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管仲与襄公兄妹乱礼的笑柄及后续政变

管仲与襄公兄妹乱礼的笑柄及后续政变

【摘要】:齐襄公与文姜出则同舆,卧则同榻,日日欢宴,夜夜笙歌,俨然一对夫妇,逍遥世外桃源。次日,襄公携文姜同乘帷车,甲兵掩护,浩浩荡荡返回临淄。是夜,兄妹二人公然同宿宫中。又三年后,卫国国中左公子泄、右公子职率众发动政变,驱逐国君朔,改立公子黔牟为君。公子朔所谓“八败丈夫”“八件故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正是时人讥笑管仲的笑柄。其实管仲早将那事抛于九霄云外,只因目睹襄公兄妹乱礼而替齐国蒙羞。

齐鲁交界的禚地,水木繁茂,人烟稀少,一片丛林中的文姜馆舍分外耀眼。齐襄公与文姜出则同舆,卧则同榻,日日欢宴,夜夜笙歌,俨然一对夫妇,逍遥世外桃源。有英雄哥哥做伴,文姜顿感“此生足矣”。

这日饮宴间,文姜忽然想到姐姐宣姜陪着那个猪一般的公子硕冷冷地避居在卫国,不禁忧从中来。又想到姐姐的儿子卫惠公朔遭国人驱逐,丢了江山,时下依旧客居在齐国,倘若襄公哥哥帮着外甥复了国,则姐姐又可以过上国母那种奢华艳丽的生活了。当下灵机一动,红着眼眶道:“哥哥威服鲁郑,又灭纪国,大长我齐人威风,齐国霸业不远矣,不知哥哥下一步做何打算?”

齐襄公美美地饮了一爵酒,笑吟吟看着文姜道:“江山霸业何足道哉,我只要妹妹足矣!——奈何你我生为兄妹,礼义廉耻,世所不容!——不管他,为了妹妹,我便王霸一回!哪个多嘴多舌,我便灭了哪个!”

文姜大为感动,深情地唤了一声“哥哥”,道:“妹妹有了哥哥,死而无憾。妹妹更盼着哥哥称雄诸侯,为天下主!——妹妹请求哥哥发兵讨卫,帮助朔儿复国。一者,朔儿是姐姐宣姜之子,哥哥外甥,舅甥之情,理当援手;二者,卫国内乱已久,国力衰微,哥哥兴义兵一战可以定卫,从此卫国将俯首称臣于齐;三者,哥哥威鲁、慑郑、灭纪,如果再挥师定卫,则天下震荡,海内惧服,哥哥将为天下霸主!”

襄公正色道:“妹妹之请,哥哥焉能不应?我也早有伐卫之心,只是不得其便。今天妹妹既说了,咱们就干!这就回临淄,发兵为朔儿复国!”襄公言毕,一饮而尽。又道:“我舍不得妹妹,妹妹与我一同回临淄吧。”

文姜面带难色,摇摇头,喃喃道:“临淄,我,你我……不便……”

襄公哈哈大笑道:“什么不便,一不做二不休!我偏要让世人看看,诸儿就是要接妹妹回临淄宫中居住,我要妹妹做我的妻!”

文姜本来羞怯,见哥哥如此豪言,当下忽然生出一股胆气,恍觉纵有刀山火海,只要有哥哥在身边,便丝毫不惧。文姜面色娇红,眸子中放出亮光,痴痴地望着襄公,再不言语。

次日,襄公携文姜同乘帷车,甲兵掩护,浩浩荡荡返回临淄。是夜,兄妹二人公然同宿宫中。襄公早已肆无忌惮,文姜也是羞耻全无。

齐襄公本有妃嫔数人,王姬在时,王姬为大;王姬死后,众嫔以连妃为首。连妃乃大夫连称之妹,天生貌美,又擅歌舞,本来甚得襄公宠爱。然而自从襄公移情文姜之后,便觉得天下丽人,仅文姜一人而已,再难将连妃等纳入眼中。文姜夜宿宫中的消息传来,连妃大怒,找到哥哥连称,哭哭啼啼道:“国君鬼迷心窍,兄妹淫乱。如今竟将文姜公然接入后宫,将我冷落一旁。这可怎么得了!哥哥要替妹妹做主。”

连称道:“文姜之事,由来已久,非朝夕之间可以图之。然而兄妹终究是兄妹,国君别样风流而已。文姜之于后宫,不过昙花一现。今王姬已死,内宫空虚,国君夫人席位非我妹子莫属!妹子权且忍耐,哥哥保你成为齐国夫人,后宫之主!”一番话劝得连妃破涕为笑,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日,天气晴朗。临淄城中,管仲一身青衣大步流星走着。齐襄公回国后,早将灭纪功臣赏赐完毕,末了想到还有一个管仲,于是传令命管仲进宫受赏。

管仲行近宫门,远远望见对面过来一人,仿佛熟悉,似曾相识。又近了几步,俄而醒悟,来人正是丢了江山的卫公子朔。正所谓冤家路窄!十余年过去了,公子朔早非当年的稚气少年,但见身形细高,肤白眉秀,约莫二十七八年纪,只是瘦骨嶙峋,暗藏憔悴之态,难怪管仲猛一下认不出来。当年管仲求仕卫国,曾为公子朔家臣,因为不满公子朔谋杀二兄,篡权窃国(是为卫惠公),而被公子朔追杀。后来管仲一路向南逃脱,途中险些丧命。又三年后,卫国国中左公子泄、右公子职率众发动政变,驱逐国君朔,改立公子黔牟为君。公子朔于是逃到母舅之国齐国避难,至今已经七年有余了。

