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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一箭相国,挣扎中的心痛与恢复

【摘要】:不敢再想,管仲一时心痛难挨,不由得捂住胸口。心痛未已,身痛又来。火焰升腾,夜幕降临。管仲博学,这种草药之方早已烂熟于胸。次日拂晓,清脆的鸟鸣和着潺潺的流水声唤醒了管仲。其间鲍叔牙寻医问药,悉心照料,管仲慢慢恢复了元气。管仲直起腰,半坐于榻上。虽然始终未能谋面,但在管仲心中,郑庄公是东周列国冠绝当时的第一雄主,今骤然归去,如星陨落,令管仲有英雄同悲之感。

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去处!

别了二位公子,出得荒林,管仲沿着大路向南行去。平野空寂,斜阳如火,几只倦鸟远远地掠地而飞,不住哀鸣。天地悠悠,一片清冷,似乎没有半点人间烟火!管仲一人独行,说不尽的孤单落寞。想到一年之前,受萧大兴相助,本欲到宋国谋个出身,不想最终却落了一个“贼子”的名声!辗转来到卫国,淇水之林偶遇卫侯公子,以为如鱼得水,可以展翅高翔,谁承想却是飞蛾扑火——先投公子朔,公子朔竟要杀我;又投公子寿,公子寿却弃我而死掉了;再投世子急子,急子也弃我而升天了!天!……天莫不是要捉弄我?管仲越想越悲,欲哭无泪。想到自幼胸怀大志,满腹经纶,自诩为盖世之才,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却始终毫无建树,行商贩货差点将鲍叔牙家资败尽,从仕两次均以狼狈逃命而终,十年之间,于郑国齐国、鲁国、楚国、随国、宋国、卫国之地,辗转漂泊,如风飘白絮,如水逐青萍,空耗岁月,到底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真要羞死!真要闷死!真要气死!真不知何时才能吐气扬眉。……不敢再想,管仲一时心痛难挨,不由得捂住胸口。

心痛未已,身痛又来。一时走得急,加上胸中满是郁气,竟忘了右腿上还有蛇伤,这会儿发作得厉害。管仲踉跄一阵儿,再也坚持不住,扶着道边的柳树坐下,撕开伤口,凝神一看——那块肌肤已是乌黑,又散发着怪味。“糟糕,有毒。”原来是被毒蛇所咬!好在那是条小蛇,毒性不烈,所以过了一个时辰毒性才发。

管仲暗自叫苦,此时最好马上就医,然而逃亡途中,哪里可得医者?此处荒野,不见人烟,除了我自己还是我自己!管仲四处张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洼地,林木茂盛,隐隐透出流水之声。

管仲忍着疼痛,振作精神,一步一步赶到洼地,然后又穿过几棵挂满藤条的老树,不由眼前一亮,果然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趁着黄昏余光,管仲俯身从河中将水袋装满,又就近采摘了一捧蒿草,用水淘洗干净,然后捡些枯木,折些树枝,于河边燃起一堆火来。

火焰升腾,夜幕降临。管仲坐在火堆前,拔出腰间短剑慢慢烧热,看着火候已到,对着伤口上的黑肉,猛一下就扎下去!疼痛难忍,管仲不由得一声惨叫,这才想到应该咬着东西才是。管仲顺手抓起身边的蒿草,嘴里塞得满满的,用牙咬实,就又开始用剑挖肉。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手中的利刃从腿骨上挖出!待最后一块黑肉挑出,管仲觉得虚脱一般,剑从手中滑落,人也晃了一下险些倒下。管仲用手撑一撑草地,瞪着眼珠子又直直坐起。一边大口咀嚼着蒿草,只可惜唾液太少,一边打开水袋,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伤口。每洗一下,便如同又割一下。待到洗净,蒿草也已嚼烂,吐出敷在伤口,铺得平平展展,又撕下几条衣襟,里里外外分三层包扎妥帖。这种黄河流域随处可见的蒿草,有清热解毒、止血凉血的功效。管仲博学,这种草药之方早已烂熟于胸。

