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文化举要:黄涛误解战略，决定攻陷衡阳

守军将士虽然意志如铁，但无援、少弹、缺粮、乏医这四个致命问题，却愁坏了所有官兵。

那么，衡阳外围的国民军几十万部队干什么去了呢？为何不前来增援孤军苦战的第10军、实现最高军事当局淤塞、围歼日军于衡阳地区的战略意图呢？应当说，蒋介石早就将衡阳视为整个反法西斯战场上的一枚重要棋子，成败事关国家地位的高低、领袖的荣辱，严令第27集团军下辖的第62军，从衡阳西南攻入城内，增援第10军，同时调第24集团军下辖的第79军划归第27集团军指挥，由衡阳北郊入城施援。如果这两个军能够及时入城，衡阳可保万无一失。然而，这两支援军在执行命令时却无所适从：蒋介石命令援军尽快入城协防，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总参谋长白崇禧，却令第27集团军阻止日军沿湘桂铁路西进；第9战区司令长官薛岳见蒋介石依然如故地越级指挥衡阳守军，只是冠冕堂皇地命令第10军“苦斗苦干，必生必胜”，显然是敷衍了事，消极应付。在这种情况下，主持军务的第27集团军副总司令李玉堂只能唯蒋介石之命是从，而且权力仅限于指挥负责增援的第62军和第46军，对第79军却插不上手，说话也没人听。这个军虽然名义上划归第27集团军调遣，但军事行动却受第24集团军总司令王耀武的直接掌控，蒋介石也时不时地越级指挥第79军。第79军军长王甲本干脆静观其变，层峰的命令哪个更有利于本军，就执行哪一个。所以从7月12日蒋介石下达增援衡阳命令到7月27日，第79军一直徘徊在蒸水上游两岸，只派出部分部队过河，作试探性出击的表面文章。军事指挥政出多门的弊端，决定了第79军不可能有所作为。更糟糕的是，奉蒋介石之命增援衡阳守军的第62军军长黄涛，没有像第10军军长方先觉那样理解蒋介石的战略意图，将增援城防误认为接应守军突围。而第10军接受的任务是守坚待援，没有最高军事当局的撤退命令，是不能擅自突围出城的。这种南辕北辙的思路和动作，不可能达到增援守军的目的。这样以来，守军望眼欲穿的增援部队就成了一个没有答案的悬疑问题，不是第10军多少求援电文能够解决得了的。但苦撑危局的守军并没有因为援军的迟迟未到而放弃努力和希望，依然意志顽强地抵抗着，充满信心地翘首期盼着。

在弹药补充、粮食供给、医疗药品方面，第10军只能依赖芷江机场中美飞机的空投，但由于夏季天气变幻无常、 日军防空炮火严密等原因制约，中美空军的飞机只得高空作业，要么一部分降落伞飘移到日军阵营，帮了敌人的忙，要么降落伞打不开，摔坏了物品。这种杯水车薪的空援，根本满足不了衡阳守军的需求。时任第190师第568团1营炮兵连长的白天霖，后来在回忆守军粉碎日军第二次总攻后的情景时说：“炮弹及迫击炮弹已消耗殆尽，除留少数火炮及最后决死几发炮弹外，其余火炮悉数埋入地下。步机弹已耗去85%。官兵伤亡，大部人枪俱毁，无法补充。……手榴弹耗去85%以上，不得已抽出江防之预备手榴弹，补充第一线……给养方面，长时间以盐开水佐食烧焦的米粒做成之糊饭，官兵无不面有菜色。战线后方池塘内之鱼虾及浮萍，早已捕采食用一空；少数士兵竟冒着敌火，公然跳入敌我战线之间的池塘捉鱼。”^[56]有些战士和伙夫为讨一口吃食，甚至铤而走险，付出了宝贵生命。在战地医疗方面，时任军政部军医署第69兵站医院护理长罗立三后来回忆说：“开始守卫衡阳时，只有一个野战医院，后来又截留了路过衡阳的第九十九兵站和第六十九兵站医院，但他们的药品和医疗器械先已运往后方。由于各医院的医疗器械和设备不完善，药品又缺乏，不能动手术，甚至棉花、纱布都没有，致使一些能够救活的伤病官兵，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一个地死去。例如军部有个姓盛的附员，肚皮上被弹片划开一道宽约二寸的伤口，露出一点肠子，四五天后就活活疼死了。又有个连长腰上受了枪伤，子弹没法取出，也活活地疼死了。加之天气炎热，伤口无不生蛆，重伤后自杀的不少。最惨者，敌人投燃烧弹，四处起火，延及医院，抢救不及的重伤号被活活烧死。”^[57]即便第10军所属的野战医院，医疗条件也急剧恶化，因为伤员太多，药品很快告罄，又加上敌机轰炸，大火侵蚀，医务人员自身难保，很难履行救死扶伤的天职。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守军斗志依然不减，凡是能拿动枪的官兵坚持不下火线。

