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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重逢母子,夫妻共煮瓠叶香饭,温馨时光

【摘要】:管仲大呼,朝母亲房中跑去。天幸母亲回应了!管仲顾不得脱履就抢入房内,但见母亲满头银发,老态龙钟,仰卧在榻,起身不得。母子重逢,皆是热泪。管仲正哀伤不已,却见妻子乐姜笑盈盈进来。分别数载,夫妻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夫妻两人共同煮饭,灶塘火起,陶釜中飘来了瓠叶的清香。管仲也尽心关照乐姜,夫妻好不容易有了一段缠绵的时光。乐姜觉得,管仲心中不是天下诸侯,就是病榻老母,从来没有自己,所以常为自己抱不平。

离了军营,管仲悻悻的,不知下一步当向何处走去。天高地远,形单影只,只一路向西,见路就行,迷迷糊糊也不知走了几天几夜。

这日晌午,来到宋郑边境,管仲深感乏力,于是躲在道旁一株古树底下闭目发呆,昏昏欲睡。“管圉师!管圉师——”身后传来呼唤。管仲回头,见一个年轻后生驾着两匹马的兵车奔来。显然是郑国军营中人,管仲不由惊得站起了身。

来人勒住车马,尘烟滚滚扑来。管仲用手扇了扇。那人一下车来就冲管仲行揖,恭敬之心溢于言表。原来是军中的一个圉人,还算熟稔,当时深得管仲传授养马之道。那圉人道:“管圉师,别来无恙!”

“我早已不是军中之人,哪里来的什么圉师!”

“不!在我心中,您依然是我敬仰之人!——我此次前来,是受了朱毅校人之命,送来一简家书。此家书已到营中数日,因为睢阳战事吃紧,一直没有转给您。朱校人派在下昨天来追,不想今日就赶上了。”说罢,捧上一条封着干泥的竹简

管仲施礼,上前接过。除了封泥,见竹简上刻着简简单单两行篆字:“母病速归。鲍叔牙。”管仲蹙眉道:“有劳兄弟!家书抵万金,请代我谢过朱校人。容日后相叙!就此别过!”说罢就要上路。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圉人慌忙问道。

管仲回首,对着圉人只淡淡一笑,就急急忙忙奔家去了。

颍上管家村。“一别三年,我回来了!”看着家门口熟悉的大桑树又茂盛了许多,摇着几茎青草的黄墙依旧残破如故,管仲心中暖暖的。

推开掉皮的木门,但见一溜土墙圈起的小院,几间茅屋矮矮,只是更显破败。庭中那架葫芦老藤,枝繁叶茂,绿意盈盈,仿佛疯长一般。院子里荒草横生,只留了几条脚步常走的小径。荒芜如此,又出奇的静,似乎很久无人居住了。

管仲心中顿时一片凄凉,又满是疑惑。走了几步,管仲恐慌起来。“母亲!母亲!”管仲大呼,朝母亲房中跑去。

“仲儿!仲儿!是仲儿回来了!”天幸母亲回应了!管仲顾不得脱履就抢入房内,但见母亲满头银发,老态龙钟,仰卧在榻,起身不得。管仲一下子跪倒在地,唤着“母亲”一步一步跪爬过来。

母子重逢,皆是热泪。

管母呜呜大哭:“仲儿啊……仲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儿了……”

管仲俯身榻侧,连连叩首,额头砸得咚咚作响,哭道:“母亲这是怎么了?——不孝子管仲来晚了!”

管母挂着老泪笑道:“不晚,不晚!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就是老了……老了啊——”管母说着就又落泪,“这半年常常头晕乏力,挺不起腰,走不得路,更煮不了饭,更不能想到我的仲儿……唉,苦了你媳妇了,享福人家的小姐,怎么吃得了我们这份苦!”

管仲愈加心酸:“扶苏子呢?他们夫妻两个呢?”

管母叹道:“老了!都老了啊!扶苏子一年前得了肺病,不忍心再待在我们这里。他本是陈国人,于是老两口就辞了我,回陈国了。不想,没过三个月,他们的儿子就来报丧,扶苏子走了……这扶苏子啊,是为我们家累死的!当年你父亲为齐国大夫时,曾救了快要饿死的扶苏子,从那以后,扶苏子夫妇为我们家做仆人三十多年,始终不离不弃!可谓鞠躬尽瘁,至死方休啊……”

艰难岁月,最显气节。管仲心中,扶苏子始终是一个至亲之人,有恩之人,可惜此情未报一二,扶苏子便已撒手人寰!管仲愈发感到自己无能!当下连连叹气:“扶苏子啊,我管氏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死管仲回来了,对不对得住我啊!”管仲正哀伤不已,却见妻子乐姜笑盈盈进来。分别数载,夫妻重逢,自是百感交集。管仲、乐姜彼此行礼。乐姜浑身上下透着欢欣,笑靥如花道:“丈夫在外谋取大事,如今归家省亲,可给我捎来了什么好东西吗?”

管仲臊得脸红,伸开空空两手,尴尬苦笑,无奈地对着乐姜又行了一个揖礼。乐姜面生愠色,半嗔道:“死管仲,不争气!哎呀——”乐姜看见管仲蓬头垢面,衣衫又脏又破,心疼不已:“我的丈夫本是一个英俊公子,怎么脏成这个样子!快去洗洗。”

管母也露出笑容道:“快去!快去。”管仲见乐姜只问自己,不问母亲,心生不快。当下一时无奈,也不好多说什么,回望了一眼母亲,就被乐姜拽出去了。

乐姜给管仲洗脸梳头,换了衣服,管仲便恢复了“青衣神箭”的神采,乐姜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夫妻两人共同煮饭,灶塘火起,陶釜中飘来了瓠叶的清香。

管仲给老母喂了瓠叶羹。饭毕,见乐姜收拾了出去,管母一把拉住管仲悄悄问道:“仲儿,这回回来,在家住几天?”

