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岭中避过了管仲一箭,鲍叔牙与公子小白更感事态凶险,于是催马急驰,早到临淄。翌日,鲍叔牙携带重礼,拜访临淄城中各个大夫,逐个登门,无一落下。这日,高子府中,群贤毕至,齐国国中最为显赫的公卿大夫齐聚一堂,如高子、国子、雍廪、东郭牙、公孙隰朋、宾须无、宁越、仲孙湫等,以高子居中,余列两旁,分宾主入席坐定。......
2023-10-19
鲍叔牙与东郭牙、王子城父率领得胜之师一路向北,朝临淄城开去。天有不测,乐而生悲,途中顺着一座老桥过河,不想那桥陡然间坍塌,王子城父及身边七八个兵士陷落河中,好在桥不甚高,水刚过头,兵士无一人受伤,只是王子城父被乱石撞断了右腿胫骨。鲍叔牙大惊,带头跳入水中将众人一一救起。王子城父也被军医及时接骨,所幸尚无大碍,只是短期内动弹不得,要静养百日。
大军进入临淄,齐桓公得报,一喜一忧,喜的是乾时大战齐国全胜,忧的是王子城父这个国之栋梁却不幸受伤!齐桓公率领众大臣十余人亲往探视,见只是骨折,心中稍安。王子城父静卧榻上,众人围绕在侧。齐桓公当即赐予王子城父上大夫爵,并授临淄城父之职。众人称贺。鲍叔牙大喜道:“王子担任临淄之城父,可谓不二人选!”王子城父心中默默有念:“城父执掌都城军政大权,乃国君安危之所系,国君将临淄城交付于我,乃莫大信任!我本周室洛邑城父,如今又做临淄城父,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当下慨然接受。齐桓公道:“有王子做寡人的城父,寡人高枕无忧矣!”
看完王子城父,齐桓公又于宫中设宴,大会群臣,以贺乾时之胜。一时钟鸣鼎食,乐舞翩翩,殿堂之中无不欢喜。酒过数巡,齐桓公朗朗道:“乾时之战,鲍师父与王子城父功劳最大,王子城父已受寡人城父之职,鲍师父也当受寡人相国之位!”
这已是齐桓公第二次要拜鲍叔牙为相了,席间众大夫都道:“鲍卿理当为相!我等竭诚辅之。”
“不可!”鲍叔牙面堂黝黑,双目雪亮,当下将话锋急转,正色道,“我以为,今日犹未可贺也!”
众人都愣住,桓公也放下手中酒爵,满脸诧异道:“为何?”
鲍叔牙声若洪钟:“公子纠还在鲁国,有管仲、召忽为辅,又有母舅之国相助,心腹大患尚在!故,犹未可贺!”
齐桓公经此提醒,如梦忽醒,顿觉此事干系重大,心中暗暗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于是目不转睛盯着鲍叔牙,皱眉道:“为之奈何?”
鲍叔牙道:“乾时一战,鲁师十损七八,又失了汶阳之田。此时我正气盛,鲁正胆寒,臣当统率三军,直压鲁境,将公子纠等讨回,鲁国焉敢不从?”
齐桓公听了这话,心内沸腾,恭敬道:“鲍师父言之有理,寡人举国之兵,任凭鲍师父调遣,公子纠之事也全凭鲍师父裁决,寡人只要一件——”霎时又想起管仲射钩,禁不住火冒三丈道,“只要——管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寡人誓要将管仲万箭穿心,以报昔日射钩之仇!”
席中群情激愤,仲孙湫嗷嗷道:“将管仲押回临淄,架起油鼎,烹了!”
鲍叔牙大骇,瞬间又强装镇定道:“鲍某得令。”齐桓公要杀管仲,早在鲍叔牙意料之中,然而鲍叔牙要救管仲,也是九死而不改其志。管鲍二十年深情厚谊,鲍叔牙早视管仲如同己身,其中的笃定,旁人自是难以知晓。记得初入齐国为公子师父之时,管仲、鲍叔牙、召忽三人相约:异日无论是公子纠继位,还是公子小白继位,皆要互相举荐,共成大业!誓言铮铮,依稀如昨,鲍叔牙又岂能忘怀?何况管仲实是当今天下第一奇才,胸怀大志而屡屡不得际遇,饱受嘲讽而始终不堕青云之志,世人皆道九败丈夫何其不堪,却不知只是珠玉遗在污泥里罢了,管仲真实之遭遇,管仲无量之才具,普天之下,九州之中,只有鲍叔牙一人最为知音,且坚信不疑!如此人杰,安能任其无辜枉死?无论是兄弟私情,还是国家大义,即使拼了自家性命不要,也要救下管仲,保全管仲,成就管仲!——鲍叔牙如此暗暗下了决心。
此番鲁国之行,名为杀管,实为救管,其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曲折与艰难。鲍叔牙心中沉甸甸的,心想着如果得王子城父随行,正可以增添不少胜算,只可惜王子城父骨折而卧,百日之内行动不得。鲍叔牙慢慢饮了半爵酒,将席中众位大夫逐个扫了一遍,半晌,面桓公道:“臣愿乞公孙隰朋为齐使,随军一同前行。”
“准。”齐桓公高声应道。
鲍叔牙检视完军马,回到家中,独自卧于堂中席上,想着整个齐国,上自一国之君,下至士子庶民,人人皆欲将管仲杀之而后快,不由眉头紧锁,忧上心头。堂外忽然传报:“府外来了一个冷冰冰的青衣女子,说是有重要大事,非要面见鲍卿。”
鲍叔牙诧异不已,心想临淄城中我从不认识什么女子,迟疑了片刻,命道:“请。”
须臾,那女子带着一缕幽香飘然而入。乌发垂肩,眉目清秀,青衣妙曼,脚步轻盈,仿佛纤尘不染的画中人,只是冷颜冷面,浑身透着高贵而孤傲的气质,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鲍叔牙见她不过十八九岁,料定必是公卿豪门之女,当下道:“请教姑娘姓氏?找我有何要事?”