诸事完毕,管仲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伏在火堆边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次日拂晓,清脆的鸟鸣和着潺潺的流水声唤醒了管仲。昏睡了一夜,腿伤果然好了许多,身上也似乎生出力气来。火堆早已熄灭,黑色余烬的边上,放着昨夜用剩的一把蒿草。那蒿草被露珠浸了一夜,愈发显得绿莹莹的,闪着清光。管仲起身,望着蒿草笑道:“蒿兄,有劳你了,感激不尽。”又望见河水翻卷着细浪,缓缓淌去。“此地还在卫国,恐怕昏君的杀手还会再来,我当快快离去!——去哪里呢?家是不能回的!——鲍叔牙!唯鲍兄那里是我去处!”管仲想着,不敢逗留,到河边捧水洗脸,又简单整理一下破烂衣衫,就匆匆上路了。腿伤依旧隐隐作痛,但咬咬牙忍着,还是可以正常行走的。

颍地鲍家。鲍氏兄弟刚刚从宋国行商归来,在庭中与家人谈笑风生,正要开始食用豆饭,忽然听得门外有人高喊:“开门!开门!”声音甚急,但明明有气无力。鲍季牙应声而去,却被鲍叔牙一把拦住,道:“四弟,我去。”

家门打开,管鲍重逢。鲍叔牙见是管仲,大喜过望,满面春风乐道:“哎呀兄弟,怎么是你?你不是去卫国了吗?”

管仲斜着身子靠着,虽然面无血色,却依旧难抑笑容:“他乡千万好,不如故土有鲍兄!——天幸鲍兄正在家中!”

鲍叔牙大笑道:“君走之时我未走,君来之时我刚来!世间默契,无过于你和我!呵呵呵呵……”

管仲嘴角满是笑意,却渐渐睁不开眼睛,又一句“鲍兄”,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连日逃亡,又带着腿伤,早已筋疲力尽,只是不得不硬撑而已,如今见了鲍叔牙,心神一松,便倒下了。

鲍叔牙只顾高兴,这时才发现管仲带伤,慌忙扑过去扶住管仲,又喊来鲍仲牙、鲍季牙帮忙,将管仲抬入自己的寝室。

见到鲍叔牙,管仲一直悬着的心方才放下,于是安心昏睡了两天一夜。醒后食用了一些粟米粥,到庭中又望了一会儿太阳,就又睡去。如此调养了三五日。其间鲍叔牙寻医问药,悉心照料,管仲慢慢恢复了元气。

这日午后,喝完半碗药汤,管仲自觉康健如初,忽然来了兴致,找鲍叔牙来畅谈。管仲直起腰,半坐于榻上。鲍叔牙索性盘腿坐在管仲身边,一张口就滔滔不绝:“兄弟呀,这几日可把我憋坏了。你得静养身体,本不敢打扰,然而你在我身边,我就忍不住要扰一扰!这一年,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你这腿伤怎么回事?——唉,好在已经处理过了,这伤没什么大事。”

管仲听得暖意融融,正想说自己在卫国的遭遇,可话到嘴边却又无从张口,只喃喃道:“卫国空跑一年,一无所获,不小心还被毒蛇咬了。不说也罢。”

鲍叔牙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那你听我说。兄弟啊,你走这一年来,我们郑国天翻地覆,接连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我一桩一桩说给你听。这第一桩,国君郑庄公逝世了!”

