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而后差一心腹家臣,速将密信送往莒城去了。这日早朝,国中诸大夫都到,唯独高子、国子二人依旧称病未来。近日公孙无知纵情酒色,早已掏空了身子。而连称、管至父二人公然压班,引起众人怨愤不已。行为如此古怪,更令众人一头雾水,当下面面相觑,皆疑惑不解。是夜,以公孙隰朋、宾须无为首,齐国大夫二十余人齐聚雍廪府中。
寒烟薄雾,淄水茫茫,旭日从东山上暖暖升起,整个临淄城便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天依旧冷。
高子府中,偌大的庭院里,东南边角一株大槐树扭曲着糙厚的身躯艰难地向天空撑去。每当盛夏时节,繁茂的枝叶将庭院撒了满满一地绿荫,以至于这里仿佛没有阳光似的。这是高氏先祖当年种的一株老树,距今至少一百年了。此时春风未至,只有干硬的枝杈微微轻荡。槐树底下,一张青色的蒲席上,只见高子独自一人屈膝坐着,对着面前的一面墙壁凝神沉思。每逢有家国大事,高子总把自己关在这棵先祖种植的槐树下端坐、静思。这早已是他几十年的一个习惯了。
高子嘘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简,将简上“吾在莒城。小白”六个小字再度细细端详一遍,然后拿起竹简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前额。此简正是逃难莒城的公子小白依照师父鲍叔牙的指导,写给高子、国子二人相同内容的亲笔书信。高子为此事已经思索一整夜了。当下齐国风云巨变,祸福难料,公孙无知与连称、管至父谋逆作乱,杀齐襄公,自立为君,一时横行。朝野间如公孙隰朋、宁越、仲孙湫,包括国子与自己等一大批国家重臣可谓众怨难平,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暗流汹涌,皆有图谋,相信不久必有变故,公孙无知被废只是时日问题。而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二人流亡他国,一个在鲁,一个在莒,将来齐侯之位,必定非纠即白!虽说自己早已意属小白,然而公子纠毕竟是长兄,内有管仲、召忽辅佐,外有母舅之国相助,再加上公子纠天性仁德,信誉广布,国中多有信服,其胜算可谓是公子小白的三倍。纠与小白,两人不日间必有一场骨肉相搏,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齐国又到了进退存亡的岔路口,身为齐之世卿,百官之首,高子又岂能不为国家命运忧心忡忡!
“哈哈,高兄,好兴致啊!”
高子的沉思被打断,抬头瞧去,见国子在两个侍从的陪伴下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侍从每人拎着一个竹筐,里面各盛着一些新鲜的野猪肉和鹿肉。
“原来是国兄。”高子忙起身行揖。
国子还揖,道:“这鬼天气,云不开雾不散的!我新近猎得一只野猪一只麋鹿,特送来与高兄尝尝。”身边侍从将两个竹筐并列在蒲席边上,就匆匆退去了。
于是二人在树下坐定。国子性急,撸了撸袖子,就将一支竹简递了过来:“高兄,我昨天收到了公子小白的书信,他正躲在莒城。”
高子接过一瞧,见竹简上也是“吾在莒城。小白”六个字,与自己的内容并无二样。当下不由一笑,也将自己手中的竹简递与国子:“我也收到了,你看。”
国子赶紧接过来,瞟了一眼字迹,眉头一皱一松,就与高子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国子道:“好个聪明的小白!他明明是在向你我求助,然而懂得投石问路,先行试探一番,心智如此,足见谨慎圆通,可谓大器之才。只是高兄,你猜小白如此书信,不知道临淄城中共有几人收到?”
高子轻捋颔下黑须,淡淡道:“除了你我,再无他人。”
国子惊道:“高兄何以如此肯定?要知道小白平时挥金如土,结交广泛,朝野名流多有宾朋密友,这信件嘛……”
高子道:“当下齐国乱局,可以鼎定乾坤者,只在你我二人。小白此信,所托者乃是诸侯之志,岂会乱投一通?”
“哈哈哈哈,高兄高见!既然如此,我与高兄共同推举小白来做齐侯如何?”
“不可鲁莽。眼下齐国新旧交替,元气大伤,正需要吐故纳新,涵养真气。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我乃齐国世卿,当以大局为重,谨慎行事,不可因一时鲁莽,空为国家再惹新灾!”高子满是忧虑。
国子一时不解,茫然道:“莫非高兄心中,小白并非国君人选,另有他人?哦——公孙无知这混账,迟早要完蛋,剩下的就是小白和公子纠了,难道高兄意在公子纠?”
高子摇头道:“一国之君,诸侯之尊,虽然人争,终究天定,岂是你我可以臆测的?当年先君齐僖公留下三子,长公子诸儿已被诛杀,尚有二公子纠和三公子小白,至于他兄弟二人谁人为君,也要看天意在谁了……”
“我们不说天意,单道人力,以高兄看,公子纠若何?公子小白若何?”
高子转头凝望半空,呆了半晌,淡淡道:“纠如美鹿,白如雏虎。”
“懂了。”国子道,“高兄老成谋国,愚弟不及。高、国一体进退,我愿唯高兄之命是从。既然如此,你我再等等看,该出手时再出手。不过,高兄,眼下公子小白的书信,我们该如何处置?”
“此事,我也正要找国兄商议,”高子笑道,“你我联名回一书信,就写道‘公子珍重。别图后计’八个字,如何?”
“妙!”国子哈哈笑道。高子命侍从备了笔墨,当下亲自手书后,又转给国子署名。而后差一心腹家臣,速将密信送往莒城去了。
“得你我书信,公子小白可以吃定心丸了。”国子笑道,“今日单为小白书信而来,我就此别过。”
“哎——我府中有一绝味鼋鼎,正欲与国兄共享,何必行色匆匆?”
“不了,改日再品尝吧。”国子一向风风火火,不拘小节,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揖别。高子无奈,便还揖相送。
老槐树下,望着国子早已远去的背影,高子满脸忧色,自言自语道:“公孙无知、公子纠、公子小白三子之争,即将如风暴一般袭来!到底谁输谁赢?国君之位终究属谁?齐国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却说翌日傍晚,莒城馆舍中,公子小白与鲍叔牙接到了高、国的书信,打开一看,见竹简上写道:“公子珍重。别图后计。高子、国子。”鲍叔牙喜道:“公子洪福!高子、国子皆有心于我,当下我们以静制动,静以待变。公子入主齐国的时日不远了!”
日月如梭,转眼春暖花开。这日早朝,国中诸大夫都到,唯独高子、国子二人依旧称病未来。公孙无知端坐,一脸疲惫之色。近日公孙无知纵情酒色,早已掏空了身子。而连称、管至父二人公然压班,引起众人怨愤不已。当此众怨沸腾之际,大夫雍廪忽然高声道:“有客商自鲁国而来,言道公子纠借来鲁师,将要伐齐,诸位知否?”
