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管仲一箭相国,侍主流亡

管仲一箭相国,侍主流亡

【摘要】:临淄东西南北十三座城门皆被连称、管至父接管,宫城更是被严加管控。有一美髯之士于街道正中设酒十缶,遍邀行人来饮,一时应者云集。齐宫肃整,众臣被传入宫中朝见。大殿内,公孙无知居中,连称居左首,管至父居右首,其他国中大臣居下坐定。高子、国子俱为齐国世卿,地位最隆,乃齐国臣民之首,且两家还掌管着齐国至少一半的兵力。今日早朝,两人皆是称病不出,实则都是假装有病。两人脱履入室,摘掉披风,于火塘前落席入坐。

临淄东西南北十三座城门皆被连称、管至父接管,宫城更是被严加管控。国中百姓一觉醒来,发现街巷到处张贴布告,上书齐襄公兄妹淫乱、好战好杀、不仁不义等罪状,已被连管诛杀于贝丘云云。临淄城顿时一片沸腾,国人大都骂襄公无道,死有应得。有一美髯之士于街道正中设酒十缶,遍邀行人来饮,一时应者云集。那人与众多陌路人倒酒,大笑道:“乱伦之人岂可为君?我深以为耻,齐国深以为羞!如今,这羞耻如同云雾一朝散去,还了一个艳阳高照!我当与诸君共饮十缶佳酿!快哉!快哉!”

齐宫肃整,众臣被传入宫中朝见。大殿内,公孙无知居中,连称居左首,管至父居右首,其他国中大臣居下坐定。无知嘴角翘起,暗自得意,连称一脸铁青,腰间悬着一把嵌着黑玉的宝剑,而管至父则轻捋胡须,眼睛不住在堂中扫来扫去。

“除了高子、国子称病,其他臣子都齐了。”内侍禀道。

“什么?两人都病了?——分明卖老,躲着不见!”无知大怒吼道。国中诸臣如大夫雍廪、大夫公孙隰朋、大夫东郭牙等俱在,唯独少了高子、国子。高子、国子俱为齐国世卿,地位最隆,乃齐国臣民之首,且两家还掌管着齐国至少一半的兵力。高、国不来,无知岂能不恼?

却见管至父眼珠一转,强笑道:“高子、国子连年为国操劳,所以贵体有恙。无妨,高、国二卿权且休养,不必朝见。”

管至父说完,对公孙无知使了一个眼色,又与连称传递眼神。连称心领神会,重重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诸公安坐,听连称一言。诸儿继任国君以来,与妹文姜淫乱,寡廉鲜耻,置天下礼仪于不顾。因淫生乱,残暴不仁,杀鲁桓公,杀郑子亶,东灭纪国,西伐卫国,罪不容诛,天理难容!诸儿妄为人君,还是一个不孝之子!当年僖公病逝,临终遗言传公孙无知继任国君,不想被诸儿欺瞒天下,捷足先登!诸儿为祸齐国久矣,所以!连称杀了诸儿,为国除害!我等将谨遵僖公遗命,立公孙无知为君!”

众人闻言大惊,一时皆默默无语。呆了半晌,忽见一人哈哈大笑道:“先君传位无知,以何为证?”群臣视之,是大夫公孙隰朋。

公孙无知挺起胸脯,堂而皇之道:“先君于病榻之侧,亲口说传位于我,我就是证据!”

“先君也曾口说传位于公孙隰朋,哈哈哈哈——诸位以为可信吗?”隰朋狂笑,随之满堂大笑。

公孙无知憋得脸色红涨,张口难言,只左顾右看。连称霍地抽出利剑,立身喝道:“今日之势,胆敢不遵先君遗命者,试问连称之剑!”言未毕,两队甲兵执矛操戈,从门外拥入,将诸大臣从身后看住。

“哼哼,是非曲直,试问隰朋之头!”公孙隰朋怒发冲冠,毫无畏惧,起身离席,大笑三声,便一拂袖,昂首而去。

连称并不敢阻,任其离去,只抄剑在手,冷冷瞪着众人,眼里满是杀机。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忽然又一人抽身离席——却是绕到堂前,匍匐拜道:“臣拜见国君!”——哪个率先参拜,哪个率先称“君”?众人都惊望去,见是大夫雍廪。雍廪又哭道:“昔日雍廪受命出使洛邑,曾与国君在城中争道,雍廪如此无礼!雍廪死罪!请国君赐罪。”言罢呜咽,连连叩首,做恐惧卑顺之状。

那日争道,实是自身无礼,雍廪占理,公孙无知岂能不知?然而此刻雍廪第一个臣服自己,正是如旱得雨,如渴得饮,其意必是低头以求富贵,公孙无知如此想着,当下喜不自胜,道:“寡人恕你无罪。雍廪仍为大夫,加赐采邑,助寡人治理齐国。”

连称、管至父见局面于己有利,顺势拜道:“臣拜见国君!”

雍廪高声又拜。其他大臣见此情形,也勉强参拜,脸上多有不乐意者。有人一边礼拜,一边暗暗骂道:“雍廪软骨头,趋炎附势的小人!”