公子朔怔了一怔,也认出了管仲。公子朔慢悠悠走到管仲面前,目藏冰寒之光,竟冲着管仲行了一揖,呵呵冷笑道:“公子朔拜见八败丈夫。南阳贩红枣,齐国贩布帛,随国贩黄吕,宋国盗了一钟粟,卫国弃了本公子,睢阳城下临阵退缩,郑国颍上休妻丧母,今时到齐国侥幸做了公子师父,又险些令公子纠命丧纪国!哎呀,这八件故事,可谓桩桩惊世骇俗,不同凡响!难怪乎八败丈夫名震天下!哈哈哈哈,可喜可贺!”公子朔一气呵成,讥笑不已。

管仲空怀抱负,素不得志,数年奔波始终一无所成,又加上恃才放旷,性情孤傲,故而招惹了无尽的讥讽与取笑。公子朔所谓“八败丈夫”“八件故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正是时人讥笑管仲的笑柄。管仲静静不语,待公子朔道完,只一拱手,淡淡道:“管仲拜见齐国甥儿、亡国卫侯。”

公子朔笑声戛然而止,手指管仲喝一声“你!”恼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须臾又道:“哼哼,寡人是亡了国的卫侯,不过齐侯就要帮着寡人复国了,寡人马上还是南面称尊的国君!倒是管子的前程堪忧啊,八败丈夫,再往前走,就是九败、十败了!不如这样,好歹我们主仆一场,你还来与寡人做个家臣,寡人保你富贵无忧,如何?”

管仲一脸冷峻,步步紧逼就压过来:“深山有凤,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管仲八事,桩桩件件,掷地有声,无愧天地!可叹世间大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礼乐繁盛之族,慈眉善目,心如蛇蝎,同胞骨肉,暗杀荒野!窃国乱贼,一己之私,蔑视国法,丧尽天良!天下之阴,天下之险,天下之毒,莫过于你公子朔!如此,还敢讥讽本丈夫吗?”管仲说一句,逼一步,公子朔随之就退一步。末了,不知怎么腿一软,竟然踉跄倒地。管仲仰天大笑,又道:“大道光明,小人摔倒!”言罢,拂袖而去。那公子朔呆呆坐在地上望着,又羞又恼,气得要将口中两排牙咬碎了。

管仲候于门外,闻得内侍传报,脱履入堂,见齐襄公从身后扶住文姜右臂,两人正在调弄锦瑟。文姜低眉颔首,微露半面,笑声如铃。见管仲进来,襄公起身,走过来道:“灭纪之战,管师父虽然越轨弄险,但也并非一无所获。袭取鄑邑、郱邑、郚邑,乃管师父的奇谋良策,寡人的功劳簿上,还是给管师父记了一笔。来呀——”

内侍捧过来一个红色托盘,内有一块锦缎,一条腰带,一只带钩,两件玉饰。管仲接过来,躬身行礼,淡淡应道:“谢国君赏赐。”

襄公暗觉管仲言语冷淡,似有不快,猜想大约还是因为纪国治罪之事耿耿于怀。其实管仲早将那事抛于九霄云外,只因目睹襄公兄妹乱礼而替齐国蒙羞。襄公当下嘿嘿一笑,道:“当时纪国三邑久攻不下,寡人心急,一不小心,治了管师父的罪!管师父不要怨恨寡人哦,寡人日后另有重用。”

管仲道:“管仲实无怨言。臣自当为臣,君自当为君。”

襄公道:“管师父还有何话?”

管仲道:“臣无话。臣告退。”于是托着木盘退出。

此时,文姜猛抬头问道:“此人就是管仲?”

襄公“嗯”了一声,应道:“时是奇才,时是蠢才,飘忽不定,这个管仲啊,言过其实,又太狂妄,只堪小用。”

文姜若有所思,幽幽叹道:“管仲,或是欺世盗名的巨奸,也或是堕落浅滩的神龙。”

襄公“咦”了一声,正要向文姜详问,却听得痛哭之声由门外一步一步传来。文姜立时伤感道:“是朔儿……”

公子朔以袖掩面,入堂便伏倒在地,死死抱住襄公左腿,哭道:“舅舅助我!我遭贼人驱逐,躲在齐国已经七年了,朔儿本是卫侯,岂可将江山拱手让与他人!这七年来,朔儿日日以泪洗面,甚是思念故土。舅舅的姐姐、朔儿的母亲宣姜,也是日夜思念朔儿,盼着母子团聚。舅舅——舅舅!今舅舅兵威加于四海,天下谁人不服!愿舅舅借我一师,助我复国,卫国生生世世仰齐为尊……”公子朔满是哀伤,早已泪流满面。

襄公扶起公子朔,昂然道:“欺我外甥,便是欺我,孰不可忍!朔儿放心,寡人即日起将亲提大军,并统率盟国伐卫,为你重新夺回江山!”