管仲一怔,想到自己十几年来东奔西跑,上下求索,始终功不成名不就。如今老母年迈病重,正是尽孝之时,岂可再出远门?当下郑重回道:“母亲放心,仲儿不走了。外面事情很多,而母亲只有一个!”

管母笑道:“真不走了?那就好。我说仲儿……”管母压低声音道:“乐姜这孩子整日里郁郁寡欢的。也难怪,一来乐姜从小富足,过不了我们的苦日子是难免的。二来整日里对着我这个病恹恹的老太婆,又总见不到你,心里能不郁闷吗?这三来嘛,乐姜膝下也没个一男半女的,唉!女人只要有了孩子,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仲儿,你明白吗?——得赶紧要个孩子!”

管仲点头。母亲虽然笑谈,但管仲听得句句扎心。自己常年在外奔波,自然有对不住乐姜之处,然而乐姜又让母亲受了多少委屈,恐怕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

此后管仲静下心来,守着管家村自家老宅度日。清除了荒草,打扫了庭院,收拾了茅屋,家也更像个家了。乐姜手懒,只笑着看管仲做活。管仲又是耕田,又是砍柴,又是打猎,家中虽然依旧拮据,但可以衣食无忧。管母在儿子的悉心照料之下渐渐好转,慢慢地可以在庭中小走几步了。

管仲也尽心关照乐姜,夫妻好不容易有了一段缠绵的时光。不过虽说夜夜恩爱,可乐姜就是怀不上孩子。乐姜时不时抚摸自己的肚子,三个月了,平平;六个月了,依旧平平;十个月了,平平如故。

渐渐地,乐姜忍不住就闹,大小姐脾气与日俱增,惹得管仲越来越不耐烦。乐姜出身富商之家,当年为管仲才华所折服,甘于下嫁。然而管家的贫困生活使乐姜越来越厌恶,她慢慢地变得愈发懒惰,无理取闹,常常言语刻薄,出口伤人。管仲回来这段日子,才逐渐看明白了乐姜的本性。管仲孝母,得来一碗肉羹不容易,总让母亲先喝,但也每每惹得乐姜哭闹一场。乐姜觉得,管仲心中不是天下诸侯,就是病榻老母,从来没有自己,所以常为自己抱不平。有一次鲍叔牙来访,管鲍纵论列国战事,不想被乐姜哭哭啼啼搅了局,乐姜道:“就是这些没用的乱七八糟的国家大事误了我丈夫,整日里做白日梦!谁再说梦话,请出家门!”又有一日农忙后,管仲缩在内室读书。不料乐姜横冲直入,夺了书简就扔出门去,说什么读书无用,耕田打猎才是正道。气得管仲掀翻了木案,吼道:“我杀了你!”乐姜拔腿就跑。管仲也就只吼了这么一回,一般都是和风细雨的。为着照顾一世辛苦的老母,避免夫妻伤和气,管仲忍了一切。

管母又老又病,想看看山野风光而苦于腿脚不便,管仲于是想给母亲一辆载车。家中一贫如洗,马车根本不敢想,牛车也是困难重重。管仲于是上山伐木,倾一月之功,依着在军营时所绘制的《兵车图》,自己动手造出了车板、车辕、车轮、车毂、车辐,又托鲍叔牙寻来铜钉等物,几番忙活,一辆女用厢车便赫然立于庭中。

车已做好,就缺脚力了,接下来需要重金买牛来拉。管仲一得闲暇就上山打猎,得了野物拿到集市去卖,待到积少成多,就可以买下一头牛了。孰料刚刚累积了一点钱财,竟被乐姜一股脑拿走,换成了丝帛、簪子、玉饰等女用之物。管仲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夺了乐姜手中的丝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夫妻两人矛盾骤发,闹了个鸡犬不宁。管仲毫不退让,乐姜号啕大哭,把剩下的簪子玉饰摔了一地,跑回娘家了。

管母暗暗流泪,劝管仲把乐姜追回来。管仲却固执己见,置之不理。过了五日,乐姜被弟弟从颍邑送回。原来乐姜父亲训斥了乐姜,要乐姜以夫为纲,以和为贵,回家好好生活。于是小庭院中,葫芦藤下,管仲、乐姜破涕为笑,日子就又淡淡地过了下去。

一年光阴倏忽而逝,郑国与宋国再起风云。周桓王二十一年,公元前699年,宋国联合齐国、卫国燕国,郑国联合鲁国、纪国,七国兵车大战于野。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最终以郑、鲁、纪方险胜而终。却说郑国虽胜,然而国力大大削弱。春秋初期,郑国是第一强国。郑庄公时代,宋、陈、许、卫、戴、曹、鲁、齐包括周天子国无不俯首,郑国何其辉煌!郑人一时雄强!沐浴国威,多少郑国人发财发福,赢得了锦绣前程。鲍叔牙家即是如此。然而郑庄公死后,短短数年,内有厉公之乱,外有诸侯交兵,国家气运仿佛江水东逝,日落西山,越来越显得不堪。户口耗减,赋税加重,商道堵塞,民生凋敝,百姓谋生愈加艰难。鲍家的生意同样越来越难做,鲍叔牙数次喊着要弃商从军,想靠着自己的拳头打出一个太平天下。

管家门口桑树下,停了一辆马车。有一人“霍”一下跳了下来,喊着“管仲管仲”就破门而入。正是鲍叔牙。

管仲正与乐姜在院中擦拭新做的木车,见鲍叔牙急急而来,管仲起身行揖,两人就于葫芦架下席地而坐。乐姜此次不敢多言,行一礼,就回屋去了。

鲍叔牙道:“我受二哥仲牙、四弟季牙之托,来请兄弟出山,走一趟买卖。”

“什么?”管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仲牙、季牙请我做买卖……”管仲疑惑不解。因为当年管鲍行商,管仲每每出得少拿得多,南方黄吕那次又将鲍家的本金赔尽,所以仲牙、季牙对管仲成见极深,颇有恨意,时常讽刺挖苦,“败丈夫”的名号就是拜鲍仲牙所赐!他们二人怎么可能想到与管仲一起做买卖呢?

