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量修筑城池,使之成为王室与各级诸侯指挥强大武装力量的中心基础上,西周统治者进一步合理配置军事资源,分别建立起以丰镐和成周为中心的防御体系。这一情况表明,西周时期的国防思想与军事防御设置已高度成熟,这正是当时军事学术趋于发达的一个重要标志。......
2023-11-28
管仲与鲍叔牙携手回到家中。残败而肃静的黄土小院,弥漫着治丧的哀气,唯见庭中一架葫芦枝繁叶茂,翠色欲滴,是这一片土气、暮气、死气中唯一的勃勃生机。葫芦架前铺着几张草席,两人脱履入席,相向而坐。
鲍叔牙深知管仲心思,张口问道:“兄弟这就要走了吧?”
管仲道:“老母毕生郁郁,含恨而终,管仲之罪也!管仲唯有奋发图强,方可赎罪于万一。如今有家无家,茕茕一人,了无牵挂,正好奔走天下,以图我志。”
“千锤百炼,玉汝于成。经历这许多曲折,今日管仲已非昔日之管仲,敢问兄弟之志?”
“出将入相,辅佐雄主,纵横捭阖,富国强兵,开创不世功勋,成就霸王之业!”管仲略一顿,又重重道,“大道修远,前途渺茫,我将上下而求索,九败而不悔,兢兢业业,至死方休!”
鲍叔牙击掌,大赞一声好:“兄弟可记得那年孟夏,你我南下随国私贩黄吕,误打误撞被楚武王熊通扣于营中,当时楚巫曾有谶语:‘虎令尹,霸王辅!’——哦,霸王之辅,这预言正应了兄弟今日志向!眼下时运不济,终有一日会鲲鹏展翼,九天翱翔!”
鲍叔牙如此一说,倒是勾起了管仲对往事的回忆。那是周桓王十四年事情,距今已经整整八年。当时管仲出主意到随国私贩黄吕,想要发一笔横财。鲍仲牙、鲍季牙均不赞同,只有鲍叔牙支持管仲。后来,管鲍带着两个伙计南下,顺利买了一车黄吕,谁想归途中行至青林山,遭遇楚国与随国即将爆发战事,被楚军扣于军营之中。其间楚巫道出“虎令尹,霸王辅”的谶语,说管仲与斗穀於菟将来一北一南为相,有南北称雄对峙之势。因为这个谶语,楚武王要杀管仲,后来得斗穀於菟暗中相救,才顺利逃回北方。这一趟,险些丧命不说,还把鲍家的十镒黄金赔个精光。此事历历在目,而八年光阴一晃而逝!八年来,中原各国你争我夺,烽火狼烟连绵不绝,尤以郑国与宋国好动刀兵,国乱最是不堪。而遥远的南方,楚国秣马厉兵,称雄之志始终如一,此举为乱纷纷的中国诸侯所远远不及。楚武王一番东征西讨,牢固确立了楚国江汉霸主的地位,而楚武王最终病逝于征战途中,真可谓壮哉丈夫,死得其所!楚武王死后,其子楚文王继位,将国都从丹阳迁至郢都,其志更是不可限量。八年之间,楚国风云何其壮观!——然而顾影自怜,我还是我!想到这里,管仲又忍不住叹气。
“兄弟下一步作何打算?想去哪里?”鲍叔牙又问。管仲心中一凛,从楚国大梦中退了出来。
“自平王东迁洛邑以来,郑国本是中原第一强国,然而郑庄公死后,郑国便迅速衰落。我纵观中原诸侯,如郑、宋、陈、蔡、卫、曹等国皆不足道哉!天下大乱,欲成霸业,自当首选大国。我当奔大国而去!”
“哦!兄弟要去哪一国?”
“或是北方晋国,或是南方楚国,或是西方秦国,或是东方齐国。兄弟我一时还没有想好。”
“这么说,兄弟暂时还不会走?——也好,老母新丧,兄弟一时悲痛难耐,正好调养些时日。”
“不!”管仲道,“赴霸业雄国之前,管仲还要去一个地方——当今洛邑周天子国。管仲虽有霸业之志,然而尚乏霸业之术。管仲心中尚有一个莫大的疑惑:当今大乱之世,周天子当居何位?礼何以然?霸何以然?礼以遇霸,霸以遇礼,又将如何?此疑惑不解,便难以主宰天下啊!”
鲍叔牙摇头道:“礼礼霸霸,这个问题太大!普天之下,怕是也只有你管仲一人在思索。我老鲍更是想不动的!——嘿嘿,只要你想就够了。我要与兄弟同去,我们由此出发,共同开创一个乱世伟业!”这些年,因为诸侯连年征战,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鲍叔牙早想着与管仲一起投身济世之道了。听管仲说要去洛邑,当下正中下怀。自然,也是管鲍情深所致。
管仲又道:“洛邑为当今周王之城,也是周礼根本所在。我想游学洛邑,必可以解答心中疑惑。”鲍叔牙称好,当下吵着就要走走走。
“当家的——”随着一声长长的呼唤,管鲍二人不约而同抬头,见门前桑树下刹住一辆马车,霍地跳下一个人来,是鲍家伙计苌楚。
苌楚跑将进来,慌慌张张,讲话断断续续。原来鲍太公昨夜染上急症,折腾一夜,今天愈加沉重。鲍仲牙于是差苌楚火速请鲍叔牙回去。
鲍叔牙顿时沉下脸来,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管仲道:“父母在,不远游。天底下,没有比孝道更重要的事情了。鲍兄理应归家,病榻之侧,侍奉鲍公。游历洛邑之事,鲍兄先放一放吧。”
“也只好如此。”鲍叔牙悻悻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葛布囊来,“这些钱财你先拿着,我让苌楚回家再与你取些过来。洛邑我去不了了,兄弟孤身一人,好自珍重!”
管仲也不客气,接过来拱手道:“谢过鲍兄!”
“兄弟大约何时回来?”
管仲道:“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归期不定。但管仲得偿所愿,必要回来与鲍兄相会。你我再度重逢之日,便是谋取霸业之时!——鲍公也是我之太公,理当探视。但管仲重孝在身,不便入门,更怕冲撞了太公病情。鲍兄见谅!”