公子朔喜极又泣,伏地哭道:“舅舅啊——”

襄公一挥手道:“好了,朔儿起来,早做准备,不日即可伐卫。”

文姜赶过来,扶起公子朔道:“朔儿也是一国之君,岂可只知道哭泣,还不向舅舅谢恩。还有,朔儿复了国,要好生善待你的母亲……我可怜的姐姐啊……”文姜说着,忍不住就掉下泪来。

公子朔登时止哭,替姨母文姜拭去泪痕,又对襄公三叩九拜致谢,然后一步一步悄然退下了。

出了宫门,公子朔拂袖而立,仰视青天,目射寒光,暗暗地冷笑三声。

齐襄公决计伐卫,出兵车五百乘,令大夫连称、管至父统军,以力士石之纷如为先锋,同时遣使分赴鲁国、宋国、陈国、蔡国,相约一同伐卫,共扶惠公。又特令管仲为谋士,随军出征。文姜自又返回禚地居住。

齐襄公又发檄文予各国。檄文道:“天祸卫国,生逆臣泄、职,擅行废立,致卫君避祸敝邑,于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场多事,不即诛讨。今幸少闲,悉索敝赋,愿从诸君之后,左右卫君,以诛卫之不当立者!”

齐襄公率五百兵车,迤逦西行,不日抵达卫境,扎下营寨。公子朔一踏上故国,便眼中冒火,捧起一抔黄土,随风扬起,恶狠狠道:“卫国,我终于回来了!我要拿回我的一切!”数日后,其他四路诸侯应约而来:鲁庄公同,率兵车二百乘;宋闵公捷,率兵车二百乘;陈宣公杵臼,率兵车一百乘;蔡哀侯献舞,率兵车一百乘。加上齐国兵车,五国联军共计兵车一千一百乘!齐襄公大喜,安排酒宴歌舞为四国国君洗尘。

消息早已传到卫国,朝歌宫中,阴云笼罩。卫君黔牟、左公子泄、右公子职召集诸大夫商议。卫君黔牟道:“七年之前,诸公废了卫侯朔,立我为君。今朔外托齐国,率五国诸侯、千乘兵车来讨还江山,如之奈何?”

左公子泄道:“朔乃阴狠毒辣之辈,齐乃助纣为虐之国。今虽来势汹汹,却已早失人望,我等集全国之力,众志成城,定可保国君无恙!”

右公子职道:“左公子泄所言是也。虽如此,尚需遣使往他国求助,首要应当入洛邑向周天子告急!国君乃周王之婿,天子自然不会怠慢,此为其一。天子之妹王姬嫁于齐国不足一年便郁郁而终,天子心中必恼齐国,必助我国,此为其二。天子发兵助我,自然会有天下诸侯响应,如此以顺诛逆,则五国兵车可破,卫国之危可解,此为其三。”

众人附议。人群中,只见大夫甯跪起身道:“我愿入周,求救天子。”卫君黔牟道:“甯大夫真乃国之栋梁!快车速行洛邑,定要给寡人搬来救兵。”甯跪领命退出。国事紧急,不敢有丝毫懈怠,轻车简从,便奔赴洛邑去了。

卫、周相距不远,逆黄河而上,甯跪急行一日一夜,便已赶到洛邑。入宫面见周庄王,禀明救卫之急。周庄王听后不语,着甯跪先到驿馆休息,又急召群臣来议。

众臣入宫觐见,却见天子掩面哭泣,哀痛之状溢于言表。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不解,有几个老臣也随之落泪。原来周庄王因为卫国之事,不由自主想到了妹妹王姬。当年为了稳固社稷,周室将王妹嫁于齐襄公,以为从此得了擎天一柱,哪承想齐襄公兄妹乱伦,王姬郁郁而死。周庄王一场大梦落空,还白白赔上了王妹性命,本就恼羞成怒,又感到孤苦无依,忍不住就失声痛哭起来。

周公黑背、西虢公伯为群臣之首,两人齐声道:“我王因何而哭?”

周庄王长舒一口气,整理端坐,正色道:“我为妹妹王姬而哭——卫国之事,想必诸公已有耳闻。今齐国纠合鲁国、宋国、陈国、蔡国伐卫,扬言要赶走卫君黔牟,还政于朔。卫君黔牟遣大夫甯跪入周求助。卫乃周之姻亲之国,天子不可坐视不理!谁人可为我发兵救卫?——杀一杀齐国的威风,以慰王姬妹妹在天之灵!”

虢公禀道:“王室自葛战后,威望日损,号令不行,天下各国早已各行其政。如今齐侯诸儿,不念王姬一脉之亲,纠合四国诸侯,战车千乘,兵临卫城,声讨卫国擅行废立,誓要扶助惠公复国,其名为顺,其兵曰强,不可敌也!愿我王三思。”

周公随声附和。众人多有附议,都说“虢公之言甚是”。

“虢公之言差矣!”左班最末一人挺身而出,声若洪钟。众人回首望去,乃是下士子途(又作子突)。

子途身材魁伟,双肩宽阔,颧骨高耸,长须飘飘,三十七八岁,正当壮龄。当下道:“五国诸侯,千乘兵车,唯有兵强而已,如何可谓名正言顺?”

虢公道:“甲之诸侯失国,乙之诸侯得之;乙之诸侯失国,甲之诸侯又得之,有何不可?”

