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丘大会成功了。但是齐桓公的虚荣心并没有得到彻底满足,炫耀的欲望依然不停涌动。封禅是级别最高的大典,一般只有改朝换代,或者开创了太平盛世才会举行,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寰。这是严重的僭越行为,是破坏礼制,必然会引发各国诸侯的强烈不满。六年后管仲去世,继而齐国内乱,千秋伟业也就自我终结了。所以,可取而不取,在规劝齐桓公之前,管仲要做的是首先克制自己的欲望。......
2023-10-31
鲍叔牙与王子城父视察完乾时,并肩驱车,匆匆赶到齐宫。鲍叔牙将王子城父举荐给齐桓公,桓公大喜,迎入席中。三人一番密谈,定下了乾时战事。桓公道:“寡人初立,便遭敌侵,城父于此危难之际助我齐国,真乃天公赐我!小白不才,愿拜城父为大夫,早晚受教。”王子城父道:“姬克乃流亡之人,蒙齐侯不弃,感激涕零。如今空手而来,寸功未建,岂敢受封大夫?愿虚位以待,容我运筹,助齐破鲁,以报齐侯!”桓公称善。
是夜,桓公专为王子城父设宴,应邀而至者皆是当下齐国第一流的人物,如高子、国子、鲍叔牙、公孙隰朋、东郭牙、宁越、雍廪等。大战在即,君臣聚会,王子城父一番雄论,赢得阵阵喝彩声。城父出身高贵,本是洛邑王子,早年之时,其用兵善战之名便被列国诸侯所熟知,只是后来遭逢“子克之乱”,以致没落至今。席间众人皆被王子城父之才所折服,频频举酒以表敬意。公孙隰朋笑道:“王子降临齐国,犹如商得伊尹,周得姜尚,齐国必将大兴于天下!”东郭牙叹道:“齐鲁之战,生死攸关,必用奇计,一战而定!王子城父之谋,东郭牙自愧不如!”雍廪拍着胸膛道:“此战雍廪愿打先锋,请求国君恩准!”
那边,鲁庄公统率兵车,穿过汶阳之田,一路北上,不日赶到时水岸边一个叫作枣丘的地方驻扎。此地河水细流淙淙,两岸草木茂盛,倒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鲁师依着地势,据险而立,鲁庄公及国中诸将在前,公子纠与管仲、召忽等后勤之兵居后,沿着河岸,前后连绵十余里,蔚为壮观。然而,顺着这条时水再往前行二十里,便是断水干涸的乾时鸿沟。
消息报入临淄,齐桓公、鲍叔牙、王子城父等,相视一笑。
旌旗蔽日,甲兵如云,齐国三军云集在高高的点将台前。但见齐桓公手握长剑,一身戎装,昂首登坛,威风凛凛立于麾盖之下。桓公不过二十岁,白净的面皮虽然未脱稚嫩,清秀的眉宇间却投射着一道霸主之光。此刻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呢!看他是德薄才疏,弱不禁风,顷刻间被敌方踏为齑粉,还是英雄少年,指挥若定,力挫强敌,一战成名?!
桓公俯视三军,凛然道:“小白承蒙朝野错爱,被拥为齐国之君,继任以来,昼夜不敢懈怠,唯恐愧对祖宗社稷!如今鲁国无故伐我,兵车陈于国门之外,誓要打破临淄,亡我齐国!小白绝不答应!——众将士听我号令,万民一心,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破鲁保齐!”
“同仇敌忾,破鲁保齐!”台下军士齐声挥戈,高呼雷动。
桓公将手中铜剑高高举起,压住了呼声。桓公高声道:“东郭牙、仲孙湫何在!命东郭牙为左军主将,仲孙湫为左军副将,统兵车二百乘迎战!”
东郭牙,仲孙湫应声领命。
“命王子城父为右军主将,宁越为右军副将!也统率兵车二百乘。”两人立时领命。王子城父见国君直接封自己做了右军主将,心中陡然一凛,当下大有得遇伯乐之感。
“寡人自统中军一百乘,誓要与鲁侯一决雌雄!命鲍叔牙为中军主将,雍廪为中军副将,随寡人出征!”鲍叔牙与雍廪领命。只见鲍叔牙又道:“迎战鲁国,有臣等足矣,何劳国君亲征?”
东郭牙也接道:“国君初立未稳,横遭两国交恶,此乃非常之时。臣也建议国君宜坐守王城,前线战事可交由鲍叔牙统一指挥。”
桓公斗志昂扬,翘首道:“正因初立,我才要亲自统兵迎战!寡人正要天下人都看看,小白是何等模样的齐侯!”
众兵士高呼:“齐侯必胜!齐侯必胜!”但见桓公又道:“命公孙隰朋镇守临淄,负责粮草接应,万万不可有误!”
公孙隰朋拱手领命。
桓公于点将台上踱了几步,深情凝望着下面的战车兵戈,满怀激动道:“仲孙湫率左军一支埋伏于乾时之西岸,宁越率右军一支埋伏于乾时之东岸,只待鲁师被诱入乾时深沟之中,便同时从上攻下,左右夹击。东郭牙与王子城父各率领另一支左、右之军悄悄潜行,埋伏于枣丘之南险要山地,鲁师败于乾时必要转头向鲁国逃去,你二人便在半道截断他们的归路!乾时一战,必要大败鲁国,扬我齐威!传寡人令,能生擒鲁庄公者,赐百数之金,赏万户之邑……”
枣丘鲁国军营中,国君大帐里,鲁庄公与曹沫、秦子、梁子等将商议已定,正在部署,准备强攻临淄,只待打下齐国都城,便逼迫桓公退位,改立公子纠为君。帐外忽报管仲求见,献攻克临淄之策。鲁庄公冷冷一笑,道:“我计已定,何用此人再言!管仲乃九败大夫,难不成要诱惑寡人成全其十败之名?”于是令帐外甲兵将管仲轰走。
管仲悻悻而退。不想过了一首雅乐的工夫,又传急报:“齐国先锋雍廪,于营门外索战。”鲁庄公击掌大喜道:“就怕齐人龟缩城中,今出城来战,正中我们下怀。谁可为寡人打头阵?”