众人顿时一片惊愕,公孙无知也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待要询问详情,却见雍廪拱手一揖道:“雍廪告退。”就步履匆匆离席而去了。行为如此古怪,更令众人一头雾水,当下面面相觑,皆疑惑不解。座中公孙隰朋私谓宾须无道:“雍大夫今日故意怪诞,其中必有深意。待暮色降临,我们与众大夫到其府上一会,其中蹊跷尽知。”宾须无点了点头。
是夜,以公孙隰朋、宾须无为首,齐国大夫二十余人齐聚雍廪府中。但见雍廪早已设好席位,备足酒水,似乎已经等候多时。待入席坐定,宾须无先开口道:“日间听闻雍大夫有言,公子纠将从鲁国伐齐,我等特来请教。”众人早已急不可耐,纷纷叩问消息从何而来,齐国该如何应对。
雍廪环视座中诸人,正色道:“请教诸君,此事如何?”
公孙隰朋道:“襄公虽然淫乱无道,然而其兄弟如公子纠、公子小白又有何罪?倘若不是逃得快,早已被逆臣连、管诛杀殆尽。如果公子纠率鲁师来伐,我等正是日望其来,如盼甘霖!”公孙隰朋坦言众人心声,直陈国家之痛,字字铿锵,振聋发聩,令座中众大夫多有痛哭流涕者。
雍廪拱手道:“公孙无知篡位,雍廪第一个俯首称臣,我虽屈膝,却并非无心之人。雍廪委屈事贼,正为谋图大事!诸君!谁愿助我,扫除奸邪,共除逆臣,再安社稷,岂非义举?”
众人止泣,顿时惊骇不已。宾须无道:“雍大夫早已成竹在胸,请问其计?”
雍廪道:“早朝雍廪所言,那是故弄玄虚,意在引得诸位前来,共商大计。我有一言,诸公细听:高子高敬仲,齐之世卿,国之重臣,素来人望极高,乃国君之下齐国第一人物。连称、管至父拥立公孙无知篡位以来,高子始终称病不出,我观高子必对连、管心存怨恨。连、管二贼,如果能得高子片言嘉奖,可谓力重千钧,只是恨其不能!我之计:说服高子设家宴,以召连、管,二贼必然欣然前往。我伪造公子纠兵信,入宫面见公孙无知,此人纵情酒色,无智无勇,趁其不备,猝然刺死,谁人可救?然后举火为号,高子于家中闭门而诛杀连、管,不过囊中取物,易如反掌也。然后,我等从鲁国迎回公子纠继位为君,如此大事可成!”
宾须无道:“壮哉义也!我愿助雍大夫成事。高子其人,我自知之。高子家中之事,全在我宾须无身上。宫中之事,雍大夫当之!”
雍廪慷慨道:“为国除贼,何惧一死!”
宾须无道:“今日始知,雍大夫为国自贬,用心良苦,诚不易也!”众人不由想到公孙无知与连、管篡位夺权,雍廪当着满朝众臣之面,向公孙无知伏拜哭泣之景,当时都骂雍廪“软骨头”,现在看来乃是铮铮铁骨。
公孙隰朋道:“我愿陪同雍大夫入宫,共同诛杀无知。”众人齐声响应,都愿陪同入宫。
宾须无道:“事不宜迟,迟而生变。我立刻去见高卿,我们依计而行……”众人都道善。于是宾须无即刻离席,驱赶车马,趁着夜色又赶到高府。宾须无与高子乃志同道合的挚友,相交多年,当下也不遮掩,将雍廪之计和盘托出。高子正为齐国乱局日思夜想,恨不得其计,恨不逢其人,雍廪一出,正中高子下怀。当下高子慨然允诺宾须无之请,誓要联手除掉国贼,两人又深思熟虑,谋划至半夜方才别去。
高府大院,穿过道道曲廊,迈过重重门槛,后庭中有一大堂,繁花密树包裹,青纱幔帐高悬,酒席早已备好,并预置钟、鼓、琴、笙等乐器。高子于堂中缓缓踱步,走到一架青铜编钟跟前,漫不经心敲击了其中一钟,但听得开天辟地一声闷响重重传出,高子悠悠道:“好一个黄钟大吕之声啊……”
身边来人悄声道:“尊客到了。”高子满脸堆笑,迈着大步慌忙迎了出来。
但见宾须无领着连称、管至父笑吟吟而来。原来宾须无带着高子请柬,分至连、管二家,邀请两人今日到高子府中赴宴。连、管二人又惊又喜,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自然如约而至。
“啊哈哈哈哈,连卿——管卿——”高子行了一个大揖,连、管二人慌忙还揖,嘴里“高卿高卿”叫着,礼尚未行完,便被高子一左一右携着手臂入席去了。
四人落座,添酒。高子举一大爵道:“先君襄公多有失德,亏得你二人于贝丘离宫建立奇功。老夫连日来旧病缠身,行动不便,未列朝班,未及道贺。近日病体渐渐康复,于是特备家宴,请二卿小酌。承蒙赏脸,荣幸之至,来来来,先饮三爵!”
连称道:“谁人不知,高子乃齐国第一贵卿,高子宴请,谁敢不来?”
管至父道:“只道高子不朝,是对我等心存芥蒂,今日之饮,方知是我管至父胡思乱想了,呵呵……得高子相助,以后这齐国就是我们共享的了!”几人于是举爵共饮。
高子添酒,接着笑道:“岂敢与连、管并称,如今齐国皆在连、管掌握之中,你二人才是扛鼎巨匠,老夫及高氏子孙就拜托了!请满饮此酒。”一片大笑声中,又连饮几爵。
高子又道:“老夫家中无以为乐,特备雅乐歌舞以助酒兴。”连称、管至父连连叫好。于是钟鼓齐鸣,一班乐姬于席前翩翩起舞。连、管二人边饮边看,忘乎所以。宾须无也频频劝饮,于是酒兴更浓,渐渐生出几分醉意来。
高子见状,暗暗冷笑两声,对身后立着之人一挥手,那人便凑过耳朵,但听得高子秘令道:“重门紧闭,不得与外界沟通消息。待到宫中举火,速来传报。”
这边,后宫花圃中,亦是钟鼓齐鸣,歌舞方浓,公孙无知与连夫人宴饮正欢。公孙无知瞅一眼艳丽的歌女,又瞟一眼妩媚的夫人,举爵笑眯眯道:“如今是越来越知道做国君的妙处了。”
两人举爵欲饮,忽然传报道:“雍大夫闯进来了。”自公孙无知登基以来,雍廪处处以君臣之礼谨慎事之,所以深得公孙无知信任。“心腹之臣来了。”公孙无知喜道。
只见雍廪雄赳赳踏步而来,见了公孙无知,深深行礼道:“雍廪无礼闯入,搅了国君雅兴,还望国君恕罪。只是国事急迫,雍廪焦躁难安。”当下一顿,眼射寒光道:“公子纠率领鲁师打了过来,大军已至齐国边境,扬言要斩杀国君,为先君襄公报仇!”