“什么……郑庄公!”管仲大惊。虽然始终未能谋面,但在管仲心中,郑庄公是东周列国冠绝当时的第一雄主,今骤然归去,如星陨落,令管仲有英雄同悲之感。

“可不是嘛,听国人相传,最近两年,庄公身体每况愈下,至去年夏天便撒手西去了。”鲍叔牙继续道,“郑庄公生子十一人,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诸公子个个皆非等闲之辈,其中子忽、子突、子亶、子仪四位公子更是才智不凡,不同凡响。尤以二公子子突更显雄强,其志不可量也。传言子突最具庄公风范,庄公临终也有传位子突之念,无奈长子子忽早已被立为世子,国人信从,君位当传嫡长。知子莫若父,为防止兄弟间因为君位而争斗,庄公生前早将子突外遣,安置在宋国,死后即传位给世子子忽。”

时周桓王十九年,公元前701年,郑庄公病逝,长子子忽继位,即郑昭公。

“然而,目下郑国国君并非郑昭公,却是郑厉公!厉公者,公子子突也!这就是郑国的第二桩大事了。却说子突生母雍妃,名曰雍姞,乃宋国赫赫有名的雍氏之女。郑庄公安置子突的宋国,乃子突母舅之国。天下之事往往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却说宋庄公偏爱雍氏,爱屋及乌,欲要助雍氏外甥子突复国夺位,便招太宰华督商议……”一提到“华督”,管仲立时想到当年在宋国就是被此人算计,而被污蔑为贼子,陡然间一脸阴沉。

只听鲍叔牙又道:“恰好我郑国卿大夫祭仲出使来到宋国。华督献计说:祭仲乃郑国第一权臣,郑庄公之后,操郑国权柄者,必是祭仲。可以助子突复国者,也必是祭仲!于是借祭仲入宋,华督与宋国南宫长万将军暗设伏兵,将祭仲秘密拘押,囚于内府,要祭仲回国举事,废掉昭公而改立子突为君。兵戈架于项上,性命只在须臾,不容祭仲不从。次日,宋庄公、祭仲、子突三人歃血定盟:外仰宋国,内赖祭仲,共同成就废忽立突之事。功成之后,子突继位为君,国政尽委祭仲,同时为了酬谢宋国,宋庄公索要郑国三座城池,并白璧百双,黄金万镒,每年输谷三万钟,这些条件,子突也一一应允。后来,祭仲回国后发动政变,因其势力强盛,满朝文武无不畏惧,不费吹灰之力,便废了昭公,改立子突为君。可怜昭公继位不足三月,王位还没有坐热,就被自家兄弟阴谋篡了江山,一个人孤零零出奔卫国去了。”

“乱臣贼子!”管仲拍案道,“当今天下,乱臣贼子何其多!宋国华督,诬我为贼的华督,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国贼!贪恋魏夫人美色,为一女子而妄动干戈,杀孔父嘉,杀宋殇公,把个宋国搅得一锅粥!自己乱也就罢了,如今又将贼乱引至我郑国!华督之罪,当万死而不赦!废嫡立庶之举,乃祸门洞开之道,从此郑国将无宁日!庄公开创的宏图霸业将付之东流,郑国国势必会由强转弱!凡此种种,皆从今日之郑厉公始!”言罢,管仲忽然觉得郑厉公与卫惠公十分相像。两人均以庶子身份,非常手段,一前一后抢了嫡长兄的君位!这个郑厉公,会不会也是卫惠公那种阴险毒辣的角色?

郑厉公子突,虽是郑庄公的二公子,然而自幼抱负不凡,其才其智胜于兄长子忽十倍,常有窃据大位、继承庄公霸业之志。庄公聪明绝顶,岂能不知,所以将其外遣宋国,也是为了避免二子将来手足相残。可惜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子突能够顺利继位为君,外盟靠的是宋国,内援方面,祭仲功不可没。然而子突心中最厌祭仲。其中恩怨由来已久,两人皆是郑国第一流的聪明才俊,彼此难免不容,日子久了,就渐渐地心生芥蒂。有一次,偶遇周朝太卜为子突卜卦,言道:“子突一生犯二,成也是二,败也是二。”并留下八个字的谶语:“二仲二克,二起二落。”天机不可尽言,子突迷茫不解。因为谶语中有“仲”“克”二字,子突一直以为是祭仲冲克自己,于是更加反感。不承想,今日却得祭仲相助而执掌国柄,真是天意不可测。