曹沫请命道:“我军初来,看我一战而斩齐将之头,以壮军威!”
鲁庄公喝一声:“好!”秦子、梁子也应声请战。鲁庄公道:“众将都有立功之机,我等全数出营,见机行事——不可让那雍廪等得心急了啊……”
众人随之发出一阵笑声。
两军阵前,鲁庄公乘着独属于国君的戎车,盯着雍廪,目射寒光。那戎车五马驾驭,清一色雄健的赤色骏马,都佩着由铜珠、白贝穿金线结成的马络头;马脖子下,各系着两枚亮晶晶的銮铃;马头之上,各套着一个金灿灿的虎头马冠,那虎冠怒目圆睁,咧开的一张大口裸露出上下两排尖牙,仿佛饿虎扑住猎物,正要张口撕咬一般。由此这戎马也便具足了虎威。滚圆的车轮高至人胸,车轴上装着精铜打造的尖锥利器,奔驰起来便如两道利剑从旁划过,触着人身,非死即伤。鲁庄公扶着车栏立于车厢之中,他的身后,插着一面绣着黑色鲁字的锦绣黄旗,迎风飘扬。
有风吹过,戎车的十个銮铃发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对面,雍廪驾车出列,大声斥道:“我国新君已立,愿与诸邦结好。鲁侯何故行此不仁不义之兵!周礼之国,信义安在?”
鲁庄公一看到雍廪便火冒三丈,听见其言道“信义”,更是火上浇油,当下厉声喝道:“雍廪小人!当初是你诛杀公孙无知,是你遣使入鲁要迎立公子纠,又是你半道改志,弃纠立白!如此反复无常,焉敢在两军阵前言‘信义’二字?”说罢,从身旁取来一副弓箭,“嗖”地一下就射了过去。
雍廪奉的是“佯装战败,诱敌深入”之令,当下将计就计,故意露出羞惭之色,一半为躲鲁侯之箭,一半假装虚意逃走,当下掉转车辕就撤。
眼看雍廪要逃,曹沫大喝一声道:“雍廪休走!”于是驾车追来。
雍廪大怒,迎着曹沫就又冲过来。两人的战车在各自御者的驾驭下,雍廪操戈,曹沫使戟,忽一下冲来,忽一下冲去,大战了十余个回合。雍廪故意卖个破绽,假装躲闪不及,被曹沫之戟划破了肩头。雍廪拼命惨叫一声,收了长戈,便催车鼠窜而去。整个齐师于是在雍廪的带领下,一股脑向北撤了。
鲁庄公见状,一挥手令道:“掩杀过去,活捉雍廪!”当下喊杀声震天动地,鲁师齐发,左有秦子,右有梁子,中有曹沫,如一片滚滚黑云卷了过去。
追击战中,鲁庄公瞧见雍廪沿着时水逃窜极快,所率之众明显军纪涣散,一触即溃。鲁师摧枯拉朽,愈追愈勇;齐师仓皇而逃,弃甲抛戈,狼狈不堪。时水岸边如犬逐兔,一片混乱,顿时化作游猎的乐园。只是雍廪在精锐亲兵的护卫下,活脱脱如漏网之鱼,依旧洒脱遁去。只因初时是雍廪遣使入鲁,要迎公子纠回国,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态逐步演化为两国兵戎相见,所以鲁庄公极恨雍廪,欲擒之而后快,于是齐师追赶甚急。
前方河流转弯处,有三岔路口。眼看即将追上雍廪,不想又有一队兵车忽然从天而降,为首一将,却是鲍叔牙。鲍叔牙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当下大叫道:“雍大夫勿急,老鲍来也!”于是鲍、雍合兵一处,与齐国兵车搅在一起,双方又开始一场恶战。
秦子、梁子皆是鲁国一流的勇士,见鲍叔牙也来了,战心更起,梁子道:“国君誓要擒拿雍廪,看我捉了鲍叔牙,胜过十个雍廪!”秦子道:“鲍叔牙乃齐小白的心腹,擒了鲍叔牙,齐国不战自降!”两人联起手来攻打鲍叔牙一个,那边曹沫又战雍廪,双方杀得不可开交。
初时鲍叔牙勇不可挡,力挫秦子、梁子,但十几个回合后,仿佛力气使尽,节节败退。乱军中,鲍叔牙与雍廪递一个眼色,高喊道:“强弱悬殊太过,你我保命要紧,快撤!”于是齐军再度沿着时水狼狈逃去。
乾时之计,王子城父恐雍廪一个诈败不够,于是令鲍叔牙二度诈败,以骄敌心,如此方可万无一失将鲁师诱入乾时。
北去的大道上,黄尘滚滚,车辙累累,到处都是齐军弃甲抛戈的狼狈相。一块隆起的土丘下,不知何时,鲍叔牙亲乘的兵车也被抛弃在这里,上面还掩盖着鲍叔牙指挥所用的帅旗。梁子追到这里,哈哈大笑道:“鲍叔牙连旗子都丢掉了,临淄无人矣!”