那女子躬身,优雅行了一揖:“我是高雪儿。”而后抬起头来,沉着脸,拿清澈的眼睛剜向鲍叔牙:“小女子在深闺之中,也曾闻得管鲍之交的美谈。此刻前来,只是想亲眼看一下,即将杀管仲的鲍叔牙到底是个何等模样的人。”
鲍叔牙黑髯偾张,不由一阵大笑:“早闻高子有一个厉害女儿,人称雪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哈哈哈哈,鲍叔牙黑面虬髯,四十年来本色不改,姑娘请看。”说罢昂首挺胸,又将双臂呈一字形伸展开来。
高雪儿白润的脸上,闪过一丝娇羞和慌乱,嘴唇嗫嚅了几下,道:“鲍子明日即将带兵去鲁国,此去,管仲必死于你手!”
鲍叔牙止笑,大步走过来道:“管仲是死是活,自有国家公论,岂是鲍叔牙可以自作主张的?”
“鲍子大谬!”高雪儿几乎失声尖叫起来,“管仲存亡,若以国家公论,必是死路!唯有鲍子自作主张,方有一线生机!”
鲍叔牙顿时愣住,心中却是又惊又喜,问道:“何以见得?”
“只因要杀管仲者,却非他人,乃当今乾坤独断的齐侯。而能够劝住齐侯不杀管仲者,偌大齐国,唯有鲍叔牙一人而已!”高雪儿说着,又向鲍叔牙揖礼道:“此事非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鲍叔牙不能为之!”
此女小小年纪,竟能将世事洞悉得如此透彻,提纲挈领,一语中的,实是令鲍叔牙大为惊诧。鲍叔牙虽有营救管仲之念,但如此一番关节,不是眼前人今日道破,自己还真是没有想到。鲍叔牙背着手踱步。高雪儿早知鲍叔牙已被自己言语所动,当下盯着其缓缓移动的背影,追着道:“怎么,鲍子以为高雪儿是虚言妄语?”
鲍叔牙猛一转身,如虎回头,将高雪儿吓了一跳:“姑娘乃是管仲故交老友?”
高雪儿垂下了头,满脸羞怯,喃喃道:“非是故交,不过一面之缘。小女子……我于临淄街头偶遇管仲,听他,听他唱过《考槃》……”低低的声音中潜藏着无限神往,似乎有无穷话要说,但是不好意思,难以启齿。
鲍叔牙见状,已看出高雪儿对管仲的少女情怀,故意道:“不过街头偶遇,陌路相逢,姑娘何必对管仲如此上心?”
高雪儿急了:“我只是不忍看此大才,国之栋梁,壮志未酬,无辜枉死于乱世之中……”
鲍叔牙又故意道:“你如何知道管仲是栋梁大才?”
高雪儿本想回道“凭他《考槃》之歌”,忽感鲍叔牙弦外之音,顿觉上当,一时窘得满脸绯红,跺着脚,柔声急道:“你……”
鲍叔牙喜上眉梢,刹那间觉得这个高雪儿不再是冷美人,倒像是一家人那般亲昵,笑吟吟道:“你不说,我便晚几天再救管仲,叫你再焦急几天!”
不想高雪儿一听此言,大出意料之外,呆呆不语立着,两行清泪就涌出眼眶,涔涔而下。那是相思之泪,是委屈之泪,是温暖之泪,是信任之泪,反倒令鲍叔牙转喜为忧,一时不知所措。
须臾,高雪儿挂着泪珠,楚楚可怜道:“鲍子繁忙,雪儿告退。”说完又行一礼,失魂落魄一般去了。晃了几步,忽然回转来,将一个青囊塞入鲍叔牙手中,埋头低低道:“这个交给管仲,告诉他,我……我盼他平安归来……”言讫一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如同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了。
鲍叔牙打开锦囊,见是一块竹简,上面字迹清秀隽永,写着《考槃》之诗,自然是高雪儿的手笔。鲍叔牙叹道:“整个临淄城中,除我之外,唯有这一个雪美人有救管之意,唉,管仲啊——”鲍叔牙托着那豆青色的锦囊,恍惚之间,觉得正托着一座雪峰插云的皑皑大山……
鲍叔牙与公孙隰朋率军一路南下,屯于汶阳之田。是夜,营中遍地篝火,灿若星河。公孙隰朋于帐中读书,不觉灯烛摇曳,睡意渐浓。公孙隰朋来不及下榻,便伏案于书简之上,沉沉睡去。忽然一阵狂风卷着沙石入帐,将灯吹灭;公孙隰朋只觉得寒气逼人,正欲掌灯,却见黑影里蹿出一只斑斓大虎,探着前爪,眼睛中射出两道白光,呼啸着向自己扑来!公孙隰朋大叫,陡然间仰面摔倒,脊背生疼。原来是一个奇梦。公孙隰朋惊醒来,额头满是汗,犹觉背后还疼。公孙隰朋诧异不已,拭了汗,离案上榻,却再也难以入眠,于是披上衣服出帐,随便走走。
早已是子夜时分,军士们都已灭灯入睡,营中颇显寂静。公孙隰朋信步而行,不觉来到帅帐,但见帐壁火光,人影晃动,看来鲍叔牙也没睡,公孙隰朋于是悄然入帐,行了揖,问道:“夜色已深,鲍卿如何还没下榻?”
鲍叔牙呵呵一笑,将手中一简放于案上:“睡不着,正要找公孙大夫解闷呢——你如何也没睡?”
“我也正想着要找鲍卿解闷。”公孙隰朋哑然失笑,与鲍叔牙入席,满脸迷茫道,“鲍卿啊,我适才做了一个猛虎入帐的怪梦,吓醒了。”当下将梦中情景和盘托出,忧道:“不知此梦主何吉凶?莫不是你我此番用兵,有被吞噬之虞吗?”
“非也!”鲍叔牙却大喜道,“昔日周文王飞熊入梦,而得太公大贤。公孙大夫此番梦虎,乃齐国将得霸王之辅,大吉之兆!”
