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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桥子与竹林深处人家的古老故事

【摘要】:不过,钟家花园所在的“双林盘”这个老地名则被保留下来,于是有了后来人们所熟知的“双林小区”和“双林路”。可见,竹林茂密的“双林盘”已经深入人心。据1992年出版的《成都城区街名通览》记载:“(双林盘)今水碾河北三街东约400米,尚存一段古道和水沟,三五户人家,两笼竹子。”

清光绪乙未年六月晦日(1895年7月29日),正值成都的盛夏时节,闷热无风,年轻的林思进[1]和几位朋友相约去城东五里外的双林盘避暑消夏。他们的朋友钟肇立在那里修建了一座乡间别墅来青丙舍,院内有当时著名的成都私家花园一弓园,也被人们称作钟家花园。

一出城便是阡陌纵横的农田,稀疏地散布着几家农户的茅屋,茂密的杂树竹林围绕在人们的房前屋后。林思进穿过一条狭窄的田间小径,两旁的竹林肆意生长了数年,郁郁葱葱的枝叶合拢起来,形成一个天然的拱顶,挡住头顶炙热的阳光。再顺着一条小溪走上一会儿,跨过小桥,路则变得更加曲折幽深,路旁的田地里稻谷已经成熟,稻浪翻滚,而葫芦的枝蔓四处伸展,到处都是蝈蝈和蚱蜢。看似普普通通的农田环绕,其实已经到了来青丙舍的门口。原来,钟肇立为了避免俗客来访,特意将院落隐藏于林木田地之间。

一弓园并不大,只有数亩,其中水池廊亭的布置都仿自新繁李卫公的东湖。东湖相传为晚唐名相李德裕任新繁县令时开凿,明末被毁,清同治年间重修。园内湖塘掩映,波光粼粼,垒土为山,地势起伏,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等建筑物则点缀在湖的周围和山上。而岸边一丛丛荩草、莎草青翠飘逸,与蜿蜒曲折的小桥流水相映成趣,园内四处花草丛生,树木葱茏,常有悦耳鸟鸣从林间传来。整个园林起伏叠嶂,错落有致,看似不经意的几笔,实则布局精巧,花费不少心思,尽显朴拙自然、浑然天成之美,难怪林思进一走进园中,顿觉清爽,不由得感叹道:“灵境忽分,诚销夏之奥区,山阴之胜集矣。”[2]

园子的主人钟肇立那时已经七十六岁,早就赋闲在家,便在城外买地修了来青丙舍,在这座质朴的山庄里寄托自己归隐田园、乐享闲居的隐逸情怀,正如林思进所说:“背郭面郊,潘岳闲居之处;床龟帐鹤,子山小园之居。即古方今,谁云不逮。”[3]钟肇立原是浙江海宁人,字蘧庵,号梦叟,曾做过赫舍里·英桂的幕僚,尽力防剿、捐助军饷,后以军功被吴棠调任四川,担任川东道道员。为官多年的他平日里喜欢画山水和墨梅,“苍古深厚,可并驾金农、奚冈,惜罕见巨画耳。间作花鸟,着色简单而相栩欲活,乃得蒋廷锡真法者”[4],也曾编撰《留青山房诗文钞》,摘录张维屏所辑的《国朝诗人征略》中的诗词佳句,可以说是官场中的文人雅士。

这座隐于田间的一弓园曾在清末《成都通览》、民国《华阳县志》上有过简短的介绍,也曾出现在林思进、冯善征[5]游记里,不过历史文献中关于它的记载并不算多。钟肇立的儿子钟文虎[6]于1926年离开成都前往上海定居,或许钟家花园就是从那时开始衰败的,土地改革时它被分给几家农户居住,“就是普通的穿斗房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钟家花园的来历,也没有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可以消夏避暑、躲避尘世纷争的花园。唯有一个老人有点惋惜地说:“我曾经在院子头捡了一个花盆,后来搬家就扔了。哎,我儿子劝我不要扔,说是古董,可那个年代哪里懂这些嘛,就是嫌搬来搬去麻烦,又没得啥子用。”