日军的第二次总攻虽然被守军粉碎，但执行“一号作战”的计划并未中止，攻占中国大西南门户的意图也没有改变。 日军上层乃至日本政府，一直密切关注着衡阳战场的进展情况。尤其是一身兼任政府首相、陆相和总参谋长的东条英机，更将攻克衡阳当作维持统治、挽救败局的最后一根稻草，焦虑地对共事8年的日军大本营作战部长真田将军说：“你必须严督对华派遣军，限时将衡阳攻下，尽快进入中国之大西南，否则，时间一久，就回天无力了。”^[58]东条首相的指令很快传达给了驻华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知道事态的严重，立即派参谋长松井久太郎亲赴长沙第11军司令部，与横山勇策划短期内攻占衡阳的计划。

横山勇原本没把小小的衡阳放在眼里，认为只要派出第68、第116两个主力师团，就能笼中捉鸟，迅即解决战斗， 自己则亲率第3、第13、第27、第40等4个师团运动于衡阳之东，伺机邀战、聚歼国民军第9战区的主力部队，为进攻大西南扫清门户。不料薛岳不上这个当，灵活得像水田中的泥鳅，一直神出鬼没地与横山勇“捉迷藏”，巧打消耗战，令日军疲于奔命，抓不到战机。更不可思议的是，衡阳久攻不下，守军好似一座雄峙三湘大地的泰山，昂然不可撼动。这让横山勇恼怒不已，决定调整部署，抽出第40、第58、第3、第13等4个师团，齐聚衡阳城外，会同第68、第116等2个师团，共6个师团、约12万人，限期攻陷衡阳。

在日军大规模调兵遣将的同时，颜面尽失的第68、第116师团并没有放弃战斗，局部进攻一直在进行，攻守双方由此进入相持阶段。起初， 日军玩起了花招，先是秘密重兵设伏，故意移走重炮阵地，让开前沿通道，企图引诱衡阳守军出城，进入他们布好的伏击圈，达到一举歼灭的目的。这一图谋被守军识破后， 日军又使出了劝降伎俩，空投大量的传单和“归来证”。传单上赫然写着：“能征善守的第10军诸将士，任务已完成，这是湖南人固有的顽强性格，可惜你们命运不好，援军不能前进，诸君命在旦夕！但能加入和平军（汪伪政府组建的皇协军），决不以敌对行为对待，皇军志在消灭美空军。”方先觉见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及时组织政工人员，深入部队进行反欺骗宣传和爱国教育活动，激起全体官兵的一致愤慨，将拾获的传单和“归来证”统统付之一炬，表达抗争到底的决心。 日军战史说：“城破之前，中国军队没有一个士兵、军官来降，这实为数年中日战场之珍闻。”^[59]这说明，泰山军的官兵们在敌人面前均系矢志不移的刚烈勇士。