公孙无知得意忘形,哈哈大笑道:“众臣免礼!既然大家拜我,那我就顺了大家心愿,做了这个国君!”又道:“封连称为正卿,封管至父为亚卿,封连称之妹为国夫人,其余众大夫官职依旧,皆有封赏——寡人信你们!还有……还有今后大小政事,寡人命连称、管至父全权处理,众臣要听其号令。”

下面有“诺诺”之声低低响起。公孙无知暗自偷乐道:“难以置信,犹在梦中!我无知终于做了国君啊,终于封连妃做了夫人啊!此后寡人可以与夫人正大光明行乐啰……”于是宣布退朝,就奔连夫人后宫去了。

高氏庭院,门户紧闭。斜阳虽暖,北风更烈,一片萧瑟孤寒中,高子裹着白裘披风,独自一人于庭中踱步。高子约莫四旬年纪,魁梧高大,略显清瘦,国字脸下留着一撮儿浓密的黑须。城中巨变高子自然知道,之所以称病不出,是觉得政局复杂不明,自己身为齐国世卿,众臣之首,不可贸然表态,需要等一等看一看才好。此刻,襄公诸儿、公孙无知、公子纠、公子小白,这兄弟四人反反复复在高子脑海中闪烁。高子左思右思,前想后想,最终锁定一人,当下于寒风中不由脱口道:“小白啊小白……”

“高兄好不自在!”廊边忽然走来一人,圆脸黑髯,体胖而肥,一件黑色披风依然包裹不住滚圆的身躯,来者正是国子。国子笑眯眯道:“我已不请自来——特来向高兄询问病情!”

今日早朝,两人皆是称病不出,实则都是假装有病。高子当下也是会心一笑,拱手行礼道:“国兄,请——”

堂中火塘正烧,炭火通红,熏得室内如沐春风。两人脱履入室,摘掉披风,于火塘前落席入坐。国子道:“我知高兄得的乃是心病,我亦如是。高兄啊,连称、管至父已经拥立公孙无知为君,国中臣子已拜。连、管二人也被封为卿,与你我爵禄相同。城中百姓竟然也拍手称赞,我听说有人街头散酒,邀请行人共饮同庆,连、管与无知,莫非真的如此得民心?”

高子道:“他们若真得民心,哪里还有公孙隰朋当朝怒斥而去!不过一时得势、昙花一现而已——至于城中饮酒之庆,普通百姓他们懂得什么!”

“父亲,普通百姓当然懂。”一个轻灵美妙的少女之声传来,高雪儿一身素衣,如梨花飘入,接着道,“百姓饮酒欢庆,庆的只是无道昏君已死,而非荒淫之主又立。”

高子微皱眉,大声道:“小小年纪,女儿之家,休得妄言国政!”

国子却喜道:“哎呀,雪儿可谓独具慧眼!国人都说雪美人聪慧机敏,见识不凡,今日算领教了。雪儿,但讲无妨。”

雪儿嫣然一笑,屈身行了一礼,毫无忌讳道:“国子叔叔谬赞。襄公种种所为,齐国朝野,普天之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晓?无道昏君,天人共愤。襄公被诛,罪有应得,不过苍天假手连、管罢了。然而连、管实是叛乱谋逆,妄立同样荒淫的公孙无知为君,则大失人望!襄公乃无道昏君,无知又绝非英明之主,所以百姓之庆,只是半庆,另一半实是堪忧。”

高子闭目不语,心中为着女儿之论万分欣慰。国子道:“雪儿才是真知灼见!此番见识,洞若观火,就是须眉男子,也是不及!”

高子道:“小女总爱胡思乱想,国兄见笑了。”

雪儿道:“父亲总不许女儿关注国事,可女儿每每总是身不由己。我来,是特意问一下国子叔叔,听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连夜逃出城去了,可是真的?不知去了哪里?”

国子正色道:“千真万确。连称、管至父天不亮接管了临淄,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派甲兵捕杀公子纠与小白,谁承想,却扑了个空!好险,这俩小子,跑得倒挺快!至于去了哪里,尚且不知。”

雪儿微低头,眨着水汪汪的一对明眸,悄悄道:“那……那,管仲也逃了?”

“对!管仲、召忽、鲍叔牙一块儿不见了。肯定是师父护着各自的公子跑了。”国子脱口应道。忽然觉得雪儿只问“管仲”,很有些蹊跷。回头一望,见雪儿乌发垂肩,满脸桃红,在火塘掩映下,更透出几丝少女的娇羞来。国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当下又故意道:“不过,听说为掩护大家出逃,管仲在途中被人杀了。”

“啊!不可能的!我观管仲乃济世大才,怎么可能连逃命的本事也没有呢?在哪里被杀了?怎么死的?”雪儿一时惊慌失措,脸色陡然间煞白,追着国子问个不停,眼睛中尽是无限柔情。

国子见状,忍不住大笑,跪坐席上乐得前俯后仰,道:“高兄啊,女儿长大了啊!”

雪儿这才明白国子是有意玩笑,当下羞得一跺脚,咬着嘴唇,嗔道:“又逗我玩儿!我与管仲,只不过有过一面之缘,随口一问……”言未毕,扭头转身,如一头小鹿蹦跳着就跑开了。

国子依旧眯着眼,笑道:“我看雪儿对管仲是情有独钟啊!”

高子接道:“国兄取笑了!我这女儿一向孤傲,自视甚高,怎么可能对那个九败丈夫刮目相看?”

“也是啊。”国子恍悟,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想多了,当下话锋一转,低声密语道,“雪儿所言却是光明智见!齐国江山,岂能交给公孙无知、连、管这等庸庸碌碌之小人!你我手中握着齐国二军,为社稷计,我们举兵,必然一呼百应,杀无知与连、管,然后迎回公子小白继承大位,高兄以为如何?”

高子大惊,但瞬间平复如故。高子眼射冷光,沉沉道:“我也早有此意。不过此事目下只可你知我知,休得再让第三人知道!兹事重大,我们还要从长计议。不要急,依我之见,无知与连、管目下虽然得势,但也是如履薄冰,处处深渊。齐国上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我料不久必有变故发生。你我暂且告病,静观其变,谋而后动!要动,就要来他个一动定乾坤!”

