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民俗传说的原始认知-第二章

人类起源于树的观点听起来似乎荒诞不经，却曾被当作严肃的事实，直到今天，还可以在许多民族的传说中找到蛛丝马迹。［1］这一观点可能源自神话中的伊格德拉西尔^[1]，即世界之树。［2］有关世界之树的传说众多，后世进行了大量的研究，试图给出完整的解说。但因其过于错综复杂，就连从事神话研究的学者也没有明确结论。无须深入探讨有关神树的众多理论，我们可以肯定，世界之树代表着自然孕育生命的力量。人们通常认为世界之树是一棵白蜡树，康韦先生说：“由于各种传说的相互影响，其他圣树的相关说法也附加到了世界之树上。因而《诗体埃达》和《散文埃达》^[2]将星星描述为世界之树的果实，尽管白蜡树本身并不结果。”［3］

索普认为世界之树可能是罗马神话中丘比特掌管的橡树，或是在德国神话中被称为盖斯马，后来被圣波尼法爵^[3]砍倒的至圣大橡树，也有可能是古撒克逊人民信奉的伊尔明苏尔，即宇宙之柱（拉丁文Columna Universalis），被认为是“大地祭树，世界象征”。［4］世界之树，万树之王，在北欧神话中就是白蜡树，［5］这也是条顿^[4]和斯堪的纳维亚诸民族赋予白蜡树超凡品质的原因，对此，本书会给出丰富的例证予以说明。按《埃达》的描述，所有的人类都起源于白蜡树和榆树。诗中讲到，奥丁和他的两个兄弟途经尘世，发现了两棵“了无生气”的树干，便对着树干吹入生命之原力：

“他们精气全无，

他们毫无感知，

无血无力，

容颜枯槁。

奥丁给了精气，

海尼尔赋予思想，

洛德注入血肉，

以及翩翩容颜。”［6］

在古时候的意大利和希腊，人起源于树的观念广为流传，当时的文献也屡有记载。维吉尔^[5]在《埃涅阿斯纪》中写道：

“这些树林里原来住着土生土长的法乌努斯林神们和河仙，

还住着一种人，

他们是从梗木树干上长出来的。”^[6]［7］

传说中罗穆卢斯和瑞摩斯^[7]兄弟俩被河水冲到了那棵有名的无花果树（拉丁学名Ficus Ruminalis^[8]）下，这似乎也暗示了人类与树的亲缘关系。正如基尔里所说：“以上关于人起源于树的传说或许只是个例。但是，如果追溯到更古老的传说，我们可能会发现神话时代人和树之间更为紧密的联系。”［8］

记得尤维纳利斯^[9]在第六首讽刺诗中也提及树源说：

“乾坤伊始，人类自土壤或裂开的橡树出生，

无父无母，过着与后世截然不同的生活。”［9］

希腊传说中，人类是从橡树或白蜡树生出来的。因此，在《奥德赛》中，有人逼问伪装成乞丐的奥德修斯的身世时说，人总归有个出身吧，“你该不是从传说中的橡树或石头里出生的吧”［10］。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10]讲述了宙斯用白蜡树创造第三代人类^[11]的经过，这一代人也被称作青铜时代的人类；赫西基奥斯^[12]也谈到“白蜡树之果，人类之源”。根据希腊传说，甫洛纽斯^[13]也生于白蜡树。某些希腊家族坚持认为自己是树的后裔，据说，珀罗普斯家族^[14]的祖先就是一棵悬铃树。波斯人也流传有关于阿契美尼德王朝^[15]起源的类似传说。基尔里指出，大量树源说的实例也证明：“家族的根系与旁支这样的说法不仅仅是一种隐喻，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欧里庇得斯^[16]的哀叹 ‘哦，我挚爱的嫩枝’也有类似深意。”［11］他还说：“尽管直白的树源说已经淡出视线，但部落繁衍和繁荣与其物神的纽带还是牢牢保留下来了。在日耳曼民族中，村树最初就是一个部族的族树，关涉整个村子的命运。如此一来，我们读到基督教圣徒和忏悔者劝人砍掉这些‘半仙’时，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他们会引发众怒，甚至要为自己的鲁莽之举受到惩罚了。”［12］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人们对森林树木的崇拜。雅各布·格林曾说：“最初，建造房屋的工艺十分粗糙，技术拙劣，人们处于低矮居所之中，仰望广阔天空下的参天大树，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很久以后，尽管条顿民族特有的建筑已经达到完美的境地，但在最为大胆的建筑创造中，他们不还在追求再现森林中高木冠林的景象吗？圣树树顶，枝叶繁茂，高踞其上的是古人想象中神采奕奕的神祇，而众人费尽心力雕刻或锤凿出来的形象却始终与想象相距甚远，难以传其精髓，以至流逝消亡。”［13］