鲁师被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气焰高涨,目空一切,以为齐国不堪一击,必要一举而克之。雍廪威风凛凛来战,一战而逃。鲍叔牙气势汹汹来救,几个回合又逃,两人如龟缩,如鼠窜,是何等的不堪!偏偏雍廪是此次齐鲁交兵的引火之源,而鲍叔牙又是辅佐齐桓公登基的第一人物,此二人正是鲁庄公咬牙切齿、恨之所在,鲁庄公必要食其肉,寝其皮,敲其骨,方可吐尽胸中那股怨气!于是,追,擒拿雍廪!追,擒拿鲍叔牙!追,一战克齐!战车辚辚如风,杀声呼啸如雨,鲁师自国君、将领以至于普通的兵卒,均被一片狂热而浮躁的气氛笼罩着,催动着,也失控着,只一个劲儿地被齐兵诈败而逃的背影引诱着追逐而去。
追!终于追到了乾时。
气氛骤变。四周静得出奇,静得仿佛被厉鬼偷窥,静得令人头皮发麻,额头冒汗,心中惊颤。鲁庄公与曹沫、秦子、梁子率领兵车全数追入乾时这个大鸿沟中。不知何故,刚才的呐喊声陡然间消退得无影无踪,整个军队无人号令而自行止住,人人都睁大眼睛向陡立高耸的仿佛悬崖顶上的一条土线望去,顿时鸦雀无声,一片沉寂。鲁庄公抬头四下仰望,发现这里乃是一条宽阔的干涸的河床,土地干硬如同红色石头一般,两岸约有二十米高,陡峭如崖,高耸如山,只有架上绳梯才有攀爬上去的可能,整个地势乃是一条天然的深沟,更如一块葬人的墓穴。
鲁庄公蓦然大惊,始知上当,然而心中满是迷茫,明明沿着清澈流淌的时水一路追赶而来,如何忽然间不见了水流,又如何闯入了这块险绝之地?鲁庄公失声问道:“此地何名?时水何在?”
秦子摇了摇头。梁子道:“我等不知。只顾着追赶齐师,不知何故就追到了这里。”
却见曹沫惊慌道:“国君,此地河床如鸿沟,必是时水流到这里断流枯竭之故。此乃兵家险地,倘若齐人使用伏兵攻之,我师危矣!快火速撤出!”
这也是鲁庄公最为担忧的,当下不由脊背寒透,惊愕道:“不好!快撤!”
鲁军躁动不安,正要转头退走,忽然前方旌旗雷动,声震河川,霎时如潮水涌出一片齐军,车马规整,层层铁壁,甲兵精锐个个似虎如狼。“鲁侯何必行色匆匆?”但见一人乘坐赤色麾盖的五马戎车,从战阵之中悠悠而出,身后立着两员虎将,右为雍廪,左为鲍叔牙。
那人正是齐桓公。
齐桓公与鲁庄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国君,只不过鲁庄公早在八年之前、十三岁少龄之时即已继位。两人都是血气方刚、壮志凌云的好时节,当下可谓雏虎相逢,狭路争勇。齐桓公呵呵笑道:“鲁侯留步。寡人初做齐侯,未及亲向鲁侯通告。这乾时鸿沟,正是两国会晤的好地方啊!鲁侯,你看我这齐侯做得还算潇洒不?”
鲁庄公受此嘲讽,陡然变色道:“姜小白!我本助齐而齐中途负我,齐国出尔反尔,鲁国颜面何在?你如此大言不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岂可为君?公子纠与你,乃有兄弟长幼之别,居国位、承社稷者,当为兄长公子纠也!是你巧使阴谋诡计,抢先入城,夺了江山,我正要替天行道,教训孺子……”
“哈哈哈哈!”齐桓公一阵豪笑,“敢问鲁侯,桓岭途中,令管仲射我者,也是鲁侯的阴谋之计吗?”
“管仲之射,是你兄公子纠他们擅自主张,与鲁国毫无关系。”
“鲁国要拥立的英明国君,便是如此这般吗?”齐桓公厉声斥道。
鲁庄公一时被反诘无语,不知所措。齐桓公步步紧逼,猛然一击车厢道:“你说寡人不配为君,寡人偏要做个雄主给天下人看看!鲁侯胆敢兴兵伐我,那就请列队迎战吧。今日之战,你我定要一决雌雄!”
话音刚落,但见鲍叔牙一挥手,三声炮响震天动地。鲁庄公大惊,抬起头来,但见岸上杂乱的树木丛中,到处都冒出齐兵来,那些齐兵显然是精心埋伏的,不是手中搭着弓箭,便是抄着滚木礌石,密密麻麻,齐声呐喊,虎视眈眈,齐望沟底。东边岸上,是宁越右军之军;西边岸上,乃是仲孙湫左军之军。
鲁师一片惊骇,曹沫大呼道:“快撤!快撤——”然而为时已晚。先是一排又一排的长箭如蝗飞来,直欲把河底射穿。箭雨过后,滚木和礌石纷纷扬扬从天而下,如同硕大的雨点不分东西南北,向狭长的深沟中狠狠地砸了又砸。鲁师霎时如同炸锅一般,人人都急欲逃窜,然而拥挤的兵车与摩肩接踵的人墙在那狭长的河床中,一时半会儿如何能够腾转开来?仿佛在瓮里,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肉在砧,任凭宰割。几乎一眨眼的工夫,鲁师死伤过半,哀声震天,伏尸遍地,血染河床。
箭雨与滚石过后,又是一通战鼓齐鸣,鲍叔牙、雍廪、宁越、仲孙湫四将齐出,率精锐之师,风火一般掩杀过去。鲁军如何能够抵挡得住?鲁庄公禁不住落泪哀叹:“大势去矣!”被曹沫、秦子、梁子等拼死护在中央,仓皇就逃。这次反了过来,鲁军却被鲍叔牙等众汹汹追去。