鲍叔牙听了管仲之言,赞道:“兄弟高见。传言郑庄公死前曾叹道:郑国自此多事矣!不想未出三月,便已应验。却说厉公子突继位以来,因为有重臣祭仲辅佐,仿佛国人均已信服。然而……昭公出奔卫国,子亶出奔蔡国,子仪出奔陈国,诸公子心怀不平,暂且潜伏一方,以后变局恐怕依然难以预料!”

鲍叔牙又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厉公刚刚继位,就发生了郑国的第三桩大事情。说来十分有趣!当时宋国胁迫祭仲时曾有约定:待子突回国继位为君,郑国将割让三座城池给宋国,并奉上白璧百双,黄金万镒,每年输谷三万钟,以为酬谢之礼。子突夺权心切,当时也果断答应。不想,郑厉公当上国君不出三天,就收到了宋庄公的国书:一是祝贺厉公当国,二是索要三城及黄金、白璧和粟谷。这个宋庄公,也太心急了吧!养一头肥猪还需要一年呢!”

管仲忍不住哈哈大笑:“天下奇闻!一国之君如此贪财,与市井走卒何异?当今窃据高位者,非是豺狼,即蠢猪耳!哈哈哈哈……”

鲍叔牙也放声大笑,又道:“厉公初掌郑国,如何肯割让城池?宋国索要之物,如果悉数奉上,郑国国库岂不空虚!厉公勃然大怒。祭仲鉴于厉公初立,人心未定,于是献上虚与周旋之策。遣使先贡上白璧三十双,黄金三千镒,又贡上粟谷两万钟,聊表谢意。谁知宋庄公并不满意,非要交割三城。至此,祭仲又献策求助于齐国与鲁国。郑齐鲁一向是盟国,祭仲希望齐侯、鲁侯出面调停,以息事宁人。

郑使来到齐国。齐僖公以郑国废嫡立庶败坏纲纪为由,拒绝援手。郑使又来到鲁国,鲁桓公倒是愿意慷慨相助。不久,鲁桓公与宋庄公于扶钟之地相会,只是可惜了鲁桓公的一番热情,无论他如何为郑求情,始终遭到宋庄公冷冷拒绝。宋庄公誓要郑国土地,不得三城,绝不罢手!鲁桓公颜面扫地,悻悻而归。此乃一月之前事情。不知此事下面将如何收场。唉,倘若郑庄公还在人间,宋国焉敢如此放肆……”

“不好!”管仲打断鲍叔牙,紧锁眉头道,“事情大大不妙,郑国恐有战事发生!”

鲍叔牙一愣,也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他素知管仲深谋远虑,见微知著,言必有中。当下问道:“何以见得?”

管仲答道:“金玉谷物不足挂齿。土地城池,国之本也,岂可轻易拱手让人!厉公在宋一时应允,乃为形势所迫;如今做了一国之君,必有悔意。这位厉公,最具乃父雄强之风,岂会懦弱从事?而宋庄公贪得无厌,步步紧逼,今又扫掉鲁国颜面,是自绝于诸侯。时不我待,阴阳逆转,天下人必讨宋而不怨郑,战事一触即发!”

管仲又叹道:“狼烟风起,生灵涂炭!王侯公卿只图一己私利,如何管得了芸芸众生!宋国如华督者,如宋庄公者;郑国如祭仲者,如郑厉公者;卫国如宣姜夫人者,如卫惠公者,比比皆是!实在令我辈痛心!”言罢,以手轻抚腿伤。

鲍叔牙见管仲显然是想到了卫国往事,于是追问道:“宣姜夫人如何?卫惠公如何?兄弟在卫国可是遇到了伤心事……”

