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的管鲍之交已经偏离真相太远了!——《管子·戒》因此依照鲍叔牙的这种个性进行判断,如果管仲一身毛病,是一个贪财、懦弱、愚钝,尤其还是不忠不义之人,怎么会容忍那么久呢?以鲍叔牙的高尚品格,这样做也不奇怪。其实“欺”有两种解释,蒙骗或者挤占。其实,很可能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管仲的能力强、贡献大。其实,后人有个说法,叫春秋无义战。而管仲多次当逃兵还能活得下来,显然与理不合。......
2023-10-31
卫惠公凭借外援,复国为君。齐襄公、鲁庄公、宋闵公、陈宣公、蔡哀侯个个得了卫惠公赠送的金帛财宝,纷纷带着各自兵马回国去了。
齐襄公刚刚进入齐境,便令大夫连称率军先回临淄,自己跑到禚地与文姜欢会一月,方才返回。待到进入齐宫,众人发现,国君依旧是兄妹同归。
灭纪国,伐卫国,克周天子之师,齐襄公自诩为天下一人,愈加狂妄无羁。倒是文姜深谋远虑,劝道:“哥哥固然英雄,但是不应与周室为敌。管仲言道天子虽弱而依旧为天下共主,妹妹以为此乃高明之见。倘若天子振臂一呼而伐齐,难保没有诸侯响应,如此则齐国危矣。”齐襄公道:“妹妹也如此说,我信妹妹。可一面遣使入周,言罪称臣,一面驻军防守葵丘,以防周室讨伐。”文姜道:“如此则万无一失。”
不日,齐襄公命大夫雍廪为使,出使洛邑,以化解周、齐恩怨。雍廪领命,率领仪仗车队出宫。正行在临淄大道上,见迎面驰来一辆二马大车,那车奔驰迅猛,眼看就要撞了上来,雍廪的护卫扑上前去,勒住其车马,喝道:“雍大夫奉命出使洛邑,闲杂人等速速让道!”
“谁让本公子让道啊?”只见对面车厢中出来一人,神态傲慢不羁,是公子公孙无知。先君齐僖公有一弟叫作夷仲年,二人兄弟情深,僖公待之甚厚。夷仲年只生一子,便是公孙无知。齐僖公临终时传位于儿子诸儿(齐襄公),并特意嘱托他两件大事:一是攻灭纪国,报百年世仇;二是善待公孙无知,衣服礼秩,一如僖公生前。但齐襄公继位后,只对胞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呵护有加,而对公孙无知日渐冷落,再加上公孙无知好酒好色好猎,每日里闲游无度,国中众大夫也多有看法,于是公孙无知的日子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却说雍廪见是国君的浪荡堂弟,碍于人情脸面,当下赔笑道:“下人们不知是公子车驾,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来呀,将车队移至道旁,给公子让道。”
公孙无知得意笑道:“算你识相!在齐国,还没人取挡本公子的道!”言罢,驾车扬长而去。公孙无知的车走远了,雍廪的车队才上道开行。几个护卫窃窃私语道:“什么公子,不过仰仗祖上荫蔽的一个浪荡子!”
“我等奉国君之命出使洛邑,依国家礼制,公孙无知应当给我们让道才对!”
“国君应当治他的罪,出我们胸中这口怨气!”
…………
此事不胫而走,传入齐襄公耳中。襄公大怒,传见公孙无知。公孙无知战战兢兢入堂,侍立在侧,不敢抬头。余光扫见襄公正与文姜饮酒,两人微醺薄醉,襄公笑道要文姜以嘴喂酒,文姜羞不可当,以手轻轻指公孙无知一下,就默默退入后室中了。
齐襄公此时方才看到公孙无知杵在一旁,当下喝道:“公子可知罪!”
公孙无知嗫嚅道:“无知该死,搅扰了国君和……和文姜夫人的雅兴。”
“混账!”齐襄公厉声道,“我来问你,你与雍大夫争道,可有此事?”
“有。雍廪给本公子让道,这,这有什么……”
“雍大夫乃是出使洛邑的齐使,该你给雍大夫让道!你心中还有没有礼法?”
“是。是是。”公孙无知声如蚊蝇。
齐襄公道:“你仰仗君恩,飞扬跋扈,置国家礼制于不顾,寡人定将严惩不贷!——罚你所享俸禄裁减一半。你去吧!”
公孙无知大惊,心疼得要落下泪来,抬头正要乞求,见齐襄公冷冷瞪着自己,更吓得一身冷汗。当下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步一趋退了出来。
行至宫门,依旧精神恍惚,稍不留神,竟与一人撞个满怀。公孙无知恍觉碰了一堵石壁,“哎呦”一声,却见来者是大夫连称,旁边另有一人是管至父。公孙无知道:“连大夫,管大夫,哪里去呀?”
连称道:“入宫面见国君去呀——难道和公子争道去呀?哼哼!”言毕冷笑两声,就和管至父拂袖而去。
公孙无知愈加懊恼,喃喃道:“国君欺负我,你们也欺负我!倘若先君僖公还活着,我看你们谁敢!”
…………
连称与管至父脱履入堂,拜见齐襄公。时已盛夏,甜瓜正熟,侍人刚刚切好了瓜,盛在笾中,置于案头。齐襄公漫不经心,望着笾中甜瓜道:“寡人命连称大夫为主将,管至父大夫为副将,领兵戍守葵丘,以遏东南之路——尤其要防着周天子伐我。”
葵丘乃荒野之地,况戍边异常辛苦,二人心中皆有不快,都想着自国君继位以来,二人也是屡建功勋,为什么国君偏要将这份吃苦的差事委派给自己?当下心有灵犀,彼此使了个眼色。连称低声道:“国君有命,我们自当效力。敢问国君,臣等戍边,何时期满?”
齐襄公从竹笾中拈起一块瓜,轻咬一口,甜汁四溢,道:“瓜熟而代。明年瓜熟之日,即是我派他人替换尔等之时,你二人勿辞劳苦!”
“诺!”连称与管至父应声退去,自去安排驻防葵丘事宜。
公孙无知百无聊赖,常于宫中闲游。一日,见宫墙边上,一片茂密竹林深处,依稀有一黄衣女子独坐垂泪。公孙无知蹑手蹑脚走近,见是连妃。连妃花容月貌,身材窈窕,更善歌舞,本是后宫第一美人,最得襄公宠爱,不想文姜来了之后,连妃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深宫寂寞,韶华易老,连妃越想越伤心,于是躲在竹林里暗自哭泣,不想却被公孙无知窥见。翠竹盈盈,一个美艳妇人楚楚落泪,公孙无知越看越爱,不觉动了淫心,暗想道:“国君夺了我的俸禄,我便要睡了国君的女人!”