“那好,我等你。你我就此别过!”鲍叔牙此时十分挂念老父病情,急着回家探视,也就闭了话匣,回身就要上车。
“鲍兄且慢!”管仲叫道。鲍叔牙回头,见管仲快步踱至茅屋,抱了满满一怀抱竹简书册出来,“管仲家徒四壁,只有这些藏书是我家中至宝,内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秘籍,今天一并送给鲍兄——茅屋中还有许多,书简好重,苌楚快来帮我,千万小心!”
鲍叔牙称谢。三人一起将管家藏书全部搬走,装了满满一大车。此后鲍叔牙苦心阅读钻研,眼界大开,才智猛长,兵法政道烂熟于胸,为以后带兵治国平天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此是后话,其中与这一车管家藏书关系重大。
管仲换上青衣,背上弓箭,蓦然回首,最后一望:到处脱皮的黄土泥墙,屋顶泛白的几丛茅草,门口高大的老桑树,院中碧绿的葫芦藤,乐姜曾经梳理青丝的小窗,自己亲手打造月余、现在孤零零弃在墙角、母亲到死也没有坐上的牛车……管仲百感交集,落下泪来。呆了半晌,擦干泪痕,就雄赳赳、气昂昂,一路向西,奔天下之中——洛邑王城去了。
洛邑始建于周公。周公,名旦,姬姓,是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亲弟弟。因其采邑在周,爵封上公,故称周公。周武王死后,年幼的周成王继位于都城镐京,周公辅政。不久,爆发了商纣儿子武庚联合管叔、蔡叔的叛乱,而这次叛乱平定之后,为了加强对东方的统治,周公便在今天中原腹地——天下之中,选中洛水之北、邙山之南,瀍河岸边的一块吉地,兴建了洛邑城。此后,西周便有了西都镐京、东都洛邑两个都城。镐京又称“宗周”,洛邑又称“成周”。周公实为洛阳城的最早营建者!当年绝不曾想到,几百年后镐京被西北异族犬戎攻破,化为一片废墟。而这次巨变的直接后果,便是公元前770年,周成王迁都洛邑,由此也开启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局,史称东周。
周平王后,周桓王立。至公元前697年,即郑庄公死后四年,郑国祖庙被宋国攻破受辱后一年,周桓王也逝去,其子周庄王继位。至此,洛邑作为东周王城已经历时七十三年。管仲行至洛邑,恰值周庄王刚刚继位。新君初立,仿佛到处一片欣欣向荣!
游历一月有余,看不尽洛邑锦绣风光,天下王城,果然非同凡响!这日,都城郊野,管仲信步沿着洛水岸边,径直向东闲走。正是二三月间好时节,宽阔的洛水波平如镜,泛着夺目的清光,两岸一抹淡绿如烟,隐隐透着万紫千红。管仲喜不自胜,心中萌生出无限春情。
正陶醉间,忽闻高谈阔论之声远远传来。管仲望去,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拨贵人聚会。待走得近了,瞧见此处水草鲜美,点点黄花,岸边向水中隆起一块天然四方、半人高的土台,台上一株粗糙古柳新发的嫩枝高高垂下,倒映水面,散发出青中泛黄的一团朦朦胧胧的亮!那亮,鲜艳夺目,却不刺眼,如光如色,非光非色,亦光亦色,不禁令人心旌摇荡!柳树下,数张灰色草席上,七八个锦衣光鲜的读书人屈膝危坐,簇拥着一个老者。老者面东望水,背对管仲,看不见面容,但观其头冠衣饰,显然是个显赫贵族。
一人道:“当今天下,怎一个乱字了得!看那郑国,初时郑武公镐京勤王有功,被天子封了卿士,赐了新郑之地。至郑庄公却不思报效,屡屡侵犯天子尊严,犯了不赦之罪!庄公死后,郑国大乱,立了子忽被废,改立子突又被废,去年连宗庙的椽子都被人拆了去!可见天理昭昭,乱人者终被人乱之!”
一人道:“宋国为中原大国,也是好战之国。宋殇公在位十年,发动战役十一次,至宋庄公继位,任由华督专政,连年对外用兵。前年与去年均与郑国发生战事,起因不过是因为宋庄公贪图郑国财赂而不得!如此贪财好战,宋国离末日不远了!”
又有人道:“诸侯之乱有过于卫国的吗?卫宣公在位时,先是私通父妾夷姜,后又强娶儿妇宣姜,所谓淫乱,淫必有乱!——为着储君之争,先后枉死了公子寿和世子急子。周桓王二十年,卫宣公病死,公子朔继位为卫惠公。不想只过了四年,国内左公子泄、右公子职便起兵作乱,废了卫惠公,改立公子黔牟为君。可叹惠公小儿至今还流落在齐国,今年也还不过二十岁!”
又有人道:“华夏无义战,南蛮兴楚王。南方楚国,本是周封的一个子爵侯国,方圆不过五十里。几百年来,楚人好战,不断开疆。至楚武王时,灭权国,伐随国,辟地千里,僭越称王,俨然成为汉东霸主!华夏之乱,荆楚却乘势而起!早晚有一天,楚国必会挥师北上,与华夏诸侯一较雌雄!”
…………
忽然一人唉声叹气道:“可叹诸侯并起,王纲沦落!如今我大周天子也要仰视诸侯颜色!如今这天下,还有哪个把这洛邑王城放在心中!”
“海内动荡,人心不古,奈何奈何!”数人附和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尊贵老者开口道:“今周天子初登王位,欲要振兴纲纪,平复天下动乱,老夫请教诸位,有何良策?”
有人应道:“当今天下,礼坏乐崩,乱象频仍,个中原因,全是人们弃了周礼之故!周要复兴,首先便要复兴周礼。”
又有人道:“想当年,就在这洛邑城中,周公开创了礼乐制度,颁行天下。上至天子,中至诸侯大夫,下至庶民,各行其礼,各安其序。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于是天下大治!政治清明三百余年,岂用兵戈?——兴周先兴礼,是也!”