国子道:“还是高兄谋略老成,弟谨遵兄命。唉,国家又将发生天翻地覆之变,前途渺茫,福祸难料,真不知齐国这次会走向何方?”

“你看,这火,越烧越旺。”高子夹住一块木炭,慢慢投于火塘之中,然后拨弄了几下,那火星四溅开来,如烟花一般蹿了上去,直刺得人赶紧躲开眼睛……

十天过去了,临淄城波澜不惊。是夜,宫中载歌载舞,公孙无知与连夫人设宴,邀连称、管至父共饮。酒过三巡,公孙无知道:“如今大局已定,我们可以稳坐江山了。连卿,管卿,我们再饮一爵。”

三人举爵共饮。连夫人呵呵一笑,道:“当今天下,强者为尊。妹子早劝哥哥先发制人,谋大富贵。如今大功告成,说来我当居头功。”

“妹妹,”连称恍觉称呼不妥,改口又道,“夫人见解超群,臣等不及。”

公孙无知色眼迷离,望着连夫人,嘿嘿笑道:“江山不算什么,得美人连氏,江山黯然失色!”

连夫人假嗔,啐道:“呸!如此胸无大志!不过总算没有负我!”

四人笑谈,又饮一爵。管至父道:“眼下有两件大事较为棘手。第一,高子、国子一直闭门称病,我等几次招揽,两人始终若即若离。这两位齐国世卿不入朝堂,人心向背终究是于我不利。第二,公子纠逃亡鲁国,公子小白逃往莒国。此二人不死,终是心腹大患!恐国中居心叵测之辈举此二人摇旗,再行废立。不得不防啊!”

连称道:“高子、国子无妨。此二卿不过倚老卖老,一时观望而已,虽不奉我,也不反我,这就够了。可令雍廪再去相劝,许以厚禄,假以时日,高、国必会归顺。倒是公子纠与小白不可小觑,他们乃诸儿胞弟,姜氏吕姓嫡亲子孙,倘若他们联合鲁国、莒国来战,争夺国君之位,难保国中没有响应。”

公孙无知最怕的就是这个,当下道:“我们得了临淄,就去杀公子纠和小白,不承想这两个人像是早得了消息,跑了。如今一个在鲁,一个在莒,如两根骨刺在喉,你们得想个办法彻底拔了去。”

沉默半晌。管至父道:“莒乃弹丸之地,国小兵少,其势甚弱,如此一滩浅水,小白想兴风作浪,也作不起来,不足虑也。我担心的是避鲁的公子纠——不如来个釜底抽薪之计:公子纠身边有一个师父叫作管仲,是我同姓族人。周庄王九年,五国伐卫之时,管仲拦阻周军失败,被诸儿羞辱,称九败丈夫。管仲心中必怨诸儿。我等诛杀诸儿改立新君,管仲心中必有庆幸。今可书一密信,差人送至鲁国,召管仲入齐,做上大夫,我料管仲必来。管仲若来,则公子纠断一臂膀,鲁国也必恨公子纠不识人,如此,纠难有作为;我们则又多了一个雍廪般的人物,可谓一举两得。”

连称道:“干!此计可行。”

公孙无知大口嚼肉,嘴上油腻腻的,连连道:“好好好,就召管仲来,寡人封他为上大夫。”说罢,又从鼎中抓出一块带骨的肥羊。吃相猥琐,连称见了,脸上露出不乐之色。连夫人红颜粉面,蹙起蛾眉,手指公孙无知骂道:“堂堂一国之君,莫非饿鬼转世!”公孙无知手里攥着肉疙瘩,丝毫不为撼动,只呵呵呵笑个不停。

管至父得了令,于是连夜动笔写了一封招纳管仲的密信,差心腹之人风子,天亮后出城,悄悄往鲁国曲阜而来。

却说那夜管仲带着公子纠与召忽出了临淄,一路南逃。因为事发突然,不曾备足饮食所需。跑了一天两夜,三人又饿又累。途经大山脚下一个城邑,闻得沿街叫卖,更是饥饿难忍。狼狈之人,身无分文,如何是好?正无奈间,只见管仲将马车停在偏僻墙角,自己大步行至街中行人聚集之处。管仲当众深行一揖,满脸笑容,大声道:“我乃游学之人,路过此地,腹中饥饿,身无一钱,今愿为乡亲父老高歌一曲,只为换些果腹之物。愿大家不吝相助。”言罢,端正身姿,以掌击节,唱《关雎》歌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管仲落落大方,声情并茂,歌声中透着一种诱人的美妙,不一会儿,众人纷纷拥过来观看,竟将半条街道堵了。

公子纠与召忽躲在角落里,心酸不已。公子纠出身侯门,召忽也是大夫之家,两人从小养尊处优,钟鸣鼎食,日子悠然,哪里受过这种难处?今见管仲化作市井小人,沿街卖唱,只为三人一餐,不由悲从中来,凄凉难耐。公子纠眼眶红润,叹道:“为着本公子,管师父竟沦落至此,我心何安!”

唱了两曲,换得三块粟饼,几枚干果,还有半块风干的残肉。管仲捧过来,与他两人分而食之。两人腹中虽饿,口里却是吃不下,木然地呆坐在车上。管仲则是大口咀嚼,若无其事。须臾,管仲见两人托着食物呆呆不动,公子纠又落着泪,当下就明白了几分,管仲眼射精光,凛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饮得了侯门佳酿,也咽得下乡野粗食,如此方可干得大事!今日此种失意,何足挂齿!公子休要感慨世态炎凉,心中要时时以江山社稷为重!”言罢,撕下一口粟饼大嚼起来。

公子纠止泪点头,也轻咬一口手中的饼,道:“难为管师父了!纠受益匪浅。”

召忽接道:“管兄忠心侍主,召忽不及。”然后也大吃起来。

管仲笑道:“召兄言重了。管仲出身草莽,自幼吃尽苦头,这种事情视若寻常,从不放在心上。不过今时之你我,肩负着辅佐公子的大任,万万疏忽不得!”