“啊!”公孙无知不由惊叫一声,失手将酒爵掉在案上。连夫人也惊道:“怪不得这几日我心神难安,原来是祸事降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齐乃千乘之国,何惧一鲁!速召我哥哥迎敌!”
连夫人一提醒,公孙无知霍然道:“是是,国舅何在?管大夫何在?”
雍廪道:“国舅与管大夫出城游猎未归。国中诸大夫个个惶恐,早已齐聚朝堂,正等国君议事。国君请——”
“呃呃,要……要挡住公子纠……我,我……走……”公孙无知早已心神大乱,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当下急忙起身要迈步,不想身子一晃,闪了一下,幸亏被一旁的雍廪死死扶住。
“你……你要当心。”连夫人也起身,楚楚可怜道,恍如风雨飘摇中一朵红艳艳、湿漉漉,被剥掉了几片花瓣,挺立着一束黄蕊的芍药。
“美人不用怕,我是国君啊!”公孙无知回头一个憨笑,就和雍廪急忙忙去了。
朝堂内微微有一些暗淡。公孙无知被雍廪簇拥着一步步走入,但见朝中诸大夫并无一人缺席,公孙隰朋、仲孙湫等分列两旁,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并不朝拜国君,皆默不作声。公孙无知感到诧异,心不由自主怦怦乱蹦。又走了几步,发觉众人个个用虎狼一般恶狠狠的眼光怒视自己,公孙无知顿感发怵,脊背寒透,仿佛黑暗中正有万箭齐向自己射来。“这里有古怪!”公孙无知暗暗道,急忙止住脚步,唤道:“雍大夫啊——”
谁知一回头,陡然间吓个半死,只见雍廪握着一柄短匕,破口大骂道:“弑君篡逆的贼子,今天我要为齐国讨一个公道!”此言一出,两边众人皆高呼道:“逆贼,拿命来——”
众人拥着雍廪,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公孙无知大为惊骇,始觉雍廪造反,然而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痴梦一般地想着我以爵禄厚养雍廪,雍廪断不至于杀我,当下喃喃哀求道:“雍大夫有话好说,不必……为何……为何如此啊……”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倒退。
众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雍廪正气凛然,抢先一个箭步,逼到公孙无知眼前,道:“与你这愚蠢之人,有何话讲!”言罢左手扣住公孙无知肩头,右手从下朝其胸膛就狠狠刺去。
公孙无知一声惨叫,登时气绝身亡,倒在阶下血泊之中。雍廪左脚踏在无知尸首肩头,右手攥着犹在滴血的铜匕,面对满朝大夫,昂然道:“幸得诸公相助,雍廪手刃国贼!快哉!”
众人齐呼一声好。公孙隰朋道:“大事已成一半。可于朝堂外速速放起烟火,通知高子。”
于是,在门外就地燃起一堆狼烟,须臾,黑烟直上九霄。
觥筹交错里,雅乐飘荡中,一侍从悄悄凑到高子耳边道:“宫中狼烟已起。”高子暗笑,向宾须无递一眼色,宾须无会意,微微点头。
高子举爵劝道:“两位贵宾,请满饮此爵——名曰逍遥之酒!光阴苦短,人生如梦,饮了此酒,逍遥仙游。”
连称举爵大笑。管至父也笑道:“谢高子美意!此酒入喉,即当羽化成仙不复为人矣!”
几人同饮。高子放下酒爵道:“今日欢宴,蓬荜生辉。我家中私藏一件商鼎,名曰逍遥鼎。此鼎本是烹煮畜生的利器,至今历时五百年依旧精光四射,杀气逼人,实乃国之宝器!我当取出此鼎,献与二卿,以助雅兴如何?”
“甚好,高子请快快取出!”连称喜不自胜。
“老夫去去就来。”高子行揖,退席而去。连称、管至父一边嚷着“快去快去”,一边又继续沉醉歌舞中了。二人谁也没有发现,宾须无早已不在席间。
高子大袖飘飘,背影刚刚闪过门槛,只见大门陡然间闭死,两名带甲操戈的武士汹汹而来。连称、管至父大惊,正诧异间,闻得一声铜钟巨响,席间乐人歌姬等人如水退去,而眨眼之间,从廊柱后、树丛间、帐幔里呼啦啦蹿出一排又一排的甲兵,个个披坚执锐,似虎如狼。当中一人举起长戈,振臂呼道:“连称、管至父弑君篡国,今奉高卿密令,阖门诛杀,为国除贼!武士们,杀——”
连称大叫一声,掀翻了酒案。管至父霍然跳起,惊道:“中了高子的诡计了!可怜你我赤手空拳,不得一刃可用!”连称、管至父只道是高子盛情相请,并未带兵器而来,身边也只有随从四人,也是个个白衣。连称瞪眼如铃,恼羞成怒道:“高敬仲老儿,我誓杀汝!”
高府内暗设甲兵五十余人,皆是精锐之士。连称、管至父虽然也曾带兵临阵,也颇有勇力战心,然而一虎难敌群狼,片刻之间,血肉搏杀之中,连称被斩首,管至父也被一片乱戈刺死,身上到处都是冒血的窟窿。余下的几个随从也被诛尽。片刻前的歌舞升平宴,霎时化作夺命鬼门关,可叹杀人者终被人杀,一爵逍遥酒,人间不再有……
高子端坐府中正堂,身边是宾须无。见武士前来复命,高子面色如常,只微微一挥手,示意退下。宾须无道:“大事已定,真乃国之大幸!可与雍大夫会合,共商大计。”
不久,雍廪、公孙隰朋、仲孙湫等诸大夫齐聚高府,互相致贺。众人都道:“高子德高望重,如仰泰山,请为主持大政。”高子笑道:“折煞老夫了!为国除贼,雍大夫乃第一功臣!请雍大夫主政——”言罢,一边笑着一边将雍廪推上正中主席。
众人皆叹服。雍廪也当仁不让,一拱手道:“雍廪只为国家义举,绝不敢贪功。如今立君乃第一要务。我以为:其一,当赴贝丘离宫,取来先君襄公遗体,重新装殓,举国大葬。其二,将连、管及公孙无知弑君篡逆之举公告天下,以正顺逆。连、管二人罪孽尤重,当枭首以奠襄公。其三,遣使入鲁国,迎回公子纠,我等当拥立为君。”
众皆称善。雍廪智勇兼备,忠心谋国,人所共知。当下所言更是切中时要,有理有节,无人不服。满席大夫中,只有高子一人闻到“拥立公子纠为君”时,心中一颤,眉头不禁一皱。然而雍廪一言即出,大局已定,高子也不便再争辩什么,当下只静默无言。
齐国暂由雍廪主持大局,诸事停当,迎接公子纠的齐使也驾着车队启程了。
公孙无知之乱被迅速荡平。消息传入后宫,连夫人对镜独坐,泫然落泪,长吁一口气,幽幽叹道:“我乃两任国君之夫人,头一个夫君因情而负我,后一个夫君无能而负我……待到来世,我断然不再做女人……”言罢,以白练悬于梁间,自缢而亡。
却说莒城离齐国不过咫尺之遥,齐国发生的事风一般迅速传入鲍叔牙与公子小白的耳中,只是真假难辨,莫衷一是。是夜,忽来一密使,自称受命于齐国高子,并呈上高子的一简书信。启信入眼,但见一行黑字:“无知被诛,公子速回,以正君位。高子。”原来雍廪主政后,众人一致要从鲁国迎回公子纠来做齐侯,唯有高子心仪小白,于是暗暗传递消息,又秘密联络国子等以为内应,期许小白可以继位为君。
鲍叔牙满脸红光,对着公子小白大喜道:“天幸高子来书,公子继位有望矣!公孙无知死后,可为国君者,非纠即白!管仲必护驾公子纠,星夜返国,以争社稷。我们事不宜迟,当抢在公子纠之前入主临淄!有高子相助,大事必可成功!”