又有人道:“当今天子,当仿效周公,重新编制周礼,号令天下奉行,则动乱自止,王室可兴……”
“哈哈哈哈!大谬!诸公所言大谬!”管仲再也忍不住,大步向前,朗朗笑道。众人回头,见是一个背着弓箭的青衣庶民,有一人就冷冷道:“我等洛水论道,岂容你这野人放肆!”
一声怪异的咳嗽传来,众人不约而同低头,是老者在故意干咳,显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老者不再沉默,侧首望着管仲微笑道:“此处洛水之野,并非朝堂。国人野人,皆是大周子民,有话尽可以道来!”
管仲指着眼前宽阔的洛水,慷慨道:“洛水汤汤,东奔入河,河洛交汇,直下汪洋!汤汤之水岂可倒流?即使河水可以倒流,即使周礼重新制定,请教诸公:周平王元年,天子弃镐京,迁洛邑,岐山千里沃野从此不归王畿所有,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十年,宋国华督犯上作乱,杀孔父嘉,杀宋殇公,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十三年,郑庄公于葛之战箭射周天子,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十六年,楚熊通大会诸侯,独霸汉东,僭号称王,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二十年,卫公子朔残杀两位哥哥,窃得卫国国君之位,此事可以免乎?周桓王二十二年,宋庄公贪财索贿而战,不惜发动五国兵车,打破郑国宗庙大门,此事可以免乎?”管仲咄咄逼人,所述皆是切中时弊要害的关键事件,众人一时哑口无言。人人心中相信,即使周公重生,这些动乱依旧难免,蓦然发现,天下之乱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周礼问题。
沉默半晌,有人勉强笑道:“这么说,如今天下之事只能听之任之,如这洛河之水,任其东去?”
管仲答道:“垒土以为堤,束水以为渠,兴农桑,安社稷,因势利导,为我所用。当今天下大变,强者自强,弱者自灭,必有霸道横生,切不可以复兴古礼为务……”
“大胆狂徒!”一人愤而起身,厉声喝道,“你敢藐视周礼!你可知,席间坐者是谁?”那人说完,右手恭敬指向老者。
长者为尊。管仲谦恭行一礼,道:“晚辈愚昧无知,前辈勿怪。”
“此人便是我等夫子、大周卿士,周公黑肩!”
一听到“周公黑肩”四字,管仲心中凛然一惊,他对周公世家早有耳闻。管仲深情望去,见那老者六十开外,一身黑袍,须发皆已斑白,但脸膛依旧红润,满脸堆着儒雅和慈爱。管仲躬身连行三揖,道:“颍上野人管仲,拜见周公!”
却说当年周公旦因为文治武功卓著,被封为公爵,又因为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周朝之爵位,有公、侯、伯、子、男五等,公列其首,高于诸侯,地位仅在周天子之下。周公之爵世代相传,至今日周黑肩,为九世周公。
当下周公黑肩莞尔一笑:“不必多礼。颍上人?你是郑国人?”管仲应诺。周公黑肩又道:“你且说说,当今之势,如何振兴王纲,如何重现万国来朝的盛况?”
管仲道:“周公之礼兴盛三百余年,福泽寰宇。今人所谓礼坏乐崩,也不尽然,周礼也绝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废掉的。当今乱世,不进则退,当以富国强兵为本。文礼退居其次,武略居于首位!”
周公黑肩的嘴角微微颤了一下,眼睛中忽然放出光来,暗含三分惊喜。管仲本以为自己这番评说会触怒周公,不想出乎意料。
座上一人怒不可遏道:“狂悖之言!什么文礼武略!我大周向以礼乐称颂,方以四海归心。失了周礼,便是失了国本,岂非乱上加乱,祸中取祸?”
管仲正要争辩,但见周公黑肩淡淡笑道:“说了这许多,大家必然口干舌燥。来啊,上酒!——管仲,赐座!”
有两名侍者捧着两盘盛满美酒的铜爵一左一右上来,又有侍者添上一张蒲席。管仲行礼落座。微风徐来,波光粼粼。众人衣袖飘举,与周公黑肩共饮一爵。
周公黑肩望向管仲:“你一个郑国人,来洛邑做什么?”
管仲道:“不瞒大人,管仲心中,洛邑城中有二宝:其一是我大周先祖太庙,其二便是周公所创立的周礼。管仲游学洛邑,只有两个心愿:其一,拜谒太庙,瞻仰先祖英灵;其二,入王城守藏室深入学习周礼。”这些年来,管仲愈发变得心思缜密,城府渐深。管仲心中确实暗藏着两个愿望,这两个愿望是:一是入太庙,得睹禹贡九鼎神采;二是入周守藏室,遍阅天下藏书秘典。所谓“拜谒”“习礼”只是托词而已。
周公黑肩哑然失笑:“方才讲到文礼退居其次,武略居于首位,怎么现在却要学习周礼了?”
管仲心中暗惊,电光一闪,立马转露笑容,淡淡禀道:“自然文礼居次,武略居首。管仲先次后主,循序渐进,此乃自然之道。”
周公黑肩眼中露出得意之色,赞道:“后生如此好学,社稷幸甚!这两桩心愿,老夫一并帮你实现。”管仲闻言,心花怒放。
周公黑肩放下酒爵,与众人纵论了一番古今兴废之事,谈兴愈浓。日渐正午,水光耀眼。周公黑肩说许久未曾拜谒先祖,今天正好带着管仲太庙一行。众人散去,管仲有幸与周公黑肩同坐一车,返归洛邑城中。
洛邑天子之都,为当时天下最为繁华的大城。城池方圆九里,东西南北各开三门,共有十二城门。城内划分面积相等的九大区域,中心为天子宫殿,左边是宗庙,右边是社坛,前面是朝堂,后面是集市,所谓“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足见周公旦当年营造洛邑之严谨规整。周公黑肩似乎很喜欢管仲,不断与他讲着一些洛邑往事,管仲默记于心。从南门入城,管仲望见城墙高耸入云霄,而开阔的城门足可以并行九辆马车,管仲心中暗暗叹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
入得城来,熙熙攘攘,秩序井然。管仲眼尖,发现守城兵士威武雄壮,法度森严,与其他地方俨然不同,于是忍不住扭头追着看。周公黑肩得意扬扬,左手扶车,右手捋须道:“这洛邑城中还有一宝,你可知道是谁?”