如此惨烈之战,齐桓公平生也是第一遭碰上,眼前这一幕幕,也是瞧得惊心动魄,心有余悸。想着此战大胜,自己于狂风骤雨之中终于站稳了脚跟,不禁一喜,但瞧着眼前惨状,更知自己所走的道路凶险异常,如蹈水火,又不禁后怕。这一喜一怕在那一刻交织、融合、裂变、爆发,使桓公之心忽然变得坚硬无比,如石如铁,仿佛一瞬之间读尽古今之书,仿佛一瞬之间成熟了十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喊杀声中,齐桓公禁不住又想到一人,微微笑道:“王子城父谋兵,惊世骇俗!我得城父,如虎得翼。”
春秋之战,有其独属于自身的时代特性。彼时所谓“兵法”,更倾向于军纪、军规、军礼等基本军事制度与治军法则,与后世尤其自《孙子兵法》兴起之后,以谋略见长的用兵“兵法”迥然不同。乾时之战,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依托有利地形而取胜的伏击之战,在当时的军事斗争中可谓石破天惊之创举,并成为后来中华兵法“地形”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
乾时河床还算平坦,本来便于车战,只是满地都是滚木礌石、血肉横尸以及被砸毁遗弃的兵车,道路堵塞,以至于穿行艰难。鲁军不得不且战且退。鲍叔牙眼睛直盯着那辆分外耀眼的鲁侯之车,大呼“鲁侯休走”,率众就围了上来。
鲁庄公被围,惊得脸色煞白。车前御者拼命驾马,那五匹马却像是被吓破了胆,二十只蹄子只胡乱踢腾,不住嘶鸣,就是前进不了。一马额头上的青铜虎冠滑落下来,挡住了马眼,那马狂躁咆哮,不住晃着马头想要将虎冠甩掉,可惜左摇右晃,就是怎么也甩不掉。这当儿,鲍叔牙从旁挥着铜戈,向那御者袭来。
“曹沫来也!”危难之际,曹沫驾着战车,舞着大戟,来战鲍叔牙。鲍叔牙大怒,两人戈戟交锋,厮杀起来。曹沫本是久经战场的老将,此刻奋起平生之勇,一阵旋风般的冲杀,将鲍叔牙驱散,鲁庄公幸得逃脱遁去。然而一虎难敌群狼,曹沫酣战之际,身中两箭,左臂也被鲍叔牙刺伤。而鲍叔牙的后背也被曹沫用戟划破,所幸只是皮外之伤,未及骨肉。
曹沫也逃去了。
鲍叔牙急中生智,当即大声令道:“擒得鲁侯者,赐百数之金,赏万家之邑!”并命兵士一个接一个不断向远方传去。于是悬赏令如战歌一般齐鸣,声震河谷,齐军人人高呼,鲁人个个胆怯,鲁庄公更是缩在车厢那面锦绣黄旗之下,战栗不已。鲁庄公想到先前自己执意要擒拿雍廪与鲍叔牙,以至于遭此险境,看来此劫难逃,当下急得连连捶胸,大吼道:“天啊,乾时!姬同将死于此地!”护在左右的秦子、梁子闻言,更加忧心,只一个劲儿地催促着车马“快快快”,恨不能插翅飞走。
“擒鲁侯!赐百金!赏万邑!”伴随着齐军的口号,宁越部与仲孙湫部两部人马又黑压压袭来。“国君且慢!”秦子不知何时亲自驾了一辆轺车停在鲁庄公的车前。那轺车为一马驾驭的小车,车厢仅容二人,四面敞露,顶有伞盖,虽然简陋,却是十分轻便。秦子跳下车来,将一套普通士兵的衣裳抛给鲁庄公,匆匆禀道:“国君的戎车独一无二,犹若众矢之的。请国君易服,掩旗,弃戎车改成轺车,如此方可脱险。”一边说着,一边将戎车上那面锦绣黄旗拔下,收卷起来,扔在地上。
鲁庄公恍然大悟,二话不说,脱掉国君官服,换了士兵衣裳。匆忙之间,不慎将长袖撕开一个口子,头冠也散落在车轱辘旁,白色的珠子乱蹦着四下里滚去。
鲁庄公被秦子架着,如抡一只小鸡似的被“扶”上轺车,秦子也跳上车,就要驾马驶去。忽见梁子翻身下车,拾起那面黄旗,迎风展开,牢牢安置在自己的战车之上。秦子惊问其故,梁子慨然道:“国君之旗,岂可轻弃?此地凶险异常,我愿顶替国君,诳开齐军。国君可速去!”
秦子拱手道:“梁子珍重,我们枣丘相会。”
鲁庄公红着眼睛道:“梁子千万珍重!寡人在枣丘候你!”
梁子默然,对着轺车拱手躬身,郑重行一大礼,轺车便飞一般驶去了。看着鲁庄公消失在烟尘中,梁子这才驾上自己的马车,故意向岔道奔去。那辆豪华而精美的五马戎车被丢在原地,马儿们站成一排,都喷着鼻息,似乎要休息了。
不久,仲孙湫率部围了戎车,发现车内空空,鲁侯不知去向。而宁越部被那面鲁侯绣旗吸引,穷追而去,在一座小山包下将梁子之车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齐兵将无数戈矛架在梁子肩上,以为便是鲁侯,但见梁子哈哈大笑道:“你们都被骗了。我乃鲁将梁子,以身代君,以旗诱敌,我国君早已远去了。”梁子当下被众人缚住,只满面微笑,并无丝毫抵抗。
不久,鲍叔牙也赶到,知齐军已获全胜,便传令鸣金收兵。
三人同往见齐桓公,鲍叔牙奏捷报,仲孙湫献戎车,宁越献梁子。桓公大喜,各与嘉奖,并斩梁子于军前。乾时之地,齐军一片欢呼雷动。只因东郭牙与王子城父那边战况尚且不明,桓公便命宁越、仲孙湫屯军于乾时,以备接应,自己与鲍叔牙、雍廪率中路之军,浩浩荡荡,返回临淄去了。
鲁庄公乘着轺车,逃出乾时,惊魂方定。少时曹沫也率部赶到。查点残兵败甲,发现鲁师十损六七,鲁庄公哀叹不已。正喘息间,忽见又有一军呼啸而来,鲁庄公惊骇之至,嚷道:“我命休矣!”不想身边秦子却喜道:“国君,是管仲率师接应我们来了!”