日军见各种招数均不能奏效，只得收拾残兵败将，有选择地实施重点进攻。从7月22日到26日， 日军的炮火猛增，每日对守军的主要阵地狂轰不止。由于这时第10军的炮弹多靠空运，时断时续，对日军炮火不能保证施以压制，官兵伤亡很重，工事损毁也很多。第10军配置的迫击炮均为81毫米口径，炮弹打完后只剩下库存数百枚82毫米口径的炮弹，而该军又未及时配套82毫米口径迫击炮，所以这类炮弹一时派不上用场。孙鸣玉参谋长为平衡前线火力，动员司令部所有的非战斗人员，按照缩减82炮弹最大直径处1毫米的要求，用砖石慢慢磨砺。休看微不足道的1毫米，但在坚硬的碳钢弹壳上磨掉，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孙参谋长现场示范指导，带头磨弹，为众人做出了榜样。大家一齐上阵，争分夺秒， 日夜兼程，许多人双手都磨出了血泡，甚至掌上流血，但没有一人偷奸耍滑、叫苦喊累。方先觉得空时，也加入磨弹行列。磨到最后，就不仅仅是迫击炮弹了，有时空投炮弹箱的降落伞没有打开，炮弹被摔得变了形，也需要研磨修正。这时的第10军司令部，俨然变成了手工作坊，刺耳的磨擦声、粗重的喘息声和腾起的烟雾混杂在一起，和着无尽的汗水与炙热的心血，凝聚成坚强的抗敌意志。

正是磨出的这批炮弹，鼓舞了前线守军的士气，使残兵对残兵的攻防战处于胶着状态。 日军的局部进攻不仅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反而搭进去不少鲜活性命。而守军却出奇制胜，取得了不少战果。衡阳城西南的五显庙与苏仙井中间高地，系守军的核心阵地，亦是日军的攻击重点。阵地指挥官、军属工兵营营长陆伯皋发挥构筑工事之特长，在向敌约230米的正面，开掘宽15至20米、深12至15米的尖底外壕，以有刺铁丝架设于半壕，形成一张悬空的罗网，外壕两端暗设机枪射点。7月27日一早，在日军4个师团增援部队逼近衡阳的同时，出动大批飞机，对衡阳城内外的守军阵地进行了轮番大肆轰炸。下午3时， 日军的补充重炮运抵战场后，立即草创阵地，向城西南的守军阵地猛烈炮击两个小时。入夜后，进攻五显庙与苏仙井中间高地的日军步兵遭到守军的阻击时，纷纷跳入外壕躲避，全部坠落在半悬铁丝网上，如飞蛾扑入蛛网，上下不得，进退不能，一个个被网刺扎得活似跌落陷阱的野兽，发出痛苦而绝望的惨叫。28日天明，外壕两端的机枪响了，600余被网日军顷刻丧命，想到阴曹地府见阎王都不易。

尽管守军死拼命搏，顽强抵抗，但火力和兵力则明显处于劣势，战场形势逐步恶化。

中国军队的最高统帅蒋介石自始至终关注着衡阳战场，凡是有关衡阳战况的战报都亲自过目、亲手处理，这在他的军旅生涯中是仅有的，足见对此役的高度重视。蒋介石之所以如此关注衡阳战局，一是因为在这之前的6月6日麦克阿瑟指挥的盟军成功实现诺曼底登陆，开辟了第二战场，与苏军遥相呼应，密切配合，对法西斯德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拉开了战略反攻的铁血大幕，而中国战场上的蒋介石也急切希望在衡阳打一场轰动世界的胜仗，在国际上提高中国政府和自身的声望。二是因为日军衡阳严重受挫，东条英机内阁受到朝野舆论的激烈攻伐，被迫于7月18日宣布集体辞职。东条内阁的倒台虽然没有改变日本军国主义集团的侵华战略，但作为反法西斯战线中的蒋介石政府，却因衡阳守军重创日军而名声鹊起，有了与美、英、苏平起平坐的资本。这让蒋介石愈发看重衡阳守坚的战略价值，唯恐有失，丢了颜面。