召忽道一声“诺”。管仲又道:“临淄有消息,无知已经继位为君,我料无知、连、管之辈不得人心,城中久必生变。公子放心,管仲与召忽一定辅佐公子杀回城去,保公子登上国君之位!”

公子纠叹道:“我得二位师父如此,实乃平生幸事!纠死而无憾!”

管仲听了,一边咀嚼一边脱口道:“公子何出此不祥之言,我以为正是鲲鹏展翅、翱翔九天的机会!公子不必忧虑,我自有主张,来——吃吃吃。”虽说流亡之途,管仲却是一身潇洒,浑如平常,仿佛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中。公子纠与召忽则是流水漂萍,心中终究无底,但被管仲感染,便有了主心骨和依托,一时也生出许多豪气来。

三人勉强一餐,就匆匆上路了。马踏黄尘,车轮飞转,不日间,终于赶到了鲁国都城曲阜。

齐国政变,襄公被诛的消息传到鲁国,鲁庄公心中最是五味杂陈——齐襄公与自己母亲文姜夫人做出兄妹淫乱之举,天下一时传为笑柄,而自己生身之父鲁桓公又被自己这位奇葩舅舅老早杀掉!此父、此母、此舅,莫非累世结下了冤孽?老爹死后,十几岁的鲁庄公继位为君,之后许多年来总感蒙羞,又总觉被舅舅欺负。如今业已成年,血气方刚,正欲大有作为之时,偏偏这个舅舅祸起萧墙,被身边近臣谋了性命!风云迭变,乱象频出,喜也不是,忧也不是,齐鲁邦交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局犹未可知,鲁庄公禁不住思潮翻涌,茫然无措。此刻,鲁庄公急召两个心腹重臣大夫申、谋臣施伯入宫,正商议间,忽有内侍传报:“齐公子纠与管仲、召忽三人立于宫门之外,求见国君。”

鲁庄公惊道:“他们怎么来了鲁国?”

道:“公子纠必是从齐国动乱之中逃命出来,因为其母乃我们鲁国人,所以投奔母国来了。哼哼,齐国也有求我们的时候!”

鲁庄公稚嫩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叹道:“失势避难之人。这公子纠,我们是留,是逐?”

“留!一定要留!而且国君还要以大礼迎之!”施伯道,“泰山南北,齐鲁之邦。数百年来,两国忽而为友,忽而为敌,一时此强,一时彼弱,飘忽不定。齐国若乱,于鲁有利。今齐之襄公已死,公孙无知继位,我料国中人心浮动,必有异变。倘若公孙无知得势,必会来讨公子纠以杀之,我则可献出纠命以结齐好;倘若公孙无知失势,则公子纠便有复国为君的可能,我可发兵助其夺国,如此齐国将对鲁称臣。无论哪一种,皆对鲁国大有裨益。公子纠于鲁,乃是一宝。”

道:“施伯之见,一语中的!国君勿疑。”

鲁庄公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又昂然道:“传齐公子觐见。”

公子纠、管仲、召忽三人得传入宫。管仲一边走着,一边嘱咐了公子纠几句。来到门外,正欲入堂,却见鲁庄公不慌不忙迎了出来,见了公子纠先行礼道:“同儿拜见舅舅。”公子纠比鲁庄公略大几岁,是齐襄公之弟,论起辈分,鲁庄公自然称其为舅。

公子纠大惊,慌忙伏地拜道:“鲁侯为何如此谦恭?我乃流亡之人,怎敢与鲁侯论舅甥之礼?”身后管仲、召忽随之躬身行礼。

鲁庄公扶起公子纠,拉着手入席,道:“我们乃至亲。诸儿舅舅已经殁了,好在齐国二公子都逃了出来,也算是幸事!舅舅不用怕,到了鲁国就是到了自己家中,有寡人在,必不会委屈了舅舅。”鲁庄公又道:“来人啊,将齐国公子纠一行安置在国中驿馆居住,廪饩供养,不可或缺。怠慢贵客,寡人严惩不贷!”堂前来了两名内侍,领命而去。

、施伯只观望不语。管仲望着,对公子纠递了眼色。

公子纠退席,面鲁庄公俯身又行重礼,道:“鲁侯恩德,没齿难忘!鲁国虽好,终非吾家。还望鲁侯助我返归齐国,纠日后必有重谢!”

鲁庄公似笑非笑,瞥了一眼施伯,接着道:“这个自然。看着舅甥之面,鲁国必会帮助舅舅复国。眼下齐国境况晦暗不明,寡人派人多去打探。舅舅先安心住下,容后计较。”

公子纠又谢。鲁庄公传宴,待公子纠三人吃饱喝足,便命送去驿馆休息。

打发走了来客,鲁庄公又犯起愁来,问身边二人道:“申大夫、施大夫,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施伯道:“臣观公子纠乃是一个仁善懦弱之主,身边召忽只是一个刚直之臣,皆不足为虑。唯有那个管仲是个人才,不得不防!”

呵呵笑道:“施伯智者千虑,多虑了。这个管仲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狂妄之徒,我听说其人无论从商、从政、从军皆是一塌糊涂,有九件败事,也因此搏了个九败丈夫的名号!如此之人,何必多虑?”