公孙无知瞥一眼四周,寂静无人。无知拎起衣裙,蹑着双脚,悄悄来到连妃身后,连妃不知。无知不语,探手从连妃肩头滑过。连妃大惊,起身回望,却见无知笑吟吟盯着自己。无知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块方锦,递过来。连妃忽然觉得心暖,忍不住又向无知望去。无知虽没有襄公那般英俊,那般神采,然而眼中透出那种浓烈的情欲之火,恰恰点燃了自己。两人一触即发,不言自喻。连妃接过方锦,轻拭泪痕,柔声道:“公子如何来了这里?”
无知道:“桃李芳华,寂寞难耐,出来闲游,巧遇夫人,真是好有缘分!”
连妃脸色微红,道:“我想到了一点心事,忍不住落泪,公子莫要见笑。”
无知道:“夫人如此美貌,千万不可哭坏了花容。夫人一哭,这片竹子便纷纷从中折了!无知我也要伤心得折了腰板。”连妃忍不住一笑。又见公孙无知故意躬身行揖一般,把身子弯得真要折了。连妃掩面又笑。这当儿,无知乘机伸出右手,在连妃左脚上轻轻揉了一圈。
连妃惊得娇喘,双脚微微颤了一下,却并未退缩。无知情知事情有望,绕到连妃身后,低声柔柔道:“我猜夫人哭泣,只是因为国君有个妹妹,而夫人却没有个哥哥……”
连妃呢喃道:“我有哥哥,大夫连称……”
无知接道:“此哥哥,非彼哥哥,难道夫人不想有一个彼哥哥吗?”
连妃红透脖颈,只不语。呆了半晌,启口含羞道:“不知……彼哥哥,何在?”
无知大喜,凑到连妃耳边,情语悄悄:“我就是那彼哥哥。”
连妃起身,一脸娇羞,饱含春意。连妃将方锦塞到无知胸前,又低头道:“哥哥要见妹妹,只需今夜三更,内寝中来。”言未毕,便夺路而去。无知心花怒放,得意笑道:“艳福销魂,只待今宵,嘿嘿……”
是夜三更,公孙无知悄悄潜入连妃寝宫。连妃故意留了门户,无知仿佛有人引路一般。寝榻相逢,干柴烈火,两人只字不语,急急灭灯宽衣,遂成云雨之欢。
夜色幽暗,满床芬芳,连妃裸露的胸前散着汗珠,如荷叶晨露。无知一一吮去,连妃痒而不敢笑出。欢愉之际,无知哄骗连妃道:“你有所不知——当年齐僖公临终之时,本要传位于我,不想被诸儿先发夺去。总有一天,这个齐侯的宝座还是我的!到那时候我就封你为齐国夫人。”连妃情知无知信口开河,但听着实在入耳,当下权且信假为真,柔媚笑道:“窃玉偷香的齐侯——连夫人谢恩!”
却说两人偷偷摸摸不觉半年,连妃渐生忧虑。想到必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依着齐襄公杀伐果断的性子,自己必然命丧黄泉。连妃又想起公孙无知的枕边鬼话,一咬牙,半夜里劝公孙无知假传齐僖公遗命,废了齐襄公,自己做国君。不想公孙无知嘻嘻笑道:“我只有睡国君女人的胆,却没有夺国君位子的胆。”连妃骂道:“没用的东西,只有被人欺负的命!”连妃又给远在葵丘的哥哥发去秘信,言及自己与无知有染,请求哥哥以齐襄公淫乱妹妹文姜为由,先发制人,废襄公而立公孙无知,不料又被哥哥呵斥:“休得胡言!连称绝不做乱臣贼子!”连妃幽幽叹息:“哥哥也是没用的东西!”
时光荏苒,转眼又到盛夏,葵丘军营,酷热难耐。这日正午,连称于帐中坐卧不宁,连呼“热,热”,有戍卒便进献一筐于清水里浸了的甜瓜,以为消暑。连称杀瓜,一口气吃了三个。吃着吃着,忽然想到去年这时国君“瓜熟而代”之约,连称笑道:“不知不觉已经戍边一年,国君就要派人来换我了,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于是遣心腹入临淄城中打探。不想得来的消息却是:“齐侯在谷城与文姜欢会,有一月不回。”连称再也忍耐不住,一年来的怨气登时爆发,怒吼道:“无道昏君!王姬死后,我妹当为继室。今昏君无视人伦,将我妹冷落不顾,日日夜夜只与文姜淫乐!又将我等有功之臣弃之荒野,饱受边塞之苦!孰不可忍!我必杀之!”又谓管至父道:“你当助我一臂之力!”
管至父沉吟半晌,道:“瓜熟而代,乃国君亲许之诺,君无戏言!恐其忘之,今可遣一人入谷城,向国君请代。请而不准,则是国君失信,如此军心必生怨恨,方可为我所用,大事可成!”连称笑道:“管大夫高明。”于是令一心腹古姓卒长采摘满满一车甜瓜,前往谷城拜见国君。
谷城中有一泓清池,但见林木茂盛,荷花斗艳,景色清雅。时齐襄公正与文姜在水边赏荷,有人传报葵丘来人求见,齐襄公准。古卒长押着一车甜瓜进来,见襄公行礼拜道:“我乃葵丘卒长,奉连称大夫之命进献一车瓜。连大夫说,葵丘生得好瓜,甘甜爽口,特进献与国君品尝。”
齐襄公道:“知道了。”继续与文姜指点荷花。半晌发现,古卒长说完话后,待在身后一动不动。
齐襄公转过身来,冷冷看着古卒长道:“你还有何事?”
古卒长禀道:“连大夫还说,去年此时,国君有瓜熟而代之诺。今又瓜熟,特来请代。”
齐襄公厉声喝道:“大胆!请代,请代!——你们胆敢代寡人发令!还说什么请不请?何时去,何时返,何人去,何人返,权在寡人!谁敢妄言!——告诉连称,再守一年,明年瓜熟再返!”
古卒长战战兢兢道:“诺。小人告退。”就匆匆退下,返回葵丘去了。
文姜眸子闪亮,望了望那满满一车的甜瓜,柔声劝道:“哥哥有言在先,自当遵守信诺,理应派人去葵丘换回连称才对。”
“无妨。连称乃忠臣,让他再守一年,我再换回。”齐襄公不以为意,揽着文姜的腰肢就向荷花深处款款而去……
古卒长回到军营,将谷城之事和盘托出。连称恨恨不已,心中叹道:“国君不仁,休怪连称不义!”是夜设一秘帐,屏退左右,独设两席,与管至父密谋。连称道:“昏君早忘了瓜熟之约!如此无信无义之人,何必忠于他?我意已决,誓杀昏君,为国除害!”