公孙隰朋依旧诧异,道:“如此说来,是吉祥之梦?”但见鲍叔牙起身,从案头取来一简书函,墨迹未干,交与公孙隰朋道:“此乃我写给鲁侯的书信,天亮后,还要劳烦公孙大夫为使,到曲阜走一趟。”
公孙隰朋接过,见简上写道:
“外臣鲍叔牙,百拜鲁侯殿下: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吾君已奉宗庙,公子纠欲行争夺,非不二之谊也。吾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仲、召忽,吾君之仇,请受戮于太庙。”
公孙隰朋陡然一惊,瞬间又恢复平静。信中所言不过二事:一是借鲁国之手将公子纠杀掉;二是要将管仲、召忽活着带回齐国。公孙隰朋捧信陷入沉思。
鲍叔牙道:“公孙大夫以为管仲其人如何?”
公孙隰朋道:“我与管仲少有交往,但闻得世人对管仲褒贬不一,褒者以为济世之才,贬者骂为九败丈夫,莫衷一是。”顿了一下,又道:“我对管仲虽然不甚了解,然而我却知鲍卿乃刚正不阿、大义凛然的伟丈夫!鲍卿观管仲是何人,我便信其是何人。”
鲍叔牙大笑道:“普天之下,最知管仲者,莫过鲍叔牙也!公孙大夫啊,那管仲——便是你梦中那只猛虎!此人必可辅助齐侯为天下霸主!”公孙隰朋惊骇不已。鲍叔牙又低低道:“管仲天下奇才,我已暗中举荐给国君,将召而用之。公孙大夫入齐,必要保管仲安然无恙!切记切记!”
公孙隰朋始知责任重大,沉吟了片刻:“倘若鲁侯执意不放,必欲杀之而后快,如之奈何?”
鲍叔牙答:“你只提管仲射齐侯带钩之事,但言齐侯必要手刃管仲,鲁侯必信无疑。”
“诺。”公孙隰朋得令。两人又议了一些军务要事,公孙隰朋告退,各自安歇。
却说鲁庄公兵败乾时,率残师逃回鲁国,将公子纠、管仲、召忽三人安置在生窦地方,自己灰溜溜回到曲阜,什么人都不见,只召谋士施伯进宫。鲁庄公一见施伯,便痛哭流涕,伏拜于地:“悔恨当初不听施大夫之言,以致大败于乾时,鲁师十损七八,又折了秦子、梁子两员大将,此皆寡人之罪也!”
乾时之败,施伯早料在前,以为鲁庄公是咎由自取,但此刻见庄公诚心悔过,做臣子的又岂能再计较什么,当下扶起庄公道:“都是那公子纠狡诈,搬来自己的姐姐、国君的母亲文姜夫人斡旋,以至于国君不得不出兵!齐鲁邦交数百年,又岂能以一战论输赢?国君不必自责,从长计较,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庄公道:“齐国下一步将会如何?我国当如何应对?”
施伯道:“臣以为不出数日,齐国必遣使来讨公子纠,我们以静制动,相机行事即可。眼下公子纠等三人务要严密看守,以备后用。”
庄公道:“寡人但听施大夫主张。”
果然,未出十日,鲍叔牙屯大军于汶阳,公孙隰朋持鲍叔牙手书来见。鲁庄公阅了那书,将公孙隰朋暂安置在驿馆歇息,便又独召施伯来议。鲁庄公道:“一切如施大夫所言,齐使公孙隰朋来要人了。”一面说,一面将鲍叔牙信简递了过去。
施伯将简上之字阅了两遍,道:“齐小白初立,便能知人善任,大败我军于乾时,今又遣使而来,欲借我国之手而除掉公子纠,此乃王者气象。齐小白之能非公子纠可比啊!”
“这个新齐侯如此厉害,鲁国从此将无宁日!敢问施大夫,杀纠与存纠,哪个更利于鲁国?”鲁庄公脸上满是阴云。
“杀。”施伯冷冷道,“鲁国刚刚兵败,鲍叔牙便又屯大军于国门,此时之势,齐居上而鲁在下。当依鲍叔牙信中所言,杀公子纠,将管仲、召忽打入槛车交付公孙隰朋,再遣使入齐讲和,如此先结交新齐侯,再图后计,乃为上策。”
“寡人谨遵施伯高见。”鲁庄公道。当下便召猛士公子偃火速入宫,授了密令。
公子纠、管仲、召忽三人自乾时回来,便被困在生窦,名曰奉养,实则软禁,饱受屈辱。乾时大败,鲁国朝野将这口恶气全部撒在他们主臣身上,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三人之中,公子纠虽为主,实则以管仲为首,所以鲁人更恨管仲。一日清晨,召忽打开院门,却见外面墙壁上,悬挂着四四方方一张蒲席大小的羊皮,上面是管仲画像,那像画得十分精细——但是胸口处却插了一把被抹了羊血的铜匕,右上角题着剑拔弩张八个大字——“九败丈夫、乾时罪魁”。召忽怒而将羊皮揭下,一把火烧了。
这还不算,街道上时不时总有人传唱着一首叫作《九败丈夫》的歌谣,那歌道:“南阳贩枣被人打,齐国贩布被人骂。又去南方贩黄吕,江边狂呼救命啊!宋国为师却为盗,卫国入仕被蛇咬。睢阳城下拔腿跑,回乡母死妻走了。灭纪之战空献策,贬在祖庙望月小。以多攻少守战道,博得九败美名笑。可叹奇才管仲子,人生如戏英雄老!”管仲闻歌叹道:“人世冷暖,何至于如此恶毒刻薄!”而那作歌之人乃施伯。当时世上,真正认定管仲有王霸之才的,只有两人——齐国的鲍叔牙和鲁国的施伯。只因施伯曾几次劝说管仲为鲁国效力,均遭到管仲回绝,便起了嫉贤妒能之心。施伯搜罗了管仲平生曾有的九件败事,串而成歌,暗中使人传唱,定要使管仲身败名裂,虽生犹死,不复再被其他诸侯所用。
话说公子偃奉了鲁庄公之令,当下率领一百甲兵,两辆槛车,径直赶到生窦,一声令下,便将小院团团围住。公子偃气势汹汹,冲破大门,一群虎狼之兵不容分说,便将公子纠等三人用绳索缚住,按在庭中阶下。公子偃趾高气扬道:“奉国君之令,取公子纠首级,将管仲、召忽二人打入槛车!”