施伯道:“也或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无论管仲是奇才还是蠢材,谨慎起见,我以为可以纳管仲为鲁国大夫,离间他们主仆关系,如此便可以将公子纠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

以为可,鲁庄公道:“施伯所言甚是。只是需得一人为说客,说动管仲同意效命鲁国,寡人才好下旨。”

施伯一捋胡须,正色道:“毋庸他人。臣愿往。”(www.chuimin.cn)

“施伯亲往,此事必成!”鲁庄公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驿馆之中,公子纠、管仲、召忽每人一个房舍,彼此隔开,每人各配两个仆隶。公子纠道:“好大的气派,鲁侯对我等甚是慷慨。”管仲却摇头,忧道:“只怕别有用心。”

入夜,驿馆一片静谧。有人叩管仲之门,其声甚轻,然而直叩人心。管仲秉烛启门,见夜色朦胧,施伯独自一人立于门外。管仲道:“我们公子在那边!”说罢用手一指。

施伯哈哈大笑,直接夺门而入,一挥袖袍道:“非找公子,专访管仲。”

管仲于是掩门,回身见施伯已经坐在火塘边,且毫不客气,竟坐主席之上。管仲瞧在眼里,只慨然一笑,择宾席坐于一侧。管仲道:“蒙施伯大人前来,管仲受宠若惊啊。”

施伯拱手行礼,道:“管仲大名,如雷贯耳,今不期于曲阜相遇,施伯焉敢不来请教!”

管仲还礼道:“管仲乃一失魂落魄的山野小人,施大夫取笑了。”

施伯斜睨之,娓娓道来:“管仲者,颍上野人也。自幼家贫,母贤而教,少时即有神射之名。及至成年,游学列国,博古通今,有经世之大志,霸业之宏图。然而出身卑贱,屡不得志,先后行商、出仕、从军,无一有成,被世人讥笑为奸商、懦夫、贼子、逃兵、霉君,还有——九败丈夫!然而世人只道管仲是九败丈夫,却不知管仲只是丈夫九败而已!管仲之败,非才之败,不过不得际遇,不操权柄而已!——管兄若再自谦,岂非拿我施伯做三岁顽童?我今前来,只为怜惜人才,指一条光明大道而已。”施伯直指管仲平生,来前也的确下了一番功夫,言语间惺惺相惜,实在希望管仲可以与自己共事鲁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管仲心动神摇,热血翻涌,这个世界上,除了鲍叔牙,就属施伯这番话知心了。然而施伯乃鲁国数一数二的栋梁,自己乃齐国落难公子之臣,各为其主,各尽其心,管仲又岂会因为一番游说而动摇自身信仰!管仲当下笑道:“愿闻施伯大夫所谓大道。”

施伯道:“鲁乃周公之国,礼仪之邦。国君开明而仁孝,政治清明而有序,争霸天下,图霸一方,也未可知!我愿在国君面前保举你为大夫,出仕鲁国,共图大业。此所谓在下为管兄所谋也。”

管仲顺其话题,慨然道:“齐鲁同在东方,而政风迥异。周朝开国之初,周公姬旦封于鲁,太公姜尚封于齐。时周公在镐京主持周政,便派其子伯禽赴鲁就国。五个月后,太公报政于周公。周公问道:‘何疾也?’太公答:‘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又三年后,伯禽方来报政,周公问道:‘何迟也?’伯禽答:‘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鲁国为政,崇尚周制,以礼治国;齐国为政,因其俗简其礼,唯求实务。鲁乃周礼正宗,非大贤不能为之。管仲德寡才疏,岂敢出仕于圣人之国。”

管仲不卑不亢,既是谦恭谢绝,又是猛烈反击。因为这个典故,最要紧的是,周公听完齐鲁报政之后,发出一声浩叹:“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认为鲁政繁缛而远民,而齐政简易且亲民,后世必是齐强而鲁弱,鲁国必俯首听命于齐了。管仲故意隐去这一节,而施伯岂能不知!

高手过招,无招胜有招。波澜不惊之间,一场智者对决,胜负已定。施伯当下霍地起身,心生怒气而又无从发出,不经意间已然失态,而管仲依旧稳如磐石。施伯当下假装掸去衣袖上并没有的灰尘,强装笑颜道:“如此,施伯多虑了。管兄珍重。”言罢决绝而别,而杀机已露。

施伯快步独行,出了驿馆,见墙上树影随风飘摇,恍若一幅舞剑之图,施伯叹道:“管仲不为鲁用,必是鲁之劲敌!”而管仲则独自于堂中踱步,细长的身影映在榻侧土壁上,和着火光忽大忽小,迷离不定。管仲也不由一叹:“施伯不愧为鲁国第一谋士,此人日后必是公子复国的大敌!”

翌日深夜,风影依旧,忽然又来一人叩门。管仲启门,见来者像是齐国人。那人拱手礼道:“齐人风子特来拜见管师父,可否室内一叙?”管仲不语,默默接入。两人于火塘边立定。

风子道:“临淄城中,公孙无知业已继位为君,连称、管至父二人被封为卿。我今奉管至父令,特来请管师父回国做大夫,这里有其亲笔书信一封。”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札。

管仲启开密信,见竹简上黑漆写道:“诸儿无道,好淫无礼,嗜战贪功,久祸齐国,天怒人怨。又失信义,瓜熟不代,三军愤愤。连、管顺天应人,诛杀昏君,拥立无知,国人无不称快!今江山初立,社稷新整,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念在你我同宗,特保举汝为大夫,愿弃暗投明,早日回国,共谋大计。”

管仲阅毕,暗自冷笑,心中忖道:“昨天那个保我为鲁国大夫,今天这个保我为齐国大夫,哼哼,你们各怀鬼胎,都是要拉管仲下油鼎啊!”当下一言不发,只微笑着将密信收好,又轻轻塞入风子怀中。

管仲此举,让风子浑身打了个寒战。风子茫然,劝道:“管至父乃齐之亚卿,由他保举,管师父日后在齐国将青云直上,前途不可限量,不比追随流亡的公子纠……”

未等风子说完,管仲厉声喝道:“连、管与尔等早已是刀兵加项,不日将死!难道要我回国给你们陪葬吗?!”