有人曾设想世界之树和树源说是否与《创世纪》中的“生命之树”有关。此处无须过多纠结，因为确实在好些原始神话中发现了一些典型例子，它们与《圣经》对生命之树的描述相似。犹太教有关生命起源的记载，很多已经残缺不全，但这些记载在某种程度上提到了世界之树的概念和树源说的观点。已故的金先生曾在《神圣的树与花》一文中对此做出有趣的论述：

“《创世纪》开篇记录了有关人类创造与毁灭的故事，伟大民族拥有古老的文明，这些记录对他们的宗教体系到底有多大影响，我们很难评判。但二者之间至少某些地方有明显的关联，我们可以认为这种关联只限于某一独立的文化传统，或者也可以将其视为混沌初开或原始时期发展的必然结果。埃及、亚述和遥远的东方最为古老的雕刻和画作中出现的神秘圣树，让人立即想到生命之树和智慧树。对这些民族而言，圣树代表着某种形式的宇宙，是囊括所有创造物的整个体系，但更多时候，圣树被描述成生命之树，众神的信徒（有时是众神自身）靠食用生命之树的果实获取神力，迎接永生的欢乐。记录中最古老的生命之树有椰枣树、无花果树、松树和柏树。”［14］

有例证表明，古埃及人也流传着“生命之树”的传说。他们的圣典中记载，冥王俄西里斯^[17]下令在生命之树写下魂灵的名字，谁吃下果实，便可像神一样获得永生^[18]。［15］生命之树是印度最古老的传说之一，在梵语中称为“苏摩”（Soma），周围有精灵守护，汁液能让人获得永生。后来，维吉尔也谈到了一种圣树^[19]，格林认为按他的描述这棵树很可能就是伊格德拉西尔：

“朱庇特执掌之树，

枝头高高，通达天堂，

根脉深深，直抵地府。”［16］

如前所述，无数传说和故事都有伊格德拉西尔神话的影子，下面这则传说也与人类起源相关。13世纪的吟游诗人曾传唱：“人类始祖犯下原罪，千年以后，伊甸园的生命之树被移至亚伯拉罕之园，天使向亚伯拉罕^[20]预言，生命之树将承载人类的自由。耶稣应该按以下方式第一个从生命之树降生：先是处女嗅到生命之树的花香，子宫内孕育骑士法努尔^[21]。无须女人，这名骑士会诞下圣安妮，即圣母马利亚的母亲。奇迹不断出现，验证了先前的预言。处女闻到花香，生下法努尔。法努尔无意间来到生命之树，用刀割下果实，并在腿上把刀擦干净，不小心在大腿上割了个小伤口。汁液渗进伤口，大腿瞬间肿胀，圣安妮由此降生。”［17］

这种形式的万物有灵论在未开化部落中流传了下来，按照南非达马拉民族的说法，“树是万物先祖，对此殊荣，有两种说法”。在他们的信条中，“混沌之初有一树，树中生出达马拉族、布须曼人、牛和斑马。达马拉族点火吓走布须曼人和牛群，只留下斑马”［18］。