公子小白道:“天赐良机,断不可失。若小白果为齐侯,鲍师父当居首功。”
翌日,鲍叔牙面辞莒子,请求兵车甲士,以助小白返国。莒子亦大喜,当下慷慨应允。只是莒国国小兵弱,莒子只资助兵车三十乘,并有钱帛衣食等物,恭恭敬敬护送他们返归。莒子对于落难的公子小白礼遇有加,在莒期间,多有关照,鲍叔牙于是百般致谢。
高大的莒城门外,尘烟四起。鲍叔牙亲自为公子小白执辔驾车,在三十乘甲兵的护卫下,风风火火离了莒国,直奔临淄而去。
却说鲁国曲阜,得到齐国再生巨变,齐人欲迎立公子纠的消息后,管仲仰天大笑,拍案而起,朗朗道:“我料无知、连、管必是砧上鱼肉,如今终被诛杀,天意乎!机会终于来了!齐国之君,舍公子纠,其有谁乎?”
管仲一番慷慨,引得身边公子纠与召忽也兴奋不已。但见管仲突然止笑,手捋黑须,目射精光,正色道:“公孙无知死去,齐国国内空虚。临淄城中主持大局者,当是高子高敬仲。此人向来与公子小白交厚。当此新旧交迭之际,齐国朝野,有拥立公子纠者,也必有拥立公子小白者,二公子兄弟之间必有一战!我与召忽兄当誓死尽忠,拥立公子纠继位齐侯!”
召忽道:“我等乃公子师父,敢不尽心效死!”
公子纠听了,顿时心软,柔声道:“我宁可不做齐侯,也不要我们兄弟之间手足相争。”
管仲陡然变色,直面公子纠,厉声斥道:“公子为何如此志短!我们主臣三人逃难鲁国,寄人篱下,吃尽苦头,所为者不正是今日之机会吗?当今王纲失序、诸侯大乱,正是大丈夫纵横天下、称雄海内之时,为何出此妇人之言?况今日之齐国,非纠即白,非白即纠,正可谓箭在弦上,不容不发,断不容公子再有退缩之余地!”
公子纠窘得面色通红,强笑道:“纠知错,但凭管师父做主。”
召忽见状,赔了一笑,道:“公子乃仁慈之主,这返回临淄之事,还需管兄好好谋划一番。”
管仲道:“公子不需过于自责,但前途漫漫,总要有争雄之志。有我和召兄在,定要你做临淄之主。”三人落席端坐,管仲又道:“入主临淄,还需鲁国相助。鲍叔牙辅佐着公子小白,此人之耿直忠心,我自知之。纠与小白谁人可以先行抵达临淄,谁人便是齐国君侯!当此非常时刻,尺寸光阴必争!然而,鲍与小白在莒,距离临淄颇近,而我等在鲁,路途遥远。小白本已占得地利,况国中又有高子等人暗中相助,其胜算可谓高我一筹。所以,公子当火速面禀鲁庄公,以齐鲁世代姻亲连绵、兄弟邦交为贵游说之,需得从鲁国借得兵车三百乘,大兵压向齐境,以助声威。而我则先行遣得一师,将公子小白与鲍叔牙于半道中截下!如此双管齐下,可保万无一失。”
召忽道:“此计甚好。鲁庄公初立,倘若辅助公子做了齐侯,于齐于鲁皆是大有裨益,想来不会不应。”
管仲道:“理虽如此,然而曲阜城中纷纭复杂,倘若有人从中作梗,拖延时日,让公子小白抢了先,那时主客已分,就悔之晚矣了。”
言罢管仲不由一叹。三人一片默然。
计议已定,公子纠不敢懈怠,从驿馆出来,直入宫中觐见鲁庄公。
而鲁庄公此刻也是焦虑万分,正与谋士施伯,公子庆父,大夫申、曹沫、秦子、梁子等群臣商议。齐使已来,要迎公子纠,鲁庄公有意发兵,助其归国,当下道:“齐国公孙无知已死,临淄大乱,我以兵车之威助公子纠得国,则纠必将感恩戴德,齐将臣于鲁。诸爱卿以为如何?”
“不可!”公子庆父满脸怒色,挺胸道,“我鲁国为何要为齐国耗费军资?齐国之乱,任凭他乱,越乱越好!与我们鲁国何干?——诸公,难道忘了先君桓公薨于临淄的往事了吗?”公子庆父所谓“往事”,正是齐襄公因与文姜淫乱,而将鲁桓公谋杀于牛首山脚下的丑事,此乃鲁国之奇耻大辱,鲁人至今愤愤难平。公子庆父以往事挑动怒火,当下多有附和者。
大夫申道:“如此国耻,岂能相忘?正因此,公子纠恰恰是我们雪耻的一支利箭。鲁国如果不助公子纠,齐国之乱也终将被平息,只是那时候,齐侯宝座上的人,恐怕就另有其人了。反之,我若助公子纠为君,则公子纠必可为鲁所用,鲁国以兵威定鼎齐国,岂非扬眉吐气、名动天下之举!如此昔日之耻,还有何言?”(www.chuimin.cn)
曹沫道:“申大夫言之有理,当助公子纠返国。”
鲁庄公面露喜色,不料秦子又道:“以某所见,齐国无君,群龙无首,正可谓天赐良机!我国正好打着为先君报仇雪耻的旗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发兵踏平临淄,可一鼓而得!从此泰山南北,永无齐患,岂不快哉!”