管至父道:“我愿追随将军,共诛荒淫无道之主!”
连称叹一声“好”,又道:“事成之后,齐国江山,你我共享。不知管大夫有何妙计?”
“国君负我,失信在前,军心、民心、朝野之心,皆可为我所用,我得此先机,自然有利。然而举大事必有所奉,方可成功。我想到一人——公孙无知。无知乃先君僖公兄弟夷仲年之子,僖公宠爱仲年,并爱无知。无知蓄养宫中,衣食俸禄,与世子无异。而自襄公继位以来,处处冷落、排挤无知,无知敢怒不敢言。去年因为与大夫雍廪争道,襄公小题大做,借故惩罚无知,将其衣食俸禄削减一半。无知痛恨襄公这一节,正可大做文章——有风言说僖公当年有意传位与无知,此传言真也好,假也好,皆可为我所用!”管至父低低道,“我们除掉襄公,立无知为君,可谓名正言顺!我等可密通无知,定下废立之计。令无知为城中内应,我们里应外合,事必可成!”
连称道:“什么时候动手?攻打临淄,尚需要一些时日做准备……”
“不可!绝不可以攻城!”管至父打断连称话语,一脸凝重道,“临淄高大坚固,倘若行攻城法,彼自据城坚守,难有胜算。齐侯其人,好大喜功,又好狩猎,好游乐,待其出城在外时,便是断了羽翼利爪,那时才是你我良机,可一战而定!”
“妙哉!”连称叹道,当下忽然想到半年前妹妹连妃的密信,有感道,“我妹连妃,本当立为夫人,只因文姜乱了君心,以至失宠,心中早有怨言。可嘱托无知与我妹共同合计,早晚窥伺国中动静,如此我们内外遥相呼应,可保万无一失。”
当下议定。连称执笔,连夜起草一份密信,写道杀襄公立无知等密语,然后又誊抄了一份。次日遣心腹入城,一份送与公孙无知,一份送与妹妹连妃。
公孙无知获信,得知连称、管至父将要共同拥立自己为君,一时浑身上下都来了胆气,以为天赐良机,狂喜难抑,当下写了“里应外合”的回书,托来人转与连称。无知又拿着来信找到连妃,不想连妃更是得意,也取出一件密信递与无知看。两信内容一模一样,均是连称手笔。无知又惊又喜,一时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嘻嘻笑道:“我曾许诺封你为国夫人,此事不远矣!”
临淄街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片嘈杂,俄尔有嘹亮的歌声响起,仿佛闷热的空气里吹来一缕清凉之风。但见一人身穿青衣,背负长弓,步履轻快而从容,穿街过市,如入无人之境。那人形容俊朗,面色如玉,颔下黑须丝丝飘扬,浑身从头到脚神采奕奕,透着三分潇洒,三分威严,又有三分凄凉,但见他一边走一边高唱道:“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歌声激扬,若山涧流水,长空孤鹰,引得众人一时听愣了。
那人正是管仲。光阴急迫,岁月匆匆,管仲已经年愈四旬。当年的神箭少年也已挂满长须,稚嫩不再,苍老尚无,而一腔傲然之气丝毫不减,通体上下依旧是蓄得满满的激情和梦想。
却说人群里有个女子。齐国世卿高子之幼女,年方十八,名为高雪儿,乃高氏掌上明珠。高雪儿窈窕淑女,冰雪聪慧,博古通今,年幼而见解超群,常有惊世骇俗之语,只是性情孤傲,不屑凡俗,常常冷颜冷面,所以得了个“雪美人”的雅号。方今刚刚成年,便有几家齐国贵族前来说媒,均被一一回绝。高雪儿道:“非英雄不嫁,非大才不嫁,非巨匠不嫁。”其父高子也是无可奈何。今日,高雪儿与自家表妹冰儿、侄女梦姞出府到临淄城中观赏街景,高雪儿一听管仲歌声,一见管仲之容,顿时心摇神荡,魂魄俱销,只痴痴不动,仿佛五百年前故人,一朝梦里相逢。
冰儿手中提着一个青囊,里面塞着几只高雪儿最喜欢吃的桃子。冰儿见高雪儿发呆,暗觉好笑,连唤了几声“姐姐”,高雪儿才醒过神来。梦姞在旁,咯咯笑着。雪儿用手抚了抚自己发热的面颊,道:“这人唱的是《考槃》。此诗乃隐者之诗,却被他唱得只三分像隐者,而七分像仕人。”
冰儿见一向孤傲的姐姐此刻露出娇羞之色,得意道:“那他到底是隐者还是仕人?”
雪儿依旧低头,道:“我怎么知道。”
“哎呀,也有姐姐不知道的呀!”冰儿咯咯一笑,“稍等,待妹妹前去问个明白。”说罢,跳着走了。雪儿伸手欲要拦住,但又缩了回来。
冰儿如一只小鸟蹦到管仲面前,躬身行礼,大大方方道:“先生之歌,甚是高妙。敢问先生,唱的可是自己吗?”
管仲望去,见迎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着杏黄色葛布深衣,模样伶俐活泼,像是哪家贵族大院的千金小姐,当下道:“然也。”
冰儿昂然道:“既如此,请教先生:先生身处城中,何以‘考槃在涧’?先生清瘦细长,何以‘硕人之宽’?先生混迹闹市,又何以‘独寐寤言’?”