周公又道:“诸侯失国,诸侯纳之,如何不是名正言顺?”

子途傲然道:“虢公、周公之言大谬!数年之前,黔牟继位卫君,已禀周室,行天子令!天子既立黔牟,必废子朔!今二公不以天子为顺,而以诸侯为顺,子途迷茫不解。”

虢公满头苍发,白眉低垂,气得干咳几声,斥道:“年轻人莫要轻狂!王室不振,已非一日,兵戎大事,量力而行。昔日周桓王不满郑国犯上作乱,亲率王军讨伐,葛之战,郑将祝聃射王左肩!此羞辱之箭,依稀如昨,至今两世,不能问罪。如今齐等五国兵力,十倍于卫!倘若贸然出兵,孤军赴援,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损天威,于事无补。我倒要请问子途,该当如何?”

子途仰头大笑,步于殿堂,环顾群臣道:“天下之事,以理胜力为常,以力胜理为变。大道纲常,天子王命,理之所在!恃强凌弱,武力祸乱,力之所在!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倘若蔑视王理而可以得志,无一人敢于起而问罪,千古是非,从此颠倒!天下从此无天子,无君臣,天下亡矣!请问虢公及满堂公卿,将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虢公不能答,退而不语。终于有一人敢于直言大是大非,周庄王心喜,连连点头。

周公道:“今若令你兴兵救卫,你可能胜任王命吗?”

子途应道:“国家兵戎,在于大司马。子途职位卑微,不堪其任。倘若无人敢往,子途可以不惜生死,愿代大司马卫国一行。”

周公又道:“你去救卫,可以确保必胜吗?”

子途瞥一眼周公,转身正面天子,慨然道:“我王有令子途,子途万死不辞。子途出师卫国,已据理胜,有此一胜,子途死而无憾!或有文王武王英灵护佑,仗义执言,四国悔罪,幡然而退,此乃王室之福,子途不敢妄言。”

有一大夫富辰,禀道:“子途豪言,气壮山河!可令子途出师,亦使天下知道王室有人!”

周庄公早有此意,当下命道:“准!令卫国大夫甯跪先行,王师随后起行。”

众臣散去。出了宫门,虢公私下嘱咐周公道:“子途救卫,必是死路一条。只能拨给他二百兵车,不可多给一乘!再将军中老弱病残拨给他,这些人都将是一去不回的冤魂!那些王室的青壮武士,能多留一个是一个吧。”周公应诺。

子途领命。翌日见了破车残兵,早知其中暗藏的深意,当下也并不抱怨推诿,慷慨任之。子途告于太庙,率军出城,雄赳赳向卫国进发了。

齐襄公统率五国兵车,势如破竹,一路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眼看即将兵临朝歌城下。这日正与众人聚于帐中商议攻城之策,忽闻前哨探报:“卫国甯跪出使王室归来,周天子令子途为帅,统兵救卫。”

众人一凛,颇感意外。齐襄公问道:“来了多少兵车?”

答道:“二三百乘。”

“二三百乘?”齐襄公大笑不已,又问,“这个子途,何许人也?”

探报道:“尚未探知。”鲁庄公、宋闵公、陈宣公、蔡哀侯四君也面面相觑,无人知晓。须臾,却见大夫连称道:“子途,我略知一二,此人为洛邑一个下士。”

众人哄堂大笑,陈宣公道:“下士统军,妄言救卫,看来真是周室无人了!”

卫侯朔道:“今之卫君黔牟,也是周室之婿,为得一点天子颜面,洛邑只好派出一点救兵。只是区区二三百乘车,岂不是抱薪救火,自取其辱吗?”

宋闵公笑道:“昔日葛,郑庄公一战而挫天子锐气,从此庄公霸气纵横,天下无人敢敌。今天赐良机,齐侯正好借助伐卫之战,而将周天子之军扫荡灭尽,如此,则齐侯雄威布于四海,霸业成矣!”

连称、管至父等齐人带头喝彩,先后嚷道:“灭了王师!灭了王师!”

“不可!”一人大声喝道,众人登时肃静。原来是管仲。管仲高声道:“今时周室虽然衰微,而其天下共主之势犹在。周王救卫,不论是成是败,乃将天下口舌刹那间聚焦于齐侯之身,故而不可不慎。周王之师杯水车薪,自然是不足挂齿,有他无他,皆于大局无碍。齐侯何苦招惹周天子,惹得诸侯议论纷纷,岂非得不偿失?”

管至父又嚷道:“现在是天子招惹齐侯,不是齐侯招惹天子!”

齐襄公微微一笑道:“管师父接着说,这天子之师,寡人将如何处置?”

管仲道:“此事简单。只需遣出一军,将天子之师堵在半道,使其置身战局之外即可。齐侯取了朝歌,卫国之事自然平定,而天子之师自然也就会退回洛邑。如此可谓两全之策。”

齐襄公道:“言之有理!此论比之灭掉天子之师,确实高明百倍。”襄公一顿,又命道:“寡人决计采纳管仲之策,谁可率军将天子之师中途堵截?”