随着日军的不断增兵，死守孤城的第10军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攻守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和战场形势的快速逆转，令蒋介石感觉到头顶如同高悬着一把达摩利剑，为此战战兢兢，寝食不安。7月27日，蒋介石阅过方先觉关于衡阳战场当日战况的电报后，不禁扼腕长叹，面露痛苦之色，无可奈何地写道：“守城官兵艰苦与牺牲的情形，余已深知，余对督促增援部队之急进，比弟在城中望援之心更为迫切。余必为弟及全体官兵负责，全力增援与接济，勿念。”^[60]当日黄昏，一架仅携此笺数百份复印件的专机，飞临衡阳上空抛洒而下。尽管蒋介石的电文用语恳切，信誓旦旦，然而方先觉依然对援军能否进城心存疑虑。他知道，国军内部政治紊乱，派系林立，各怀鬼胎，向来以争名夺利、尔虞我诈臭名昭著，战时常以阳奉阴违、谎报军情敷衍上司，危亡时为保存实力可以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指望这样的军队冒死增援，如同墙上画马、镜中烧饼，哪能靠得住、信得过？

这些天来，方先觉一直手不释杯，借酒浇愁，打一天仗喝尽一杯，从早啜到晚，面容常飘愁云， 目光时有空洞的游移，一副心事重重的落魄样子。即便是他从战火中救活、与之寸步不离的那只小黄狗，也对其渐失兴致，懒得搭理。这时身在军部的第9战区督战官兼炮兵总指挥蔡汝霖，已经与第10军结下生死情缘，融入俱损俱荣、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他察觉到了方先觉的低落情绪，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令军长和他的幕僚们重拾信心。他在强调了衡阳保卫战的重大战略意义、分析了攻守双方的优劣军情后，鼓励道：“我们希望解围，但不希望立即解围，假如守城两天援军就到了，那恐怕任何一支稍微可以打点仗的部队都可以做到，那也就显示不出我们的精神，所以苦守时间越长，越显得第10军战斗坚决；援军进展越缓，就越会使人觉得守军的伟大。古今中外，凡成功威名者，全是由艰难困苦牺牲奋斗中得来的，好比看戏一样，赵子龙单骑救主，若不是身入百万兵中，把阿斗救了出来，哪里有他的戏唱？要想报效国家、民族，成功成名，找不到机会也是枉然。想来，很多人都希望进城来得与我们死在一起这一荣耀，但是他们没有这一机会，我们现在有了这一机会，忍一时之痛，可获得流芳千古之誉，我个人就觉得非常荣幸。这次委座选定第10军守衡阳，是对第10军的格外信任，格外器重，也是给我们第10军一次表现有着与众不同的素养的机会。”^[61]这番话虽然不脱“一将成名万骨枯”的旧巢，但对军长方先觉及其幕僚却是极大的慰藉和激励。

方先觉听罢，一扫满脸的阴霾，仰首大笑不止，动情地说：“说得好，督战官一席话，对大家如醍醐灌顶，即是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正说着，译电员送来两份电报。一份系蒋介石所发，电文中说：“援军不日可达城郊，奉行解围之任务，诸君尽可放心对敌。”一份是第10军后方办事处处长方先守所发，电报的内容是：“黄涛、王甲本两军，确已奉命解围衡阳，现在正破敌阻滞向衡阳靠近，兄可做好里应外合之准备。”方先守是方先觉的胞弟，电文印证了蒋介石的许诺并非空头支票，令其兄深信不疑，纠结释怀。方先觉一高兴，就来了情致，把手中的酒杯朝孙鸣玉眼前一晃，提议道：“参谋长，召回各师长，今晚咱们自己在军部唱戏，一来庆祝援军终于起动，二来鼓舞一下士气，三来嘛，听了督战官今日一席话，确有如读十年书之感，诸位如何？”大家自然一致赞同，拍手叫好。人员到齐后，参谋长孙鸣玉率先拱手行礼开场：“非常之时刻，非常之人演非常之戏，给非常之观众看。”说到这里又抱拳对着城外屹立不倒的群山和奔腾不息的江河致敬一圈，接着说，“还代表在阵地上作战的官兵，代表已献身忠君爱国之事业的袍泽来看。”第一个出场的是第190师师长容有略，以随身携带的琵琶弹拨了一曲《十面埋伏》，听者无不柔肠百转，豪情满怀；第二个出场的是第9战区督战官蔡汝霖，清唱一曲京剧《捉放曹》，博得大家一片赞扬掌声；第三个出场的是第3师师长周庆祥，用二胡演奏了一首《苦作乐》，情景交融，赢得喝彩；余下的诸位或唱或说或操乐器，各有精彩节目，就连最不擅此道的预10师师长葛先才，也被赶鸭子上架，登台说了一个开心的笑话。轮到方先觉上场了，但他却稳坐不动，沉默无语，依然沉浸在《十面埋伏》勾起的激荡情绪中，因为他的家乡萧县距当年刘邦大军围困楚霸王的垓下和项羽自刎的乌江都不远（均属今安徽宿州市），所以感触特别深刻，心境特别复杂。良久，他才霍地立身，冲上台去，双臂大张，高声吟诵汉初刘邦衣锦还乡时的即兴诗作：“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少顷，又放喉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诗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激情诵罢，方先觉悲壮地说：“项羽不过江东，是无颜见楚中父老，我们不出衡阳城，是国家之所托，民族之所望，第10军之所愿，项羽败垓下，我们要努力奋战，争如汉王威加海内兮归故乡。”^[62]在场的将士们顿时热血沸腾，豪迈之情如千军万马，在壮士们的胸中一飙万里，呼啸奔驰。(www.chuimin.cn)