“你——”风子万万想不到管仲出语如此狂妄,一时被噎得哑口无言。管仲冷冷地转身,显然是下了逐客令。风子无奈,只得走,行至门口,回首恶狠狠道:“如此不识抬举,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待风子离去,管仲屈身火塘边烤手。望着塘中火光,管仲不由陷入沉思。齐鲁两国纷纷招揽自己,实则一致把矛头对准了公子纠!齐国意在灭掉公子纠,鲁国却是借公子纠为自己最大限度谋利,实则比齐更为凶险。公子纠主臣三人避乱于鲁,无疑是走上了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前途渺茫,吉凶难卜,怎能不让人忧心!管仲加了炭,拍了拍手上的粉尘,又披上一件袍衣,裹紧身子走出门来,于庭院中四下踱步。不觉鸡鸣,天已放亮……

话分两头。却说那夜临淄惊变,鲍叔牙带着公子小白,与管仲等分手后,驱车赶路,奔东南方莒国而去。

黑夜中逃命,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将出齐国国境,来到一大片黑松林中。林中古木参天,藤萝密挂,本就人迹罕至,此时显得愈加幽暗,鬼气森森,冷冷冥冥,诡秘可怖,不似人间。车轮响处,总觉有黑黝黝的怪物躲在两边,公子小白不禁打着寒噤。鲍叔牙胆气过人,毫无畏惧,驾着马车直往前冲。约莫在林中走了两里地,忽见一块空出来的天空,分外清亮,不禁令人心旷神怡。鲍叔牙吸了几口长气,策马更紧,眼前忽一下又黑,又钻入了深林中。人与马儿一时都没有适应过来,而车子依旧风一般向前飞驰。只听得马嘶鸣,人痛喊,木头折裂而响,眩晕之间,马车深陷于地,戛然而止,鲍叔牙与公子小白一前一后被甩出老远。

鲍叔牙只是被抛出,除了右侧身子被撞得疼痛,并无丝毫损伤。当下起身跑过来,借着松针间透出来的暗淡天光,依稀看得见车子是不小心撞上了路旁凹地的几块石头上,右边车轩已经折断,右轮也滚了出来,平躺在松树根下。马儿卧在地上不能起身,多半也是受了伤。而公子小白则半坐在道路一侧,身上压着乌黑的树影,正呻吟着。鲍叔牙赶忙爬过来,扶住小白,问道:“公子伤到了哪里?”

“手臂上有些疼痛,应该不打紧。”小白道。鲍叔牙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有黏黏的血迹,原来公子小白左臂撞上了一段树干,鲜血流出,好在只是皮肉之伤,并未触及筋骨。鲍叔牙扯下两条衣襟,给小白包扎好。小白站起身来试着甩了两圈胳膊,看来并无大碍。鲍叔牙喜道:“天幸公子并无大恙!此地还未出齐国,你我不宜久留。只是马车已经撞坏,这可如何是好?”

小白慨然道:“师父不必忧虑。我不是那娇滴滴的公子,没了车马,我们用脚赶路。”

鲍叔牙道:“好!委屈公子了。既如此,我们上路。天亮前一定要走出齐国!”当下两人弃了车马,抖擞精神,在松林中摸黑前行。荒僻野地,道路难辨,徒步反比乘车要轻松一些;小白也渐渐忘了疼痛。待到旭日初升,两人终于走出了齐国,胸中石头才算落了地。

行至下午,太阳渐渐西滑,两人来到谭城郊外。却说齐国与莒国之间,夹着一个弹丸小国。谭国,子爵,受封于西周穆王时期,其国都城便是谭城。谭国比莒国更为弱小,不过几个城邑而已,所以,谭、莒两国一向对齐国俯首称好。望着谭城,公子小白眉开眼笑,道:“谭城到了,谭子必会善待你我!有人将赐予我们金帛车马,前去莒国就不用发愁了。”小白忽然转念一想,又道:“鲍师父,也不用索要车马了,行路到底辛苦,我们不如不去莒国,就留在谭国吧。”

鲍叔牙道:“也好。谭国比莒国距离临淄更近些。”

两人当下大喜过望,入得城来,先寻些草药给公子小白敷了伤口,然后又来到宫门,求见谭子。守卫闻是齐国公子到来,慌忙前去禀报。

却说齐国新君继位的消息已经传到谭城,国君谭子正与几个大夫议论齐国之变,见报齐公子小白到来,不由一怔。大夫鱼子道:“齐国公孙无知杀掉襄公,抢了江山。这小白乃襄公的胞弟,无知岂能饶他?看来这位落难公子是到谭国逃命来了。”

谭子笑道:“落难公子,管他何益?来呀,将齐小白轰走。”

“不可!”大夫智子道,“国君万万不可!齐国襄公论罪当诛,然而无知继位实属篡逆。我料无知只是暂时窃据权柄,齐国不久必再生变,难保这个落难小白不是将来的齐侯,所以国君应以大礼待之。”

谭子道:“智子差矣,寡人正是为谭国长远计!公孙无知已经做了齐侯,我们如果收留小白,即是与今日之齐为敌!齐强谭弱,倘若无知兴兵伐我,谭国危矣!”