管仲为何带兵而来?却说大战之初,管仲献攻克临淄之策,鲁庄公拒而不见,将之轰走。管仲深知临淄城池固若金汤,久攻难克,本欲献计将临淄守军调出城外,然后趁着城内空虚,分兵克之,无奈不被鲁侯所用。此战于鲁,无异于意气之争;于公子纠而言,乃性命前途之豪赌。管仲岂能不急?当下返回后军帐后,忧心忡忡,坐卧难安。于是派出三名护兵赶赴前线,将前方战况轮番报来,片刻也不可耽误。
那三人便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累得满头大汗。管仲身在后帐,心在阵前,得报揣摩,指指点点,只有如此一番空运筹,方可略略解忧愁。
报“雍廪前来索战”,管仲心中暗暗道:“来得正好,可一战而大败雍廪。”
报“雍廪败逃,鲍叔牙率军来救”,管仲心中暗暗道:“鲍兄也来了!鲍兄出战,则临淄必然空虚,鲁侯若分兵攻城,齐都唾手可得。”
报“鲍叔牙又败,向北溃逃,我师追之”,管仲心中暗暗道:“情况不对,鲍兄刚勇过人,岂能如此不堪一击?”(www.chuimin.cn)
报“我师追入乾时”,管仲一听,大惊失色,拍案惊道:“大事不好,鲁侯中计,恐陷入埋伏之中!”公子纠与召忽齐问何故,管仲道:“乾时半年有水,半年无水,眼下时节,乾时干涸如同深谷。此乃险地,若用伏兵之计,鲁侯必危!”又道:“鲍兄其人,我自知之。鲍兄乃真丈夫,只是不善兵戎之道,当无伏击之谋。愿鲍兄只是仓皇败逃,误入乾时。愿鲁侯不被设伏,不贪战功,可以全师而退。”又道:“鲁侯若败,我等也将陷入绝地!我当率师前往救援。”
总觉泰山将崩,大厦将倾,管仲留召忽守护公子纠,自己将后军之师全数遣出,一阵风,直奔乾时去了。
未及十里,便已得报乾时败况。又过了一刻工夫,便遇上了鲁庄公。管仲望去,见时水哗哗流淌,犹若妇人呜咽,岸上一片唉声叹气,满目尽是残兵败甲。管仲心如刀绞,拜鲁庄公,行揖道:“鲁侯被诱入乾时,我便知凶多吉少,于是率领后军本部人马赶来救援,还是来得晚了。”
鲁庄公此时才又想到管仲战前曾来献策,自己若予采纳,未必遭此惨败,当下对管仲忌恨之心稍减,羞愧之感激增,道:“不必多礼。管子战前献策,寡人军务倥偬,未得一见。管仲可是早已知道齐国乾时之计?”
“非也。”管仲道,“我之计策,是调齐军出临淄城,我们分兵而战,赚取空城。齐之乾时伏兵,我是得知鲁侯进兵乾时时,才恍然大悟的。”
“可惜呀,齐人不是被我诱出临淄的,我倒反而被齐人诱入了乾时。”鲁庄公哑然苦笑,又问道:“你何以知之?”
“鲁侯乃鲁人,不谙齐国地理。乾时之地,涝时水势冲奔,汪洋一片,旱时化作干涸深沟。齐国借天时地利之便,诱鲁师入乾时鸿沟,伏而击之,安有不胜之理?”
鲁庄公一声长叹:“管子与你那老朋友鲍叔牙可谓心有灵犀啊,鲍叔牙乾时如此用兵,实在是一个厉害角色!”
“非也。”管仲正色道,“齐小白做了国君,齐国目下多半是他的师父鲍叔牙主政。然而,我与鲍叔牙相知多年,二人若一。乾时之谋,绝非出自鲍叔牙之手,临淄城中,必有其他异人。”
鲁庄公、曹沫、秦子闻言都是一阵诧异,鲁庄公道:“齐小白为何如此多福?真乃天丧我也!”呆了半晌,又问道:“寡人请问管子,眼下之状,你我该当何如?”
管仲连连摇头,叹道:“鲁师十损六七,军心丧失殆尽。当务之急,唯有收拾残兵,撤回鲁国,再做计较。”
鲁庄公心中不由一阵窃笑,暗暗道:“寡人早闻,管仲逃跑的本领倒是天下无双。”然而满目惨状,除了逃跑,又能如何?鲁庄公垂下了头,将右手举到半空,有气无力打了个手势,软软道:“撤。”
暮霭沉沉,寒鸦阵阵,行至枣丘大营,天色大黑。此地鲁营依着时水,由北至南连绵十余里,今早日出之时还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转眼到了入夜,便是十帐七空,仿佛鬼域。饭食早已备好,热气腾腾,飘着香气,然而却不知应该找谁吃去。火光中,黑影里,逃回来的鲁兵再也忍耐不住,一片片陷入痛哭之中。鲁庄公胡乱吃了两口,但觉哽咽,落泪叹道:“寡人自从做了鲁侯以来,何曾有过如此惨败?如今有何面目返回曲阜!”管仲在旁,正欲劝解,却听到了粮秣官撞死于石壁上的消息。原来那粮秣官年已六旬,三个儿子都在军中效力,却在一日之间全被射死在乾时之中,老人家悲痛难抑,寻了短见。鲁庄公闻报,无奈摇头,命厚赏厚葬,身边诸将也都陷入无限沮丧之中。唯管仲把心一横,正色道:“军心一时难稳,枣丘距离临淄又颇近,非久留之地。需连夜拔营而去,倘若齐军半夜来袭,悔之晚矣!”
鲁庄公望着鼎中之饭,猛然一震,皱紧了双眉,厉声道:“撤!”