一时争论不休,鲁庄公问谋士施伯道:“施大夫以为如何?”
施伯正闭目沉思,当下睁眼道:“国君勿忧。东方之地,齐鲁互为强弱,唇齿相依之势数百年连绵不绝,绝非朝夕之间可以轻言兴亡的。当下之计,鲁国是要助齐,然而——绝非强齐!公子纠,不可不助,亦不可大助。齐之无君,齐之内乱,于鲁有利。我听说避难莒国的公子小白也在争夺国君之位,倘若他们兄弟手足相争,临淄之城火上浇油,则大利于鲁国。此事宜缓不宜急,国君只需静坐,先观其变,再做计较。”
一席话令众人豁然开朗。鲁庄公笑道:“施大夫总有高见。”
正说间,忽报公子纠求见。鲁庄公道:“说着说着他就来了。嘿嘿,不见!就说寡人患疾,冷他几天再说。”
“国君——”施伯道,“公子纠匆忙而来,必是要向我国借兵,急着返国。国君要见!公子纠提到兵车之事,也需满口允诺。只是兵者,国之大计,却急不得。”鲁庄公会意,点了点头。
须臾间,公子纠入殿,见鲁庄公居中而坐,两旁分列着鲁国诸多重臣。公子纠扑通一声伏拜于地,恳求道:“纠乃齐之公子,无奈被乱臣贼子所逼,不得已避难鲁国。幸得鲁侯庇佑,不胜感激。今齐国生变,公孙无知被诛,国人皆盼我回归故里,以继社稷。愿鲁侯再施援手,借得兵车三百乘,助我入主临淄。纠若为齐主,必报鲁侯今日之德,绝不食言。鲁侯!鲁侯……”公子纠说着说着,想到这些时日颠沛流离之苦,忍不住痛哭起来。
鲁庄公霍然离席,跑过来扶住公子纠,道:“公子快快请起。公子之母,乃鲁女也;公子与我,乃亲人也;齐之于鲁,乃友邦也。岂有不助之理?公子放心,三百乘兵车,何足道哉!寡人定起大兵,以保公子威风凛凛踏入临淄之城。”
此话一语暖三冬,竟让公子纠不知说什么好。公子纠嗫嚅着,只一个劲儿地叩首不止。其真诚仁善之状,令席中众大夫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鲁庄公扶了又扶,不住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公子纠被扶起,止住泪珠道:“不知鲁侯何时发兵?此事万急,片刻耽误不得。”
鲁庄公眼神忽闪,呵呵一笑,顿时松开公子纠,不住向两侧席间挥手,慷慨道:“此事万急,寡人岂能不知。公子请看,寡人正召集鲁国群贤,正为公子谋划兵事。然兵者,大计也,岂可粗略?我鲁国朝野正替公子急迫。”闻听此言,公子纠深情望向众大夫,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住地屈身行揖不止。又听鲁庄公道:“公子勿急,先回驿馆等候。待我与诸大夫议定,便为公子发兵,断不会误了这桩大事——诸公,我们刚才议到哪里了?公子甚急,我等不可怠慢。”鲁庄公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公子纠,入席落座去了。
施伯道:“议到兵车调遣,可从国中左路之军调车一百乘,右路之军调车一百乘,中路之军调车一百乘,共三百乘兵车。令各路人马谨慎交割军中事务,待交割完毕,便可发兵。”
鲁庄公道:“准。”
秦子接道:“如今天气突变,军中疫病流行,臣议征调军医五十名,入泰山采足草药,务必使得入齐军士健康无虞。”
鲁庄公道:“准。”
申道:“兵车未动,粮草先行。此次发兵耗费巨大,臣粗算:仅军粮至少需征二十万钟粟,臣拟从国中征集五万,东方之野、西方之野、南方之野各征集五万。”
鲁庄公道:“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公子纠只觉得鲁国君臣正为自己之事殚精竭虑,而自己有心无力,立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顿觉脸颊发热,只好行揖告退。鲁庄公淡淡还了一揖。
待公子纠退出,满堂哄笑。鲁庄公乐道:“此公子虽然仁善,只是太蠢。我们扶助他做了齐侯,好似不值当。”众人又笑。
施伯忽然站立起来,瞟了一眼公子纠背影,郑重道:“此公子正是我们要拥立的齐侯!”众人皆一怔,又听施伯道:“鲁国所需要的只是一个邻国庸君,而不是东方雄主。”
众人恍然大悟,继之又是一阵大笑。满堂飘溢的笑声中,独有施伯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心中暗暗道,“公子纠固然庸碌,奈何身边有一个管仲辅佐!此人是个厉害角色,只可惜不为鲁国所用。我当设计,离间他们君臣反目……”
公子纠返回驿馆,大笑大呼:“鲁侯答应发兵了!鲁侯答应发兵了!”管仲、召忽慌忙迎入,问其始末。公子纠面露得意之色,侃侃而谈,将入宫觐见之况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深恐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管仲听完,拍案怒道:“公子被骗了!鲁国是在故意推托,实无发兵之念!”公子纠、召忽皆大惊。公子纠一脸懵懂道:“鲁侯颇有兄弟之情,不会吧?”
管仲焦急道:“眼下除了从鲁国搬兵,也别无他法。公子……公子当再度入宫,恳求鲁庄公确定具体发兵时日。我料鲁庄公此次必定避而不见!果如此,我等便是弃子了!”
公子纠惶惶,当下驱车又至宫门,跪拜求见鲁庄公。果然,内侍传报,言道国君忽染疾患,闭门养病,请齐公子速回馆驿等候,莫要再行叨扰等。公子纠当下垂头而返。
馆驿内闷不可挡,不见一丝风动。三位齐人愁眉紧锁,管仲也是一筹莫展。熬至夜幕降临,有神秘来客登门,怀揣一封信简,当着三人之面,只转给管仲一人。拆而视之,乃鲁国谋士施伯的亲笔书信:“公子难归齐,鲁国有贵席,管子岂无意乎?”管仲一看,哈哈大笑,厉声斥退来者。
掩上房门,公子纠三人分宾主坐定。管仲义正词严:“施伯此信,乃挑拨我们君臣离心。管仲堂堂丈夫,岂会在此紧要关头,背主离去!日间公子求见鲁侯而不得,此刻又忽然收到施伯离间之书,如此看来,鲁国是不愿意为公子发兵了,至少是刻意拖延,从中作梗。出此计者,必施伯也!”