衡阳西南郊终于传来了隐约的密集枪炮声，方先觉急命参谋长孙鸣玉联系第62军，黄涛说他已到黄茶岭前，请第10军派兵接应；军委会的电令亦持此说。方先觉闻讯不觉生疑，枪炮声分明来自西南方向，援军怎么可能在东南方向的黄茶岭呢？由此可见，黄涛根本就不了解衡阳的地形地貌，纯属信口雌黄、驴唇马嘴，军委会那帮混蛋也跟着胡咧咧、瞎嚷嚷。怀疑归怀疑，生气归生气，但求援心切的方先觉还是命令战力最强的军属特务营前往，一看究竟、查个清楚。营长曹华亭连夜率150人巧妙地穿透日军的封锁线，接近黄茶岭时却发现皆是全副武装的日军，没见援军的一个人影。当曹华亭满身血污地出现在方军长面前放声大哭、汇报接应扑空时，身边仅剩伤痕累累的15人，余皆战死往返途中。方先觉躬身扶起昏厥倒地的曹华亭，长叹一声，无语；孙鸣玉也长叹一声，摇头。所谓援军已到黄茶岭一说，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托辞罢了，或者是阴差阳错的误报，白白让特务营损失134人，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无奈摇头。而这时在西北方向的第79军，则疑虑重重，踌躇不前，一边在蒸水两岸与日军虚与周旋，原地游击打转，一边慌报军情，欺骗层峰，以图自保。

此时的第10军犹如久旱不雨的禾苗，在炮火炙烤中苦撑苦熬的同时，渴望上苍开眼，天降甘霖，一解燃眉之急。当一次次的希望变为失望后，方先觉分别给蒋介石、薛岳、王耀武和李玉堂发电求援。电报的主要内容是：“衡阳危在旦夕，个人事小，国家事大，救兵如救火，无论如何，请派一团兵力冲进城来，我们自有办法。”^[63]蒋介石很快回电：“再守三日，援军即可进城。”薛岳的答复依然是8个字：“苦斗苦干，必生必胜。”李玉堂的回电是：“勿功败垂成，坚持最后5分钟，援军已抵头塘。诸君尽力效忠党国，捍城卫池，我李某于公于私，均不会坐视不救。”王耀武干脆只字未回。^[64]这四位层峰人物，只有蒋、李二人真心救援第10军。第62军军长黄涛在蒋介石和李玉堂的严厉督促下，派出的两个团曾一度攻占衡阳汽车西站，后被日军逐出。这就是方先觉他们听到的那次最近的枪炮声。再后来，蒋介石连下死令，李玉堂也亲自下到第62军督战，黄涛军长为规避层峰的问责，将主力留在后方，亲率军部直属部队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次进攻， 自然无功而返，一撤了之。而这时的第79军见日军增援部队潮水般地涌来，唯恐被歼，已经脚底抹油——溜号了。在撤退过程中，只带少数随从警卫的军长王甲本遭遇日军袭击身亡。对这样的跑路将军，蒋介石恨之入骨，战后不仅只字未予嘉奖，就连少得可怜的抚恤金，也是看在王耀武的面子上勉强拨付的。