三人大骇,公子纠惊呼道:“我是你们国君之舅,文姜夫人之弟,鲁侯安敢杀我!”
公子偃呵呵冷笑,道:“公子错了。要杀你的,却是你那刚刚做了国君的小白弟弟,鲁侯不过假手而已,你那两位师父则将押回齐国,另行处决。”
公子纠顿时面色煞白,魂飞魄散。召忽一脸铁青,凛然不惧。而管仲神情闪烁不定,一双细长的凤眼不住四下里瞧去,但见到处都是操戈持戟的甲兵,敞开的门外,停着两辆笼子一般冷冰冰的槛车。危急时刻,管仲敏感察觉情势不对,“主死臣必亡,何以要杀公子而存管、召?其中大有蹊跷……”管仲心中暗暗自问。
管仲焦急,想无可想,行无可行,正无奈间,公子纠被推上断头台,一柄长长的铜刀已架在项上。管仲与召忽同时失声叫道:“公子——”
公子纠早已无神,望着天上孤孤单单的一朵浮云,忽然微微一笑:“刀在项上,我犹不信,小白弟弟杀我……”言罢闭目,两行泪珠滚滚而下。只见铜刀一闪,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公子纠人头滚落于地。
管仲惊呆了,召忽霎时哭拜于地。
“将管仲、召忽打入槛车,押走。”公子偃命道。
召忽捶胸大哭,陡然间又仰天一笑,但见铮铮铁骨,凛然不屈:“为人子者,死于孝;为臣子者,死于忠!我将从我主于地下,安肯受此桎梏之辱!”说罢,挣脱甲兵之手,怒目圆睁,发足狂奔,一头撞死在廊下柱子之上。
管仲又惊又急,抖擞着身躯要跳起来,忙喊着召忽的名字,然而岂能阻住,召忽满脸血迹,霎时气绝,横尸地上,死不闭目,其状惨不忍睹。
管仲呆了,望着召忽之尸、公子之头,红着眼眶,半晌不语。管仲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正色厉声道:“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我且苟全性命,生入齐国,为公子和召忽申冤昭雪!”言罢挣脱士兵,昂然起身,自向门外大步走去,待到槛车边,束身弓腰,探着脑袋就钻了进去。
这边公子偃呵呵一乐:“管仲倒底是管仲,识时务,是豪杰!难怪九败而不死,哈哈哈哈……”公子偃又命斩下召忽之头,与公子纠之头各自封在一个红色木匣中,而后押着槛车,带上兵丁晃晃悠悠就走了。生窦大道上,老百姓围观如堵,见槛车里囚的是管仲,都齐声骂起来。公子偃十分得意,立在车上一边走着,一边瞧着,一边哼哼唱着:“南阳贩枣被人打,齐国贩布被人骂。又去南方贩黄吕,江边狂呼救命啊!……”
各种羞辱如水涌来,如丝缠来,如刀割来,管仲屈身坐在槛车里,用心封了耳朵,只静静闭目养神。都来吧,任他水来,丝来,刀来,我终究是我!(www.chuimin.cn)
公子偃来到曲阜宫中,向鲁庄公回禀,时施伯也在。公子偃侃侃而谈,说到公子纠临刑之前依旧不信是齐侯要杀他,鲁庄公笑道:“蠢材一个,岂能与齐小白相抗?”说到召忽为主殉节,鲁庄公不禁为之动容,叹道:“忠义召忽,无双国士!”说到管仲自囚于槛车,鲁庄公茫然“嗯”了一声,颇有轻蔑之意,身边施伯却大惊道:“其中有诈!臣观管仲之事,必有内应,必然不死!屯兵于汶阳者,鲍叔牙也。臣闻鲍叔牙与管仲私交甚笃,有管鲍并称之誉,形同一人。死公子而活管仲,难保不是鲍叔牙救管之计!”
鲁庄公道:“施大夫以为该当何如?”
施伯答道:“管仲,天下奇才。倘若被鲍叔牙救去,必为齐用。管仲深不可测,齐若用之,必霸天下,鲁将俯首于齐。国君不如致书齐侯,抢先救管,将之生留在鲁国,如此管仲必对国君感恩戴德,必为鲁用。鲁用则鲁强,齐国不足虑也。”
鲁庄公不以为然,笑道:“管仲之才,施伯何必言之太过。以寡人观之,不过九败丈夫而已,何堪大用!何况齐侯之仇怨,虽说在公子纠,更在管仲射钩,我若生留管仲,齐侯必恨我,于鲁无益。”
施伯道:“国君不用管仲,则必杀管仲,以其尸首还与齐国。齐侯若真恨管仲,则我杀之以泄其恨,齐侯必不怨我;齐侯若真用管仲,则我更要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鲁庄公道:“施伯高见。”于是命公子偃将槛车押到刑场,即行斩首。
早有消息传报,公孙隰朋大惊,轻驾一辆快车,从馆舍急入鲁宫,径直闯入,正巧撞见鲁庄公要乘车外出,公孙隰朋拦住车驾,大声道:“鲁侯为何要杀管仲?”
鲁庄公急着去见母夫人文姜,只因文姜听得弟弟公子纠死在鲁国,又伤心又愤怒,鲁庄公正要前往劝慰,当下扶着车栏道:“公子纠亡了,不想那召忽也随他去了,只剩下一个管仲,寡人且替齐侯也杀了,岂不省事?”