鲍叔牙大笑,而后正色道:“是的!兄弟不知,如今郑国连年打仗,民生艰难,商道阻遏,可害苦了我们这些行商的人。鲍家连连亏损!兄弟们怎么能不急啊?正忧虑间,天赐良机——新郑城中张贴告示,国家愿以两倍的行价收购粮食,而今年陈国麦谷丰收,货源充足,行价也最低。我们如果到陈国收粮,再卖与郑国,可得三四倍之利!如此利国利民利己的买卖,岂不是天赐良机?”

鲍叔牙又道:“不过,眼下局势动荡,吉凶难料。听说宋国新败,并不甘心,有报仇雪恨之念,宋、郑再度开战也未可知。陈国贩粮,如果不去,无异于坐以待毙;如果去了,则是险中以求富贵。兄弟们酝酿许久,还是决定要去!要去,还要管仲同去——这种涉险应变之事,非管仲不可!哈哈哈哈!所以,仲牙、季牙也赞同。盈利分成之事一如往昔,管子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仲牙、季牙也无意见。兄弟,意下如何?”

“干!”管仲不假思索,爽朗应道。待在家中这一年太憋屈了,尤其妻子乐姜仿佛是扯不断的乱麻一般,管仲恨不能插翅飞走。同时为老母亲的车买牛的钱,管仲一直头疼不已。现在财路自己找上门来,管仲岂有不应之理?

鲍叔牙大喜,伸出右拳击了管仲肩膀:“好兄弟!”当下两人开始斟酌具体事宜,决定两日后出发。

乐姜在内堂听得明白,满脸不高兴。但想着管仲此次出行时间不长,还能发一笔横财,自己可以置办两身新衣,就又喜上眉梢,可想到管母还要自己照料,难免辛苦,好生厌烦,就又不乐,一时间喜来忧去,忧去喜来,心中飘忽不定。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管仲远行。

两日后,鲍叔牙兄弟三人并三个伙计,驾着两辆马车来到管家村。管仲依旧一身青衣,背了弓箭,辞了母亲,又辞妻子。老桑树下,管仲叮咛道:“我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回。母亲多病,全赖照料,妻务必小心周全。管仲拜托了!”说罢对乐姜重重行了一揖。乐姜又要哭哭啼啼,管仲一把拦住道:“丈夫远行,一笑千金!”逗得乐姜哧哧笑出声来。管仲得意长啸,吟一句“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就一跃而起,跳上前车。鲍叔牙拨转马头,一声叱马,众人就结伴向东而去了。

历二十日,管鲍在陈国买得时下新收的小麦两大车,载着无尽的喜悦,返归郑国。路上偶遇同样往郑国贩粮的许国商人漆白子,有一车三人,又有鲁国商人高武子,有三车九人。同为乱世中艰难谋生的乡野贱民,大家一见如故,彼此亲人一般,于是结成商队,共六车十九人,浩浩荡荡向新郑进发。

几日后抵达郑国边境,众人欢欣雀跃。只有管仲心事重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又过了一日,连连遇到传递军机信息的郑国兵士,风烟滚滚,来去穿梭一般。管仲借兵士休息之机,献上果品酒水,打探详情,那兵士道:“宋国纠集了齐、蔡、卫、陈四国又来伐我,有兵车六百多乘,来势甚猛。你们这些商人要快车快马,火速进入新郑城中,免得遭受兵戈之苦。”

众人闻讯大惊。早早预料的担忧还是来了,鲍叔牙骂道:“又打又打!国君们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哪管我们百姓死活!”前年和去年,郑宋各有一战,看来今年依旧要开战。郑、宋原本是睦邻盟友,谁知郑庄公死后,两国竟闹得如此水火不容!管仲叹道:“天下大乱之势只会愈演愈烈!新郑之所以重金收购粮食,乃备战的军粮!——国家大事,我辈难以企及。当下急务,是要快速赶赴新郑城中,如果被困在两军交兵的沙场,只怕要人财两空!”

大家听得惶恐,鲍仲牙道:“兄弟这番话我深表赞同!我们需要快快快!再快!否则这一个月就白辛苦了!”鲍叔牙、鲍季牙也连连点头。漆白子与高武子一前一后吆喝起来:“大伙加把劲,马儿要喂好!白天跑,夜里也不许停!进了新郑,得了平安,大家吃好喝好睡好!”

一行人昼夜不歇,拼命赶路,总担心一觉醒来就被宋兵追上,仿佛宋国发兵就是为了他们几个商人似的。

然而,商车岂能与战车比快!宋庄公统率宋、齐、蔡、卫、陈五国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奔来,誓要荡平郑国。奇怪的是入了郑境,却没有遇到丝毫抵挡,大军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真是不知所以。

再有半日路程就可抵达新郑,将从东门入城,管鲍等人心中稍安。只是眼见大道上行人穿梭,步履匆匆,似乎都在逃命一般,不觉忧从中来。正观望间,迎面走来一个赤着臂膀、抱着孩子的农夫自言自语道:“城门紧闭,国君下令禁城,看来又要打仗了!”这一说不打紧,听得管仲等人心中霎时冰冷。鲍仲牙哆嗦着嘴唇道:“禁城!这,这……这怎么可能?这……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众皆愕然。管仲道:“无论如何,已到国都城下,自家门口,大家不用担心!——你们继续赶路,我先到城门看个究竟。”

鲍叔牙道:“兄弟,你带着大家继续走,我去探消息。”话音刚落,只见鲁商高武子喊着“鲍叔牙”道:“我与你同去!我这里还有一辆轻松的货车。”