20世纪80年代,为了改善成都市民的居住条件,市政府对这一片区域进行统一规划建设,修建了一栋栋排列整齐、设施齐备的楼房作为居民住宅区。当初住在钟家花园的那些农户欢欢喜喜地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居室,而那个“尘氛不到,暍暑都清”[7]的钟家花园终究消逝得没有留下一砖一瓦,它的“蜿蟺回环,幽深窈窕”[8]、它的“苔色墙阴古,荷香槛外清”[9]……从此就只留在那些曾在一弓园里喝茶饮酒、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的辞赋中。

不过,钟家花园所在的“双林盘”这个老地名则被保留下来,于是有了后来人们所熟知的“双林小区”和“双林路”。双林路,1985年开发建设双林居民住宅区时建成此路,成为成都北部贯穿东、西城区的主干道组成部分,1988年8月改名为新华大道,并重新划段命名。全路共分九段,双林路为新华大道东起的第一段,目前东南起二环路东三段,对双庆路,西北穿一环路东二段、东三段交会处,至新华桥,接新华大道三槐树路。[10]除了双林路,在双桥子街道辖区内,还有数条诸如双林北横路、双林中横路、双林北支路、双林巷等以“双林”为名的街巷。可见,竹林茂密的“双林盘”已经深入人心。

老地名双林盘的位置在今天的新华医院附近,也就是双华路和双桥路交界处的那片区域,在六七十岁老人们的记忆里,那曾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晚上常有强盗路霸出现,拦住过路人打劫钱财,“双林盘附近很少有人家,要到白庙子附近的响水沟才有住户。所以太阳一落坡,这里就路短人稀了,要是一个人的话,都不敢往那边走。”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七十六岁老人杜路明回忆道,“那时没有路灯,只有把竹子敲破了,烧成火把来照明。”据说这里以前还枪毙过人,不少老人就算在今天说起这件事依然有点冒冷汗。今年六十九岁的付大姐说:“我以前在五显庙(今万年场附近)上小学,回家就要从双林盘路过。那边有人遭敲沙罐(四川方言,意指被执行死刑)哦,想起都吓人得很。”

白天的双林盘则是人来人往,这条小道是很多人前往老成都著名的集贸市场牛市口赶集的必经之路,也是城内从望平正街出发,经水碾河、双林盘前往赖家店和龙潭寺的常用路线。那时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腿灰”。据1992年出版的《成都城区街名通览》记载:“(双林盘)今水碾河北三街东约400米,尚存一段古道和水沟,三五户人家,两笼竹子。”[11]如今那里已是水泥森林,见不到古道和水沟,更别提竹林了。

关于“双林盘”这个地名的来历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来自双桥子街道的许多老居民,比如杜路明回忆道,“以前这条小路的两旁都长满了竹林,茂密得很,两边的竹子架起来把天都挡住了,只看得到一个小溜溜,所以叫作双林盘”;还有一种说法则来自《四川省成都市地名录第二分册金牛区部分》,书中记载了保和公社“双林村”的得名由来:“双林村,距五桂桥5公里。钟、古两姓林园相向,故名。点将大队驻地。”[12]这里的双林村就是指原双林盘这一区域,当时属于成都市金牛区保和公社点将大队,其中钟、古两姓林园即指钟家花园和古家院子,该地名1986年因统建征地而消失。

林园与林盘,在四川方言里的意思大概相同,描述的就是成都平原上常见的农村聚落的场景:为了方便耕种庄稼,农户往往选择在距离自家农田不远的地方建造房屋,并在宅院的四周栽种树木竹林,依林而居。林盘内所聚居的农户数量普遍不多,以几户或十几户为主,也有少数单门独户的林盘。林盘,可谓是四川省独特的农耕生活形态,是人类居住环境演变过程中的一个中间环节,由无数林盘构成的聚落在空间形态和自然人文景观方面独具风格,是川西农耕文明的典型代表。[13]