众人无一人应允,原来都想着攻占朝歌,抢立头功,谁也不愿意接这不起眼的冷令。公子朔素来与管仲不和,有意排挤他,当下道:“管师父之论,我辈不及。既然管师父出此计策,堵截洛邑王师之事,非管师父莫属。”(www.chuimin.cn)

管仲当下道:“五国大夫,无人应命。既如此,管仲愿意接令,堵王师于朝歌局外。”

齐襄公大喜道:“好,好!寡人给你兵车三百乘,不需战,只要将天子之师拖在半道即可。待寡人取了朝歌,你便是大功一件。”

管仲率兵车三百乘一路西去。军队缓缓而进,行至卫国南境一处山谷,叫作孤途谷,乃周师进入朝歌必经之地。管仲见此处双峰插天,夹出一条咽喉要道,心想:“我在此处据守险要而下寨,只需等待周师而拒之,不必再向前行。”

管仲传命地形官,问道:“此处是何地?周师入卫,可还有别的路径?”

地形官道:“此地唤作孤途谷,谷深而阔,兵车可行,是大军入卫的唯一大道。若说别的道路,离此十里另有一条山路,只是狭隘崎岖,且临湍流,十分凶险,更通不得车马,偶有山间野人于其中徒步穿行。”

管仲暗想:“兵车乃战之利器,周师有车二三百乘,断然走不了那条山野险道,除非他是自寻死路。我此行,只为退兵止战,非是要性命相搏。只要守住这条孤途,便可以逼退周师了。”当下传令于谷口当道安营扎寨,又命军士将寨前道路挖断,形成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如此周师插翅也难飞过来,管仲只需帐中读书饮酒,坐等周师自行撤军便可。

布设妥当。未出两日,果然见一队兵车顺着山谷开来。管仲立于深沟前一块隆起的青石上,凝目望去,见来军打着“周”字旗号,军士多有老弱,兵车明显残破,军纪涣散,士气低沉,恐两百乘车也不尽足。管仲摇头道:“徒来送死,周室之衰,何其太过!”

周师行至沟前,有一人霍地跳下车来,眼望深沟,大惊失色。管仲见那人魁伟高大,神色凛然,心中暗暗叫道:“好一个丈夫。”管仲于青石上作揖道:“来人想必是王师统领子途大夫。”

子途正色望向管仲,冷冷道:“正是子途。你是何人?”

管仲道:“我乃齐国麾下管仲,特意在此恭候子途。”

子途闻言,暴跳如雷,哆嗦着手,指着军前深沟,厉声喝道:“管仲!你既率领兵车前来,当与我列阵相战,一决雌雄!如今抢先来到孤途谷,挖下深沟,断我前路,令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你是什么意思!”

管仲大笑,拱手道:“进固然进不得,退如何退不了?子途勿恼,我挖沟断路,正是要逼你退兵回朝。如今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为政,王室之令早已形同虚设。齐国号令四国以伐卫,周室若有天威则可以主之,如无实力则不如弃之,如此浅显之理,如何不知?子途统领如此残败之二百乘车,只怕未到朝歌城下,便被五国千乘踏为齑粉,何苦枉送了这诸多性命!我观子途堂堂丈夫,风华正茂,实不忍眼睁睁看着你只身送死,子途啊,你速速退去吧。”

子途怒道:“荒唐!洛邑城中我请命之时,有人笑我是送死;如今我带兵行至这山谷,又有人不让我死!哈哈,子途之死何足道哉,子途之死何足惧哉!我只要天下人明白:天下有王!天下有理!天下有正义!管仲闪开,勿要挡我死路!”

管仲心中一凛,不由暗生敬佩之情。然而越是敬重,越是觉得不能让如此人杰枉死。当下踌躇半晌,猛然回道:“好,管仲闪开了,子途快快长出飞天双翅,然后飞过这孤途鸿沟吧。”言罢一摇头,拂袖步入帐中去了。

子途“你”了一声,气得满脸涨红,拾起一块石头就朝沟中砸过去。对面齐军忍不住发出笑声来。子途更加窘迫,回首咆哮道:“原地安营扎寨,待命!”于是周师也驻扎下来。以深沟为界,齐、周两军营盘对峙,把个狭长的孤途谷塞得满满当当,堵得水泄不通。

管仲令士兵昼夜巡视,密切关注周师动静。一连三日,除了望见子途于营外焦躁踱步外,毫无动向。管仲摇头道:“好个迂腐的子途,看你能不能挺过五日!”

第四日,管仲一觉醒来便招人入帐,询问对面情况,回道:“一如往日,正生火煮饭,只见白烟袅袅。”管仲放下心来,整理衣冠,出了营帐,慢慢向深沟走去。管仲在深沟边上来回转了两圈,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周师营盘瞧了又瞧。但见依稀如昨,几个老兵正在炊烟中穿梭,只是营前多了几十辆老旧破损的战车,一溜排开,似乎故意堆在那里给管仲看。

管仲忽然大惊:“不好!”当下急急传令攻过去。齐军于是在深沟上架起木板,片刻间便如水一般涌过去,冲进周营。原想着会有一场恶战,不想周师已是一座空营,大队人马早已撤去,只留下不足百数的老弱兵丁假装到处生火,以为疑阵。营前那几十辆破车,也是故意麻痹齐军的。齐军毫不费力便拿下周营,将那些老弱周兵悉数抓捕,押了过来。管仲问道:“子途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