情况紧急时，蒋介石又命令配有坦克和美式重炮的第46军增援，但错过了良机，为时已晚，没能越过优势日军的打援防线，功亏一篑，衔恨而退。日军关于衡阳战役的史料也如斯说：“其实，敌人之援军的三个师（按：指国军第62军第151、 157师和第79军第19师），已于其间到达衡阳附近，但经我40师团迎击之后，已弃衡阳掉头南下，其后又有援军来击，也是一触即回，数军轮番使用，形不成突击力，故衡阳为我所破矣。”^[65]这种形不成突击力的增援，除各路援军心存异志外，主要是第9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所犯经验主义主观错误所致，为此蒋介石对这位居功自傲的战区司令长官颇为不满。

此时的方先觉对援军不再抱任何幻想，对雪片一样飞来的各级关于援军到达城郊的电报视为废纸，一律不看。8月1日，方先觉发电报告蒋介石：“本军固守衡阳，将近月余，幸官兵忠勇用命，前仆后继，得以保全；但其中可歌可泣之事实，与悲壮惨烈之牺牲，令人不敢回忆！ 自开始构工，迄今两月有余，我官兵披星戴月，寝食俱废，终日于烈日烘炙雨浸中，与敌奋战，均能视死如归，恪尽天职；然其各个本身之痛苦，与目前一般惨状，职不忍详述，但又不能不与钧座略呈之：一、衡阳房舍，被焚被炸，物质尽毁；幸米盐均早埋藏，尚无若大损失（实为埋藏米盐多被日机炸出烧损）。但现在官兵伙食，除米及盐外，别无任何副食；因之官兵营养不足，昼夜不能睡眠，日处于风吹日晒下，以致腹泻腹痛，转为痢疾者， 日见增加，既无医药治疗，更无部队接换，只有激其容忍，坚守待援。二、官兵伤亡惨重，东抽西调，捉襟见肘；弹药奇缺，飞补有限。 自昨三十日辰起，敌人猛攻不已，其惨烈之战斗，又在重演，危机隐伏，可想而知！非我怕敌，非我叫苦，我决不出衡阳！但事实如此，未敢隐瞒，免误大局。” 8月2日，中国军机投下蒋介石复电：“我守衡阳官兵之牺牲与艰难，以及如何迅速增援，早日解围困之策励，无不心力交瘁，虽梦寐之间不敢或忽。唯非常事业之成功，必须经非常之锻炼，而且必有非常之魔力为之阻碍，以试验其人之信心与决心之是否坚定与强固。此次衡阳得失，实为国家存亡之所关，绝非普通成败之可比， 自必经历不能想象之危险与牺牲。此等存亡大事， 自有天命；唯必须吾人以不成功便成仁以一死报国之决心赴之，乃可有不惧一切，战胜魔力，打破危险，完成最后胜利之大业。上帝必能保佑我衡阳守军最后胜利与光荣。第二次各路增援部队，今晨皆已如期到达二塘、柘里滩、水口山、张家山与七里山预定之线。余必令空军掩护，严督猛进也。”^[66]

方先觉阅罢蒋介石的复电，郁郁寡欢，沉思不语，只是手不离杯地默默饮酒。作为统兵打仗的将军，方先觉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认可天命的左右，只相信官兵的智慧、意志和不怕死的精神，认可兵员的充足、弹药的满足和后勤供给的无虞。 目前，方先觉相信的东西都有，认可的东西都没有，而委员长的空头承诺，又根本不能落地，这仗还怎么打，城还如何守？