林盘广泛分布于四川省境内的平坝地区和浅丘陵地区,典型的林盘聚落则主要分布在得益于都江堰灌溉的成都平原。位于成都东南郊的双桥子处于成都平原的边缘地带,放眼望去,良田沃野、菜畦成片、竹林茅舍、小桥流水,构成了一幅美好的田园风光画卷。林盘矗立于纵横交错的田畴与灌渠之间,内层是农家宅院,外层有竹林树木,四周环绕着农田果园、溪流水渠和乡间小道等。清晨,田野间弥漫着一层如轻纱般的薄雾,慢慢地,太阳蹦上枝头,橘红色的阳光一点点地洒下来,袅袅的炊烟四起,雾散开了,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安静的村落开始苏醒,孩子背着书包嬉闹着跑向学校,大人们则扛着锄头说笑着走向菜地,人们说话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响水沟哗啦啦的流水声。而忙碌了一天之后,大家又回到掩映于竹林的家中,吃完饭后,附近的几家人相约聚在院坝里摆龙门阵,大多数妇女的手上还没闲着,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这片田野上居住的人们绝大多数是来自湖北、湖南、江西、陕西、福建、广东等省份移民的后裔。在延续了近一个世纪的清代移民大潮中,以湖广人为代表的移民前后共有百万人进入四川。相对于成都的南、西、北三方,位于东南郊的双桥子则开发较晚,在清代以前,这里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坟地,很少有人居住。20世纪60年代,东郊为工业建设大修厂房和生活区时,常常会挖出一堆堆白骨;“文革”时还曾在邝家山(今新华公园一带)及其附近发掘了一个明代墓葬和东汉犍为郡守赵某之墓。湖广移民们背井离乡、辗转万里,来到双桥子,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辛勤劳动才将这不毛之地变成肥沃的农田和宜居的林盘。

民国时期,这里主要生活着自耕农、佃农和雇农,只有少数富农或地主乡绅,因此宅院有大有小,以土墙草房、瓦房居多,也有一些木质穿斗结构小青瓦平房和地主乡绅居住的多进套院等。1944年出生的杜路明听父母说,他们原本是住在城里的,后来为了躲避日军轰炸,才迁到东郊。他小时候住的就是茅草房,“把稻草剁烂,掺到黄泥巴里做墙,取材方便又便宜”。屋顶则是竹架草顶,以竹竿和粗篾条扎成竹架,再把山草或者麦草由下向上铺满,必须铺得厚薄均匀,厚约十六厘米,铺好后要用疏板和手指将草理顺,这样的屋顶一般可以使用五六年。“其实这种房子住起来冬暖夏凉,多安逸的,就是要注意防火。”

而在邝家山的山脚一带,则多为木质穿斗结构小青瓦平房(民间多称为扇夹房子),也有几个比较大的院落,比如邝家院子、郑家院子等。邝氏家族的祖先来自江西猫儿湾,住在法华寺(今成华区教师进修学校一带)附近,有十大房人。陈毅少年时期在成都就读聚星学堂(后改名为华阳县得胜乡高级国民学校),那时他们一家就住在邝家院子。他和邝伯启(音)是同学,而邝伯启的爸爸正是聚星学堂的老师邝子文。邝子文是清代秀才,一生投身于教育事业,备受人们尊敬,是成都东郊的文化名人,后来成为聚星学堂校长。1937年陈毅还回到学校拜访过他。

土地改革时,新鸿大队的有些农户分到了邝家院子的房子,“大院子连着小院子,小院子进去还有小院子,就像小院子串着小院子。院子多大的,我们队的人基本都住在这里,有十几家人呢!”八队的卢大姐说,“全部都是扇夹房子,院坝外头都是竹林。天气好点的时候,还看得到远处的山!”

邝家院子的主体建筑是川西比较常见的木质穿斗结构平房。这种房屋采用穿斗式木构架,取材方便,用料经济节省,同时还可以缓解地震波;墙体为竹编夹泥墙,在木构架的柱枋之间以竹篾编织成壁体,然后抹上泥巴,等泥稍干后抹上石灰,粉平套白;再加上青黛色的小青瓦屋顶,整个建筑色彩淡雅朴素,与周围绿意盎然、四季花开的自然色彩相得益彰,让人觉得宁静之中又有灵动,尤其适合日常居住。