为首一个白发老兵答道:“离此十里有一条山道,子途大夫率众于昨日深夜撤走,沿那条山道入卫了。留下我等老残,专门迷惑你们。”原来子途此次前来,早已抱定了以身殉国的死念,绝无退兵求生之妄想。山谷大道已被管仲截断,后来探得还有一条山间小道,只是兵车难行。死尚且不怕,还会怕道路艰难吗?第四日,待到深夜山间漆黑,齐军监视松懈之际,子途率领周师悄悄从后帐撤走,寻山路而去。临行前特将残破不堪用的几十辆老车和近百无用老兵留下,以麻痹管仲,赢得时间。天地悠悠,只是可惜了子途一番苦心!那条山路崎岖狭窄,一面临着湍急的河流,又是黑夜朦胧难辨,似乎到处都是陷阱。士兵们拆了战车,扛在肩头赶路,马匹也是一匹一匹牵着慢慢走,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依然有人马落入河中,惨叫之声撕心裂肺,刺破山谷,战车也损失了不少。众人连连叫苦,待到天色微明,出了山间,上了大路。子途清点车马人数,不禁落泪,只有一百三十乘车了!

管仲听了那老兵之言,心生凄凉,摇头道:“子途自寻死路,也是枉费了我管仲一番苦心啊。”又一挥手道:“将这些周兵全部释放,你们回家去吧。”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兵登时跪地称谢,管仲却一脸忧愁,只是摇头,默默无语。管仲又传令齐军集结,弃孤途谷,火速回师,希望可以来得及追上子途及周师。

却说子途整理残部,鼓舞士气,马不停蹄,人不歇脚,风驰电掣一般,还是如愿赶到了朝歌城。时齐襄公率五国兵车将朝歌团团围住,攻城正急。卫君黔牟、左公子泄、右公子职及大夫甯跪等齐聚城头,指挥作战。

眼见卫国难以抵挡,孤城将破,卫君黔牟正自哀叹不已,大夫甯跪忽然喊道:“周师来了!天子来救卫国了!”黔牟眼睛一亮,扶着城头的高墙望去,果然见西边风烟滚滚,来了一队车马,中军打的正是“周”字旗号!众人不由振作精神。城下人山人海,正在血肉搏杀,一片混乱。待到周师行得近些了,众人这才发现不过百余兵车而已!先前仅有的一点希望登时化为泡影。左公子泄不由得眉头紧锁,右公子职叹道:“看来周天子只能如此而已了。”黔牟冷冷笑道:“寡人完了……”

子途一车当先,率领周师冲入齐军阵中。子途立于车前,身后一面“周”字大旗迎风扬起,当下高声喊道:“子途奉天子令,诛杀乱臣!”于是拔出腰间铜剑左砍右杀。齐国联军未曾料到周师会来救援,猛然吃了一惊。待到阵中厮杀了几个回合,发现周军少得可怜,且是残兵败甲,如此所谓的天子救兵岂非玩笑一般!连称、管至父、石之纷如等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周天子还真敢派人来送死啊!”

于是联军暂停攻城,纷纷合围过来。可怜子途些许蝼蚁之兵,如何抵挡五国虎狼之众!五国联军当下如狮扑兔,如汤泼雪,片刻之间,百余乘周军纷纷倒地,横尸血泊之中。子途前胸后背被铜戈铜剑刺中五处,肩头又中一箭,三次倒下又三次爬起,终于将血气耗尽。子途挣扎着从死尸堆中爬上那辆插着“周”字大旗的战车,略略定了定神。放眼望去,自己带来的弟兄全部战死,无一幸免,五国甲兵又一层一层围过来,将自己困在核心。面对如此绝境,子途忽然大笑起来,惊得围兵陡然间止住了步伐。只见子途背依周旗,整整衣冠,对着西南洛邑方向深深行拜天子礼。恭恭敬敬礼毕,子途对天言道:“我奉王命而战死,乐做忠义之魂!”言罢,横剑自刎。

血流如注,子途终于垂下了头。颔下长须美髯上,挂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血珠,闪着夺命的红光。五国联军的武士们被震慑得目瞪口呆,哑了一般!城头卫君黔牟、左公子泄、右公子职、大夫甯跪等远远望见,齐齐向子途躬身行礼,致敬!石之纷如本是齐国一流猛士,曾两度用剑刺中子途,此刻不知为何竟失手将铜剑遗落地上……

茫然之间,只有齐国大夫连称觉得情形不对,当下大声喝道:“周师已败!我等快快攻城,抢夺头功啊!”这一声喝,五国联军如梦方醒,纷纷调转矛戈,继续向城上攻打。

子途自刎,周师败亡,更令穷途末路的守城卫军胆寒,眼见朝歌必破,竟有一帮守兵弃城逃命去了。五国之军越战越猛,石之纷如率领齐军率先登城。卫军大乱,眨眼之间,城楼失守,而底下城门也被砍开,联军蜂拥而入。呐喊声中,朝歌城破。

左公子泄、右公子职和大夫甯跪收集残兵,护着黔牟从西门逃出,喘息未定,又遇敌军杀来。原来是鲁国之军,当前一员猛将,乃鲁庄公庶兄公子庆父。庆父大喝一声,鲁军便团团围定,好一场厮杀!末了,左公子泄、右公子职、公子黔牟俱被当场生俘,只有甯跪大夫侥幸逃出。甯跪情知力不能救,摇了摇头,叹了叹气,一路向西逃往秦国去了。公子庆父将三公子绑了,押入城中,交予鲁庄公。