管仲苦笑道:“伤心事?鲍兄不知,我险些命丧卫国。”鲍叔牙惊慌失色。管仲于是侃侃而谈:如何于淇水岸边偶遇卫国公子,如何成为公子朔家臣,如何又辅佐公子寿,如何又来到世子急子身边,以及卫宣公如何霸占儿媳,宣姜如何美艳又如何自私,公子朔如何招募死士如何夺权,公子寿如何大义赴死,世子急子如何争死,自己如何被追杀,如何逃亡,如何解蛇毒等事,一一道来,听得鲍叔牙惊心动魄,面如土色。

鲍叔牙平生刚直,最是敬重守节死义之士,有感于急子、公子寿前后亡于莘野,当下赞道:“公子寿替兄而死,急子为弟而亡,此二位公子乃卫国贵胄,如此重情重义,真乃贤者之风!”

门外有一人也叫出好来。管仲与鲍叔牙一回头,见是鲍仲牙托着一只竹笾走了进来,边走边赞道:“好个卫国公子啊!”竹笾里面盛了满满一堆的梨子,正要拿进来与管仲吃,听得两人讲到卫国故事精彩处,于是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听了几耳朵。

谁知管仲却义正词严道:“非也!急子乃卫国世子,子寿亦是储君人选,所谓在其位则谋其政,当以国家社稷为第一要务;然而,二公子不思社稷安危,家国兴盛,反而因为一时意气而枉送性命,此乃因小失大,愚蠢之举。人之所贵在我有命,我命不存,一切枉然!岂可不惜命?急子、子寿不过匹夫之仁,非是大丈夫所为!更非贤者!”

此语一出,鲍仲牙再也听不下去。自从管鲍合伙行商以来,他对管仲早有成见,尤其南国黄吕之行,管仲将鲍家钱财赔个精光之后,更是有断交之念,只不过碍于鲍叔牙的脸面,勉强忍住罢了。鲍仲牙尤其看不过管仲终日碌碌无为,无一事可圈可点,却又总是口出狂言,动不动就以大丈夫自居,俨然一副王侯面孔。当下昂首慷慨道:“大丈夫,大丈夫……大丈夫!天底下只有管仲一个大丈夫!急子、子寿出身侯门,甘愿为兄弟情义抛舍富贵,抛舍权柄,抛舍性命,如此大义之人,天底下还有哪个可比?此真乃第一大丈夫!当然了,还是比不过管仲的!管仲何等高明:南阳贩枣被人辱,齐国贩布一场空,南方贩金险丧命,个个一顶一的好!不久,南下宋国,博了个贼子的名号;又不久,北上卫国,又被一条毒蛇咬了!——这就是管仲自诩的大丈夫!呵呵呵呵……”

鲍叔牙厉声道:“兄长,不可胡言!管仲乃我朋友,正在我家中……”

“不!就让我也狂言一回——此非大丈夫,我看应是败丈夫!行商有三败,从仕又二败,名曰五败丈夫!呵呵,五败丈夫,五败丈夫……”鲍仲牙气不过,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将胸中怨气倾泻尽,然后将梨子重重摔在榻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鲍仲牙竭力挖苦管仲,言语未免过于刻薄。后来,管仲常被人戏称为“败丈夫”,由今日之“五败丈夫”直到“九败丈夫”,便是由此发端的。

鲍叔牙气得忍不住,一时又无语,就要举起盛梨子的竹笾摔掉,却被管仲一把夺住,拉扯着按坐到榻上。管仲取一只梨子咬了一口,笑嘻嘻冲着门外道:“甜!多谢仲牙兄赠梨!”