管仲点头。高武子驾着马车,载着鲍叔牙就出发了。那是一辆仅仅装了几张牛皮的轻车,自然跑得快。管仲则带着大家继续赶路,车上装的都是粮食等沉重商货,吱吱呀呀的,想快也快不了。

一个时辰后,鲍叔牙和高武子返回。鲍叔牙神色慌张道:“大事不妙!——果然是城门紧闭!城上遍插旌旗,守城军士个个执戈操矛,严阵以待,看样子要与城池共存亡。只是国君下令,禁止一切出入!闭城坚守——闭城!坚守!”鲍叔牙扯着嗓门故意高喊着最后四个字,气得立在车上连连顿足。

“这可如何是好?”高武子直摇头。众人一片慌乱。通向新郑东门的大路只此一条,眼下向前无法进城,后退尽是他国敌兵,卡在半腰,进退两难。有人竟呜咽道:“多少天不敢合眼,眼看就要进城了,却是如此这般,唉……”

鲍仲牙道:“管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可怎么办?——我知道,前后夹击之际,左右为难之间,你是最有办法的了……”难得鲍仲牙对管仲也褒扬一回。

管仲略一沉吟,低声答道:“大家勿急。既然前也不能,后也不能,那我们就找个中间躲起来。这条大路还有一个好去处——东门郊野,有郑国先祖墓地,郑武公、郑庄公都长眠于此,所以那里有一座祭祀专用的太宫。这条大道也是去郑国太宫的必经之路!我们先躲到那里暂避锋芒,待战事结束之后再做计较。”

鲍仲牙、鲍季牙还有漆白子、高武子连连称好。于是众人拨转车辕,转向郊野,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太宫。

东门外二十多里处,有一片绿野平川,重重松柏包裹之中,但见一座宫殿拔地而起,巍峨雄伟,气象不凡。这便是郑国太宫,为郑国国君祭祀祖宗的家庙。

管鲍一行逃难般拥来,宫门守卫见状,横戈拦住,大声喝道:“此处乃国家祭祀圣地,闲杂人等快快离开!”鲍叔牙挺胸向前,也喝道:“前面城门不开,后面敌兵压境,除了拜祖宗求保佑,还能到哪里去呢?”

正喧闹间,只见宫门开启,昂然迈出一人。那人浑身甲衣,腰悬铜剑,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紫面短髭,相貌凛凛,道:“我是太宫守将伯义士。你们是什么人?到太宫做什么?”

管仲急上前施礼,回道:“我们是结伴前往新郑贩粮的商人。只因郑宋交兵,城中闭门坚守,我等被卡在半道,进退两难。不得已前来太宫避难,情知冒犯,但也是万不得已,还望守宫大人垂怜!”

伯义士上下打量管仲,又看看眼前这五六辆装得满满的粮车、十几号疲惫不堪的商旅,又问道:“你是谁?他们又是谁?”

管仲道:“我乃郑国治下颍人管仲,这几位是我的兄弟:鲍仲牙、鲍叔牙、鲍季牙。这位是蔡国商人漆白子,那位是鲁国商人高武子。”

伯义士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是天底下无辜的百姓子民,你们进来吧。”

众人大喜。郊外太宫虽然壮丽,但不甚大,除了仆人杂役,只有守军三十余人。管仲等进了太宫,安置好车马,先后备了些粮食、干肉、果脯等献给伯义士及守宫军士,一时间其乐融融。

岂料弹指之间,宫门外道路上,已经有一排又一排、罗列整齐的兵车战马滚滚开来,行军声音震颤大地,令众人不由生出一身冷汗。显然是宋国等五国联军开到了!鲍仲牙心有余悸,透着门缝偷窥良久,不由叹道:“幸亏及时赶进太宫!幸亏管仲足智多谋……”

鲍叔牙哈哈笑道:“管仲岂是‘败丈夫’?”鲍仲牙最是厌烦管仲,“败丈夫”这个令管仲蒙羞的绰号,便是从鲍仲牙这里发端的,鲍仲牙还总结了管仲平生五件败事,称之为“五败丈夫”。慢慢地这个名号也越传越广,管仲始终置之不理;鲍叔牙心中却为此事一直愤愤不平,只是拿自己这个亲哥哥没办法,当下虽然笑谈,实则在痛斥仲牙。但见鲍仲牙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宋国等五国联军兵临城下,离新郑二十里安营扎寨,共分五大营盘。而太宫门外不远也盘踞着一营人马,从旗号看,为宋国军队。

商、周时期祭祀为当时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在当时人们心目中占据着神圣而崇高的地位,古有“灭国不绝祀”之说,所以宋国营盘虽然扎在太宫门外,但因为这里是郑国祭祀重地,故而宋人也无骚扰之举。

却说睢阳战后,宋国又败于郑。宋庄公恼羞成怒,纠结了齐、蔡、卫、陈四国兵马前来复仇。面对来势汹汹的五国联军,郑厉公欲战,而卿大夫祭仲却拒战主防。郑厉公毕竟根基不牢,军政大权实则决于祭仲一人。于是新郑城门紧闭,拒不出战。不论五国如何挑衅,郑军始终坚守不出。一连三日,不见成效。这下更惹恼了宋庄公!请来齐、蔡、卫、陈,宋国不知花费了多少金珠玉帛,如今汹汹而来却不得报仇,坐而空等,宋庄公恶气之上再添赌气,赌气之上复生恶气!岂肯罢休?于是宋庄公下令五国兵马肆意劫掠郑国东郊,任凭军士扫荡平民,这下好惨!一霎时东门之外虎狼成群,到处烧杀抢夺,百姓惨遭蹂躏,以致十室九空。