朝歌被攻破,卫侯朔早率一支人马抢先入城。朔原来的旧部也早有联络,纷纷过来拥护旧主。不久,齐襄公、宋闵公、鲁庄公、陈宣公、蔡哀侯五国国君在甲兵掩护之下,浩浩荡荡开入城中,百姓们吓得于道路两侧伏地跪迎。

卫国宫中。卫侯朔躬身迎接五国国君入席。虽说再度做了卫惠公,朔却不敢坐主席,将居中尊位让与齐襄公,自己坐于下首。齐襄公也丝毫不作谦让,居中入席。其他国君及各国从军大夫皆入席,分宾主坐定。齐襄公得意道:“如今大事已定。外甥从即刻起,又是卫侯了!”

卫惠公道:“舅舅与宋公、鲁侯、陈侯、蔡侯共举义兵,助朔复国,恩同再造!朔感激不尽。从此以后,卫国永为齐国之属,诸君盟国,永不相负!”

宋闵公笑道:“都是齐侯之功,我等不过推波助澜而已。卫侯不用客气。”

陈宣公、蔡哀侯先后应道:“宋公言之有理。齐侯将为天下霸主!”

众人应声,都向齐侯道贺“霸主”,齐襄公乐得前俯后仰。

卫惠公起身,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本册子,恭恭敬敬献与齐襄公,道:“卫国府库所藏金珠宝玉,悉数在此。朔愿将卫国之富全部献给舅舅,以谢再造之恩。”

齐襄公接过来,随意瞟了两眼,道:“都是卫国的好宝贝!此次伐卫,鲁侯、宋公、陈侯、蔡侯皆是劳苦功高,尤其鲁侯,生擒卫国三公子,更是大功一件!我看,将这些财宝一分为五,大家平分了它!”

卫惠公道:“谨遵舅舅令。朔一点心意,愿诸位国君笑纳。”

众人拍案,连连叫好,殿堂中笑声一片。正乐呵间,却见鲁庄公道:“公子黔牟、左公子泄、右公子职三人,已被缚在殿外,听候发落。”

卫惠公冷冷道:“都是左、右公子唆使黔牟作乱,害得朔流落他乡七八年之久,哼哼,你们也有今日!我恨不能将你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怒!”言罢,恍觉不妥,缩了身子,向齐襄公禀道:“一切请舅舅定夺。”

齐襄公笑眯眯道:“你是卫侯,你看着办。”

卫惠公再禀道:“今日之事,全凭舅舅做主。”

齐襄公哈哈一笑,又厉声道:“卫国之乱,全是左公子泄、右公子职两个乱臣贼子之罪!今寡人率军平叛,拨乱反正,必斩乱臣。刀斧手听令:将左、右公子斩首,悬之东门,以儆效尤!至于公子黔牟嘛……”齐襄公仿佛想到了什么,半晌道:“黔牟乃周室之婿,寡人也曾娶过王姬,说来这黔牟与寡人还有连襟之情呢,算了,赦黔牟无罪,放他归周吧。”

卫惠公道:“遵舅舅命。”左公子泄、右公子职须臾被斩,头悬国门。而公子黔牟则被驱逐洛邑,此后一蹶不振,便老死在了那里。

卫惠公又备了美酒佳馔,以飨众人。觥筹交错,满堂欢饮,又有黄钟大吕奏起,乐人演唱《周南》《召南》。六国国君频频劝酒,个个失态,真如醉生梦死一般。

时周庄王九年,公元前688年,齐襄公率齐、鲁、宋、陈、蔡五国之师伐卫,卫惠公朔得以复国。

管仲带着三百兵车,如风驰来,但还是晚了。赶到朝歌城下,战事早已结束,五国之师已经入城良久。城门之前,烟火弥漫,血肉狼藉。管仲一眼望见那面“周”字大旗车上,子途已亡。管仲翻身跳下车,踏着血迹跑了过来。那面周旗破而无损,风中微微舒展,其声如泣如诉。子途横尸旗下,右手边弃着一把带血的铜剑。管仲什么都明白了,对着亡魂躬身行礼,道:“大义犹在人间,子途虽死尤生!管仲感佩不已。”又小心翼翼攀上车,取下周旗,轻轻掩在子途尸上。下得车来,又是三拜。触景生情,管仲顿感英雄没落,人生难遇,不由想到自己十几年来每每征程多艰,总是郁郁不得志,如此次百般辛苦要救子途,可还是挡不住子途慷慨赴死之志!管仲难遏心中悲凉,叹道:“悠悠苍天,何戏于我!”