管仲谈笑风生,视方才仲牙之辱如同若无其事一般,嚼了几口梨子,续着原题道:“如何不是贤者?鲍兄不知:卫公子朔继位为君之后,大肆排除异己。原班老臣皆被罢免,其中重要人物右公子职、左公子泄赋闲躲避,而公子硕气愤不过,也外出奔走齐国。此一幕,与今天我郑国昭公奔卫,子亶奔蔡,子仪奔陈,如出一辙。诸公子之争才刚刚开始,卫国与郑国骨肉拼杀之惨剧,不久之后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幕更比一幕强!我的鼻子,早已嗅到血腥之气了。”

鲍叔牙惊诧,半晌一声长叹道:“周以礼治天下,这个天下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似这种骨肉相残的公卿,要他何用?”

两人陷入沉默。管仲呆呆出神,半晌应道:“时势巨变。今时之势,仿佛江河决堤,洪流肆虐,人与鱼鳖共遭殃。束水复原已无可能,当顺应其势,聚集人心,因势利导,重新布局天下之道!此等历史重任,非大匠巨子不能为之!”

…………

几天后,管仲生龙活虎,康健如初。一想到前途命运,便又犯愁。鲍叔牙劝他回家看看母亲妻子,管仲直摇头。如此落魄回乡,有何脸面面对桑梓父老?鲍兄虽好,而鲍家终非长留之地。为着养伤,管仲不得已暂时于此栖身。鲍家三兄弟,鲍叔牙待管仲情同手足,始终如一,不过鲍仲牙、鲍季牙多有不容,常有奚落。何况鲍氏常年游走行商,不多时又不知要走去哪里。

这日,见鲍家兄弟出了门,管仲更感到心中烦闷,便辞了鲍公,独自一人出游。

晴空万里,天地常新,走出来,管仲只觉得长舒胸中一口闷气。信步闲游,不觉间来到颍考叔庙,管仲三拜三揖。出了庙,又来到颍二酒家,掌柜的笑吟吟迎道:“管先生,有一年没见着你了呢……怎么样,老规矩?两缶糙酒一碗青豆?”

管仲不语,只微笑点头。

临窗一席,管仲坐定。窗外一片晴空中,独见一条游丝般的云絮悠悠飘浮,如一条大白蛇长卧于荒泽之中。管仲举起酒缶豪饮一半,又拈了两颗青豆细细嚼起,却不知其中滋味。管仲不语,想东想西,想南想北,想荒野独步,想钟鸣鼎食,想白旄佩剑,想一城繁华,想战车万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时辰。

半梦半醒之间,肩头被人用拳一击。管仲回头,见鲍叔牙一边侧身入席,一边乐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呵呵,又是两缶酒一碗豆!——店家,再上一碗鱼脍,一缶糙酒,一豆芥酱。”

管仲道:“我敬鲍兄。”两人对饮。

鱼脍、糙酒、芥酱端来,鲍叔牙用芥酱蘸了鱼,连吃几大口,道:“兄弟只要来到颍二酒家,必是饮闷酒。我知兄弟素有大志,只不过当下时运不济。经商不成,可以从仕;从仕不成,可以从军嘛!大丈夫闷得什么!——兄弟,我正为‘从军’二字而来!我从新郑归来,见城中张贴征兵告示,国君正在扩充军队,兄弟为何不去一试?凭兄弟的射术,做一个车左绰绰有余!日后建立军功,自然有一个好前程!”

管仲惊道:“征兵?不好……莫非郑国与宋国要开战了?”

鲍叔牙道:“也许应了兄弟几天前的预言。我是最厌恶战争的,可是这列国天下,哪一天没有战事!郑、宋开战就开战,乱世出英雄,正好给我兄弟一个机会。”

“鲍兄取笑了。”管仲道,“但从军,正合我意!射术何足道哉,管仲也曾熟读兵书,希望可以派上用场。”管仲正为下一步犯愁,不想鲍叔牙却送来了方向,可谓正中下怀。

鲍叔牙道:“我老鲍一直对军营神往不已,恨不能与你同去!怎奈我人在商道,身不由己。这几日仲牙、季牙正商议前往齐国走一趟,看来你我兄弟又要作别了。”

“但愿有朝一日,你我兄弟可以并肩作战,驰骋万里!”管仲道,“管仲养伤,全赖鲍兄照料。鲍兄情义,他日容报。你我共饮此酒,各奔前程!”