方先觉身边的小黄狗一向温顺，从不乱叫乱跑，与主人不离左右，特别讨人喜欢。连日来，小黄狗似乎意识到了灭顶之灾的迫近，变得烦躁不安，到处乱窜乱钻，狂吠不止，有一次竟跑出了司令部，幸被返回军部的葛先才发现，抱了回来。方先觉把小黄狗唤到跟前，放在桌面上，对它说：“你也慌了？是不是也想离我而去？唉，如果是这样，你就走吧，逃命去吧，我不勉强。”随即把小黄狗抱到军部门口，拍了拍它的屁股，示意快走。小黄狗回头不回身，泪眼汪汪地望着救命恩人，不肯挪步。方先觉挥挥手，紧皱眉头：“走吧，走吧，别假仁假义的了。”话音刚落，小黄狗突然转身，窜到方先觉的脚下，下嘴朝主人的马靴咬了一口，随即仰头呜呜直叫，一副蒙冤受辱的委屈样子。方先觉会意，弯腰拍拍小黄狗的脑袋：“好，我错怪你了，难得你如此忠心耿耿，不肯舍我而去，那你就留下与我们一起共生死吧。”^[67]幕僚目击此景，无不伤感，泪水洗面。

在这之前的8月1日，经过10天准备的日军第11军总司令横山勇飞抵概略修复后的衡阳机场，亲自筹划、指挥第三次总攻衡阳，命令第68师团和第13师团之第116联队，配属独立山炮第5联队、步兵炮队、速射炮队掩护，进攻南门；第116师团，配属炮兵第2联队、步兵炮队、速射炮队掩护，进攻西门；第58师团，配属军直重炮部队（含100毫米加农炮营和150毫米榴弹炮营）掩护，进攻北门；第13师团的第65联队和第140联队，配属山炮第19联队，进攻东门；第40师团占领衡阳西南远郊，阻止中国援军；第3师团转进耒阳地区，威逼郴州的第9战区司令部，并准备随时参加进攻衡阳作战。 日军第5航空兵受命配合第三次总攻衡阳，派出轰炸机第6、第16、第44三个大队和战斗机第1、第8两个飞行团参战。从日军的步、炮、空军力部署看，堪称倾巢出动，全力以赴。面对威猛无比的军力，横山勇踌躇满志，要求一日克城。从8月2日起， 日军的炮击和空袭就拉开了战幕，将无数的炮弹和炸弹倾泻到守军阵地。衡阳城内外立时山崩地裂，火光闪闪，狼烟滚滚，尘土飞扬。战火中的袖珍小城，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巨浪中震颤、起伏、摇晃、颠簸。8月3日夜幕降临后，一切准备就绪的各路日军步兵，排山倒海般地向衡阳守军发起了规模空前的第三次总攻。

断绝援兵念想的第10军全体将士，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死准备。坚守城南五桂岭北部阵地的第3师第8团，此时虽然还有两个营的编制，但实际兵力消耗的仅剩一个半连。 日军反复轰炸过的守军前沿阵地，工事已被全部破坏，官兵们只能依托残破的战壕抵抗日军的凶悍进攻。8月3日黄昏， 日军的攻击部队发起自杀式的冲锋，守军的前沿阵地大部陷落。一仗下来，第8团3营仅余二十几人，营长蒋国柱重伤不退，带着手下这些衣衫褴褛、体无完肤、蓬头垢面、饥渴交加的残兵，退到阵地一隅，利用一截短壕，作临时性抵抗。身在二线指挥的第8团团长张金祥发现这一危情后，决定与2营营长苏琢率领仅有的六十几人发起反击，夺回丢失的阵地。反攻前，张金祥在队前说：“弟兄们都是有见识的了，这回不像以往，四周围得像铁桶似的，援军泼命也打不进来，我们更打不出去，个人开溜也没希望，现实是，打是死，不打也是死，咱们就绝了这活命的念头，别当缩头乌龟，拼，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就赚了，拼出男人的志气来，拼出我们国军的威风来！大伙跟在我后头，冲！”就是这样一群貌似丐帮的破烂队伍，依然保持着勇往直前的泰山军雄风，硬是一瘸一拐、东摇西晃地冲上阵去，怒吼着打退了敌人，夺回了阵地。苏琢营长中弹后不倒，倚住一棵炮火灼焦了躯干、弹片削去了大部枝桠、气浪撕碎了绿叶的板栗树，面无血色，大口大口地喘气，对欲扶他躺下的张金祥说：“团长，死，其实不难受，站着死，可能比躺着死要好受一些。”^[68]说罢就断了气，与那棵不死板栗树并列挺立，形同巍然屹立、挺拔雄峙的泰山，充分表现了泰山军将士的不屈精神。张金祥和他的战友满含悲愤之情，将苏营长的遗体埋在板栗树下。他们相信来年春天定会人树融为一体，再次抽枝发芽，绿荫一片。安葬了苏营长，张团长带领铁血男儿逆袭反攻的日军。战至午夜，终于肃清残敌，巩固了阵地。