召忽道:“既如此,我们该当如何?不若不辞而别,悄然潜回临淄,再谋良策。”
管仲叹道:“谋国大计,岂能无兵车相助?况临淄混乱不堪,人心诡秘难测,恐我等刚入国中,便被刺杀于街巷之中。唉——容我三思。眼下鲁国,鲁国……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绕过施伯而能主宰鲁侯的人来,如此方可成事……”
君臣三人畅谈良久,依旧无策。夜色已深,不得已卧榻睡去。管仲思潮翻涌,难以入眠,起身用冷水洗了脸,于庭中踱了一圈又一圈,瞧着月下的树影挪了一点又一点。此番机遇稍纵即逝,偏偏势单力薄而又求人不得,管仲比之公子纠,更是焦虑百倍。自己既为公子之辅,那就无论如何都要铲除万难,为主谋国。管仲道义忠心,始终未变,非是那富贵爵禄所能撼动的,只是……只是眼下这一步,究竟该如何走出去呢?
管仲彻夜不眠,苦思了整整一夜。不知不觉间,黑夜陡然退去,庭中大树忽然清亮,浓密的枝叶在清风中抖落了几滴露珠。远处,东方的天际,五彩斑斓的云团中,放出千道万道夺目的霞光来。
鲁宫西南二十里地方,一片竹林环绕、荷香荡漾的碧湖之畔,坐落着一座奢华的别苑,名叫坤德园。自齐襄公死后,文姜便从禚地搬来住在这里。鲁国乃天下闻名的周礼之邦,鲁庄公又为人至孝,于是特意在这里修筑馆舍以供养母亲。这日清晨,凉风习习,白烟缭绕于竹林之间,宛若画境。水面上一茎茎荷叶含羞挺立,随着一阵小风飘来,左右摇曳生姿,令人陶醉。一颗滚圆的露珠在如盘的叶面上这边滚来,那边滚去,晃晃悠悠,缠绵不舍,忽然,风势一急,倒底还是猛一下就向湖中滚落下去,如坠万丈深渊。文姜夫人秀眉粉脸,白衣胜雪,刚梳洗毕,在两个妙龄侍女的陪伴下,正坐在湖边草亭下赏荷。
随着几声马嘶,一辆墨车停在了园门边。车上跳下两人,文姜回首一望,见是公子纠在管仲的陪同下,边喊着“姐姐,姐姐”,就冲自己跑了过来。管仲苦思一夜,直至天亮,灵光一闪——那个可以绕过施伯而能主宰鲁庄公的人,不正是文姜夫人吗?能助公子纠者,非文姜不可。于是驾上马车,载公子纠匆匆而来。
文姜不由立起身来,见公子纠扑到自己跟前直哭:“愿姐姐助我!诸儿哥哥被歹人陷害,死于贝丘,如今仇人公孙无知也被诛杀,国中一时大乱,当此关口,正是弟弟回国继位的良机!愿姐姐助我!”
一提到“诸儿哥哥”,文姜霎时落下泪来,仿佛比公子纠更痛。眼前这个弟弟,实是勾起了文姜对“诸儿哥哥”那段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饱含甜蜜与酸楚、至今魂牵梦绕、思念不绝的男女私情的伤感,睹人思人,感慨万千,而那人早已不在。诸儿之死,反倒在文姜心目中树立起一种唯我独尊、敢作敢为的高大形象来,经此大变,文姜愈发坚韧与无畏,于是索性从禚地搬回曲阜,长袖飘飘,浓艳登场,以巾帼女豪之姿左右鲁国政治走向!文姜暗暗发誓——从兹之后,文姜断不再做弱女子!
当下文姜扶住公子纠,流泪道:“你乃先父齐僖公之骨血,母亲又是鲁国之女,如今诸儿哥哥不在了,鲁国自当扶助你继承大统。如此浅显之理,我想我那同儿(鲁庄公)不会不明白。”
“姐姐有所不知,”公子纠道,“弟弟早已求过鲁侯,愿借兵车三百乘,以助我返齐。然而国中大臣政见不一,鲁侯犹豫不决。倘若拖延十天半月,他人必将捷足先登!那时悔之何用?”
身后管仲又道:“夫人容禀:昨日公子又二次求见鲁侯,却被拒之宫门之外,晚间我接到谋士施伯私信,言道公子返国艰难,劝管子投身鲁国。此等不忠不义、背主叛亲之举,管仲向来嗤之以鼻。愿夫人助公子一臂之力,劝鲁侯火速发兵,迟则危矣。”
“又是那施伯从中作梗,离间鲁国与我娘家的和睦!”文姜大怒,“我那同儿虽是国君,到底年幼,不明其中利害。弟弟放心,你我一同入宫,姐姐为你做主。”
公子纠喜极而泣,道:“多谢姐姐出手相助。”
文姜拉着公子纠的手就走,未行几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止步道:“兵戎乃国家大事,许多话语还需你与同儿当面讲个清楚。”
公子纠道:“不劳姐姐费心。知恩图报,管师父早有对答之语。”
文姜回头一望,见管仲白面黑须,如松柏挺立,浑身上下透着干练与睿智,当下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赞道:“倘若弟弟继位为君,此人必是齐国第一权臣。”
车轮滚滚而去。一阵快风从路边的竹林掠过,如同一把利剑划过了湖面。
车子在宫门外停下,管仲扶着文姜、公子纠下车。未等传报,文姜便大步在前,带头闯了进来。时鲁庄公正伏案饮酸梅汤,见母夫人汹汹而入,不由大惊失色,忙请入座,又行大礼,眼睛一瞥,见公子纠与管仲却在其后,顿时明白一切,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文姜看也不看他一眼,秀眉微蹙,冷冷道:“听齐公子纠说,我儿病了,什么病啊?”
鲁庄公一怔,吞吐说:“昨日偶染风寒,今见母亲,已然好了。”
文姜又冷冷道:“我儿喝的什么?”
鲁庄公瞥一眼案上喝剩的半盏残汤,低声道:“汤。”
“什么汤。”
“乃酸梅汤。”
“我看是迷魂汤!”文姜一下子火起,将酸梅汤打翻在地,厉声喝道,“我母国大乱,我弟弟来求,只盼你不吝发兵,助其成就齐国之主。此举不过顺水人情,于齐也利,于鲁也利,家国两便,你为何迟迟不动?当此国家紧要关头,千钧一发之刻,你身为一国君侯,不在军中调兵谴将,却躲在深宫中喝什么汤!我看你真是糊涂得要死!”
“回母亲,儿已答应为齐公子发兵三百乘……”鲁庄公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只是三百乘兵车,兹事体大,很多事情都得准备一下,兵源、兵器、医药……”鲁庄公本想接着说“粮草”等一大堆搪塞的理由,见母亲不发一言,只直勾勾瞪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接着撒谎!好个不孝子!”鲁庄公就不由打冷战,只得闭嘴。他知道自己再也瞒不过,呆了半晌,见母亲还是冷冰冰瞧看自己,那眼神似乎又在训斥:“儿呀,几时发兵?”鲁庄公只得庄重道:“母亲放心,儿子即刻发兵。公子纠贤德之人,世所称颂,况又是母弟、儿舅,我当亲率兵车,直上临淄!”