两人痛饮,至黄昏时方回。

次日天明,早饭后,管仲整理行装,辞别鲍家,奔新郑而来。

因为宋庄公贪赂,郑宋矛盾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郑厉公不得不扩军备战。新郑军营外来了许多应征之人,有不少是居住在城外的野民。此次扩军事发突然,入伍审查十分简捷,只经过简单的登记与询问,管仲便顺利入伍。只是并非做了操戈的武士,而是被分配做了负责养马的圉人。管仲无奈,只摇头苦笑。

偌大的兵营里,管仲随着圉师穿过一重重营帐,来到了后方的马厩,被指派负责一匹驽马。不几日,又新来圉人二三十人。圉师每日分早晚两次授课,召集大家传授养马之术,管仲心灵手巧,一言过耳即得精髓。不久,圉师指派管仲负责两匹驽马,又过不久,改换负责两匹良马。未出三个月,管仲就由圉人升为圉师。管仲养马,神养一般,再瘦弱的马匹到了管仲手里一定膘肥体壮,惹得营中众人啧啧称赞。

除了养马,管仲无师自通,竟然自己琢磨出了一套医马之术,而且屡试不爽,连军营里专门负责医马之事的巫马也羡慕不已,赞管仲是个“马儿通”!此事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此人名叫朱毅,担任校人。校人,周朝时期军营中专门负责马匹的官员。圉人、圉师、廋人、牧师、巫马、趣马等均属其下属。

军营东南二里,有一处巽湖,水草丰美,是牧马的好去处。这日午后,管仲坐在巽湖岸边一块石头上,正看着一群白马吃草。湖光映射着马儿油亮的鬃毛,仿佛一片雪光。

“管圉师,管圉师!校人有请,快快回营!”有人匆忙来报。管仲见了那人,询问几句,就脚底生风,火速返回营中。

校人帐前,木桩上拴着一匹不住喷鼻子的枣红马,有巫马、下士、医者等七八人围绕着朱毅,正在焦躁争论。见管仲到来,朱毅抢前一步,焦急道:“管圉师,救命!”管仲惊诧不已。朱毅急急道来。原来军中师帅的驾车马匹生了一种怪病,送到朱毅这里已经医治了五天,始终不见一点好转。那师帅脾气暴躁,又视宝马如同性命一般,当下发出狠话,限三日内医好那马,如若不然,立斩朱毅之头。众人均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朱毅忽然想到了“马儿通”管仲,于是病急乱投医,见了管仲可不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原来如此。朱校人不必焦急!”管仲一边说,一边围着那匹枣红马上下打量。朱毅道:“此马毫发无伤,就是不食料,每日里只喝一槽底的水,自然马蹄乏力,如何快跑?哪里上得了沙场?有时候还会狂躁,仿佛被乱鞭子抽得疯了一般。营中巫马使尽浑身解数,草药也用了不少,可这马就是始终不吃草料,急死我了!”

管仲摸一摸马腹,感到烫手,问道:“马儿狂躁之时,是不是正午时?”

“对对,连续几天都是午时躁动!”身边两名巫马抢着答道。

管仲笑道:“午时者,火也。如此,我有一法,无须草药,只要借用军中寻常一物,便可以医好这马。”

“军中何物?”朱毅问。

“一支箭。”

“你要箭做什么?”朱毅惊诧。

管仲道:“天下万物,不过五行。马者,五行属火,乃是火畜。马之体内阳气高亢,气血燥热,所以可驰骋千里,至死方休。此马外看无伤,然而马眼发红,通体发热,此必是体内燥火太过,热毒攻身,以至于食欲消退,机体失常。此时再用寻常药物喂马,逼马食料,无异于火上浇油!取一支利箭,刺破马蹄放出血来,使马体内的燥火宣泄出去,则马病不治自愈。”

“什么?放血!从没有听过如此医法!一匹病了的马,如果再失血,这不是找死吗?”