自此，布须曼人和野兽退居难以涉足之处，而达马拉族和斑马占据大地。这棵树又孕育出其他各种生灵。马斯登^[22]在《苏门答腊史》中写到，菲律宾的原住民流传着人类起源于树的奇异传说，在他们的信仰中：“宇宙之初，只有天、水和翱翔其间的鹰。鹰飞来飞去，无处落脚，便离间天和水的关系。为了不让鹰再生事端，占尽便宜，天便在水中置上岛屿，让鹰栖于岛上，天和水由此相安无事。传说人类从长竹竿中生出。恰逢鹰立于岸边，一根竹竿从水中漂来，竿有两节，被海浪冲到鹰脚边，鹰用嘴将竹竿啄开，一节蹦出了男人，一节蹦出了女人。很快，男人和女人在造物神巴塔拉^[23]的同意下结婚，［19］第一次撼动了大地，衍生出世界上的各个民族。”

多尔曼还举了一些有趣的例子，其中就有萨基诺土著人关于男孩从埋葬他族人的树中出生的传说。据说，米斯特克^[24]王朝的建立者是阿波阿拉山峡谷上两棵巍然大树的后裔。在古恰帕斯人^[25]的传说中，他们从木棉树根生出。萨波特克人^[26]也认为自己是树的后裔，他们用香和其他祭品供奉柏树和棕榈。南美洲的塔马纳克人^[27]也流传着类似传说，认为在墨西哥大洪水之后，人类从椰枣树的果实中诞生。［20］

英国童谣故事里，欧芹花床里出现的小小不速之客就是新生的小孩。这样的童谣可能“还有更完整的传说，就像罗马神话中的啄木鸟^[28]和北欧邻国的鹳鸟^[29]”［21］。这两种鸟在神话故事中享有盛名，啄木鸟被视为送火鸟和孩子的守护精灵，鹳鸟是送子鸟。在德国萨特尔兰，据说是“从卷心菜里取出婴儿”，在比利时的瓦隆大区，“婴儿出现在牧师的花园里”。［22］不仅如此，德国南部和北部很多地方都流传着空心树的故事，以为空心树横长在池塘上方，是婴儿出生前的栖居之地。人起源于树的原始观念几经变化，在不同的地方流传，大多数国家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中都有，数不胜数，形式各不相同。

注释

［1］查理斯·弗朗西斯·基尔里：《印欧原始信仰概述》，第62—63页。

［2］雅各布·格林：《德国神话》，第二卷，第796—800页；《每季评论》，第一百一十四卷，第224页；本杰明·索普：《北欧神话》，第一卷，第154页；W．S．W．安森编著：《阿斯加德与众神》，1822年，第26、27页。

［3］《弗雷泽杂志》，1870年，第597页。

［4］本杰明·索普：《北欧神话》，第一卷，第154—155页。

［5］马克思·缪勒：《德国作坊的碎片》。

［6］查理斯·弗朗西斯·基尔里：《印欧原始信仰概述》，第64页。

［7］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八卷，第314页。

［8］查理斯·弗朗西斯·基尔里：《印欧原始信仰概述》，第63页。

［9］摘自威廉·吉福德英译本。

［10］瓦尔特·基廷·凯利：《印欧传说与民俗之谜》，1863年，第143页。

［11］查理斯·弗朗西斯·基尔里：《印欧原始信仰概述》，第63页；约翰·菲斯克：《神话及其创造者》，1873年，第64—65页。(www.chuimin.cn)

［12］查理斯·弗朗西斯·基尔里：《印欧原始信仰概述》，第65页。

［13］雅各布·格林：《德国神话》，第一卷，1883年，第69页。

［14］《每季评论》，第一百一十四卷，1863年，第214—215页。

［15］埃内斯特·代·本生：《圣彼得的钥匙》，1867年，第414页。

［16］雅各布·格林：《德国神话》。

［17］勒鲁·德·林希：转引自查理斯·弗朗西斯·基尔里《传说之书》，第24页。

［18］弗朗西斯·高尔顿：《南非探险记》，第188页。

［19］拉什顿·M．多尔曼：《原始迷信起源及发展》，第289页。

［20］理查德·福卡德：《植物民俗，传说与抒情诗》，第311页。

［21］瓦尔特·基廷·凯利：《印欧传说与民俗之谜》，第92页。

［22］雅各布·格林：《德国神话》，第二卷，第672—673页。

【注释】

[1]伊格德拉西尔（Yggdrasil），古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一株支撑宇宙的巨木。