夜路茫茫,夜风凛凛,鲁师摸黑撤去。一位刚刚娶妻、二十余岁、脸被划伤的兵士抄着长戈,夹杂在行进的行伍中幽幽唱道:“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是中,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呜呜呜呜……”
却说鲁军如惊弓之鸟,不敢有丝毫懈怠,趁着夜色,拔营遁去。军行一夜,疲惫不堪,至拂晓时分,来到一处不知什么名字的野地。东方晨曦初露,一列横亘的阵云中透出五彩的亮光,四周满是饱蘸着湿冷的清新空气。这里较为平坦,再向南去,一溜儿依稀可辨、高高矮矮的山包,被几缕乳白色的氤氲缭绕着。鲁庄公问道:“我们到了哪里?”曹沫、秦子等不知,只见管仲回道:“此地尚在齐国,再有一两个时辰,便可以赶到汶阳之田了。”
一听到“汶阳”二字,鲁庄公心中稍安,又望了望身边的残兵败甲,命道:“军士早已疲惫,我们就地歇息片刻,吃了早饭再行赶路。”
“不如再努一把力,直赶到汶阳城中歇息,岂不更好?”管仲劝道。
鲁庄公摇了摇头:“已离险境,鲁国就在眼前。吃一餐饭而已,管子不必担忧。”
大军止步。兵士们胡乱躺坐在满是湿露的荒草上休息,后军埋灶,架起釜来,又汲水,又生火,须臾之间,炊烟四起,水声渐沸。
灶中之柴噼噼啪啪,釜中之汤咕咕嘟嘟,众人正翘首待食,忽然传来一阵鼓噪之声,顷刻间,一队齐国车马仿佛一堵铁壁又压了过来。鲁军大惊,匆忙备战。
齐军中闪出一将,立在战车上,笑得前俯后仰:“搅了鲁侯食礼,某实有罪。如此饮食太过无趣,我送鲁侯一席干戈之食,如何?”
那人正是东郭牙。他与王子城父奉国君之令,率军在此埋伏,专候从乾时败逃而来的鲁军,然后再予以致命一击。
鲁庄公早吓得失了魂魄,身边众将不由围过来,将其护在中心。鲁庄公瘫坐在轺车上,大声哀叹:“天丧鲁国!”只见管仲凑过来,低低道:“虽遭绝境,犹不可自弃,舍命相搏,必有一线生机。此艰危之际,鲁侯之心便是三军之心,鲁侯稍有怯懦迟疑,将不战自溃!”言罢,管仲携着弓箭,跳上一车,独自扯起辔头,大声喝道:“鲁人返乡!挡我者死,顺我者生!”便一车当先,雄赳赳向齐军冲去。
管仲先以为君之道鼓动鲁庄公之心,又以返乡之念挑起鲁军斗志,三言两语间,鲁军大振。管仲驾车绝尘而去,其身如箭,率先射出,整个鲁军无不受其鼓舞!鲁庄公高呼道:“挡我者死!随寡人杀出一条生路来!”便也抄起弓箭,驱车向前冲去。曹沫、秦子、公子纠、召忽等纷纷带头呐喊,整个鲁军一片大噪,如同困兽之斗,拼着最后的勇猛,纷纷冲撞上去。
东郭牙一挥令旗,整个齐军也如水涌过来。双方霎时又陷入一场恶战。
齐军阵营中有一红袍老将直扑管仲,又有一白袍小将径取鲁侯,二将一左一右如旋风骤至。这边,管仲取弓,那边,庄公搭箭,呼呼两声箭响虽被喊杀之声淹没,却见红袍老将被管仲射中咽喉,落下车来死于乱草丛中,白袍小将被庄公一箭射穿了心房,大呼一声,伏在车栏边,撒手死掉了。庄公看一眼管仲,大声笑道:“管子好箭法!”管仲立在车上,高举长弓,也笑着大声回道:“彼此彼此!”
不想笑容尚未散去,眨眼之间,两人均被齐军团团围住。
后面曹沫挺着大戟赶过来,呼道:“曹沫当死,以保国君冲出!”秦子也冲过来呼道:“国君无忧,秦子来也!”一番厮杀中,曹沫与秦子为先锋,斩杀齐军无数;管仲护着鲁庄公,召忽护着公子纠,协力夺路而行。
齐军声势稍弱,眼看即将冲出包围圈,不想前面又黑压压闯过来一彪人马。管仲大喝,迎头战去。须臾间,杀得天昏地暗,不辨东西。管仲一抬头,见前面一大片野草灌木没过胸膛,其中似乎隐藏着三四条道路,身边只有零零星星不多的齐兵,而鲁庄公、曹沫、秦子与公子纠、召忽等早不见了人影。“想是早已冲杀出去,留我一人在此。”管仲不及多想,只向着南方奔去。
“管仲,吃我一箭!”不想身后猛然一箭飞来。管仲听风辨声,觉得射箭之人就在身后百步之内,然而那箭虽然力道很猛,却从头顶高高凌空而过,不用躲闪就自然避开了。管仲暗暗诧异,只驱着马车向前就跑。
那人就追。管仲正要回射,却见那人又连放两支空箭,一如先前。“故意虚射,不知此人是谁。”管仲回头望去,只见那人年龄与自己相当,手中抄着弓箭,也同自己一样独自驾着一辆二马兵车,却不认得。
“先打个寒暄。”管仲心中忖道,一边跑车,一边叫道,“看箭!”也虚射一支箭,从那人左侧一尺开外悠悠飘了过去。
那人嘴角有丝笑意一闪而过,又呼道:“众人闪开,这个管仲是我的!”于是将周边齐兵渐渐支开,自己与管仲仿佛独立于战场之外。
灌木丛中,荒僻道上,那人追过来与管仲并辔而行,两车在奔驰中不分前后,四马并驰,而那人也与管仲并肩。眼看草木遮掩,四下无人,那人鼓着劲儿,沉沉唤道:“管仲兄,我专在此地候你多时了。”
管仲一怔,扭头细细打量,但见那人浑身白衣,外披紫袍,白面黑须,堂堂仪表,只是过于消瘦,眼窝都陷了进去,双手揽着辔绳,正满脸堆笑望着自己。管仲怎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瞧了又瞧,眼睛里满是疑云。
“洛邑之山,松泉之洞。”那人又道。
“啊!你是王子城父!”管仲不由失声叫道。车马在荒野中疾驰,犹若时光在岁月中流逝。恍惚之间,管仲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幅绝美画面:嵩山脚下,溪流岸边,几株老槐树下的三岔路口,一人青衣飘飘,一人白衣飞举,彼此躬身行揖,三拜而别。此情此景已是九年之前,那时管仲学道已成,别了师父松泉子正要下山,而王子城父遭逢“子克之乱”,逃出洛邑不知前往何处,于是转道嵩山请师父松泉子指点迷津。因着这个机缘,松泉子毕生仅有的两个弟子得以相逢,匆匆一会又急急而别。此事依稀如昨,而九年光阴已逝!目下两人再度重逢之处,却在这两国博弈的偌大棋局之中。
管仲于奔驰的马车上,胡乱行个揖,爽朗一阵大笑。
王子城父还揖,叹道:“笑你我重逢,却是如此这般!”