管仲道:“晚辈孤陋寡闻,请周公赐教。”
“便是王子城父。”
“王子城父?”管仲惊道。周公黑肩笑道:“观洛邑阵容,你就看出这守城的城父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先君周桓王膝下有二子:长子佗,即当今天子周庄王。次子克,便是王子城父。因克身为王子,又担任洛邑王城的城父,所以国人皆称其为王子城父。”当下又讲了一些王子城父的武功谋略,果然是才华卓绝,人中翘楚。管仲暗暗叹道:“只想着周室衰微,孰料还有如此人物!此番游学洛邑,不知是否有缘与王子一会?”
两人谈兴正浓,不觉时光匆匆,车已来到太庙。
周公黑肩携管仲拾级而上,迈入大门,踏着石铺的地面,穿过二门,眼前豁然一亮!只见后面是一溜黄色大殿,殿前四方四阔的明堂中,矗立着九只青铜大鼎!这些大鼎清一色的三足、鼓腹、无耳,体形硕大,镌满图纹,依着一居中央、八列四方的严谨方位如山一般矗立!阳光下金光灿灿,一片默默,却又分明虎蹲象步,霸气逼人,有目眩神驰之感!周公黑肩道:“这就是九鼎。”
昔日上古之时,大禹用九州之铜,铸成了象征天下九州的冀州鼎、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这便是禹贡九鼎。此后九鼎成为天命所归、王权至上的象征。九鼎铸成后,大禹放在都城宫门之外,供诸侯朝拜。后来商汤灭夏,九鼎迁到商都亳城,再后来商王迁都于殷,九鼎也迁移至殷。再后来周武王伐纣灭商,至周成王继位后,也即周公营造洛邑城后,九鼎迁至洛邑,安放在太庙之中,以至于今日。
管仲对着九鼎连拜三拜,禁不住绕鼎瞻仰一圈。望着鼎上镌刻的天下名山大川,九州珍禽异兽,管仲难耐胸中热血沸腾,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上冲,似要在高山之巅,追日逐月一般!管仲慷慨道:“我之华夏,何其壮观!”
瞻完九鼎,径入大殿。大殿幽深纵广,只打进来门口半地阳光,里间却是幽暗,但是灯火通明。早见正中堂上摆着诸多先君灵位,气象无比庄严。周文王!周武王!赫然入目,仿佛天神即在眼前,令人肃然起敬!文王、武王之后,接着是周成王、周康王、周昭王、周穆王、周共王、周懿王、周孝王、周夷王、周厉王、周宣王,直到亡了西周的周幽王,之后便是周平王,然后是刚刚摆上去不足一年的周桓王。
周公黑肩与管仲行跪拜大礼。周公黑肩拜完,起身。而管仲却依旧伏身在地,额头贴地,双目紧闭,两只袖袍宽宽地盖在席上,姿态极其虔诚。周公黑肩不语,心中暗暗赞道:“贤。”管仲也不语,似在用身体感受先贤几百年的脉搏,心中暗暗道:“文王、武王开创大周以来,德治为先,广施仁政,天下清平,海内一家,彼时气象实令晚辈后生神往不已!然而三百年后,家国天下却被后世子孙搞得四分五裂,乱象丛生,乌烟瘴气!先祖地下有知,当做何想?请问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走到今天,我辈当何去何从?”
…………
管仲好学,周公黑肩颇为欢喜,也遂了管仲的心愿,将其安置在周守藏室,可以遍阅典籍。守藏室,为周之国家藏书禁地,当时天下文化典籍集大成之所,但见一溜儿宫室,处处以书为墙,竹简木牍累积如山,可谓书山书海,壮观异常。
可以自由出入周守藏室,这种机会实在难得。管仲如鱼得水,不舍昼夜,废寝忘食,其勤奋刻苦之状非同一般。他本就博闻广见,到了守藏室中,因着一双天生慧眼,最是善于百里挑一,去粗取精。有的书简逐字逐句细阅,有的书简反反复复默背于心,有的书简只粗过眼目即可,有的书简却是视如敝屣,弃之一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管仲安身于守藏室,物我两忘,不觉一年光阴倏忽而逝,又到了春风洛水时节。守藏室中已无可阅之书,然而管仲心中依旧天问无解。管仲惆怅不已!一年期间,除了读书,守藏室中也多有夫子开堂讲座,周公黑肩也讲过几次,只是开口闭口多是古训虚言,非那经世致用之策,管仲摇头,常常听了开头就退了出来。不时巡游洛邑,打探城中各种正史野史,趣闻逸事。这其中听得最多的就是王子城父,仿佛神人一般,据说当时周桓王差一点将王位传于城父,只是碍于嫡长子制,不得已传了长子即今天的周庄王。管仲叹道:“若能与王子城父促膝长谈,大慰平生。只可惜一个是野民,一个是王子,咫尺千里,终是无缘!”又听人议论道洛邑东南百里之外,有一座大山,名曰嵩山,山中有百岁隐士,胸有羽化飞仙之术,腹藏精妙治世之学,只是不肯轻易传授,尘外之人也是无缘一见。管仲暗暗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山中真有其人,那就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一日,周公黑肩又到守藏室讲习周礼,众学子听得入神,唯见管仲呆呆出神。课后,周公黑肩唤住管仲,未待开口,只见管仲伏地就是一拜:“承蒙周公厚爱,管仲得以拜谒太庙,入守藏室,管仲感激涕零!如今我洛邑游学心愿已了,然而管仲心中依旧有疑惑未解,相传嵩山之中有隐逸高学,管仲这就要到嵩山中求师访道,就此拜别周公!”