管仲微微一笑,脱口答道:“胸中有天下,尘中即是世外,世外也在尘中,何有‘考槃在涧’‘考槃在城’之别?在下身体虽瘦,然而其心胜似‘硕人之宽’。‘独寐寤言’……”管仲一声长叹道:“天下昏昏,唯我独醒!天下皆浊,唯我独清!”言毕,也不招呼一声,就阔步而去,看得出来,满怀忧伤。冰儿不由“唉”了一声。
未行几步,面前又有一人霍然挡住去路。高雪儿阻在道上,不动声色把管仲瞧了个够,这反倒让管仲惊讶不已。这时冰儿跑到高雪儿身侧,年幼的梦姞也跟上来,三个女子高低错落簇在一起,如清水芙蓉,摇摇三朵。高雪儿此时方才嫣然一笑,行礼道:“我的妹妹不懂礼仪,冲撞了先生,先生勿怪。”
管仲见高雪儿肤白如雪,清雅若梅,稚嫩可爱的容颜下藏着少女罕见的成熟沉稳之气,又见高雪儿身穿的锦缎深衣,也是自己偏爱的豆青色,不由心生欢喜。管仲未有一丝杂念,只觉得偶遇几个孩子而已,当下淡淡道:“无妨。”就走了。
高雪儿不语,微低着头,只待管仲从身畔如清水般一丝一丝地划过。管仲刚刚过去,高雪儿眸子一闪,急转身从冰儿青囊中掏出一只硕大的鲜红桃子,三步两步追上去,塞入管仲怀中。管仲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就见高雪儿咯咯咯地笑,拉着身边二女,逃也似的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管仲不由好笑。周围不少人也笑出声来。管仲赞道:“谁家生的好女儿!”将桃子得意抛起,接住后美美咬了一口,便将这事抛诸脑后,就奔公子纠府上了。
管仲不知,冰儿和梦姞结伴又返了回来,悄悄跟踪了他好久。待打探清楚,两人返回高府,高雪儿早已急不可待。冰儿道:“那人名叫管仲,是公子纠的师父。其实不怎么样,华而不实,徒有虚名,有个诨名叫作九败丈夫。”高雪儿摇头,深思良久道:“不。管仲绝非一个九败的丈夫,而是一个必有九成的英豪!只是当下未得际遇而已,你们等着看吧……”
冰儿、梦姞满脸惊诧,相觑而笑,梦姞道:“姑姑痴了,白日里说着梦话……”
管仲入府,今日要检验公子纠射技。数年过去,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皆已长大成人,公子纠读书略胜小白一筹,唯独射技不如小白,这让有神射之称的管仲黯然伤神。府中有射圃,管仲取下弓箭,示范道:“心静似古井,目疾如闪电,挽弓运力,百发百中!”“嗖”地一箭,正中靶心。公子纠与召忽都叫一声“好”。管仲将弓递与公子纠,道:“你来,连射十箭。”
只可惜公子纠只得管仲射艺之形,却不得其神。连发十箭,五箭中的,三箭偏离,两箭落空。管仲颇感焦躁,训斥道:“孺子何其愚拙!箭尚且射不好,将来继承大位,何以治国?”公子纠满头是汗,一时无措,道:“纠无能,我当继续苦练。”
召忽走过来,笑道:“天下能与管子神射媲美的,怕是没有几个。公子向来勤勉有加,管师父又何必过于苛刻呢?”又道:“公子不要焦急,慢慢来!”公子纠道:“是。”
公子纠继续习射。召忽拉着管仲入堂,说是要欣赏一卷《五典》。管仲一边走一边回头道:“我实是为公子前程着急……”
太阳渐渐西滑,已是申时。盛夏的午后尤其闷热,召忽道:“我们还到淄水中读书去?”管仲笑道:“正合我意!”当下师徒三人整理好竹简书册等物,乘了马车,出门朝南而去。
临淄城东依淄水河而建。淄者,黑也,只因河水呈墨绿色,故取名淄水。淄水为齐之大河,阔十余丈,水势汪洋,源发南山,一路向北,蜿蜒入海。河中有一弯月形小岛,四周芦丛环绕,岛上多有粗壮大柳、参天古槐,是炎夏消暑的好地方,管仲他们常常于午后来这里读书纳凉。却说三人出了南门,弃车登舟,上得岛来。但见河水一片墨绿,映得对面城小如掌,绿荫蔽日,草木鲜亮,恍若神仙世界,顿感一片清凉。管仲忍不住喝彩道:“好水!”公子纠铺设了几张蒲席,自己则坐在一株柳树下读《诗经》,管仲与召忽相携走到另一边,远眺临淄城。
陡然间,眼前悠悠漂来一舟,又听人喊道:“你们好自在啊,我来也!”——是鲍叔牙。二人大喜,迎了鲍叔牙上岛。三人便在芦苇丛前的浓荫下,行揖入席,笑谈起来。鲍叔牙道:“天太热了,我便放了小白的假。老鲍也闷得慌,到公子纠府上找你们,一看没人,我就知道你们来这岛上了!”
几人大笑。管仲问道:“公子小白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又到高子府上饮宴去了。”鲍叔牙道,“这个小白,读书一般,只是太爱交友,射猎、饮酒、投壶、蹴鞠、郊游,凡是朋友聚会嬉戏之事,无一不爱!且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我总担心此公子过于放浪形骸,难成大器。”
召忽道:“教在师父。鲍兄要谨言慎行,莫要让小白也成了公孙无知。”
鲍叔牙点头。管仲又问道:“小白平时多与何人来往?”
鲍叔牙道:“国中大夫无不结交,尤其与高子、国子来往最密。”
闻得“高子、国子”四字,管仲心中不由一惊。高氏、国氏是齐国重臣,为国中仅有的两大世袭卿大夫族,两家掌握着齐国一多半的军力,其实力地位仅次于国君。小白的广交朋友显然是有轻重缓急的。管仲顿感公子小白放浪形骸、挥霍钱财只是其表,暗藏大志,蓄积力量,谋划长远才是其里。当下叹道:“我看此公子倒是气度不凡。”
管仲又道:“我等既要传授二公子学业,也要保护好二位公子!管仲近日来忧心忡忡,总觉齐国要有祸事发生。”
鲍叔牙笑道:“朗朗乾坤,国泰民安,哪里来的什么祸事?”
“非也,祸不远矣!”管仲忧虑道,“齐国之祸,不在其外,而在其内。昔日卫宣公夺儿妇宣姜为妾,引得卫国诸公子骨肉相残,国君之位三易其主。有奇淫者必有奇祸,诚不虚言。如今齐侯淫乱妹妹文姜,愈加悖礼狂纵,早成引火之势!卫国祸事只怕要在齐国重演。如今已现凶兆……”
召忽与鲍叔牙大惊,管仲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传言宫中连妃与公孙无知通奸,此事绝非空穴来风。更要紧的是:连妃哥哥连称大夫,去年戍守葵丘之际,齐侯曾有瓜熟而代之约,如今事到跟前,却又自食其言。国君失信,国乱之兆!我担心连妃与连称内外呼应而作乱,如此则必生大祸。”
鲍叔牙道:“齐侯继位以来,重用连称、管至父等,此二人得国恩厚矣,想来不会作乱。”
管仲道:“鲍兄君子,自然作君子之想。然而,连、管二人,岂是仁善之辈?国君襄公也算半个雄主,只是不善用人。观国君所用连称、管至父、石之纷如、孟阳、徒人费等,皆是小人之流,而将高子、国子等正直忠良之臣束之高阁,冷落一旁,此乃险局!连、管等人,只顾私怨,不念国恩,一旦反目,国家必危!”