此时文姜面露微笑之色,软语道:“好个同儿,看来这汤并不迷糊,来呀,再与国君盛一盏来。”旁边有内侍便跑着取酸梅汤去了。
公子纠行揖道:“多谢鲁侯,必有厚报。”
鲁庄公冷冷转过身,对公子纠道:“不知公子做了齐侯,将何以报鲁?”
公子纠下意识望了一眼身后的管仲,见管仲默然不语,只微微点头。公子纠道:“齐之先祖太公,鲁之先祖周公,皆是大周股肱之臣。齐、鲁同时立国,共拱东方,几百年来互通姻亲,早已形同手足兄弟。我若做了齐侯,当以周公之礼为尊,以骨肉邦交为重,齐鲁互不侵犯,永结盟好。诸侯若有伐鲁,便是伐齐,纠当亲率三军,以供鲁侯驱使。还有……”公子纠喘了一口气,接着道:“鲁国之师,仁义之举,兵车三百,日费千金。纠返国后,当以双倍军资回报,并有白璧二十双、黄金五百镒献上,聊表寸心。望笑纳之。”公子纠此番“报鲁”,乃是出门之前,管仲逐字逐句所教之语。
待公子纠讲完,文姜不由心中一颤,眼前这个弟弟实是令人刮目相看。
鲁庄公哈哈大笑,道:“如此,我再无忧虑。公子放心,明日一早,兵发临淄,我当统率三军,亲自护送公子登上齐侯宝座……”
文姜出面斡旋,使犹豫徘徊的鲁庄公最终下了决心。鲁庄公于是亲率兵车三百乘,以曹沫为帅,以秦子、梁子为将,浩浩荡荡护着公子纠向临淄开去。施伯闻之大惊,急匆匆赶来劝道:“国君为何一夜之间忽改主意?”鲁庄公道:“母命难违。况相助齐公子继位,终是大义之举,于鲁也多有饶益,何乐不为?”施伯闻言便不再劝谏,默默退出。未行几步,仰天一声长叹,摇头道:“有文姜为母,国君如龙被缚!鲁国之祸不远矣……”
鲁师迤逦北上。兵车刚出曲阜,管仲面鲁庄公道:“可继位齐侯者,非纠即白。今小白在莒,莒城入齐,远比鲁国之行要近得多,倘若小白抢先,便是主客已分,宾主易位,于我大为不利。白山是莒城进入临淄的必经之地,我愿借得精兵良马,先行一步,于白山道上将其截下,如此可保无虞。”
鲁庄公道:“此议甚好,需要甲兵多少?”
管仲道:“三十乘足矣。贵在神速,不在兵多。”
鲁庄公应诺。管仲留召忽陪着公子纠,随鲁师缓缓而行,自己则抄起弓箭,驾上快车,率着三十乘精兵,如风如电,径直奔白山而去了。
却说鲍叔牙与公子小白,在三十乘莒兵的护卫下,也是快车快马,说话工夫就已赶到白山。巳时已过,午时未到,天气十分燥热,白山道路又崎岖难行,军士多有牢骚满腹者,行程也渐渐慢了下来。颠簸的马车里,小白扶栏立于车盖之下,对着正在驾驭的鲍叔牙道:“鲍师父,士兵们太过辛劳,不如暂停,休息片刻。”
“不可!”鲍叔牙一边喝马,一边道,“如此万急时刻,岂容片刻耽误?管仲护着公子纠,必然也正在齐鲁大道上狂奔,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抢先吗?”
小白不语,沉默良久,回首望去,见只有自己这辆车在快跑,身后余车落得老远,有两辆索性止于道旁休息。鲍叔牙也无奈叫苦。
小白白嫩的脸皮上掠过阵阵忧虑,令鲍叔牙掉转马头,倒后一番,然后又将随行的三十乘兵车聚在一处。小白俯身,将车上莒子所赠的贝币拎来,哗啦啦逐个散与这些莒兵,人人有份。所有钱财悉数散尽,仅剩的空皮钱囊被小白抛于道旁。小白道:“感谢各位兄弟护送小白返国,些许钱财,聊表谢意。待入了临淄,本公子另有重赏!”众人一片欢呼,热情高涨,都道:“唯公子之命是从!”鲍叔牙大声道:“甩开膀子跑起来!过了白山,前面就是桓岭,那里阴凉有水,我们在桓岭里歇马造饭!”
众人霎时鼓足了精神,车行如飞,不一会儿就穿过白山,直冲桓岭而去。鲍叔牙一边驾车跑着,一边哈哈笑道:“王者之风!公子果有干大事的气魄!”
却说公子小白前脚离了白山,管仲后脚就赶到。但见车辙累累,有一只来自莒国的空空钱囊遗落在道旁。管仲不禁疑窦丛生。恰前方又有两个樵夫结伴而来,稍一打探,顿时就明白了一切。管仲大惊道:“不好,来迟一步!日已近午,公子小白必在前方桓岭停歇造饭,我们快快追上去!”
微微起伏、处处蜿蜒的丘陵之地,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野树茂林,一条黄土大道从中横贯东西。此刻,高冈之下,大道之侧,一条溪流岸边,莒兵们早已开始埋锅煮饭,但见树影满地,弥漫的炊烟将众人掩映得若隐若现。公子小白与鲍叔牙端坐在一株老松树下的马车上,一边喝着从溪中汲来的清水,一边谈论着高子、国子的一些往事。
“小白公子别来无恙!”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公子小白与鲍叔牙皆大惊,不约而同于车盖下并肩站起。但见对面高冈上忽然起了烟尘,乌沉沉一片甲兵簇拥中,有一战车飘然而出,管仲背负长弓,凭栏而立,青衣飒飒,长须飞扬,两道目光如两支离弦之箭,正居高临下射过来。
一见是管仲,鲍叔牙霎时惊喜得要跳下车去,然而左腿刚一抬起,就又迅速收回,脸上的笑容顿时扫去,用身体贴近小白,示意来者不善。鲍叔牙半是警惕半是欢喜道:“数月不见,不想你我却在这桓岭相会,管兄安好?”
管仲恭恭敬敬行了一揖,凝视鲍叔牙良久,双目炯炯,满是深情浓意,但只缄口不语,俄而又提高嗓门道:“今朝管鲍桓岭相逢,却不似昔日颍上之会!”
此语言简意赅,暗藏弦外之音,鲍叔牙恍觉一阵寒气袭过,从故友相逢的惊喜中骤然清醒过来,暗忖道:“昔日兄弟相亲,今朝各归其主,狭路相逢,必有一斗,真真令人无限悲哀!”当下并不言语,只重重还了一揖,行的是军中武揖。
管仲正色道:“敢问公子意欲何为?”