周公黑肩大惊失色道:“怎么,要走?当今天子初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留在洛邑立一番功业,岂不是更好?”周公黑肩是桓王、成王两朝重臣,心中正在谋划一件大事,看管仲是个人才,也是极力栽培,希望为己所用,不想管仲这么快就要离去。
管仲总是怀才不遇,若是搁在以前,遇到这种周公挽留的机会,管仲势必满口应承,然而今非昔比,管仲愈发沉稳老辣,也在暗暗谋划自己心中大计。管仲当下道:“管仲志在于学,不在名利。周公海涵!”
周公黑肩吁了一口气,悠悠道:“有志于学也是好事,学成可以归来嘛!不过嵩山隐士之说,只是传闻,未知真假。”
“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人间即有此说,山中也当有此事。即使一无所获,但求无愧我心。”(www.chuimin.cn)
“那嵩山高远雄浑,山深林密,左如龙眠,右如凤舞,东西横卧百余里,有大大小小七八十座高峰,如此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寻找高隐?”
“志之所向,无所不可。区区一山,何足道哉!”
周公黑肩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一件往事,半晌道:“如此,我助你一臂之力。嵩山少室峰顶,有一个天然石洞,洞中住着一个老隐士,他长我九岁,现在已七十开外了。因为洞口有松有泉,所以此人自称松泉子。松泉子所学包罗万象,如汪洋大海,高深莫测。十八年前我们在洛邑城中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才高,但过于狂妄自负,我当时甚为讨厌,但是现在,现在又很是想念……”周公黑肩略顿,神飞当年,又叹道:“此人脾气古怪,看不上公卿大夫,更不愿传道授业。一身绝学,至今仅收了半个弟子,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缘分……”
“半个弟子?”管仲大惑不解。
“是的,半个弟子。当年就在这守藏室前,诸多学子聚而论礼,松泉子捋袖赤脚,不请自入,大放厥词,辱骂周礼,惹得席中一个大夫拔剑要杀他,亏得另外一人善心袒护,才救了他命。救他之人当时十几岁,还是个孩子。松泉子为答谢救命之恩,问这孩子有何求。孩子答道兵法。于是松泉子将腹中所藏兵道择出精华,写了十支竹简相赠,后扬长而去。这孩子后来又寻到嵩山求教,松泉子避而不见。所以,只能算是半个弟子。”
“那这个孩子是谁?现在何处?”
周公黑肩笑道:“待你学成归来,我再相告。你既有志于嵩山,就寻访松泉子吧。山上的事,就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管仲俯身再谢。松泉子如此奇异,引得管仲神往不已,恨不能踏上白云,一夜之间飞落在松泉洞口。
嵩山,古称外方,夏商时称嵩高,西周时称岳山,至东周时称为嵩山,《诗经》有云:“嵩高维岳,峻极于天。”又因其地处“天地之中”而被尊为中岳,与左岱(泰山)右华(华山)并列为当时华夏三大名山。
有了周公黑肩的指引,管仲便顺着山路一路向少室峰上攀登而去。时已入夏,管仲趱程赶路,大汗淋漓。初时尚能遇到些许茅屋和山民,行得越深,登得越高,渐渐步入荒境,但见群峰高耸,古木森森,人烟绝迹。道路也是隐于乱草之中,似有若无。又走了一阵,轰轰声如雷鸣传来。管仲顺着野径,转过山坳,眼前陡然一亮。一面山崖仿佛削平的石壁立在面前,正中一条瀑布飞雪溅玉,飘着白色水烟,缓缓落在脚下翡翠一般的石潭中。而回首身后,群峰小如蝼蚁。管仲止步,坐在瀑布前一块青石上,俯身饮一捧潭水,只觉凉沁心脾,热气顿时消了一半。
管仲望着崖上飞烟的流水,心中暗忖道:“按照山民指引,这必是上少室峰唯一的道路。松泉洞松泉洞,洞前泉水必与这瀑布一脉相通,我只需顺着这条水道,便可以找到松泉子。”
管仲大喜,于是顺着瀑布往上寻路。又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山势渐平,显然已经渐至峰顶。宽如衣袖的溪水快活流淌,如鸣佩环。溪边绿树丛中,一条石径迤逦向前。管仲用衣襟搌去额头汗水,整整弓箭,踏着小石径走去。未及百步,只见路边左首凭空鼓出茅屋大小的一块巨石,似在挡人去路。管仲绕过巨石,偶一抬头,一孔石洞就映入眼帘。石洞贴在左首山凹,坐北朝南,洞口不大,略呈方形,一半砌了带窗的石墙遮挡,另外一半装着一扇木门。此刻那门敞开着,门边有生火煮饭熏染的黑烟,一道幽幽的光从洞内透出来。
正午的阳光洒得满满。洞前开阔好似明堂,是一块天然平地,中间摆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上还有三五枚新鲜的野果。四周草木环抱,碧绿葱茏。洞口右首冒出汩汩清泉,望去仿佛是一口煮沸的石井,溢出的泉水顺着石势滚去,正是来路溪流的源头,而井泉边上孤零零矗着一株古松,粗壮茂盛,少说也长了七八百年。树身屈曲横卧,如一老翁凌空睡在井泉之上,神姿潇洒,意态悠然。
管仲得意不已。大步行至洞口,端正衣冠,躬身三拜,道:“颍上野人,拜见松泉子。”恍惚间,洞中有人影晃动。管仲又高声道:“管仲特来拜见松泉子!”
洞深幽幽,一人飘然而出。管仲抬头望去,见一老翁身材细高,须发胜雪,面目清癯,一身葛布灰衣,右手握着一支碧油油的竹杖,浑不似红尘中人。老翁瞟一眼管仲,张口笑道:“好英俊的后生,你如何知道我是松泉子?——后生拜我?呵呵……拜我,是拜我为师吗?”
松泉子年逾七旬,但言语中颇有戏谑之意。管仲怎么也想不到松泉子一开口,竟会直接发问。管仲恭敬道:“我正要拜先生为师,研学济世之道……”
“哎——”松泉子有意拐着弯,拉长音道,“我问有先有后,有一有二,年轻人如此性急,怎么不先答我首问——你如何知道我是松泉子?”