鲍叔牙道:“如此,当禀告国君,以防万一。”
管仲摇头道:“只可惜,国君沉醉文姜温柔之乡,不纳我辈逆耳忠言。”鲍叔牙无语。
召忽道:“管兄多虑了,你看对面这座临淄城,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连、管即使想作乱,也是进不来的。”(www.chuimin.cn)
管仲起身,望着淄水对面的临淄城,幽幽道:“临淄,好一座铜墙铁壁之城!三百年前,太公姜尚受封齐国,开建临淄。为防东夷入侵,临淄选址有意依淄水而建,黄土夯筑的城墙层层叠叠拔地而起,窄处也达二三十米,宽处竟达六七十米,真可谓坚不可摧!管仲遍游天下城池,发现只有临淄的城墙并非四方四正的直线!临淄城墙共有拐角二十四处,尤其东面临河之墙更是蜿蜒曲折,依着水岸之势而行,其意是城下不留空余,以防敌军借地攻城之用。姜太公当年可谓用心良苦!——然而,临淄之城只能防城外之敌,倘若敌人从城中生出,祸起萧墙,铜墙铁壁又有什么用处呢?”
召忽恍然大悟,道:“管兄高见,召忽不及。”
鲍叔牙又问道:“只是这祸事,不知从何处萧墙而起?”
管仲道:“我辈在明,彼人在暗。何处萧墙,难以预料。然而祸事一起,便是江河决堤一般,人与鱼鳖将共遭殃。”
三人不由忧虑起来。当下又论及一些国野趣事,待到倦鸟归林,夕阳烧得淄水赤焰如火,一行几人方才尽兴,于是乘舟返归。
岁月匆匆,时不我待,星移斗转,转眼天寒。自五国伐卫之后,将近两年无战事,齐襄公颇觉手痒难耐。这日深居宫中,望见窗外寒鸟翻飞,有几片枯叶被风卷着就没了踪影,齐襄公忽然就动了出城狩猎的念头。临淄城西北,有一大片丘陵野地,名叫贝丘。那里莽莽苍苍,地势开阔,湖泊密布,树木驳杂,是狐兔野兽云集的家园,也正是狩猎的好地方。依着礼制,齐国国君每年秋天都要到那里狩猎,所以,那里最高处的一座土山中,还修建有一座国君离宫——贝丘离宫。
齐襄公当下唤石之纷如,吩咐道:“贝丘狩猎去。寡人近日甚感无聊,要在贝丘多住一些日子,就不用其他大臣同行了,有你一人护驾即可。”
石之纷如得令而退,心中想着贝丘的诸多事宜,一边走,一边失口自言道:“狩猎,当多准备好鹰好犬。”不想连妃领着两个侍女闲走,正巧与石之纷如碰头,将刚才的话听个真切。连妃见石之纷如像是从国君那里过来,当下高声道:“国君狩猎,上等鹰犬自然不可缺少。此事不难,找到孟阳,一切妥当。”
孟阳乃齐襄公最喜欢的幸臣,石之纷如大悟,躬身道:“谢过连妃。不是连妃指引,我一时倒把孟阳忘了。”
连妃笑道:“蝇头小事,何足挂齿。往年都是贝丘狩猎,今年国君是不是要换一个地方玩玩儿呢?是明天去玩儿还是哪天去玩儿?”
石之纷如不假思索,立时回道:“哪里,还是到贝丘去。两日后出发,国君令我随行。”
连妃大喜,又强装严肃道:“贝丘护卫,责任非同一般。你忙去吧。”
石之纷如告退。连妃眉头紧锁,静了片刻,扭头对婢女道:“去准备一盒果子来。”
须臾,婢女捧来一只漆木红盒,里面都是些上好的干果。连妃道:“我去给国君献果,你们先回吧。”婢女应声而退。连妃捧着果盒来见襄公。
襄公不喜连妃,听说是来献果,勉强应诺。连妃将果盒捧上,细声道:“这是臣妾为国君挑选的果子,清甜无比,请国君品尝一二。”
襄公坐在案前,端着一卷竹简看书,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好。”
连妃瞪大杏眼,仔细观察襄公一举一动,又道:“国君两日后要到贝丘狩猎,可否带上臣妾,让妾好生服侍。”
襄公微微一怔,依旧低头道:“国君狩猎乃是讲武,女眷恐有不便。你退下吧。”
连妃变色,也不再言语,只躬身行了一礼,就退出。踱至门口,转头回望,见襄公依旧一副冷冰冰的面容。连妃暗暗冷笑一声,心道:“好绝情的诸儿!你必是要带文姜同行!如此甚好,我便成全你们做一对黄泉鸳鸯!——哼哼,齐侯贝丘捕猎野兽,却想不到自己会被他人捕猎吧!”连妃恼恨文姜,甚于襄公,最想除文姜而后快。只是文姜依旧待在禚地,偏偏这一回未与襄公同行。
连妃回宫,急召公孙无知商议。无知道:“速将消息报与你哥哥连称,连大夫必借国君出城狩猎之机,率兵来攻取临淄。届时我为内应,打开城门,迎连大夫兵马入城,则齐国尽入你我囊中。”连妃点头。于是将襄公贝丘狩猎的消息写成密信,传到葵丘哥哥手中。因为早有预谋,公孙无知也准备了家仆及食客百余人,专候叛乱这一天,当下也回府准备去了。
黑夜里,西风横扫葵丘,渐觉杀气逼人。帅帐深处,两人对席,一灯如豆。连称将连妃密信递与管至父。连称道:“机会来了!趁国君贝丘狩猎,我发兵城下,有妹妹与公孙无知开城接应,我们兵不血刃,必可拿下临淄!”
管至父默然,沉吟半晌道:“国君不死,终是国君。难保他不会从鲁国、卫国、宋国等地借兵前来征讨,如何御之?况且襄公能征善战,心狠手辣,疯魔一般,绝不可小觑。我们不如伏兵贝丘,出其不意杀了襄公,然后再回师临淄,奉公孙无知为君。此方为万全之策。”连称冷冷道:“甚好!就这么干!”