公孙隰朋想到临行之时鲍叔牙的嘱托,厉声道:“鲁侯大谬!桓岭之中,我国君曾被管仲射钩,故对管仲恨之入骨,必要手刃仇人,将之千刀万剐,方解其恨!公孙隰朋身为齐使,出行之时,曾得万千叮嘱,岂敢有辱使命?鲁侯如今杀了管仲,于我国君而言,恰等于不曾杀管仲!”
鲁庄公一听,觉得合情合理,当下踌躇。公孙隰朋又道:“倘若我国君不能亲刃管仲,胸中这股怨气不得宣泄,一时发狂,再起兵戈,于鲁将大大不利!”
鲁庄公一听到“兵戈”二字,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乾时惨败,余悸犹在,鲁庄公又急着去见文姜夫人,当下道:“寡人就将管仲交给公孙大夫,任凭齐国处置。”
“多谢鲁侯。”公孙隰朋拱手道。
曲阜城楼下,公子偃将囚着管仲的槛车,盛着公子纠、召忽之首的两个木匣,一并交给公孙隰朋。公孙隰朋接了,两人拱手作别。公孙隰朋查看槛车,见管仲完好,揖礼道:“管子,得罪了。”管仲坐在木笼子里也举手还了礼,道:“有劳公孙大夫。”两人互相用目光神秘地碰了一下,彼此便不再言语。公孙隰朋带有随从二十余人,一个役人驾着管仲的囚车,又一个役人驾着公孙隰朋的墨车,其余人等分列左右,跑步随行。公孙隰朋唯恐再生变故,满脸焦虑之色,催促道:“快走!”一行人便裹着黄尘,风一般地跑了。
眼看着公孙隰朋与役人们在鲁道上行色匆匆,逃命似的,哪里像是押送囚徒的样子,管仲心中暗暗叹道:“此必是鲍兄救我之计!鲍兄啊……”管仲忽然眼眶红润,心中不由一阵阵酸楚。一日之间,连丧两命,唯有自己虎口脱险,非鲍叔牙相救,难道是死神开恩吗?二十年前,管仲与鲍叔牙相识于南阳市井,彼时青春年少,三拜三揖,拱手之间便已铁定终生。二十年来,世事多艰,沧海桑田,然而管仲对鲍叔牙之情始终如一,而鲍叔牙对管仲之义也从未改变!往事幕幕,如水涌来,当时种种不幸与艰难,此刻皆是醇香如酒,珍贵如金,令人想了就要掉泪。一时间,虽然佝偻着身子坐在车笼之中,却犹如高卧锦榻之上,令管仲如痴如梦,不愿复醒。
跑了半日,役人们渐渐没了精神,速度也不禁慢了下来。众人抱怨着要休息一下,公孙隰朋只令大家喝了些水,吃了些干粮,便又催起来。役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个个沉闷,不得不上路。公孙隰朋也是焦虑不已,这些管仲一一瞧在眼里。管仲后背贴在木棍上,身子随马车上下颠簸,屁股被颠得生疼。管仲哪里顾得了这些,嗫嚅着嘴唇自言道:“鲁庄公身边有施伯,此乃智谋之士,虽然一时将我放了,倘若忽然醒悟,再派兵来追,我命休矣!”
平原广野,一声鸟鸣破空传来。管仲抬头望去,见东方云絮恍如鱼鳞,一只不知道什么鸟抖了抖翅膀,便如一个白点飞入云中去了。管仲望着那鸟与云絮,想着自己的凄惨遭遇,忽然心生一计,片刻间制得《黄鹄》之歌,歌词道: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
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
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
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
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管仲博学多才,深通音律,当下盘坐车笼之中,便将这《黄鹄》歌高唱起来。歌声自笼中飘出,四下荡漾开去。听到“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公孙隰朋不由心神一震,如同酷热之中偶得凉风。听到“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公孙隰朋不由锁住眉头,不禁就要长歌当哭;听到“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公孙隰朋果真就踯躅了,当下止住车马,几个箭步,来到管仲面前道:“管子之歌意境高妙,公孙隰朋大为折服,特止步请教,此为何歌?”
管仲道:“我闷在槛车之中,百无聊赖,一时兴起,便得了这《黄鹄》之歌。公孙大夫可令役人们随我一同歌唱,以解征程寂寞。”
公孙隰朋大喜,便令大家一同唱歌。役人们边走边唱,如同饥而得饭,病而得医,浑身上下都来了力气,将先前的郁闷与疲惫一扫而光,且行且乐,车驰人飞,十步并作五步走,两日路作一日行,不知不觉间,已到齐鲁边境。公孙隰朋大悟——管仲做歌,哪是什么消遣,实为赶紧逃命!当下恍然道:“管子随机应变,我不如也!”又叹道:“今日始知,乐者,非单钟鸣鼎食之乐,亦有救亡图存之歌!”公孙隰朋出身大夫世家,自幼鲜衣美食,与寒门草莽之中艰难成长起来的管仲,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堂阜,齐国南方边境小邑,与鲁接壤。眼看着将入齐国疆界,不想身后一列战车陡然奔袭而来。原来鲁庄公事后果然追悔,加上施伯撺掇,便又派公子偃率军追来,誓杀管仲。公孙隰朋大惊道:“快!快!前方堂阜,便是齐境!”管仲惊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叹道:“难道上天真要亡我!”
役人们护着车马,加速向前奔去。追兵大喊,齐射箭来,公子偃吼道:“只射槛车里的管仲!”不一会儿,十几支箭便射在槛车的木头上。管仲在狭隘的车笼里左躲右闪,惊慌不已。公孙隰朋想到鲍叔牙“必要活管仲”的托付,当下大声令道:“众人护着槛车!宁可我死,不可使管仲亡!”当下率先从自己的墨车上跳下,顺势打几个滚,尘烟里人影闪烁,公孙隰朋便从后面爬上了管仲的槛车。而后背靠木笼挺立,掣出腰间宝剑,左劈右砍,将射过来的箭挡落地上。役人们也纷纷跑过来,肩并肩,手挽手,前前后后形成三道肉墙,为管仲挡箭。
追兵更近,箭雨更猛,有五六个役人中箭,倒在地上。公孙隰朋右臂也中一箭,鲜血直流,不得不改用左手舞剑。管仲感动不已,双手扒着木栏,探着脑袋,盯着公孙隰朋右臂,急急道:“不可,不可!公孙大夫不可为管仲枉送了性命!”