预10师第28团接防的接龙山、岳屏山阵地战情更为严峻。这里是日军炮击和空袭的重要目标之一，阵地上所有的工事、战壕均夷为平地， 日军步兵发起攻击后，守军官兵无险可依，只能不断地从旧弹坑滚进新弹坑，轮换着躲避炮弹轰炸，作极限抵抗。 日军攻占接龙山的一个山头，守军全部战死，第28团团长曾京手中已无兵可派，亲率身边的18名团部工作人员反击，冲上山去将太阳旗一脚踹倒，乘势血拼死斗，终将敌逐出阵地。防守岳屏山阵地的，是第28团的2营和3营，两个营不足百人。攻守双方在这里的前沿阵地来回拉锯10次，由于守军的死战不退， 日军始终没能突入核心阵地。2营营长余龙右腿中弹，打碎了骨头，站不起身，就趴在地上观察敌情，指挥战斗；3营营长翟玉岗的右腿也中了一弹，幸未伤及骨骼，但已极难走动，于是就拖着一条腿挪动，挪不动了就爬行，坚持在火线指挥战友拼杀。就这样，始终没让日军的图谋得逞。由军属工兵营、炮兵营及预10师第29团残存官兵混合编成的守军，防御五显庙、苏仙井中间地带，地面工事和外壕虽然大部被毁，但外壕外面的铁丝网和木栅却发挥了有效的阻敌作用。 日军一波一波的进攻，均被守军的手榴弹炸退，尸横阵前，血如溪流。第3师第9团据守的天马山、西禅寺及杏花村141高地，被日军攻占了一小部分，但大部阵地仍掌握在守军手里，团长肖圭田采取以少数兵力正面抵抗、大部兵力分散阵地两侧支援正面的战法，大量杀伤日军，巩固了阵地。

第3师第7团据守杨林庙与易赖庙前街阵地， 日军前两次总攻因碍于大片水田，均选在夜间行动，第三次总攻时不顾死活地白昼出击。8月4日， 日军一个小队突入杨林庙、杜仙庙一带守军阵地，第7团2营营长侯树德率该营残部三十几人反攻，待消灭这股日军后，包括营长在内仅剩5人。 日军猛攻猛打易赖庙前街守军阵地，黄昏时一个中队200余人拼死突入，与第7团1营残部短兵相接，肉搏拼杀。在这块小小的阵地上，先后有许学起、穆鸿才、邹亚东三位营长阵亡，三个连的连长除1连连长丁树忠外，2连、3连均换了三茬以上的连长，而且全部血洒易赖庙前街。此时的1营仅存二十几人，军官只有身负三处重伤的1连连长丁树忠，依然在舍生忘死地坚持抵抗。第7团团长鞠震寰不得已派出最后的兵力，命令3营营长王金鼎率领所剩无几的兵力增援1营。鞠团长对王营长说：“尽心吧，打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至于我鞠震寰，如守不住阵地，那也只有一死报师长了。”^[69]不久，这位忠勇的鞠团长壮烈殉职。

与此同时，衡阳北门和东门外的守军，也在浴血苦战，以血肉之躯抵挡着日军的猛烈冲撞。危机时刻，方先觉将军属辎重团的两个营派上了前线。这是一支只会军资配送、不会打仗的部队。但他们不怕，临危受命后在战场上边干边学，很快就掌握了投弹射击技能，为守军增加了防御力量。但是，辎重官兵毕竟缺乏步兵训练，在利用地形地物、躲避炮火、灵活机动、射击精度、投弹效率诸方面均是短板，造成大量伤亡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