“邝家院子的屋檐好宽哦,我们家就把那个大石磨放在屋檐下,石磨有点大,直径差不多有半米。”今年五十九岁的林绍珍曾经也住在邝家院子,“等快到春节了,大家就排队来这里推汤圆粉,有时就连住在郑家院子的人都跑来推。平时也有人来磨点玉米粉啊、打点粑粑之类的。”由于气候多雨潮湿,川西林盘的民居多设置宽大的檐廊,方便下雨天人们也可以在通风明亮的半室外劳作起居,和朋友聊天,供孩子嬉戏,还可以用来存放一些生产生活用品。林盘民居往往以当地盛产的木、土、竹、草、石等自然材料为主,在建造中就地取材、因材设计、巧为搭配,营造出自然舒适的居住环境。(www.chuimin.cn)

“那时我们吃饭都端着碗在院坝头吃,小时候还经常跑到东家屋头夹块菜,跑到西家屋头喝口汤。吃完饭就开始摆龙门阵,等凉快了才回去睡觉。尤其是小孩子还老东窜西窜的,有时直接就在小伙伴家睡觉吃饭了。等到农忙的时候,你帮我打谷子,我帮你打谷子,大家相互帮衬起,开心得很!”卢大姐在邝家院子住了好多年,她说自己特别喜欢那段日子。

对于农户家庭而言,林盘既是一种生产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由于拥有纵横交错的沟渠可以保证生产生活用水,双桥子的农户可以自由选择距离农田较近的地方修建房屋,有利于精耕细作,增加农作物的产量。而宅院外的竹林树木可以绿化环境、遮阴挡风和保水固土,还可以为农户的生产、生活提供可用于燃料、建筑、编织等多种用途的原材料。同时,天井院坝和林间空地都是农户从事家庭副业的场所。而院落、林盘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既相对独立又相互照应,可谓“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作为川西农村独特的自然群落,林盘既是生产协作的社会组织单元,又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基地,可以说,林盘与川西人崇尚自然、辛勤劳动、闲适享乐、灵活处世的生活哲学相得益彰,以致融为一体。[14]

【注释】

[1]林思进(1874—1953),字山腴,晚年自号清寂翁,成都华阳人,晚清举人。清末民国时期的著名诗人、学者,曾任内阁中书,成都府中学堂监督,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华阳县中校长,成都高等师范学堂、华西大学、成都大学、四川大学教授,四川省通志馆总纂。

[2]林思进:《一弓园销夏记》,载《清寂堂集》,巴蜀书社,1989年8月,第693-694页。

[3]林思进:《一弓园销夏记》,载《清寂堂集》,巴蜀书社,1989年8月,第693-694页。

[4]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中国书店,1988年8月,第87-88页。

[5]冯善征,字子久,号达庐,江苏南通人,清代儒士。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经济)二甲一名进士,曾任四川云阳知县。代表作品《达庐诗录》。

[6]钟文虎,字符卿,浙江海宁人,曾任灌县知县、川西道道尹等职,兼四川全省承审处处长、四川全省烟酒公卖局局长、四川水利局局长诸职,也是清末民初时期的四川名医,是上海名医陈苏生的老师。

[7]林思进:《一弓园销夏记》,载《清寂堂集》,巴蜀书社,1989年8月,第693-694页。

[8]林思进:《一弓园销夏记》,载《清寂堂集》,巴蜀书社,1989年8月,第693-694页。

[9]出自冯善征《达庐诗录》中《陪冯蒿庵廉访小集钟氏别业》,转引自《四川历代方志集成第二辑·第九册》之民国《华阳县志·卷二十八·古迹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9月。

[10]成都市地名学会、成都市方志办编:《成都街名指南》,成都时代出版社,2005年11月,第303-304页。

[11]吴世先主编:《成都城区街名通览》,成都出版社,1992年9月,第538页。

[12]成都市金牛区地名领导小组编:《四川省成都市地名录第二分册金牛区部分》,成都市金牛区地名领导小组出版发行,1984年10月,第48页。

[13]段鹏:《蜀文化之生态家园——林盘》,载季富政主编《新视野中的乡土建筑》,哈尔滨工程大学出版社,2008年3月,第50页。

[14]方志戎:《川西林盘聚落文化研究》,东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