[2]《诗体埃达》也称为《老埃达》，《散文埃达》也称为《新埃达》，两部合称《埃达》，是中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北欧神话故事和英雄传奇。

[3]圣波尼法爵（Saint Boniface），英国人，中世纪天主教传教士和殉道者。

[4]条顿人（Teutonen）是古代日耳曼人中的一个分支，后逐步和日耳曼其他部落融合。后世常以条顿人泛指日耳曼人及其后裔，或是直接以此称呼德国人。

[5]维吉尔（Virgil），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被誉为罗马的国民诗人。

[6]参考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3页。

[7]罗马神话中罗马市的奠基人。河水将尚在襁褓的罗穆卢斯和瑞摩斯冲上岸，一只母狼在无花果树下发现他们，并哺育抚养他们。

[8]拉丁文，ficus为“无花果树”；ruminalis（of rumina）即“鲁弥娜女神的”，鲁弥娜是北欧神话中婴儿哺乳女神，神庙修在一棵无花果树下。

[9]尤维纳利斯（Juvenal），公元1—2世纪古罗马讽刺诗人。

[10]赫西俄德（Hesiod），古希腊诗人，被称为“希腊训谕诗之父”。

[11]白蜡树女神墨利阿得斯（Meliades）曾抚养幼年的宙斯，宙斯使用的长矛即出自白蜡树，后宙斯用长矛的杆造第三代人类。

[12]赫西基奥斯（Hesychius of Alexandria），公元5世纪左右古希腊语言学家。

[13]甫洛纽斯（Phoroneus），白蜡树女神之子，后成为伯罗奔尼撒之王。

[14]原文为“Pelopidae（sons of Pelops）”，即珀罗普斯家族。

[15]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ae），也称波斯第一帝国。

[16]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悲剧大师。

[17]俄西里斯（Osiris），埃及神话中的冥王，也译作奥西里斯。

[18]埃及神话中，生命之树的果实代表法老守护神荷鲁斯（Horus）的“圣心”，食用便可获得永生。

[19]见维吉尔《农事诗》。

[20]《圣经》中，上帝应许亚伯拉罕，要透过他的子民，使天底下所有的国都被祝福。亚伯拉罕被视为以色列人的始祖，是以撒之父。

[21]13世纪吟游诗歌中的圣安妮之父，也作Fanoiaix，在《古兰经》中也被称为法各（Faqud）。

[22]即威廉·马斯登（William Marsden），英国东方语言学家。

[23]造物神巴塔拉（Bathala Meycapal），菲律宾神话中的最高者，也作“Batala”，据说源于梵文“Bhattara Guru”，即“诸神中最高者”。

[24]米斯特克（Miztec），墨西哥古文明。

[25]恰帕斯人（Chiapanecas），墨西哥土著。

[26]萨波特克人（Zapotecas），墨西哥土著。

[27]塔马纳克人（Tamanaquas），巴西伊塔马拉卡镇（Ilha de Itamaracá）的印第安人。

[28]指罗马神话中农神萨图恩（Saturn）之子皮库斯（Picus），他因拒绝女巫的追求被变为啄木鸟，被视为送火鸟以及婴孩的守护精灵。在罗马的传统中，婴儿出生时要在屋里为皮库斯及其兄弟备席，他们便会带来生命之火，保佑婴儿顺利降生。

[29]在荷兰、丹麦和德国等地流传着鹳鸟送来孩子的传说和故事，因此鹳鸟也被称为送子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