管仲勉强一笑:“我本颍上野人,曾在洛邑求学一年。听得周公黑肩论及先生博闻广见,学识渊博,为嵩山高隐大才。蒙周公指引,方才顺利来到少室峰下松泉洞前。”
“你是野人——不是大夫?”松泉子似乎喜出望外,走近两步,将管仲从上到下用眼光扫了一遍,颇似老翁瞧晚辈一般。
管仲颇觉好笑,当下道:“确是野人。管仲倒是想当大夫,只可惜没有这个本事。”
松泉子转身走到松树边,就着一块横卧的青石斜躺下,忽然变得冷冷的,仰首道:“什么周公!当世哪里还有周公?黑肩既然叫你来,那你自然明白,我是从来不收弟子的!你又何必拜我?”
管仲转过身,对着松泉子再拜:“管仲出身乡野,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今时世界,乱象丛生,外有异族侵扰,内有诸夏相残,列国诸侯征战不休,礼义廉耻丧失殆尽,当此天下剧烈动荡之时,华夏民族危难存亡之际,我辈当挺身而出,勇猛担当!管仲虽有此心,却乏此术。特来拜山,请师父教我……”
松泉子淡淡道:“小子说得仿佛周公一般!忧国者先忧民,你如此慷慨而来,只忧国难不忧师父吗?怎么连一份拜师礼也没有?”
此语一出,管仲暗自懊悔,怎么连如此基本礼仪也未想到,自怨不已,但转念一想,松泉子世外高人,岂会以俗世之礼为念?松泉子倘若果真贪图师礼,那也就不是管仲要辛苦寻访的高士了!——松泉子当真怪诞得很,适才索礼,似有答应入门之意,但似又拒人千里之外。管仲又行揖道:“只顾走得匆忙,不曾备得俗世礼物。其实管仲此来,正有一件拜礼呈上。”
松泉子从石上慢慢起身,坐得又端正又懒散,满脸孩童顽相,捋着一缕白须,道:“快快拿来我看。”
“一颗炽热的天下之心!”管仲答。
松泉子霍一下立起身,走几步,用竹杖“当当当”敲地,怒道:“好小子!”忽然又转头哈哈大笑:“天下之心我收了!只是这礼物轻如鹅毛,薄如冰片,淡如嚼蜡,实在不入我眼。你走吧,以五日为限,五日内在这嵩山之中为我再寻来一份上好师礼,寻得来,我便收你。五日内寻不来,或寻来了我不喜欢,那便是你我无缘。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松泉子说完,甩着长袖,如一朵浮云似的隐入洞中去了。
管仲低头恭送,心中却窃喜。松泉子显然是应允了,所谓“五日为限”,不过是要考验一下自己。当下也不答话,只对着山洞连行三揖,就奔后山去了。
一晃四日已过。第五日晨起,松泉子便坐在松树下,听那泉水叮咚之声,直到漫山漆黑,不见管仲归来。第六日太阳射入洞口,松泉子又慌忙起身,在井泉边上踱来踱去,直到天黑,还不见管仲。松泉子暗道:“此人绝不会半途而废,难道遇上了山中野兽?”黯然有悔意。
一连十日过去,始终不见管仲身影。松泉子坐在洞中连连叹气。松泉子绝非不愿收徒传业,只是未遇斯人罢了。学业智慧累积一生,正是炉火纯青的境界,加上年岁已高,时日渐少,找个传人便显得愈加迫切。不期洞前来了管仲,一番会晤,觉得管仲可教,正有授业之念,谁知管仲一去不返!如果真是因为寻找师礼而在深山中枉送了性命,那罪过可就大了。
第十一日午后,天气闷热,松泉子卧在树荫下石头上纳凉,山风徐来,白须飘飘。不一会儿,就蒙蒙眬眬地睡去。
懵懂混沌中被人唤醒,微一睁眼,恍见一只金斑猛虎卧在身边,松泉子“啊呀”一声吓个半死,连连后退,背上发出冷汗。“师父莫怕,是我呀!”松泉子定了定神,这才清楚看见——是管仲!原来是管仲跪在地上捧献一张鲜艳的虎皮。
管仲将虎皮高高捧起,笑眯眯道:“管仲特献上拜师之礼。”原来管仲去后,径往松泉洞后面山峰奔去。一连两天,直为拜礼发愁。第三天半夜,睡在松树上的管仲被远处传来的虎啸声惊醒。深山荒林,夜半受惊,却无端引来一场狂喜。管仲自忖道:“这拜师礼,一来要显示自己的虔诚之心,二来必是师父缺少的稀罕物件,三来又要显示自己身怀绝技,如果射一只猛虎,献上一张虎皮以为师父卧榻之用,岂不是三全其美?”
当下拿定主意,管仲按照虎啸传来的大致方位走去,然而越是人寻老虎,越是寻而不得。无奈管仲爬上一棵千年老树栖身,索性沉下心来,夜夜静等老虎出现。功夫不负有心人,足足等了七天七夜,终于射死了一只斑斓大虎。管仲剥了虎皮,洗干净,扛在肩头下山,赶到松泉洞时,已是第十一日正午。
松泉子也不说话,只是捋着颔下长须开怀大笑。管仲见状,兴冲冲地站起来,径直走入洞中。洞阔一丈,深约三丈,最里面石壁聚拢,天然形成一幅青龙直上图,妙不可言。外间有粗糙的石床、石凳,还有一条用树枝胡乱拼凑的木几,上面堆满整整齐齐的书简。洞口门边露天的地方,有石头砌成的火塘,旁边堆着木材、陶碗、陶鬲并一些山果。器物朴拙,然而整洁有序,仿佛刚刚收拾一般。管仲见石床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和一张破了几个窟窿的蒲席,当下就将虎皮铺在蒲席上边,用手铺得平平展展。
管仲立在洞口,躬身道:“师父请!”
松泉子笑吟吟走过来,看见虎皮一屁股坐上去,又伸手抚摸虎毛,满脸都是欢喜。松泉子道:“管仲,要做我弟子,尚有三个试题需要过关。”
管仲恭敬道:“师父请讲。”
松泉子静静道:“老夫久居山野,不问世事。敢问管仲,今时世界,天有多高?地有大大?国有多少?”