风云突变!每日里太宫守卫及管鲍商旅等人挤在宫门边偷窥,窥得个个失魂落魄,胆寒不已。东郊之劫的惨状透过太宫的门缝不断传来,伯义士大惊道:“太宫危在旦夕!如果太宫被贼人劫掠,伯义士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当下召集太宫守卫及众商旅道:“东门之祸正在眼前,太宫也将不保!如果太宫被攻破,先祖英灵受辱,郑国将颜面扫地!这太宫也将片瓦不存,诸位商家的财货必被洗劫一空!——当此危难关头,哪位愿意持我符节,入城搬取救兵!我们举火为号,内外夹攻,将五国贼兵杀个片甲不留!上为国家社稷尽忠,下为个人家私谋福,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得大骇,商旅们更为自己的货物担忧。只见有一白发老兵站出来微笑道:“昔日武王伐纣灭商,曾封纣王的庶兄微子于商丘立国,这便是后来的宋国。当今大周天下,只有宋国可以以天子之礼继续祭祀商之先祖。所以,关于宗祀之礼,这天下没有比宋人更懂得珍惜的了!我不相信宋人会打破别人家祭祀祖宗的太宫,这太荒谬了!——大人不必担忧!”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是,是”的附和,众人心中渐缓。伯义士道:“身为太宫守卫,岂能不心怀忧虑?一切不可大意!”

“非也!”人群中,只见管仲高声道,“太宫之危迫在眉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文、武、周公之时,国家太平昌盛,人心向善,朴素无华,故而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然而,自平王东迁以来,天下诸侯并起,王纲失序,礼坏乐崩,败坏纲纪之事数不胜数,罄竹难书!”管仲略一顿,指着宫门又道:“且看眼前东门之祸——宋庄公如此无道!无道之人无所不敢,如何敢保证宋庄公不来侵扰太宫?如今国家之难与我等个人之灾混而合一,不分彼此,大家当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可以春秋大梦自欺欺人!——如蒙大人不弃,管仲愿持符节入城!”

伯义士赞道:“壮哉管仲!太宫安危,伯义士拜托了!”说罢对管仲行揖。(www.chuimin.cn)

管仲还揖。

鲍叔牙道:“我与兄弟同去。”管仲道:“鲍兄放心,我并无凶险。这里更需要人手,紧要时候,鲍兄可以助伯义士大人一臂之力!”

鲍仲牙喃喃道:“管仲!你可一定要搬来救兵啊!”

管仲笑而不答。

当下伯义士遣散众人,与管仲到堂中计议,决定明晨四更时分,管仲趁着夜色悄悄潜入城中,找到祭仲府上请求发兵,待到郑兵杀出城来,伯义士率三十守军便从这里放火焚烧宋营,前后夹击,共破敌兵。

次日刚过四更天,大地依旧黑幕笼罩,满天星斗,不见一丝月光。管仲侧身,悄悄溜出宫门,趁着人们熟睡之际,蜻蜓点水一般,一路飞奔而去。

待到晨曦微露,赶到东门之下。城楼上一排火把,几名守卫左右巡视不休。管仲搭弓发出一箭,射在城楼廊柱之上。一名守卫惊恐,见箭矢之后裹着一圈葛布。于是立马拔箭,取下葛布观看。火焰摇曳之下,几个小字赫然入目:“郑人管仲,持太宫守将符节,有要务求见祭仲大夫。”又回望城下,见一人背着长弓,右手高举符节,立在微弱的晨光中。

守卫退去,不一会儿引来值日旅帅。旅帅对着管仲做一个符节的手势,便有一人用绳索系下来一只竹笾,管仲将符节放于竹笾,绳索又“噌噌噌”向城头拉去。旅帅验了符节,冲管仲一点头。俄而城门开了一条小缝,管仲如鱼一般滑入。见了旅帅,接了符节,彼此又言语几句,管仲就向城中奔去。

赶到祭仲府上,天已大亮。管仲急急敲门,府人出来说祭大夫有要事早早入宫去了,要管仲静等。

一等等到正午,不见人影。管仲焦躁难耐,再次敲门请求,孰料遭到一番训斥,又被骂:“乡野贱人,不知礼仪!”管仲也不往心里去,索性满城去找,然而海里捞针,如何能找到?空跑到天黑,只好又来到祭仲府前。一问,得知祭仲已然回府,只是心情很坏,醉得不省人事,外人一律拒见。管仲无奈,哭笑不得,于是托起符节,跪在府前,不见祭仲,绝不起身。

整整跪了一夜,浑身散架一般。天放亮,府人出来,见了管仲便搀扶起来,只道“稍等”。须臾,祭仲请见。管仲整整衣冠,昂首挺胸而入。

二仲相逢。祭仲看了符节,道:“你是什么人?手持符节,见我何事?”

管仲慷慨陈词,禀明来意。不想一说到“发兵”,祭仲勃然大怒:“混账!一个卑贱野人,怎么妄言国家军机!闭城坚守,此乃国君制定的御敌方略,岂可轻易更改!国家大事,进退攻守,非草莽之辈可知,不得再言!”管仲哪里知道,闭城不战,并非郑厉公的主张,正是祭仲个人专权独断!

管仲大惊,呼道:“祭大夫,不可!祭大夫不见,东门之外,虎狼横行,十室九空!国家如何面对我们的子民!”

祭仲冷冷笑道:“十室九空!留得一室在,郑国还是郑国;倘若贸然兴兵,一战亡国,那这天下就永远没有郑国了!”

“太宫深陷虎穴之中,存亡不保!如不及时发兵救援,一旦太宫被贼兵劫掠,郑国与亡国何异?”

“大胆!如此狂妄!罪当斩首!从古至今,可以灭人之国,但不可以绝人之嗣!那宋国乃殷商之后,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去吧,太宫必然无恙。胆敢再胡言乱语,定斩不赦!”