正无奈间,前方忽然战鼓擂动,车马萧萧,黑云压城一般驰过来一支大军——正是鲍叔牙的接应之师。鲍叔牙在堂阜已经等候多时了!
喊杀声震天,早已将公子偃那百余人马吓破了胆。雄壮的大军之前,鲜艳的旌旗之下,鲍叔牙挽弓如月,“嗖”的一声,将一支长箭射在公子偃的车前。鲍叔牙声如洪钟,大声道:“多谢鲁国相送管仲!已至堂阜,公子请回吧!”
公子偃气得肚皮要炸,却又无可奈何,当下一声长叹:“悔之晚矣——”只得掉转车辕,灰溜溜地返回了。
早有一群齐兵拥过来,将公孙隰朋从槛车上扶下,管仲道:“快给公孙大夫疗伤!”公孙隰朋被扶坐在路边一张蒲席上,有人便过来包扎。那些役人也被安置妥当。
艳阳高照,旌旗飘扬,甲兵分列道路两侧,铜戟闪着耀眼的冷光。威武雄壮的军前,苍茫的黄土地上,只孤零零停着一辆槛车。槛车里,管仲缩如小鹿。鲍叔牙一时难抑心中激动,竟擂起一阵无名鼓来。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鼓声何意。正纳闷间,却见鲍叔牙将鼓槌向天抛起,哈哈一笑,就一路小跑,朝槛车而去。
鲍叔牙立于槛车之前,左瞧瞧,右看看,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乐呵呵道:“鲍叔牙盼管仲归来,如大旱之盼云霓!天幸管兄毫发无损。”说罢,深深躬身行礼。
一种久违的如父如兄之感蓦然涌上心头,令管仲热血翻腾,五味杂陈,直欲大笑三声,大哭三下。然而,管仲何等机敏,一瞬间便又由痴狂转为冷静。此刻,身边有多少兵马在看着呢!如此大兵压境的场面,似欢迎之仪,似斩杀之场,又似若有若无的幻境,管仲深情望一眼鲍叔牙,在木笼中拱手还礼,淡然道:“岂敢劳鲍子挂念,管仲如今不过槛中之囚。”
“管仲猛虎也好,囚徒也罢,都是老鲍的好兄弟!”鲍叔牙依旧乐着,就要破了槛笼,放管仲出来。
“不可!槛车乃国家法度,鲍子身为齐国重臣,未得君令,岂可擅自放出罪徒!”管仲厉声,满脸铁青,又道,“我闻齐侯誓要将我亲刃,以报射钩之仇!”
鲍叔牙仰头又是一阵大笑,柔声道:“管兄放心。我将举荐于你,齐侯必会重用!”
管仲忽然眼圈红了,鲍叔牙以为管仲是因“齐侯重用”而感激,不料管仲却哽咽道:“我与召忽共同辅佐公子纠,公子与召忽皆死,唯我独存。我不能保公子纠为君,又不能全臣子气节于地下,有何面目为人?如今先主已亡,却要我反过来辅佐先主的仇人,天下人定骂管仲!召忽有知,黄泉之下也将笑我!”管仲掉泪,嘴唇嗫嚅了一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着实身不由己,情难自禁。
鲍叔牙道:“瑕岂可掩瑜,云安能蔽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立大功者,何患小耻!管子天下奇才,有富国强兵之能,图霸称雄之志,只恨未逢其时!齐侯英明神武,若得管子辅佐,正可谓如龙得水,如虎得翼,霸业何足道哉!管子是要功高天下,名显诸侯,还是要梏守匹夫小节,一事无成,了此残生?管兄弟啊,三思!”
鲍叔牙字字铿锵,管仲句句入耳。眼前之景,犹若当年两人行商途经楚国,管仲将鲍家黄金赔个精光,鲍叔牙慷慨训斥之时。彼时鲍叔牙“士有朋友,何以为朋友——‘朋友者,若子若弟!’”的壮语令管仲毕生难忘,今此音复来,响彻耳际。“鲍兄大义,管仲涕零!”管仲在心中暗道,而后立起上半身,高声回道:“鲍子如此说,管仲还有何话可讲!全凭鲍兄主张!”