连称立传葵丘诸守将,大小官员,齐聚帐中。连称调兵遣将,将贝丘兵变种种事宜一一安排。葵丘戍卒,久役在外,无不想家,加上连称、管至父早已在军中散布舆论,制造声势,以为今日之用,所以连称起事,军中无人不响应,其势仿佛曝晒的柴草,一触即燃,片刻间便烈焰熏天。待军中安排已毕,连称又写一密信,差心腹传于城中连妃、公孙无知处,约定举事具体时间及主要事项。诸事皆已安排妥当,一张夺命销魂网,专候襄公走进来。
这日辰时,襄公车驾出城,身后除了威武的甲兵,另有一行侍从挎着弓矢,牵着猛犬,架着猎鹰随行。但见浩浩荡荡,一路狂吠,把半个临淄城都咆哮得不得安宁。此次贝丘狩猎,襄公只令石之纷如带了一队护卫保驾,另有贴身近臣孟阳、徒人费二人在侧,国中其他大臣倒无一个相伴。车驾出了城门,正巧让管仲碰上。管仲闪在一旁,观其阵势,已知是国君要到贝丘狩猎。管仲心惊道:“今年不同以往,国君为何如此大意?防卫如此薄弱,又无重臣伴随,倘若贝丘发生变故,如之奈何?”
齐襄公行至贝丘,有当地居民沿路跪拜,进献酒肉果品,襄公喜不自胜。当夜贝丘离宫中设宴,襄公与孟阳等众欢饮,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直到半夜,方才睡去。
次日起驾,往贝丘荒野深处挺进。西风荡起,落叶翻飞,草木摇摇欲坠,此中景致,倒也壮人胆魄。途中行至一处高阜,齐襄公驻车阜上远眺。眼前树林驳杂,藤萝如网,密不透风一般,更兼满地枯草,没人膝盖,风中摇荡如一道道水波。齐襄公大喜道:“林子里不知藏有多少野物!”于是下令将这片树林团团围住,四面纵火,只待猎物被烟火熏出,便要纵放鹰犬,群起而围猎之。
火烈风猛,浓烟升腾,火势越烧越旺,众人“嗷嗷”欢呼声中,有无数狐兔之类东逃西窜而出。到处都是围猎的武士,你左一箭,我右一箭。猎犬也被放出,狼一般扑了这边扑那边。风火呼呼响处,狂笑之声此起彼伏。襄公立在高阜的车上,指指这里,点点那里,高兴得不亦乐乎。“都去!都去!快!快!”襄公喝散身边从人,都下去捕猎狐兔。身边只有孟阳一人侍立于侧。
忽然火林中蹿出一只黑色大物,径直奔上高阜,蹲踞于襄公车前。原来是一头野猪!那野猪瞪着圆眼,似要吃人,却又蹲着一动不动。襄公大怒,环顾孟阳道:“给我射了这头野猪!”谁知孟阳瞪了那物,骇然大叫:“此非野猪,乃是公子彭生!”这一声叫,令襄公魂飞魄散。原来当年文姜妹妹伴随其夫鲁桓公入齐,襄公与文姜淫乱被发现后,便派公子彭生谋杀了鲁桓公。后来鲁国问罪,襄公又杀彭生以谢罪。那彭生临死之前,狂呼道:“无道昏君!反而嫁祸于我!——彭生死后变成厉鬼,也要取你性命!”——此刻公子彭生之语似乎又在耳边响彻!襄公强装镇定,厉声喝道:“彭生何敢见我!”从孟阳手中夺了弓箭,“嗖嗖”射去。不料咫尺距离,连发三箭,无一射中。襄公更加错乱。此时那野猪霍地直立起来,前蹄双拱,后蹄挪步,似在效仿人之行走,更兼放声啼叫,其声哀哀,如人受刑惨叫一般,且分明一声一声皆是“彭生”“彭生”“彭生”。襄公哪里受得住!当下毛骨悚然,浑身冷汗,大叫一声,跌下车来。襄公跌跛了左脚,脚上那只丝履也脱落下来。正不知所以,那野猪一个箭步蹿了过来,衔了襄公左履,倏忽就不见了。
孟阳大呼:“来人来人!”徒人费及其他侍者从火林边匆忙赶来,将襄公扶起,卧于车中。石之纷如也赶来,一看国君受伤,便立时传令罢猎,率众人护着襄公车驾返回贝丘离宫去了。
左脚跌伤只是一点外伤,除了行走不便,倒也无大碍。但不知道为什么,襄公却觉精神恍惚,心中不宁,有大不祥之感。是夜,襄公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得离宫中万籁俱寂,唯有西风簌簌之声。襄公焦躁,坐起身子想下来走走,于是喊道:“来人。”孟阳与徒人费正在外间守候,闻声慌忙进来。
“扶寡人走走。”襄公道。未等两人过来搀扶,襄公已经穿好右履,这才发现找不到左履。原来白日里只顾着坠车与脚伤,一时匆忙,不觉失履,此时方才察觉。襄公纳闷不已,微声道:“怪哉,左履哪里去了?”
“左履被野猪叼走了。”徒人费回道。这一下不当紧,又解动了襄公的隐痛和怕处,当下勃然大怒,斥道:“你为什么不看一下寡人的左履是有是无?真被那猪衔走,为什么当时不找回来?”襄公怒火攻心,身不由己,从榻侧取来一条皮鞭,跛着左脚,也不要孟阳扶,对着徒人费就抽起来。徒人费情知自己犯错,也不躲避,反而跪在地上,弓着背,任由襄公鞭打。
襄公今晚如同着魔一般,出手非同一般的狠辣,直打得徒人费背上皮开肉绽,血滴了一地。侍立在旁的孟阳看得心惊肉跳,似乎不敢呼吸。襄公筋疲力尽,方才住手,坐在榻边喘着粗气。徒人费满眼是泪,咬牙忍痛退出。
夜色清冷,离宫沉沉。徒人费出了内门,总觉得隐隐有异动。将近中门,见门外天空透着浓艳的火光。正疑虑间,只听呼啦一响,门洞大开,一片甲兵提着兵器,打着火把,鱼贯而入。居中首领两人,正是连称与管至父!众人一上来就将徒人费围住,压倒在地上。“连、管举兵叛乱!”徒人费心中大惊。
连称拔出剑,横在徒人费肩头,喝道:“徒人费!昏君何在?”
“在寝宫。”
“是否已经睡下?”
“左脚摔得疼痛,想睡睡不下。”
“回得好,你可以走了!”连称冷笑,就要斩徒人费之头。
“不可杀我!”徒人费陡然站直身子道,“我有用处!放我入内,我可为内应!”
管至父走过来,笑道:“你是昏君的近侍、忠臣,岂能为我们内应!不过想苟延残喘罢了。”
“管大夫此言差矣!费恨不能杀了国君!请看——”徒人费三下两下剥掉自己衣服,转过身去,将脊背让连称、管至父看,又呜呜哭道,“我刚刚险些被他打死……”
火光之下,徒人费白皙的背早已血肉模糊,尽是鞭挞之痕,而血迹犹新。连称与管至父相顾愕然。连称道:“我且信你。”
徒人费泪眼模糊,狠狠道:“离宫之中有猛将石之纷如守护,取之不易。连大夫、管大夫不如在此稍等,令费先行入内,以奉药为名,出其不意刺杀国君!岂非妙策?”