管仲正要争辩,忽然门外有一大夫兴冲冲闯进来,春风得意道:“祭大夫!退兵了!退兵了啊!齐、卫、蔡、陈四国皆已退去,宋国也正在拔营……”

祭仲仰头大笑不止:“还是退去了!宋公小儿奈我何,五国联兵,劳师动众,究竟占了多大便宜呢……呵呵呵呵,老夫坚守之策至今方见功效。快随我去见国君!”正要出门,扭头又看了一眼管仲,愈加得意道:“虽然出言不逊,念你也是一片忠心。来啊,赏!去吧,去吧,回乡好好耕田去吧。”

管仲悻悻退出,有府人将祭仲赏赐的两条干肉塞进他手中。管仲走了两步,将干肉随手一甩,弃在街市一角。管仲心中忐忑不安,急忙忙向太宫跑去。

果然是退兵了,来时的军营消失得无影无踪。管仲又惊又喜,又疑又怕,急不可耐赶到了太宫。

推开半掩的宫门,管仲霎时惊得目瞪口呆:太宫主殿的屋檐尽被拆掉,化为一座无盖的空庙,残破不堪。殿前有几十具守宫的武士尸首,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看样子像是全数自杀,最前边的分明就是伯义士!几个仆役伏在那里呜呜咽咽痛哭不已。东边那一角,商人的车队被洗劫一空,有两辆马车被掀翻在地,鲁国、蔡国的朋友蹲在车边垂头不语,鲍仲牙、鲍季牙仰躺在地上,对天发呆。只有鲍叔牙站在殿前,脸色铁青,冷冷地望着自己归来。

管仲一时心如刀绞!

原来,管仲走后,宋庄公因为报复之心无从发泄,一时丧心病狂,便率领军队打破太宫宫门,将宫中人等悉数包围,以长戈短剑威逼在殿前角落。面对宋军,伯义士率领那三十几个守军英勇反抗,怎奈众寡悬殊太大,哪里抵抗得了!其中有一宋人被当场刺死。此举惹恼了宋军,要将他们统统杀掉,只见宋庄公摇摇头,阴笑道:“这里是祭祀圣地,不是杀人的地方。哦!好壮观的一座太宫!仰赖祖宗庇佑,子突才当上了郑国国君吧——我现在拆了太宫的屋檐,拆了子突的庇佑,从此风躲不了,雨避不了!看你郑子突还能不能坐稳江山!”言罢,手下兵士如群猫一般爬上大殿,恶狠狠地开始拆顶。

伯义士仰天叹道:“祖宗庙堂被毁,国家奇耻大辱!伯义士腰悬利刃,无力杀贼,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言罢,拔剑自刎。手下兵士也个个不甘受辱,纷纷抽出宝剑,全部自杀殉国!一时热血喷涌,气贯长虹,尸如山倒,赤地殷红,共倒下壮士三十五人!鲍叔牙忍不过,就要打向宋庄公,被身边鲍仲牙、鲍季牙和漆白子、高武子四人紧紧抱着拦住。宋庄公理也不理,只冷笑道:“把太宫的椽木全部拆下来,装车运回宋国,作为宋国卢门之椽!郑国鼠辈,不敢交兵,那就只好受辱!”宋兵大笑不止。

拆了椽木装好车,又将商人的粮食财物全数洗劫,这才志得意满,扬长而去。一出宫门,宋庄公便高呼:“传令!撤军!回宋国造卢门!哈哈哈哈……”

时周桓王二十二年,公元前698年,宋国攻破郑国太宫,取椽木以归。郑国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一只白鹤从高空猛然一个俯冲,凄厉长鸣,不知何故,一头撞在大殿的东墙上,立时死掉了。众人受惊,回过神来,见管仲已然站在伯义士等人尸前。

一个正在哭泣的太宫仆役扑过来,捶打管仲道:“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搬的救兵呢?是你!是你害死了伯义士!害死了这许多好男儿!”

“你去干吗了?你怎么答应伯义士的?”

“言而无信!无信无义!”

“没用的管仲!”

…………

无论大家怎么说,怎么骂,管仲始终木人一般,只呆呆不动。

鲍仲牙慢慢走过来,仿佛审视囚徒一般,啐道:“我还是瞎了眼!怎么会拉上你来贩粮食!管仲就没有成功过!败丈夫!五败丈夫!六败丈夫!七败丈夫……”

又有一个鲁国人跑过来,揪住管仲道:“这都怪你!你要赔我们的损失!”

“够了!”鲍叔牙吼一声,众人都被震住,“杀人者,宋庄公也!不发救兵者,郑厉公也!你们还不明白吗?其实管仲才是我们当中最痛的一个!”

众人被鲍叔牙喝散。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漆白子与高武子过来行了一揖,叹息着,带着蔡国和鲁国的同伴,各自回去了。鲍仲牙与鲍季牙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辆最破的车给鲍叔牙用,也走了。一月奔波一场空,所有人心里都是凄凉透顶。

剩下管仲和鲍叔牙,还有四五个仆役,在太宫西墙之外掘了一个深坑,将伯义士等三十五人葬在一起,立了一个大坟,又祭奠一番。

诸事安排停当,也该返家了。鲍叔牙赶出马车,载了管仲,车出宫门行不远,管仲从鲍叔牙手中抢过马辔,勒住车马,回头凝望太宫门内残破的、缺了顶檐的殿堂。管仲呆呆出神。鲍叔牙也站起身望着。

鲍叔牙道:“这几年商道艰难,我越来越灰心。经过太宫之事,我算彻底明白了,天下动乱不止,哪有商业可做?自此,鲍叔牙将弃商从仕,从军,只有建功立业做大夫,才是出路!”

管仲道:“鲍兄言之有理。但请教鲍兄,管仲数年来,一直在谋求功业想做大夫,却屡屡以失败而告终,其中原因何在?我管仲莫非真是一个败丈夫?”

“每每尽心,屡屡失意!竹简做薪柴,美玉落泥沼,兄弟败在不得时运而已!”鲍叔牙一顿,又道,“想来兄弟必多有自省,你有什么想法?”