鱼子道:“国君与智大夫所虑皆有道理。留小白,恐开罪于今日之齐国;不留小白,恐开罪于将来之齐国。我们是弱国,当先顾眼下。我意驱逐小白是上策。”

谭子道:“鱼子之言,甚合寡人之意。”

智子急道:“当今天下,弱肉强食,战乱频仍。大国尚需深谋远虑,如谭之弱国岂可只顾眼下?即使不留小白,也仍需以国礼待之,以为将来所用。”

谭子一向宠信鱼子而讨厌智子,当下喝道:“如何处置小白,寡人心意已决!尔等再勿多言!”

智子已知国君定要一意孤行,便不再劝谏,当下暗暗叫苦道:“今日如若失礼于齐,来日恐将招来灭顶之灾啊。”

公子小白与鲍叔牙立于宫门之前,饥肠辘辘,左等右盼,不见人来。眼见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天色愈发暗淡下来。公子小白急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扯起嗓门喊道:“谭子,谭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何必着急!”——终于来人了,是大夫鱼子,身后跟着两名武士。鱼子接着道:“国君午间饮醉,不能起身相迎,乃传命道:谭国一洼浅水,不能容得真龙。请齐公子自去——公子,请吧!”

小白心中顿时一阵失落,与鲍叔牙面面相觑,骇然无语。看见两人如此窘状,鱼子与身后武士忍不住讥笑起来,鱼子又道:“想来你二人也是饿了,谭国特奉齐公子一碗鱼!”说罢,身后一武士朝小白递过来一只黑色陶碗,里面盛着一条三寸长的早死了的红色小鱼。

“这是把我羞辱成一条脱离江海的小小死鱼啊!”公子小白顿觉蒙受奇耻大辱,白色面皮涨得通红,当下“砰”一下便将陶碗打翻在地,转身离去。小白越是生气,鱼子笑得越是开心。

鲍叔牙腰间悬着一块红色玉佩,因为匆忙逃离,身上并没带什么钱财。鲍叔牙剑眉倒竖,目如闪电,解下那块玉佩,霍一下就扔到鱼子脸上,冷冷喝道:“齐公子谢谭国之鱼!”鱼子三人登时转笑为恐,再也不敢作声。

小白与鲍叔牙离了宫门,依着原路出了谭城。鲍叔牙大骂:“谭子如此无礼!”公子小白咬牙道:“弹丸小国,竟敢欺我!有朝一日,小白必报今时之辱!”

天色转黑,寒气又起,主臣两人饥寒交迫,蹒跚而行。走不多远,见道边大槐树下,有一间废弃茅屋,虽然又破又漏,好歹可以挡挡风寒。两人走入屋中,于黑暗中互相倚着脊背,在墙角蹲坐下来。两人各自紧了紧衣服,似乎暖和了一些。鲍叔牙笑道:“公子,饿吗?”小白笑道:“不饿。就是眼前总是蹦出来一排一排食鼎,有鱼,有肉,有羹,热气腾腾。”鲍叔牙又笑道:“好。想着想着就睡了,睡了就不饿了……”

次日天亮,两人忍着饥饿继续赶路。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终于来到莒国。赶到莒城脚下,公子小白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腹中实在饥渴难耐,到地方了,却连进城的力气也没有了。鲍叔牙陪小白坐了一会儿,瞧着眼前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倒也有几家卖吃食的。“得想办法弄点吃的。”鲍叔牙心中想道,他摸一下自己腰间,还有一块白色玉佩,就起身朝对面人群走去。鲍叔牙市井出身,精于商道,三下五下,就用自己那块玉佩换得一碗梅子,三块粟饼,还有半缶清水。只是可惜了那块玉佩,那是齐国宫中少有的珍品。

这当儿,公子小白将眼前景物细致端详了一番。莒国,虽是周封的子爵小国,但也是东夷古国的所在,历史悠久。国都莒城反复修缮,早形成了子城、内城、外城三城重重包裹、层层拱卫的格局,所建城墙异常雄伟高大。小白观莒城,如观一座山,不由叹道:“这里倒是一个避难的好去处!”眼前南门外,人流熙攘,嘈嘈杂杂,各色人等不一而足。有匆匆过往的,有开店揽客的,有行商叫卖的,有蹴鞠斗鸡的,也有临街乞讨的,乃一个市井所在。公子小白出身贵胄,此等低端末流之景本来难入其眼,但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家国巨变,恍觉人生如梦,对眼前百姓日常忽然生出一种温暖感来。小白微笑着看着眼前素不相识的人物,如同望着故土亲人,很是欣慰与开心。眼光扫了一圈,发现自己左首不远处,有一个白发老翁独自一人呆坐。那老翁一身黑色袍衣又脏又破,瘦骨嶙峋,须发蓬乱,闭眼垂头,失魂落魄,像是困得睡着了,又像是饿得没有力气了。奇怪的是,身边却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青囊。推己及人,小白不由对那位老翁起了恻隐之心。

“公子,快吃吧,吃完了好进城。”鲍叔牙依旧行了主臣之礼,在小白面前放下一碗干梅子、半缶清水和三块粟饼。原想着小白必将狼吞虎咽起来,孰料小白端着那碗梅子,径向身边老翁走去。鲍叔牙惊诧,捡起粟饼跟了过来。

小白蹲下身来,望着老翁,而老翁依旧垂头不动。小白不愿惊扰,只沉默不语,将碗中梅子一颗一颗拈出来,摆在老翁面前。实非有意,大约无心,小白刚刚取出六枚果子,呈一条直线,从自己这里摆到老翁那里。

这时,老翁缓缓抬起头来,入眼就望见一条线上六粒梅子。偏偏这一刹那间,无风自动,似有气来,老翁瞧见,从自己这首望去,第五颗梅子忽然滚去一边,其余五枚浑然不动。老翁大惊,两眼陡然放出光来,自叹道:“天意。天意。”

小白不解,放下梅碗,拱手揖礼道:“老人家想是饿了,这些梅子,晚辈敬奉。”

老翁这才抬头,见眼前是一个二十岁的英俊少年,后面又立一人,四十开外,正气凛凛。老翁道:“多谢年轻人。你我有此梅子之缘,老夫正有一言相赠。”

小白道:“愿听指教。”

老翁道:“你们可是从西北方向而来?落难逃命而去?眼下吉凶祸福难料?”