小白早知管仲来意,坦然道:“兄长襄公死于非命,尸骨弃于贝丘山上,如今国人将之迁入临淄安葬,我正为我兄奔丧而来。”
管仲仰天大笑,道:“真乃重孝识礼之人!公子当知,襄公殁后,你们兄弟二人,公子纠为长,小白为幼,自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公子纠自当先入城中祭奠方是。所以,你等当于这荒山野岭之中止步,切不可乱了古制礼法。”
鲍叔牙大怒道:“休要玩弄口舌!齐国生乱,国位空虚,先入临淄者,便是一国之君!你我各归其主,各自尽忠而已!鲍叔牙舍命,也要护拥我主成为齐侯!请公子纠速速退去!”
鲍叔牙火冒三丈,剑拔弩张,正在煮饭的莒兵闻听,纷纷抄着兵器拥过来,霎时将公子小白的马车护在中央。这些莒国武士都曾受小白的恩惠,皆愿效死命。那边,管仲身后的甲兵也是个个举起了长戈大戟,一片叫嚣。
双方战事一触即发。管仲冷静扫一眼对面莒兵,也是三十乘之多,与自己带来的人马对等。一旦动起手来,孰胜孰败,尚未可知。“我当出其不意,直取小白。”管仲暗暗道,当下眉头一皱,呵呵笑起:“终是故人,何必动兵呢!鲍兄既然如此说了,我们退了便是。”言罢,管仲掉转车马,霍然退走。
公子小白一怔,与鲍叔牙面面相觑,疑惑不解。鲍叔牙最懂管仲,深知其行事果敢,绝不半途而废;莫非今日果真念在昔日之情,厌倦了尘世纷争,索性放下了?
风过长林,脱兔疾走,鲍叔牙正思虑间,只见管仲戛然止住车轮,青筋暴起,目射精光,以其迅捷无比的惯用手法,快抽箭,猛转身,骤挽弓,羽箭破空,“嗖”地射出!管仲那一箭,力起丹田,发于臂膀,将胸中累积了四十年的郁郁不平之气、吞天吐地之想、纵横驰骋之志霎时贯注镞上,取居高临下之态势,挽千钧之力于指掌,运平生绝技于瞬间,觑定公子小白,如雷如电,如虎如龙,直逼胸膛,凌厉飞去!
鲍叔牙大惊,急呼“公子”,忙推小白肩膀,希望可以将之推倒,然而为时已晚。只见公子小白微微闪了一下,口中“啊”的一声高叫,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俯身趴倒在了车栏上。鲍叔牙惊得脸色惨白,赶忙扶住,想要扶起,却觉小白身子如石下沉,重重压在栏上,难以拉动。这当儿,管仲在冈上凝神细观,瞧得清清楚楚——但见公子小白紧紧压着车栏,一只手臂痛苦下垂,不住颤抖,另一只手臂隐匿于胸下看不见,大约正护着已然被射穿的心口,挣扎着只将脑袋抬起,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就又吐出一口热血,唇下尽红,继之骤然间垂下了头,仿佛脖颈已折,完全如尸伏车,死了。
“公子小白死了!”在场双方无人不骇。鲍叔牙大叫着使劲晃动小白的身体,再无回应。鲍叔牙怒目圆睁,黑髯偾张,死盯着管仲,陡然“啊呀——”大喝一声,从车后抓来一副弓箭,翻身跳下,搭箭挽弓,就要射向管仲。
管仲提弓在手,却一动不动,只瞧着鲍叔牙,眼神中饱含情愫,是惊,是怒,是怨,是忧,是惆怅不已,是哀叹不休。往事幕幕,瞬间涌上心头,管仲暗道:“鲍兄啊,你果真要射我?”
鲍叔牙的手颤了几颤,抖了几抖,最终将弓箭冷冷地摔在地上,叹气道:“你走吧。”
刹那间管仲眼眶湿了,胸中热浪翻涌。“鲍兄终究是鲍兄!你我各为其主,又岂能不争?俗世纷乱,征程艰险,此身不知何时便已不存。倘若有朝一日,我果真命丧鲍兄之手,管仲倒觉得乃平生大幸!”管仲想着,对鲍叔牙执弓行了一揖,而后一回头,退去了。
鲁人欢呼不断。管仲得意地将弓弦弹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天要公子纠为君,谁人可挡?我们可以缓缓而行了,哈哈哈哈……”
片刻间,高冈之上,黄烟弥漫,车轮声远,管仲的人马早已没了踪影。
“公子啊,大业就在眼前,谁料到你竟枉死在这荒郊野岭!”鲍叔牙扑通一声跪在车前,行臣子大礼。正伏身痛哭,却听得车上有声唤道:“鲍师父……”鲍叔牙惊得眼睛要鼓出来,抬头望去,见公子小白从车栏边缓缓立起身来,嘴角轻轻吐出一星血渍,捂在腹上带钩地方的右手竟拔出一支箭来,镞尖无血。小白笑道:“管师父之箭,名不虚传啊!”——原来管仲瞄准射的是小白左心,只因鲍叔牙胡乱推得一把,那箭射在了小白腹间的带钩上。此件带钩,其大如掌,精铜打制,中间嵌着一块纯厚的白玉。小白中箭后,深知管仲神射,百发百中,当下急中生智,咬破舌尖,吐出血来,伏身车上,佯死骗过了管仲。
小白当下忘情地摸了一下带钩。鲍叔牙凑近一看,钩上之玉已被射碎,裂纹四散开来,足见射力之强,发箭之猛,令人不由心有余悸。鲍叔牙忍不住叹道:“公子死得极妙!”
小白乐道:“青衣神射,天下皆知。我若不死,那管仲第二支夺命之箭必然接踵而至!彼时就得真死了啊。”说话间,身边的莒兵都拥了来,发出好大一片笑声。
这笑声却令鲍叔牙警醒,“嘘”了一下,断然止住,林间顿时陷入沉寂。鲍叔牙轻声道:“此非久留之地,我等速去。”
公子小白道:“善。”一挥手,示意众人撤。小白立在车上,嘴角血痕犹在,环视一眼这里的高树与浓荫,溪流与软草,道旁黄土里埋锅造饭饭还未熟,依旧柴烟缥缈,被灌木杂树高高低低簇拥着的那个高冈上管仲身影早已消失……小白豪气横生,顿觉自己骤变,可与天比高,可与地比大,当下双目炯炯,傲然道:“不做诸侯,此生如枉!旦做诸侯,必报今日一箭之仇!”
林木掩映间,这队马车如大蛇一般穿出了桓岭,待日落西山时,公子小白与鲍叔牙早已执辔于临淄城下。
时周庄王十二年,公元前685年。《史记》曰:“鲁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佯死,管仲使人驰报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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