连称哈哈大笑:“天助我也!你可速去,除了昏君,我给你记一大功。”
徒人费道:“我只要报仇,何谈功劳!”言罢一作揖,闪身不见了。
徒人费一路匆匆跑去。刚入内门,与石之纷如撞个满怀。石之纷如也察觉宫中有异况,正向国君处赶来,当下急问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徒人费上气不接下气,道:“连称、管至父叛乱,已率兵围在……围在中门,快调来甲兵,以中门为凭……据守。”
石之纷如喝道:“连称、管至父!焉敢如此!——来人!保护中门!”
护卫纷纷拥过来。徒人费道:“你自用兵,我去禀报国君。”
徒人费惊慌失措,破门而入襄公内寝,呼道:“连称、管至父犯上作乱,已经打入离宫!”时襄公正被孟阳扶着踱步缓走,闻得消息,惊得右腿闪了一下。襄公定住神,攥紧右拳,叹气道:“二人必是怨我未曾兑现瓜代之诺,所以叛乱。只是离宫守军,相对于连、管的葵丘戍卒,不过九牛一毛,我命休矣!”
徒人费道:“眼下十万火急,若有一人佯装国君,卧于榻上代君而死,而国君速速藏匿,仓促之间,或可掩人耳目,幸而得脱,以图后计。”
襄公回望二人,默默不语。却见孟阳伏地拜道:“我受国君之恩,无以为报,今愿代国君而睡!”说罢起身就榻,面向内里,侧身而卧。
襄公落泪道:“孟阳啊……”被徒人费截道:“国君万勿犹豫,迟则晚矣!”襄公无奈,解下身上的锦袍覆盖在孟阳身上。
内寝后侧,悬挂着一袭黑帛帷帐,正可藏身。徒人费拥着襄公走过去:“户后黑帐中,国君可暂避。”
襄公问道:“你怎么办?”
徒人费答:“我将与石之纷如共抗贼兵。”
“你不怕背上疼痛吗?”
“臣死都不怕,还怕疼吗?”
襄公凄凉一叹:“时至今日,方识忠臣!”
…………
再说连称率众在外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徒人费踪影,料定必定生变,当下大喝一声,领兵打了进来。正逢石之纷如,双方于中门之地展开激战。慌乱中,徒人费挺着铜剑,抢先来刺连称,喊道:“乱臣贼子,拿命来!”连称早知徒人费反水,一脸阴冷,只伫立不动。徒人费奔来,一剑刺中连称胸膛,然而剑不能入。一来连称早有防备,身穿重甲;二来徒人费只是一个内侍,并不会使用兵器。徒人费正惊诧间,连称运剑如风,只一下便削掉徒人费顶发,反手又是一剑,直劈徒人费头颅,徒人费惨叫,就倒在了门前血泊中,一命呜呼了。
连称回首,见双方大战正酣,而离宫守军已经节节败退。遍地火起,亮如白昼。满眼搏杀中,唯见石之纷如舞动长矛,愈战愈勇。连称大怒,举剑来战纷如。须臾,管至父也引着七八员猛将围上来。一虎难敌群狼,十几个回合后,石之纷如支撑不住,连连后退,稍不留神,脚下被石阶绊倒,尚未起身,便被一阵乱刀砍死在地。石之纷如一死,残余守军纷纷投降。连称破了中门,再无阻挡,率虎狼之众风一般扑向襄公寝室。
离宫内寝仅亮着一盏幽暗的灯火。连称、管至父等破门而入,一眼望见寝榻上侧卧一人,身上分明盖着国君的锦袍。连称二话不说,一剑砍向那人颈项,立时头颅滚向一侧。连称探身一看,却是年少无须,此时身后有人亮起几支火把来,连称看得更真,道:“此非昏君,乃幸臣孟阳。”
管至父道:“昏君定是藏了起来!他左脚已伤,断然走不远!搜!”
众人得令搜寻,并不见襄公踪影。连称在寝室内踱步端详,逐一细查。忽见户后黑色帷帐前面,落得一只丝履,不是襄公的还是谁的?——原来襄公急着躲命,又将右脚之履遗失在外。莫非老天要因履而取襄公之命吗?连称一把扯掉黑帐,见襄公脚痛难耐,做一堆儿蹲着。连称大笑不已,抓住襄公如拎雏鸡一般,掂起来扔在堂中,大骂道:“无道昏君!你穷兵黩武,连年征战,杀人如麻,是不仁也!你背父之命,疏远、欺辱公孙无知,是不孝也!你淫乱妹妹文姜,公然无忌,是无礼也!你言而有失,瓜熟不代,以致军心生乱,是无信也!仁孝礼信,四德皆失,何以为人!何况君乎?我连称今日替天行道,斩杀昏君!”言罢,举剑。
“慢!”襄公大喝,挺直身子站起来,冷冷道,“我虽无道,但不受乱臣贼子之辱!我死,乃天丧我也!后必有正直忠良之臣取尔狗命,为国除害!”
连称哈哈大笑:“我的国君,你想得还挺远啊!可惜呀,你永远看不到以后了!你我君臣一场,连称送你上路!”说着将铜剑横于襄公胸前。
襄公镇定自如,不慌不忙将连称之剑接过来,架在自己左肩,意要自刎。襄公幽幽转过身去,见火光灯影之中,孟阳早已横尸在榻。襄公淡淡一笑,闭目沉醉,缓缓吟诗:“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讵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这是少男少女时节,文姜远嫁之际,兄妹两人凄然离别的情诗。刹那间,文姜婀娜身姿,一颦一笑,犹在眼前。襄公不由又想到,文姜婚后第一次入齐,兄妹十五年后旧情复燃,彻夜风流。当时寝榻枕边,襄公对文姜言道:“哥哥妹妹之情,至死方休!”——莫非早就是一句谶语?此刻文姜仿佛就在身旁,襄公似乎对着文姜俏脸,甜甜笑道:“哥哥妹妹之情,至死方休!——妹妹,诸儿说到做到了。”言毕,横剑自刎。众人纷纷瞧去,见襄公伏身血泊之中,嘴角犹带三分笑容。
连称啐道:“死前依旧哥哥妹妹,你这个风流鬼,可以死而无怨了。”又道:“怎么说我等也曾尊他为君,来呀,用被褥裹尸,葬于离宫之后贝丘山上。孟阳、徒人费一并葬了,到阴间好继续侍奉国君吧。”
身后人得令。管至父道:“大事已经成了一半。眼下当火速兵临临淄,天亮前入主齐宫,方才大功告成!”