莒国正在临淄东南,可不是从西北而来?小白与鲍叔牙大惊失色。小白道:“正是!正是!”鲍叔牙也屈身蹲了下来。

老翁道:“我朝文王传下周易,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可卜世间一切福祸。西北者,方位中之乾也;梅子者,饮食中之乾也;公子之身,乃是人物中之乾也。适才公子相赠梅子,无意间一线六枚,乃以物画出《易经》六十四卦之首乾卦也。第五梅子生动,滚落一边,乃是五爻发动之意。其爻辞曰:飞龙在天。公子所得卦象大吉!其福无量!”

小白更加惊诧,又行礼道:“愿听指教。”

老翁道:“五十天内,九死一生,沧桑巨变。不为刀俎冤魂,便做天下霸主!公子贵不可言,乃凌冠古今,千古一人。”

小白与鲍叔牙骇然不已。鲍叔牙道:“只是不知眼下该当如何?”

老翁不答,闭目沉思。须臾又睁眼道:“我有片言,公子好生记取。”说罢,从身边青囊中取出一支竹简,用小刀刻了两行字,交与小白。

小白与鲍叔牙接着一看,见箭上刻的是:“宝木始,宝木终。一箭始,一女终。”两人四目相对,茫然不解。小白道:“晚辈愚昧,敢请老丈解释一二。”

那老翁捡了梅子,业已起身,道:“公子梅子,老夫受领。公子之问,到时自知。公子只需记着亲贤臣、远小人即可。”说罢,背上青囊就走。步履迈开,足下生风,小白忽然发现,老者乃一个精神矍铄之人。

小白抢过鲍叔牙手中的饼,追了上去,递过。老翁不纳,依旧走去。小白望着老翁离去的背影,喊道:“老丈可否留下姓名?”

“我本一国太卜,只是国已亡,家已灭,留着姓名又有何用!”老翁一声轻叹,就隐入人群之中不见了。公子小白拿着粟饼呆呆站着,一脸惘然。

鲍叔牙听闻此人预言公子小白将成为“天下霸主”,不胜欣喜,过来道:“感谢老翁吉言,公子日后必将前途无量!不想莒国城门市井,竟然隐藏着如此高人!”

小白醒过神来,叹道:“此人乃国之太卜,只可惜却也是亡国之人!当今天下战乱不断,正不知有多少国兴,多少国灭!天下沉浮,孰可主宰?”

鲍叔牙喜道:“好!公子有天下之志,也正应了老翁预言,必不枉你我莒国一番辛苦!公子请进食,填饱肚子进城,再谋大事。”

“鲍师父辛苦了。”小白说完,与鲍叔牙在路边一棵枯树下席地而坐,将粟饼、梅子吃个精光,又将半缶清水分着喝了,然后,大步入城而去。

早有人报知国君莒子。莒子礼贤下士,亲迎小白于殿外,设宴给二人洗尘,又分拨了一处上等馆舍以供居住,并赐车马一辆,仆从八人,每日里供养不断。公子小白感动得热泪盈眶。

是夜仆人安排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路风霜,公子才像个公子,师父才像个师父。仆从退去,房中只留主臣二人。小白道:“小白今日始知,一温一饱,何其可贵!莒子美意,必有后报。我现在知道师父当初为什么要我们来莒国了。”

鲍叔牙道:“为何?”

小白笑道:“师父定是知晓这莒子乃天下第一善人,必会善待你我。”

鲍叔牙闻言一笑,正色道:“非也!公子不可贪图一时安逸!先君襄公已亡,无知又是篡逆而立,齐国不久必有变故。我料,无知必然被废,能继任国君者,非纠即白!公子纠在鲁,你我在莒,鲁道颇远而莒城甚近;倘若齐国生变,我们一乘马车,由莒城而临淄,可以朝发而夕至,抢在公子纠前而入主齐国!鲍叔牙既为公子师父,定当竭尽忠心,保公子当上齐国之君!然后,图霸天下!”

小白如梦方醒,叹道:“原来来莒城,师父用心良苦!”一时热血沸腾,顿生鲲鹏之志,对鲍叔牙礼道:“小白若为齐侯,定报师父大德!”

鲍叔牙还礼道:“鲍叔牙不过尽人臣之道,公子不必如此。”

小白道:“小白愿听师父教诲,愿师父教我谋国之道。”

鲍叔牙沉吟片刻,道:“齐国国中有两大人物:高子、国子。此二人乃是齐国擎天之柱,有一呼百应之能。公子平时好结交,朝中多朋友,尤其与高、国二人过往最密。倘若得此二人拥护,则大事必成!只是不知,高、国二卿是拥立公子纠呢还是拥立你小白呢?——公子,现在是主动出手的时候了!你可写书信一封,密传与高、国,先试探二人之心何在。”

“好!”小白霍一下起身,来到案头取出信简,挺起竹笔,点了墨,却又不知如何下笔,问道,“鲍师父,我该如何写这封信?”

鲍叔牙锁着眉头,道:“你只写‘吾在莒城。小白’六字即可,其他无须多言。此信发与高子、国子各一封。倘若五日之内,未见回信,则说明两人尚在观望,犹豫不决;倘若五日内即得回书,则说明高、国之心在我,大事已成一半!”

案头灯火摇曳,壁上身影朦胧。公子小白称善,当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