鲍叔牙大笑,取斧破了槛车,将管仲扶下,亲自为管仲解了绳,又为管仲拍掉满身的浮尘,在齐兵一片欢呼声中,携着管仲之手,向堂阜邑中行去。犹若年轻时代在南阳市井,管鲍那时初逢,鲍叔牙也是如此这般携着管仲,向一个街边小酒馆走去……
堂阜邑中,管仲沐浴更衣,洗净风尘,鲍叔牙又安排了一座干净雅致的小院供其居住。管仲称谢,因惦念公孙隰朋的伤势,两人又往探视,幸公孙隰朋已无大碍。管仲三拜,谢公孙大夫相救之恩。
鲍叔牙将诸事推之脑后,于小院堂中设一私宴,置五鼎、四簋、二竹笾、二木豆,有炖牛肉、炙羊肉、烤鱼肉、煮鼋肉以及蔬菜若干、果子几许、蘸酱五种,又有粟米饭、鲜肉羹为辅,又置一大罍酒,撤小爵而用大觚饮之。又将从人悉数屏退,不召唤不得入内,独留管鲍二人自在痛快。
两人彼此行礼,落座入席,鲍叔牙为上,管仲居下。铜罍边有铜斗,两人自行添酒。管仲瞟一眼席上挤得满满的精美食器,像是对鲍叔牙说,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如此美食,岂可辜负。”说罢,毫不客气,也无礼仪,用食匕扎起一块牛肉就撕咬起来,啃了一半,又换成一块香喷喷的细长带骨的炙羊肉,大口咀嚼着,喝了几口肉羹,拈了几枚果子,又饮了一大觚玉液琼浆。管仲洒脱,大吃大喝,然而粗犷之中犹显优雅细腻之态。鲍叔牙也不说话,只乐呵呵看着管仲吃,时不时也举觚,似乎是劝饮,但又不忍搅了管仲的食兴,于是只默默对空而举,然后再独自饮下。堂中再无旁人,管仲放松,尽露本色,顷刻间由饱受摧残的拘身囚徒又还原成目空一切、放浪不羁的管兄弟了。
酒肉入腹,气血热涌。连日来在鲁国殚精竭虑,饮食难安,如今高坐故友亲朋之前,也沐浴了,也更衣了,也饱食了,管仲瞬间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岁月无情,人间有义,两人虽都年愈四旬,却个个虎胆龙威,气宇轩昂。鲍叔牙黑面虬髯,怒时雷霆闪电,一笑起来便如神佛;管仲白面长须,风神飘洒,如云中鹤,如雪中柏,依旧是堂堂美男子,凛凛大丈夫。
鲍叔牙看着管仲,欢喜异常,不由脱口叹道:“兄弟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管仲听了,若有所思,并不言语,放下手中吃食,恭恭敬敬连敬鲍叔牙三觚酒。鲍叔牙大乐,仰头一饮而尽。
管仲将酒觚放好,微微整理衣冠,起身离席,面鲍叔牙,行跪拜大礼。管仲满是感激之情,一本正经道:“鲍兄如兄如父,于管仲有再造之恩,受我三拜!”鲍叔牙急要劝住,管仲不依,礼毕,又道:“我登上槛车,便已知是鲍兄救我。公子纠之死,召忽之亡,实是只为换得管仲独生而已!鲍兄苦心,管仲自知。此生此世,不知将如何报答鲍兄。”
鲍叔牙只淡淡一笑,故意将话题岔开去,道:“不知管兄以为当今齐侯如何?”说着将管仲扶起,两人再入席中。
管仲答道:“齐侯小白乃一代雄主,其才、其智、其度,皆令公子纠望尘莫及。只是各为其主,管仲必以忠义为先,不得不于桓岭之中射了一箭。”
鲍叔牙点头:“临淄城中另有一人评价他们兄弟道,纠如美鹿,白如雏虎。兄弟以为然否?”
“然也。治平之世,美鹿胜虎;如今海内大乱,无疑雏虎胜鹿。”管仲答道。
“英雄所见略同。今齐侯雄心勃勃,招贤纳士,在国中设相,虚位以待。齐侯志在强齐,其心不可量也!”
“桓公求相,我于途中已听公孙隰朋言道了,足见其志非小。然而,仅仅强齐,桓公胸怀还嫌不大,当争霸天下,为天下霸主!此才是顺天应人之大道。”
“哈哈哈哈,果然是相国之论!我正欲将兄弟举荐给国君,以任齐相!”
管仲惊诧不已,失声道:“我早知齐侯已经两番要任鲍兄为相,兄弟岂敢作此非分之想?何况我与齐侯有射钩夺命之仇,齐侯岂能容我?管仲只愿大难不死,以后能为鲍兄之仆,便足矣。”
“你我彼此相知几十年,老鲍是个粗人,自知非相国之才,不可误人误己又误国。而兄弟天下奇士,正是齐相的不二人选!至于齐侯射钩之恨,就看老鲍如何疏泄了。欲成非常之功业,必用非常之人才;欲用非常之人才,必具非常之气度!我对这个少年君侯充满信心。”
管仲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就要跃跃欲试。管仲空怀壮志二十余年,实在太需要一个机会了!管仲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故友不但救了自己的命,还要将这个天大的机会拱手相赠!当下竟也丝毫不做谦让,霸气道:“我若为相,齐必为霸,管仲定不负平生之志!”
鲍叔牙哈哈大笑道:“这才是管仲!”
管仲忽然回过神来,紧锁眉头道:“管仲累年漂泊,无亲无故,孤独一身,茕茕孑立,只鲍兄这一个朋友。然而一个朋友足矣!你我相交二十多年,蒙鲍兄慷慨大度,屡施援手,昔日让金,今日让相,管仲假使身死,又有何憾!管仲何德何能,得鲍兄如此朋友!”
鲍叔牙眯着笑眼,慷慨道:“我与你,朋友也!朋友者,若子若弟。我荐兄弟为相,固然有个人私情,然而更是国家大义所存。鲍叔牙上为国家尽忠,下为朋友尽义,机缘巧合,两全其美,乃人生幸事,何乐而不为!”
管仲一拱手,道:“鲍兄胸怀,令人感佩不已!”
“对了,”鲍叔牙说着,掏出一只青色锦囊,递与管仲道,“临淄城中有一女子托我将此物转交给你,并转达她的话——”鲍叔牙说着,故意将这句话拉长,又学着女孩子的腔调道:“我盼他平安归来——”
鲍叔牙南腔北调,学得甚是滑稽。管仲不由笑了,接过锦囊,见是一册写在竹简上的《考槃》。管仲实在想不出这件物事有什么来历,诧异不已,嗫嚅道:“考槃……女子……这是……”
鲍叔牙见状,也惊呆了:“怎么,难道管兄不知此人?不识此物?”
管仲将锦囊抛在鱼鼎边上,举觚饮了一口道:“难不成我在鲍兄面前惺惺作态?我实不知,鲍兄请讲。”
鲍叔牙一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又微笑道,“此女子冷颜冷面,冰雪聪明,人称雪美人。自称与你曾在临淄街头有过一面之缘,只因你当时吟唱《考槃》之歌,她便以《考槃》之诗相赠。管兄,想起来了?”