管仲答:“天有九重高,地有九重大,国有五大国,曰北方国,曰东方国,曰南方国,曰西方国,曰中央天子国。”
“天资聪慧。”松泉子心中暗暗道,又问,“你有何志向?”
管仲答:“外抗夷敌,内安诸侯,强国争霸,一匡天下。”
“天下之志。”松泉子心中暗暗道,又问,“我这里有天道、君道、臣道、民道四种济世之术。天道主善,君道主势,臣道主官,民道主富。你愿意学习哪一种?”
管仲答:“天道。”
“仁善之人。”松泉子心中暗暗道。
松泉子问完,沉默半晌,眼眶就红起来,饱含忧伤叹道:“志不广者不收,才不具者不收,德不善者不收,为了一个传业弟子,老夫我等了整整二十年……”管仲大惊。天底下弟子找师父苦,岂不知师父寻弟子更苦!看来周公黑肩关于松泉子拒不收徒之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罢了。当下赶紧双膝跪地,行拜师大礼。
松泉子端坐在虎皮席上,挺直腰板哈哈大笑:“甚好!二十年心愿,今日终了!”松泉子扶起管仲,指着木几上的一堆书简道:“这里有《松泉三十二册》,是我毕生心血,内含天文、地理、人道、礼乐、古史、秘闻、政道、兵道、商道、农道、手工道,家国兴废之理,人性养生之术,现在一并传授给你。你须潜心研读,融汇一心。学成之后,可以为己,可以为人,可以为家,可以为国,可以为天下!四海之内,普天之下,无所不可!”
…………
自翌日始,上半天松泉子于洞中开讲,下半天管仲于松下读书。日复一日,从未间断。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偶尔管仲也出去打猎,或下山找些粮食,倒也丰衣足食。师徒二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情意融融,其乐无限,日子过得自足而悠然。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知不觉之间,已过了两载春秋。
这日午夜,万籁俱寂,不闻一声鸟鸣。洞口火塘正燃,火光映着石壁,翻腾跳跃,犹如壮士舞剑。松泉子侧卧在虎皮榻上似已睡着,而管仲则难以入眠,独自一人立在泉边发呆。
一轮满月挂在枝头,洒一地如雪的清辉。夜色中嵩山似海,荒林里一灯如豆。管仲恍觉自己立在洞中,又仿佛站在月上,似我非我,非我似我,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电光石火般,脑海中霍地蹦出四个字:“尊王图霸”。三年前,管仲游学洛邑,辞别鲍叔牙时言道:“管仲虽有霸业之志,然而尚乏霸业之术。管仲心中尚有一个莫大的疑惑:当今大乱之世,周天子当居何位?礼何以然?霸何以然?礼以遇霸,霸以遇礼,又将如何?此疑惑不解,便难以主宰天下!”从颍上到洛邑,从洛邑到嵩山,从周公黑肩到松泉子,从周守藏室藏书到《松泉三十二册》,历时三年,自己辛辛苦苦寻找的答案,不就是这四个字嘛!玉宇澄明之中,悄无声息之际,一只山鹰蹬开松枝,振动翅膀,随着一声长鸣,陡然向月亮冲飞而去。刹那间,情不自禁,管仲向着明晃晃的一丸冷月纵声大笑,只觉得通体舒泰,如浴温泉,如沐暖阳……
幽幽的古洞,松泉子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闻管仲大笑,只睁了睁眼睛,就又闭上,喃喃道:“管仲学业已成,可以出山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时太阳正在爬山。管仲揉着惺忪的睡眼,就听到师父唤自己。松泉子站在洞前松树下,对管仲道:“我知你学业已成,今天可以下山了。”
管仲大惊,扑通就跪下,颤声道:“可是弟子犯了错误,师父要赶我走?”近半个月来,管仲自觉将《松泉三十二册》早已融会贯通,师父所讲也已心领神会,的确有下山之念。但松泉子如此一说,管仲猛一下还是十分难受。
松泉子哈哈大笑,扶起管仲道:“你是一个有大志、创大业的人,如今学业已成,自当下山建功立业,岂可在这深山老林里虚度光阴!”
“可是……”管仲嗫嚅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此妇人之状,非松泉子弟子!”松泉子忽然斥道。
管仲又要开口,被松泉子打住:“好了。”松泉子又柔声道,“收拾一下,下山去吧。”而后一挥袍袖,扭转身去,望着雄阔的东方,但见云蒸霞蔚,氤氲缭绕,几点山峰如画。
“弟子遵命。就让弟子最后为师父猎几只野味,聊表寸心再走。”管仲躬身道。而后取了弓箭,就上后山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管仲肩头搭着一只山鸡,左手挽弓,右手拎着两只野兔,下得山来。将近洞口,却见师父坐在古松之下的石头上,一人背对着自己正向师父连连叩首,而另有两个身穿甲衣的武士远远地站在一边。管仲心中惊诧不已!山居寂寞,渺无人烟,两年来洞中还是第一次来了外人。
管仲向松泉子走近,那两个武士忽然神色一紧,手中有意无意摸向剑柄。管仲斜睨冷笑,走到松泉子面前,执弓作揖道:“师父……”
这一声“师父”,引得跪在地上那人扭头注视管仲,慢慢起得身来。管仲也向他瞧去。两人四目相对,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如火缠绕在一起。管仲见那人年龄与自己相当,红颜白面,头束王冠,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但又透着三分憔悴,神清骨秀,器宇不凡,浑身上下一身白衣,略有污垢和破损,但衣质丝滑亮丽,乃上等锦衣。此人仿佛是从战乱中逃出来的公卿贵人。
松泉子淡淡一笑:“此是我半个弟子王子城父,此是我授业传人管仲。难得今日,你俩相见。”
管仲大惊。洛邑城中天人一般的王子城父,自己神交数年之久,始终不得一见,而今天仿佛从天而降,就落在自己眼前。而且周公黑肩所言松泉子的半个弟子,竟然是王子城父!自己与王子,同出松泉子一门,岂非如梦如幻?