一见到王子城父,管仲心中的疑虑顿解。齐国乾时伏击,是管仲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而此战谋划之高,又绝非出自鲍叔牙之手,齐军之中,必有高人坐镇!当下管仲道:“乾时之战,打得漂亮!管仲自认非鲍兄所为,原来是临淄城中来了王子兄啊!”
“姬克雕虫小技,岂能瞒过管兄眼睛!只不过,管兄之才不被鲁侯所用罢了。”
“敢问王子兄,如何到了齐国?”
“自嵩山别后,四海飘零,一言难尽。后来听闻管兄在齐国做了公子师父,便来相投。不想我到临淄之时,正逢公孙无知作乱,管兄去了鲁国,你我就此擦肩而过。再后来,遇到鲍兄,便为之设乾时之谋,管兄啊……”四马并驰,身边草木之影如风掠过,王子城父显得很是焦急,“经此一战,齐鲁格局为之一变。管兄归鲁后,我以为公子纠必死无疑,管兄也是命悬一线。我与鲍叔牙必有救助管兄之策,愿管兄好自为之。”
管仲闻言,满是感激,又无限凄凉,叹道:“管仲已经无路可走,生死由天!乾时之战,王子兄一战成名,而管仲则由此战步入穷途了……”
“事在人为!愿管兄谨记。”说话间,车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王子城父举手射出一箭,射在左岔口的一株柳树上。“管兄由此沿着左路速速离去,前方不远就是汶阳。你我后会有期,就此作别!”王子城父说着,拱手行礼。
管仲盯着王子城父,一时无语,只轻轻拱手,顿了顿。荒野之中,两人默然,又是匆匆一会,便又分道扬镳而去,此番情景,与九年之前嵩山脚下何其相像!
却说管仲奔走不远,不一会儿就撞上了鲁庄公及曹沫,却不见秦子。曹沫在乾时本已中箭,肩膀也受伤,此刻腹部又中一刀,虽被衣襟缠住,依旧滴血不止。而秦子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了。鲁庄公乘坐的车厢也被砍去一角,神色悲伤难耐。又过了一会儿,见召忽护着公子纠也赶了过来,所幸两人无一受损。
查点人马,基本到齐。经此一搏,鲁师虽然逃出,但再无丝毫战力,而后面齐军依旧死死追来。见鲁庄公愁眉紧锁,管仲忽然心生一计,道:“可令兵士将辎重马车堵塞在道上,衣服也尽数脱掉,以做燃料。只有放起火来,令道路断绝,我等方能逃出此劫。”鲁庄公依言而行。
霎时间黑烟满地,红焰飞天,这条大道顿时化作一片火海。借此屏障,鲁庄公与管仲等率着残败之师,终于遁去——可叹军旅穿过汶阳之田,连自家的汶阳城也不敢进入,就向着曲阜迤逦奔去。鲁国此番用兵,十损七八,真可谓惨不忍睹。
齐军被火路阻隔,不得不止住步伐。片刻后,东郭牙与王子城父也一前一后赶来。望着熊熊大火,东郭牙大笑,道:“鲁侯聪明过人,竟能想到烧路之法,也算一高!”王子城父心中暗暗道:“此非鲁侯之能,必是管仲之策。但愿管兄可以平安逃回鲁国。”当下又接着道:“再大的烈火也有熄灭的时候,可令士兵休息片刻,待火灭了,再行追击。”东郭牙道:“然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道上火势渐小,眼看就要燃尽,不想一阵急风,不知从何处吹过来一截枯木和几团野草,它们滚入狂热的火烬中,又猛烈燃烧起来……
东郭牙与王子城父坐在轮毂前的草地上,饮水食粟,谈论些齐鲁往事。正说到妙处,忽然听到一阵车马声传来,军中有几个兵士远远地指着喜道:“国君派人接应我们来了!”东郭牙与王子城父立起身,向北而望,烟尘来处,旌旗飞扬,但见鲍叔牙立在战车铜盖之下,被一队人马簇拥着就闪入眼帘。
鲍叔牙为何匆匆赶来?原来与临淄城中另一件大事有关——桓公设相。自齐襄公被弑之后,齐国动乱不息,桓公与师父鲍叔牙先是逃难莒城,后来又在归途中险些命丧管仲箭下,之后幸得鲍叔牙与高子、国子等相助,做了齐侯,再之后鲁国汹汹问罪,大兵压境,而乾时一战巧设伏兵,大败鲁国,终于肃清内外,定鼎江山,桓公也终于树立起了新齐侯的高大形象!短短数月之间,家国巨变,如蹈水火,令桓公惊心动魄,思潮起伏,遂萌生了安邦兴国之志。桓公想到一人——齐国开国鼻祖姜太公。当年周文王寻访姜太公于渭水之滨,拜为太师,尊为“太公望”。周武王继位后,又奉之为“师尚父”,得姜太公文韬武略相助,才有了后来的武王伐纣,一举灭商,姜太公也因此大功勋而被封于齐国。桓公又想到一人——师父鲍叔牙。师父与自己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肝胆相照,忠贞无二,游说高、国拥戴自己为君,举荐王子城父大败外敌,其德,其才,论公,论私,师父都是自己心中不可替代的第一人杰!师父与自己,岂非姜太公与周武王?欲成大业,必举贤荐能,知人善任。有鲍叔牙忠心辅佐,乃是天助小白!接下来就看小白如何重用师父了。
桓公终是一代雄主,心胸若海,独步古今。有周一代,辅佐周天子的执政大臣主要是“三公六卿”,所谓“三公”,指太师、太傅、太保;所谓“六卿”,指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各诸侯国仿效周室,也建立了一套相应的官僚体系,其中辅佐国君的重要官职是:掌管户籍民事的司徒、负责治军的司马、掌管土地农业的司空,以及负责刑法治安的司寇。然而,无论是司徒、司马、司空、司寇,皆不是桓公想要赐予鲍叔牙的,这些官职只是各司其职,各管一块,桓公要鲍叔牙总揽政务,辅佐八方,为国君之辅,为百官之长。这个官职该是什么呢?桓公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周礼》有云:“朝觐会同,则为上相”——即周天子举行重要大典时,有负责主持礼仪的官职,称为“相”。相者,辅助也,《周礼》之“相”不过是相助天子的礼仪官罢了,桓公心中之“相”,乃相助君主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国之重器!——即相国。桓公决定开历史之先河,增设相国之官职。
从乾时返回宫中后,桓公置酒,与群臣共饮。席间,鲍叔牙道:“我等皆已从乾时凯旋,不知东郭牙与王子城父之师战况如何。”
“不出两日,必有捷报。鲍师父不必担心。”桓公说着,又举爵道,“鲍师父与我相从于危难之中,今又为寡人立下赫赫大功,师父之德,小白刻骨不敢忘!请满饮此爵之酒!”