连称道:“是也。”命人纵火焚烧离宫,令其彻底化为灰烬。又传令集合部众,半道上与接应的甲兵车马会合一处,趁着朦胧夜色,杀奔临淄城来。
时周庄王十一年,公元前686年,齐国大夫连称、管至父杀国君襄公,后立襄公堂弟公孙无知继位。
却说管仲连日来寝食难安,昨天目送襄公贝丘远行之后,更是心神不宁,总觉得国中将有巨变发生。这日深夜,依旧难寝,于庭中缓步沉思。正踱步间,忽见西北方天空一片红光。深更半夜,哪里来的红光?管仲瞧着那红,猛然惊道:“不好!西北方位,正是贝丘所在,红光必是离宫中的火光,贝丘必然发生兵变!”管仲见庭中西南角生着一株硕大梧桐,于是攀树而上,登顶观望。夜色中贝丘的火光愈发鲜艳,显然是一场猛烈的兵火。管仲暗思道:“依国中形势推断,必是连称、管至父率领葵丘戍卒,围攻贝丘离宫而叛乱。火势如此猛烈,国君必是凶多吉少!连、管烧了离宫,必会挥师来取临淄,而叛军得了临淄,首先必杀国君的兄弟,以绝后患。我当护送公子纠出城,先逃得性命要紧!”
管仲如一只灵猫攀下树来,牵得一辆二马快车,先寻来召忽,又急忙唤醒公子纠。公子纠睡眼惺忪,被管仲和召忽簇拥着就登上了车。管仲亲自驾车,飞驰而去。夜色黯然,街道清冷,空无一人。公子纠迷茫道:“发生了什么事?管师父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去鲁国。公子母亲之国。”
“好好的去什么鲁国?我不去。”
“公子必须去!连称、管至父叛乱,已经率兵攻占贝丘离宫,国君多已被杀,公子必须先逃出城去!”管仲一边驾车,一边回头喝道。
“啊!不不!”公子纠陡然就大哭起来,抓住管仲手中辔绳,将马车勒得慢了下来,“国君啊!兄长!——国君危难,我要去救国君!我要回去!”
管仲狠狠地攥紧公子纠臂膀,眼露冷光,声色俱厉道:“死了哥哥,难道还要再死弟弟!贝丘火势滔天,连、管叛贼声势浩大,必已得手,我等赶去,无异于白白送命!——回去!一定是要回的!但不是现在,我等先到鲁国避难,再搬救兵来报仇。”一席话说得公子纠无语,一屁股坐在车上,哭哭啼啼,不停叫着“兄长”。召忽好言相劝,但越劝公子纠哭得越凶。管仲见公子纠如此阴柔懦弱,当下不由得摇头叹息。
管仲驾车,又过了两个路口,猛然想到鲍叔牙和公子小白也还蒙在鼓里。当下又掉转马头,奔小白府上而去。
管仲连连叩门,其声甚急。鲍叔牙与公子小白一前一后迎出。管仲言道连、管贝丘叛乱,两人大惊失色。鲍叔牙道:“大变在前,我等当先保公子出城,保得性命再说。”
公子小白颇显沉着,道:“国君胞弟只有纠、白二人。兄长纠乃鲁夫人所生,小白乃卫夫人所生。兄长当去鲁国避难,小白当赴卫国逃命。”
管仲点头,又道:“事态万分紧急,我等火速离去。”
“卫国不可去!卫国刚刚内乱不久,局势晦暗不明,国中更是吉凶难料。我同公子到莒国暂避为宜。”
小白道:“就依鲍师父。”
小白不再进堂,只将身上衣裳慢慢整理好。鲍叔牙转身去取车马。
小白出门走下来,公子纠一见,跳下车抱住小白就哭。小白并不落泪,扶住公子纠肩膀,劝道:“哥哥莫哭,此时不是哭的时候,你我留得性命在,必可为国君报仇,重整齐国社稷!”
鲍叔牙驾着一辆马车过来,唤管仲道:“兄弟,我们快走吧。”
管仲回首,微微笑道:“公子纠与公子小白同父所生,而性情迥异。你看小白,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此乃诸侯气象,纠所不及。”
鲍叔牙仿佛没有听见,急忙扶小白上车。
管仲也朝自己的马车走去。未行几步,想到齐国遭逢剧变,自己与鲍叔牙从此一别,将各侍其主,流亡他乡,此后不知吉凶若何,何时才会重逢?没准日后二公子为争夺国君之位而兵戎相见,彼时管鲍情何以堪?想到这里,心中陡然一阵酸楚。管仲回首,对鲍叔牙深行一揖,深情道:“今日一别,各为其主,此后祸福难料。重逢之日,或在沙场。鲍兄珍重!”说完又行一礼。
鲍叔牙哈哈一笑,于车上拱手还揖道:“各为其主,其路迥异。然而你我朋友之情,永不相负!管鲍相逢有日,不必挂怀。”说完又笑,无事一般,驾起马车就要走。
管仲心中叹道:“鲍兄胸怀,如日如月,我不及也。”
召忽在一旁暗暗叹道:“管鲍之情,今日一见,方知其重。”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奔驰,抵城门后,管仲只说国君于贝丘急召二公子,赚得守兵开了城门。管鲍各驾一车,于城外岔路口告别。寒风猎猎,夜色茫茫,一个南下鲁国,一个东行莒国去了。
一个时辰后,灯火渐暗,城门守卫个个睡意正酣。一眨眼的工夫,连称、管至父已经兵临城下。管鲍及二公子走得好险,再晚片刻必是待宰羔羊。连称将三支信箭射向城内,但见公孙无知率着百余号家兵,操着短剑长戈,潜至城内门楼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杀了守卫,放了吊桥,开了城门。连、管大军如潮水涌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迅速控制了临淄以及齐宫。黑夜沉沉,车马粼粼,整个齐国依旧酣梦未醒,然而却已天地变色,江山易主。一个从天忽堕的变局开始了。
有关管仲 一箭相国的文章
但是这样的管鲍之交已经偏离真相太远了!——《管子·戒》因此依照鲍叔牙的这种个性进行判断,如果管仲一身毛病,是一个贪财、懦弱、愚钝,尤其还是不忠不义之人,怎么会容忍那么久呢?以鲍叔牙的高尚品格,这样做也不奇怪。其实“欺”有两种解释,蒙骗或者挤占。其实,很可能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管仲的能力强、贡献大。其实,后人有个说法,叫春秋无义战。而管仲多次当逃兵还能活得下来,显然与理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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