王子城父又惊又喜,对着管仲行了一揖:“管兄好福气!子克梦寐以求可以成为松泉学子,无奈只有‘半个’薄缘!管兄羡煞子克!”
管仲还揖。但见王子城父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霎时间满是愁云,显然是遇到了极难之事。王子城父沮丧着脸,叫着“师父”,带着哭腔道:“弟子如今成为谋国篡位的乱臣贼子!这可如何是好?”
此语一出,恍如晴天霹雳,管仲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洛邑王城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王子城父正是从洛邑城中逃出来的。原来周桓王临终之时,招重臣周公黑肩道:“我生两子,长子佗,次子克。子佗过于柔弱,而子克智勇双全,最具王者气象。当今天下大乱,能够振兴周室的,必克非佗!我愿将王位传于子克。”周公黑肩道:“不可!依着礼制,天子传位,乃嫡长子制。废长立幼,深恐国人非议。”周桓王道:“如此,可传位于子佗。待子佗后,兄终弟及,令子克承续大统,复兴周室。我就将子克托付于周公了……”
周桓王逝后,子佗继位,为周庄王,周公黑肩辅政。其实周公黑肩也有立子克之意,只是碍于自己作为周公传人,是不可以越礼行事的。然而诸侯纷扰,王室日益衰微,洛邑只有推举一位雄主,方可以力挽狂澜!作为两朝重臣,几十年来目睹周室步步衰微,逐渐滑向深渊,周公黑肩忧心忡忡,夜不能寐!管仲游学洛邑之时,周公黑肩其实已经动了抛弃周礼之念。隐忍了三年多,周公黑肩终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周庄公,而立子克为天子!周公黑肩与王子城父谋道:“城父执掌洛邑兵权,都城守卫大军皆听从城父调遣,我乃先君临终托孤之臣,立克废佗名正言顺,你我齐心合力,大事必成,周室可兴!”而王子城父惧怕犯上作乱的贼名,始终犹豫难决。于是周公黑肩又游说其他大臣支持举事,希望促使王子城父下定决心。
不想当周公黑肩游说大夫辛伯时,辛伯假意应承,待周公走后,火速入宫报知周庄王。危急时刻,先下手为强!周庄王与辛伯连夜调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周公府,定以谋反大罪,诛杀了周公黑肩,其他余党一并被铲除。可怜周公黑肩守礼也不成,作乱也不成,犹豫徘徊之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身死名裂!后来周庄王以黑肩弟弟黑背继承周公爵位,是为十世周公,此为后话。却说王子城父闻讯大惊,见大势已去,只带了三名心腹侍卫,驾一乘马车,趁着混乱逃出了洛邑,打算往燕国避难。只因一夜之间横遭剧变,王子城父方寸大乱,不知应当何去何从,于是途中转道嵩山,特请师父松泉子指点迷津。
时周庄王三年,公元前694年。史称子克之乱。
听王子城父讲完,松泉子莞尔一笑,满脸云淡风轻:“子克不必烦恼。周公黑肩之计,乃是下策,即使侥幸成功,也为天下人所不齿,终非正道。如今你败落而逃,失了爵位,丢了英名,没了富贵,正所谓过去种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绝处即是新生,子克一世功名自洛邑出逃,才刚刚开始!何忧之有?——当今天下,英雄用武之地比比皆是,而唯独洛邑不是!此气数也。子克离了洛邑,老夫正当为你贺喜!”
松泉子以手指着连绵的群峰,又道:“嵩高维岳,峻极于天!你们看,这嵩山之中漫山遍野的花木野草!盛夏之时,枝繁叶茂,草木极旺,然而阳气已达极点,秋风萧瑟之气不久即来,严冬之时,冰天雪地,草木尽枯,然而阴气也走到尽头,不久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凡人为之忧处,我为之喜;凡人为之喜处,我为之忧。如此,我方不为人间忧喜所扰!”
王子城父闻言豁然开朗,眉宇间愁云一扫而光。只听管仲道:“我以为周公黑肩实则为礼所误!请问师父,礼与霸,孰轻孰重?孰优孰劣?”
松泉子道:“无轻重之分,无优劣之别。昔日周公制礼,周礼号令天下,莫敢不从。那时之礼便是文霸;如今各国混战不休,久后必有霸主出世,领袖天下,到那时,霸便是武礼。所以,是礼是霸,是霸是礼,皆因势而已,不可偏执一端。”
…………
松泉子教诲,两人铭记于心。不觉日已正午,腹中饥饿。烧了山鸡野兔,饮了松下甘泉,管仲与王子城父伏地叩首,拜辞师父。松泉子入洞,取出一册《天道》赠予管仲,取出一册《兵道》赠予王子城父。两人磕头再拜。松泉子道:“去吧,去吧,望你二人同心同德,善始善终。”
管仲与王子城父携手下山,两名武士远远地跟随。途中管仲与王子城父无话不谈,互相倾慕,然而都有世事艰难、人生难遇的忧愁。行至嵩山脚下的溪水边,见有一条三岔路口,王子城父带来的马车和另一名武士就守在几株老槐树下。
王子城父道:“子克已经无家无国,打算先去燕国避难,别图后计。不知管兄作何打算?”
管仲道:“管仲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前途茫茫,不知何往。三年前曾与朋友相约于颍上聚会,我先去颍上会友,别图后计。”
山前溪畔,清风徐来。管仲青衣飒飒,王子白衣飘飘,两人躬身揖别,分道扬镳。一个学成出山,喜不起来;一个横遭变故,忧思难去!——不期而遇,旋即分手,一对失魂落魄、壮志难酬的同命之人,荒山野岭之中,各自恓恓惶惶,一个南归颍上,一个北走燕国去了。
有关管仲 一箭相国的文章
在大量修筑城池,使之成为王室与各级诸侯指挥强大武装力量的中心基础上,西周统治者进一步合理配置军事资源,分别建立起以丰镐和成周为中心的防御体系。这一情况表明,西周时期的国防思想与军事防御设置已高度成熟,这正是当时军事学术趋于发达的一个重要标志。......
2023-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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