总需入城复命,管仲悻悻前行。左脚刚一踏入城门,心中猛然想道:“我率领三百兵车而不能阻挡子途二百残部,齐侯必治我罪!朔又重新做了卫侯,难免火上加油,对我百般羞辱,如何是好?”一面痴痴沉思,一面缓缓移步,恍然觉得这个城门甬道好似幽深黑洞,永无尽头。管仲思了半晌,也无头绪,索性放开双脚,大步而行,暗道:“不过刀山火海,看我顺势而为……”

管仲踏入卫宫,早有人报,进得殿堂,见各位国君饮酒正酣。宴席左侧有钟鼓,右侧有笙瑟,雅乐正飞扬。管仲端正衣冠,俯身跪拜于地,大声道:“管仲特来向齐侯请罪。”

众人“咦”了一声。齐襄公也是一怔,咽了爵中之酒,才想起来还有管仲这个人、这件事。齐襄公笑道:“管仲,管师父啊,你不来,我还真忘了。你带了三百乘兵车前去堵截周天子之师,寡人请问,周师现在堵在哪里啊?”

管仲正色道:“周师已被齐侯灭掉,城门乱尸,便有周师统领子途。管仲失职,无话可说,请齐侯降罪。”

众人哄堂大笑。管仲又正色道:“管仲有罪,但依旧要向齐侯进一言:当今天子虽弱而王道犹在,天下诸侯依旧奉周天子为共主。齐侯欲成霸业,必要先尊周室,举天子而令诸侯!倘若弃天子又伐周室,则失天下之心,齐侯必将自取其败。”

“住口!”齐襄公喝道,“横行天下,唯我独尊!管他什么天子王道!当今之势,武力唯视,岂有他哉!”

管仲眸子微转,立时改口道:“是是是,管仲谬论了。齐侯威加四海,孰敢不服!管仲一来阵前失守纵敌,二来庙堂冒犯虎威,实不可赦!请齐侯一并发落。”

此话中听,齐襄公又得意笑了起来。却见卫惠公怒斥道:“管仲,献策的是你,带兵堵截的还是你,齐侯拨你兵车三百乘,周室来师不过一二百乘,而你竟不能堵住,使周师入卫,险些坏了齐侯攻城大计,你可真是一个善败的人啊!世人皆唤管仲为八败丈夫,诚不虚言,我看算上今日之事,当改名九败丈夫了——请齐侯早治管仲之罪,以正军纪!”

齐襄公大笑,酒已半醉,当下又饮一爵道:“不。管仲无罪!寡人还有赏……寡人赏管仲四个大字:九败丈夫!”

满堂又是哄然大笑,蔡哀侯拍案乐道:“好,好!九败丈夫,此赏绝妙!”

卫惠公更是满脸坏笑,道:“来呀,上酒!——我敬九败丈夫一爵!”

酒尚未至,不想管仲灵机一动,仰头就笑,再度伏身叩拜道:“谢齐侯赐管仲无罪之身!谢齐侯赏管仲九败之名!”

众人皆愣住。正僵之时,侍人捧酒过来。管仲立时起身,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又拱手道:“谢卫侯赐酒……感激不尽!”

卫惠公登时脸白。

管仲一转身,叫道:“拿瑟来!”回首禀齐襄公道:“管仲粗通音律,略可鼓瑟。管仲愿歌一曲,为齐侯及诸公助兴。”

齐襄公大喝一声:“好!”众人附和。卫惠公沮丧着脸,只得退回席去。

乐人捧来一具朱红梓木古瑟。管仲席地而坐,置瑟膝前。待众人又饮了一爵,管仲双手拨动瑟弦,便有清泉水声汩汩涌出。那水声由远及近,起伏辗转,俄尔低吟,俄尔飞荡,渐有天风海雨、波涛翻滚之宏大气象。众人听得入迷,又见管仲朗朗唱道: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此是《简兮》歌。描述了一位英俊潇洒、高大魁梧的武士翩翩起舞,观舞的少女对他情愫暗生,百般爱慕。管仲此歌暗藏英雄美人之念,正合齐襄公心意。齐襄公听得摇头击掌,最是得意,仿佛歌中“硕人俣俣”正是自己,“西方美人”正是文姜。

一曲歌完,众人喝彩。齐襄公命赐酒。管仲饮了那酒,道:“谢齐侯。城门外尸横遍野,恐扫了诸位国君酒兴,管仲这就出宫,督促清扫。管仲告退。”

齐襄公允准,管仲退出,堂中乐人继续歌舞助兴。只见卫惠公急急道:“岂可不治管仲之罪!齐侯如何号令三军?”

“放肆!”齐襄公冷眼刺向卫惠公,喝道,“我齐国的人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多嘴,管仲我已赏赐,不得再言!”惠公犯了襄公之忌。襄公心里,最是厌恶他人指手画脚,别人要说东,他偏要向西;别人要说长,他偏要寻短;倘若有人敢说文姜不好,他就敢拔剑杀了他。襄公无畏无惧,只图一时快意,鸢飞鱼跃,天马行空。

卫惠公诺诺,不敢再言,微低着头,眼睁睁看着管仲的背影飘然而去。惠公心中暗道:“此人谋常人所不能谋,忍常人所不能忍,今若不杀,他日一朝得势,必是天下雄才!在座诸公将无一人可敌……”

管仲出门走得老远,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无限悲伤涌上心头。放眼望去,宫室壮丽,侍女如云,人间富贵如锦如绣,而管仲却觉身处茫茫荒野,空无一人,西风呼啸,草木飘摇,冷冷清清,似人间非人间,非人间却人间。管仲失声自言道:“好冷……”于是一边拊掌,一边轻唱,沿着黄土宫墙径直向前去了: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