管仲答道:“管仲有三思:其一,当今天下纷扰不休,列国诸侯战乱不止,势如赛马,不进则退。管仲以为国之大计,仅仅富国强兵远远不够,必要争霸,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其二,国欲霸,先自强。平王东迁以来,王纲失序,乱象丛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礼义廉耻,丧失殆尽!内乱之国何以言强?公卿贵族有痹症,急待良医。管仲腹有改革强国之策,可以富民,可以强兵,可以壮诸侯,可以王天下!其三,管仲乃发号施令之相,非俯首听命之卒。不操权柄,不为管仲!管仲得用,百不失一!管仲要么得志横行于天下,要么失意枉死于市井,除此无他!”言罢又一声叹。长期以来压制于心中的无形块垒,今天一吐为快,霎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其他人听来,这一番话狂傲至极,仿佛疯语,但是唯有鲍叔牙信!鲍叔牙道:“弟之大才,愚兄不及!我愿助兄弟一臂之力,成就大业!此后兄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朋友者,若子若弟。从此以后,管鲍再不分离!”

这一番话,令管仲眼眶红润,热泪盈盈。十几年来,管仲每每遭遇坎坷与不公,总有鲍叔牙挺身而出,全力救助!鲍叔牙于管仲,仿佛护法神一般,管仲走南闯北,结交甚广,然而却是人海茫茫,茕茕孑立!管仲身边只有一个朋友而已——鲍叔牙。

管仲道:“天幸管仲有鲍兄!”而后深深行一揖。鲍叔牙还揖。管仲过来驾车,鲍叔牙笑而让位。两人乐呵呵就返回颍地家乡去了。

却说太宫椽木被拆的消息传到新郑,郑厉公恼羞成怒,哀叹国之大耻,必要报仇。郑厉公把恨意集中在祭仲身上,以为是祭仲拒不应战之过,加上祭仲过于专权,郑厉公左右掣肘,于是郑厉公滋生了杀掉祭仲之心。只可惜谋事不成,反被祭仲先下手为强。不久郑厉公被祭仲废掉,出居到郑国边塞小城栎邑。祭仲又迎回避难于卫国的郑昭公,是为昭公复国。此为次年事情,即周桓王二十三年,公元前697年。

将近晌午,行至箭台,管鲍二人就此告别。鲍叔牙驾车返家,管仲则步行回到管家村。

本想新郑贩粮,挣一笔钱财,好给母亲买一头牛,套一辆车,让她老人家可以出来走走,谁知两国交兵,太宫生变,新郑之行徒劳无功,又被众人唾骂,管仲心中憋着一口无名怨气,连连哀叹自己是个倒霉鬼。谁承想,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入村口,见几株大槐树下,就有自己的邻家、善心的顾大婶一边抱着陶盆走来,一边喊道:“管仲,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你母亲就要被乐姜虐死了……”管仲大惊失色,觉得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原来管仲走后,乐姜越发讨厌婆婆,乐姜又懒,以至于管母常常不得温饱。半个月前的深夜,管母口渴难耐,唤乐姜要水喝,乐姜只在自己榻上卧睡,不理。管母不得已起身,到火塘边取水。不想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右腿摔折。管母痛不可当,声嘶力竭唤乐姜,依旧没有回应。直到第二天天已大亮,顾大婶到管家借锄头,才发现管母已经半死在火塘边,而乐姜依旧睡梦未醒。后来在顾大婶操持下,找了医者来,灌了汤药,打了夹板,半日后,管母总算捡回一条命。乐姜反骂管母不小心,只会给自己添苦,悉心照料更是无从谈起。

管仲当下拽住顾大婶,正要问个究竟,不想顾大婶竟然抽泣起来。这时又有几个村姑拥来,七嘴八舌,净说乐姜如何如何不是。管仲推开人群,疯一般向家中跑去。登门入户,穿庭过院,一声声“母亲”就“扑通”一下跪在管母榻前。管母蓬头乱发,面无血色,仰躺动弹不得,强装起笑意,气息微弱道:“好仲儿!我的……仲儿,终于…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乐姜听见动静,也跟着进来,一见管仲,浑身哆嗦,跪在管仲右侧,偷偷斜睨一眼,细声细语道:“你回来了。母亲,母亲不小心摔倒,不怨我。”

“住口!不得再言!”管仲狠狠斥一句,吓得乐姜一个激灵,胡乱俯身拜在地上。

“仲儿,不怪……不要怪乐姜了!我老了……”管母叹息道。管仲起身,为母亲整理枕席,拽拽薄被,又为母亲捋一捋蓬乱的白发,笑着道:“村口遇到顾大婶,我都知道了。母亲好生休息,我回来了,你会好的!”

管仲退后三步,对着病榻,恭恭敬敬俯身下拜,连施三礼。而后霍一下起身,拎起乐姜的后背就走。管仲身长八尺,乐姜小巧,如同拎着一只白鹅。

来到另一间茅屋,管仲把乐姜扔在草席上。乐姜情知不对,半伏在席上,哭着求情道:“我知道,我错了,念在你我夫妻……”

“住口!不得再言!”管仲喝道,显然有意禁止乐姜讲话。管仲回身,从墙上抓过来早就做好的缰绳——本是为母亲驾车用的。

管仲回头,脸色铁青,透着让人恐惧的凶悍肃杀之气。乐姜从未见过管仲如此面目,仿佛不认识了。乐姜吓得半死,嗫嚅道:“你……你干什么?”

