或可商量,但他没有背离中国传统学术范式成说,而是以“释古”态度审查古书,呈现了前孔子时代上古中国哲学“质素”,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于是得以有整全哲学史与之相配。

中国哲学诞生之际,中国正面临着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西方文化强力冲击之下,中国传统文化整体,及经史子集等传统学术范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从学术上探索化解危机之道,胡适、冯友兰以疑古态度舍弃传统学术范式,进行了中国传统思想研究之范式转换,最终实现了中国传统思想研究之“范式革命”(paradigm revolution)。在二人著作示范之下,其后绝大多数中国哲学通史,皆从老子、孔子开讲,前孔、老时代哲学,或以考古资料敷衍,或基本付诸阙如。谢著则取“释古”态度,在中国传统学术范式内,化解西方哲学挑战所带来的“异常”(anomaly)。完全不同于胡、冯的“一笔抹杀”上古哲学史,谢著遵从传统古史观,以“邃古哲学之起源”“唐虞哲学”“夏商哲学”为目,依传统传世经典文献,深入讲述了前孔子时代中国上古哲学概貌,确立了中国上古哲学史研究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