管仲陷入沉思,当年郁郁不得志时,狂歌街头确是有的,只是这《考槃》歌于何时,与这女子邂逅于哪里,实在有些模糊了。
鲍叔牙性急,见管仲还是一脸茫然,脱口道:“这女子乃齐国高子之女,高雪儿!”
这么一提醒,管仲忽然想起来了,是的,在临淄街上两人是有一次偶遇,临了那个女子自报姓名是说“高雪儿”,当下道:“我与这女子是有一面之缘!唉,也不过一面之缘,何劳高氏之女如此挂念?”
“管子绝顶聪慧之人,岂能不解这其中的深意?”鲍叔牙嘿嘿一笑,接着道,“情义无价,福缘难得。管兄啊,你可知道,整个齐国自国君以降,人人皆欲杀你,我只道天下愿意救你之人,唯我鲍叔牙,岂料还有一个高雪儿!我出城之时,高雪儿降尊纡贵,亲临我府,求我救你。我问其中缘故,高雪儿答道‘我只是不忍看此大才,国之栋梁,壮志未酬,无辜枉死于乱世之中’——此番真情,管兄当三思啊。”
管仲大惊,一种知音难遇之感涌上心头,瞬间对高雪儿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愫,当下不由向那青囊上瞧去。鲍叔牙见状,嘿嘿一笑,便起身道:“军务倥偬,老鲍就失陪了。我立时要返回临淄,你在堂阜这儿先住上两天。”说着就大步而去,一边走一边甩着大袖,竟低声哼起那首《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声音中饱含戏谑之意。
管仲也不相留,也不相送,只乐呵呵望着鲍叔牙的背影一点一点离去。管仲将那青囊从鱼鼎边上托起,生怕被汤汁弄污了。他觉得那囊沉甸甸的,如一块青石压在肩头,又如一只顽猴跳进心里。管仲将锦囊轻轻藏于怀中,举觚自抿一小口,半晌叹道:“有朋友如鲍叔牙,虽死无憾!有知音如高雪儿,夫复何求……”
有关管仲 一箭相国的文章
桓岭中避过了管仲一箭,鲍叔牙与公子小白更感事态凶险,于是催马急驰,早到临淄。翌日,鲍叔牙携带重礼,拜访临淄城中各个大夫,逐个登门,无一落下。这日,高子府中,群贤毕至,齐国国中最为显赫的公卿大夫齐聚一堂,如高子、国子、雍廪、东郭牙、公孙隰朋、宾须无、宁越、仲孙湫等,以高子居中,余列两旁,分宾主入席坐定。......
2023-10-19
再后来,胸中鹿撞,心痒难耐,总想为这些可歌可泣的人物写些什么,那就先从第一个——管仲开始吧。值得注意的是,人生上半场,管仲的主题是与鲍叔牙一道经商。管仲的经济策略促使齐国迅速富强,在当时的一百多个诸侯国中脱颖而出。管仲所求不是简单的财富集中,在富国的同时,也强调藏富于民,这是管仲非常可贵的民本思想的一个体现。......
2023-10-19
显然,两个人之所以愿意成为一个组合,必然是相互认同。齐桓公刚刚继位,下令杀牛宰羊,血祭土地神。说实话,齐桓公刚刚上任,在祭祀神灵这样的重大场合,面对文武百官、工作人员以及吃瓜群众,最应该说的是吉祥话。所以齐桓公一声令下,把他推下去砍了!由此判断,齐桓公的确具有称霸的潜质。可以说,齐桓公对管仲的看法,其实是来源于鲍叔牙的推荐。刘备与诸葛亮也是一对成功组合。......
2023-10-31
鲍叔牙把管仲请到旅馆住下,与管仲纵论天下大事,他对管仲的才干十分钦佩。鲍叔牙对管仲说:“如果你愿意,咱们俩合伙做买卖吧。”管仲家里贫穷,做买卖的本钱都是鲍叔牙的,但是赚来的钱,鲍叔牙总是把多的一半分给管仲。士兵们议论管仲怕死,鲍叔牙替他辩解说:“管仲家里有老母亲,他保护自己是为了侍奉母亲,并不是真的怕死。”......
2023-12-03
1927年,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郑振铎处境危险,被迫赴欧洲躲避,借机查阅和研究被外国侵略者掠走的中华文献。郑振铎向当时的重庆政府呼吁抢救图书,他把救书当做一场战争。失传的元明杂剧现身苏州地摊30余册,一得到消息郑振铎马上动身前往苏州,孤本已被书商孙某所购。据说,郑振铎在上海“救书”的4年,犹如特工潜伏。......
2023-10-31
很显然,任命宰相是齐桓公的权力,管仲最多只有建议权。甚至,根本不问,管仲去世之后,直接任命就是了。所以他这个问法就是提醒管仲注意鲍叔牙为人问题,希望他不要把友情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积极的一面,因为他“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辟死亡,不挠富贵”,所以管仲推荐他做大谏官,也请他负责啧室。但是鲍叔牙这种个性显然不适合当宰相。从这个角度看,管仲还是心疼这位老哥哥的。......
2023-10-31
葵丘大会成功了。但是齐桓公的虚荣心并没有得到彻底满足,炫耀的欲望依然不停涌动。封禅是级别最高的大典,一般只有改朝换代,或者开创了太平盛世才会举行,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寰。这是严重的僭越行为,是破坏礼制,必然会引发各国诸侯的强烈不满。六年后管仲去世,继而齐国内乱,千秋伟业也就自我终结了。所以,可取而不取,在规劝齐桓公之前,管仲要做的是首先克制自己的欲望。......
2023-10-31
管仲一贯反对军事称霸,绝不是性格窝囊,而是因为他在努力追求不战。管仲在军事上更强调体系建设,而孙子相比之下则更偏重于谋略。这一点从管仲的军事部署上可见一斑。而每年春秋两季的农忙之后,管仲要搞两次军事演习,训练阵法和号令,于是齐国民兵就有了集团作战的能力。当时,管仲采用了赎刑的方式解决部分军费。当然,管仲在军事领域的建树还远远不止这些。......
2023-10-31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