管仲以缰绳做鞭子用。一鞭子就狠狠抽在乐姜左边席上,乐姜抱头大喊“救命”。“住口!不得再言!”一鞭子又打在乐姜右边。虽然管仲有意打在席上,但乐姜分明感到鞭鞭抽在自己身上!乐姜不敢再说一句,以袖覆脸,哆嗦着。

管仲继续朝席上左一鞭子,右一鞭子,边打边训斥道:“第一打,打你乐姜不敬父母,有失孝道!第二打,打你乐姜不相丈夫,让我有失夫道!第三打,打你乐姜好恶逸劳,有失妇道……”乐姜不敢有丝毫动弹,缩着身子,只能“被打”,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管仲打完,扔了缰绳,喘了口气,换了一腔口音,淡淡道:“乐姜不顺父母,无子,多言。妇人七出,乐姜占三。管仲就此休妻!你走吧,你还年轻,日后还可以找个好人家。管仲无能,辜负错爱,你我就此恩断义绝!”管仲说完,心中忽然生出无限酸楚,眼中落下了两行清泪。管仲对乐姜又行一礼,就冷冷出门去了。

周朝时男子休妻有“七出”之说,即妇人有以下七种情况的,丈夫才可以休妻,称为“去”:“妇有七出: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管仲说“乐姜占三”即从此中来。

乐姜恍觉晴空霹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管仲会休了自己。乐姜满腹委屈,一时泣不成声,哭成泪人。待泪水哭尽,乐姜站起身来,最后回望一眼这间徒有四壁,数年间充塞着孤独、寂寞、凄凉,弥漫着对于管仲的无穷希望和无穷失望的茅屋,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从此之后,乐姜与管仲再未相见。

得知乐姜被休,管母叹了半天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深知儿子性情,便不再劝。管仲撸起衣袖,洒扫庭除,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家中被乐姜糟蹋得的确不成样子。

火塘生起火来,管仲为母亲煮汤,一口一口喂母亲服下。此后的日子,管仲在母亲榻侧寸步不离,夜夜和衣而眠。洗衣煮饭,端屎端尿,管仲既当男人,又做女人,样样活计都干得来。村中人感慨不已,他们原来觉得管仲是个整年整年外跑的野人,浪子一般,如今忽然发现管仲孝母,村中无人可比,就好像是颍邑大夫、纯孝君子颍考叔重生似的。田间几个耕夫闲聊道:“青衣神箭、赔本商贩、霸王之辅、华门粟贼、城下逃兵、败丈夫、孝儿子,这个管仲变化多端,如云如雾,令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楚……”但仅凭今日孝道,管仲引得村人个个称赞不已,常有人给管家送些谷米果蔬,让管母调养身体。

然而管母饮食渐少,病体愈沉,有大限将至之感。这日,管母破天荒地喝了一大碗霍羹,还吃了半块饼。饭后,管母恍觉精神焕发,口齿也伶俐起来。管母唤仲儿,管仲跪于榻侧应道:“仲儿在。”

管母轻抚儿子面颊,笑了笑,就忽又落泪:“仲儿啊,我就要走了。我走,有三件事情放心不下……其一,我儿如今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女人照料,家徒四壁,孤孤凄凄,为娘我实在挂心!其二,我本生有两子,可惜你兄长在五岁时就死掉了。管家目下就你一个,可谓人丁单薄。不知我儿如我之时,榻前可有儿女捧热汤侍奉于侧……其三,其三……我儿素有大志,可叹至今怀才不遇。我儿必有鲲鹏展翅、四海翱翔的一天!这一天啊,我等了十年,十年啊……可惜,我已老去,到死了也看不见!”管母说完就闭上眼睛,任老泪横流。唬得管仲扑通跪地,连连叩首道:“仲儿不孝!仲儿不孝!仲儿不孝!……”

次日四更时分,窗外一片漆黑,榻前一灯如豆。管仲正昏睡,忽然听到母亲大呼“仲儿仲儿”,管仲一骨碌爬起来,见母亲挺直腰身,伸长双手,眼睛似乎要瞪出来。昏暗的灯火之下,神态着实可怖!管仲抓住母亲双手,听母亲急急道:“你父亲驾着马车来接我了!接我去他做大夫的齐国。他说你也要去齐国,齐国才是我儿的福地……他还让我给你再讲讲……讲讲我们颍人颍考叔的故事,记着……”管母用力捯出一口气,重重地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言罢气绝,撒手而终。

天亮后,村邻父老陆陆续续都来致祭。鲍叔牙也闻讯而来,头裹白布,身披麻衣,行的是孝子之礼。十几年来,鲍叔牙对管家关怀备至,凡有大事,鲍必到场,管母生前早视鲍叔牙如同儿子。所以鲍叔牙与管仲一样,同以孝子之礼葬管母。村人无不称善。

众人相助,将管母葬于村后山坡一株古松树下。新坟之前,供有三只粗碗,盛着粟米、白蒿、猪肉。管仲、鲍叔牙跪拜行礼,鲍叔牙忍不住哭道:“贤哉管母!本是大夫之妻,家道变故,沦落到颍上山野,吃尽苦头!在外耕田,在内炊煮,白日纺线,夜里织布,养子以食,教子以射,劝子以学,助子远游,含辛茹苦几十年,到死……到死也没有享过一天福啊!呜呜呜呜!”鲍叔牙伏地大哭。这一番话切中了管母一生的辛酸,众人也情不能自已,纷纷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号啕一片。

管仲忽然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高,一笑压住众哭。众人愕然,纷纷抬头,面面相觑。村人忽然发现,管母死后,管仲直到现在始终不曾哭过一声。是孝,是不孝?奇哉怪也……

但见管仲狂笑完,对母坟行揖道:“母亲走时有三忧。母亲勿忧,母亲走好!管仲今在母亲坟前起誓:其一,管仲必将母亲灵柩迁至国之大都,不令母亲在此孤独;其二,管仲誓娶公卿贵族之女,光耀管氏门庭;其三,管仲誓要匡天下、合诸侯,建不世之功业!以慰母亲在天之灵!——母亲静候,仲儿走了。”管仲说完,又行三拜,拉了鲍叔牙就走,仿佛周边父老根本不存在似的。

古松绿荫如盖,罩着新坟黄土。众人齐刷刷抬头,望着管鲍远去的身影,一个个怔怔愣住,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笑道:“疯子!管疯子又来了,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