“国君何出此言?此不过为臣之道,何足挂齿。”鲍叔牙说着,举一爵酒一仰而尽。
桓公又道:“众卿,我有一言,齐国内乱已平,外敌已靖,正当重整旗鼓,再振雄风。仰太公之贤,追先祖之烈,励精图治,富国强兵,使我大齐成为东方强国,此寡人之志也。”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连连叫好,只见桓公接着道,“治国之要,首在选贤任官。齐国官属,上下一体,尊周公之制,已历三百年之久,然而以寡人观之,犹有不足。譬如手脚四肢,各有功用,只是心神腹地,指挥尚弱。故,寡人欲新设一职,上应君主,下摄群臣,位居百官之长,国君之相,以辅助寡人治理朝野,海内图霸!”
仲孙湫及其他几位大夫,先后道:“不知国君所设新官,是何名称?”
“相国!”桓公掷地有声。
“妙!相国君,统百官,强社稷,壮河山!国君不为祖制所拘,敢开天下先河,此乃强国之兆,我主洪福无量!”公孙隰朋笑容满面大赞,又接着道,“我国首任相国,非鲍叔牙莫属!”
桓公郑重道:“公孙大夫言之有理。论才,论德,论功,鲍师父都当之无愧!寡人愿拜鲍师父为相……”
“不可!”鲍叔牙几乎是呵斥一般,仿佛依旧是师父在训诫弟子。众人不由愣住,方才的欢喜气氛戛然而止。众人望去,见鲍叔牙起身离席,面桓公郑重行礼道:“蒙国君厚爱,鲍某感激涕零。然而鲍某自知粗莽之人,如何担得如此大任?国君新设相国,足见励精图强之心,然如此国家重器,非得其人不可轻授!——诸君以为然否?”此论坦坦荡荡,全是一片公心,席间众人也觉不无道理,一时无语。鲍叔牙又道:“今日之议,微臣与诸位大夫也将为国君物色相国人选,如此大计,愿国君三思而行。”
桓公道:“我早已三思,愿鲍师父勿要推却。”
鲍叔牙又躬身行礼,道:“国君继位至今,乃众人群策群力,非鲍叔牙一人之能,难不成我要将众人之功窃为己有?国君请收回君命,否则,臣愿一死以明志。”
慌得桓公急忙道:“鲍师父说哪里话来,此议暂罢!快快起身!入席,入席!”
鲍叔牙回席,又禀道:“国君,齐鲁之战依旧未了,恐鲁人困兽犹斗,臣愿率领一师出城,接应东郭牙与王子城父。”
此语正解了眼下的僵局,桓公道:“好,相国之事容后再议。国中之军,任凭鲍师父调遣,鲍师父之请,寡人自然应允。两军阵前,鲍师父可相机行事。”
“得令!”鲍叔牙饮了酒,就匆匆告退而去。众人皆致礼相送,公孙隰朋目送鲍叔牙离去,心中暗暗赞道:“鲍公大义,世所罕有。”
鲍叔牙逃也似的离席而去,一出宫门,眼望浮云,目光如电,慨然自语道:“齐之相国,普天之下,舍吾友管仲,谁可当之!”
却说鲍叔牙率师与东郭牙、王子城父会合,三人互相拱手行揖,互致敬意。王子城父陈述这里战况,只将私放管仲一节隐去,鲍叔牙听了大喜。眼见大火已熄,道路可行,鲍叔牙以手指道说:“前方不远便是鲁国汶阳之田,我们乘胜追过去!”于是三人率师径直南下,一路追到汶水南岸,但鲁桓公之众早已遁去多时,鲍叔牙一时兴起,传令齐军打下了汶阳小城,将鲁国境内的汶阳之田悉数夺去。汶阳守将战死,兵士死的死,逃的逃,鲁人早被齐国吓破了胆,又岂敢有什么计较,齐军得汶阳之田,无异于囊中取物。鲍叔牙留兵两千,为汶阳之守,然后与东郭牙、王子城父带领得胜之师,一路凯旋,返回临淄去了。
时周庄王十二年,公元前685年,也即齐桓公继位元年,齐鲁爆发乾时之战,以齐国大胜,鲁国惨败并丢失汶阳之田而告终。
有关管仲 一箭相国的文章
葵丘大会成功了。但是齐桓公的虚荣心并没有得到彻底满足,炫耀的欲望依然不停涌动。封禅是级别最高的大典,一般只有改朝换代,或者开创了太平盛世才会举行,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寰。这是严重的僭越行为,是破坏礼制,必然会引发各国诸侯的强烈不满。六年后管仲去世,继而齐国内乱,千秋伟业也就自我终结了。所以,可取而不取,在规劝齐桓公之前,管仲要做的是首先克制自己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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