“管仲只是圉人,只可以养马,医马之说,全是胡言!”

“师帅下的是死令!如此放血,一旦马死,校人是要殉马的!不可不可!”

众人一时慌乱无措。管仲冷冷地一言不发,全然不理,只对着朱毅施了一揖。

朱毅也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然而除了管仲之法,谁人还有医马之术?当下一咬牙,狠下心来道:“我信管仲!取箭来!”

管仲得令。待箭取来,刺破那马的右前蹄,又轻轻揉搓,马血便如硕大的汗珠砸了下来。用陶豆接住马血,足足接了满满一豆,管仲叫停,敷了一点止血草,用白布包好。管仲拍拍双手道:“不出三日,此马必好。”

朱毅看得胸中怦怦乱跳,仿佛放的是自己的血。众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片茫然,又将信将疑,都替朱毅捏了一把汗。

奇哉怪也!谁也不曾想到,仅仅过了一天,那马就如同往常一样食料了,而且午时也不狂躁了。朱毅大喜。三日期满,马儿健硕如初。朱毅不但捡回了一条命,还得到了师帅大人诸多赏赐。朱毅叹道:“管仲有神术,我当重谢!”

朱毅专邀管仲一人到自己帐中,入席坐定,痛饮一爵。朱毅道:“此一爵酒,感谢管圉师救命之恩!”

管仲道:“雕虫小技,校人不必放在心上。其实我只是从家藏书简中读到过一段马论,有感而发,临时决策,却从来不曾用过。我也为大人的头颅担心不已哪!”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朱毅道:“我早看出管子非等闲之辈,才学见识过人一筹,整个郑军中也是罕有的!管子啊,你怎么来这里养起马来?”(www.chuimin.cn)

此话问到了管仲的痛处。一时伤痛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又饮一爵,管仲叹息道:“无他。听说新郑正在招兵,我素有驰骋疆场之念,于是便来应征。管仲自信箭术可以百步穿杨,本以为到了军中可以登上兵车,做一个主射的车左,以后好跟随大军纵横捭阖!不承想被发到这里做了一个圉人。呵呵呵呵!”说完苦笑。

朱毅大惊:“原来如此!如此人杰岂可碌碌于马厩之中!此事全包在我身上!”管仲抬起头来,眼中放光。只听朱毅又道:“管子不知,你所医枣红马的主人师帅大人麾下共有五旅兵马,将近三千人,皆是郑国精锐之师。五大旅帅中,有一人名叫朱赫,正是我的同胞兄长。十年前,我们兄弟同到军中,我心软,看不得打打杀杀,只好养马。倒是我那兄长,勇猛好战,屡立军功,从小卒升到伍长,又升到司马,又升到卒长,如今终于做了师帅大人帐下的旅帅了!——此事我来周旋,可保管子到旅帅帐下做个武士,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管仲大喜道:“求之不得!感谢校人美意,容我日后报答!”

朱毅笑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救命之恩该怎么谢啊?!”

两人大笑,开怀畅饮。管仲又询问了一些军容军纪、近年战况,朱毅一一道来,管仲牢记于心。

三日后,朱毅领着管仲前往朱赫的大营。果如朱毅所说,真乃郑国精锐之师!但见营盘有章有节,军容严肃规整,校场上操练的武士左手持盾,右手操戈,进退有序,个个勇猛,喊杀之声震人胆魄,黄色的烟尘里,管仲一边走一边看个不停。朱毅问道:“如此威武,我大哥带兵,厉害吧?”

管仲答道:“颇合兵法。但还不够。”

朱毅一怔,只笑笑,也不再说。

守卫传报,两人入了大帐。管仲望见后帐摆满弓箭盾戈,有一人端坐于黑几之前,身穿甲衣,手握宝剑,粗眉大眼,面黑如炭,目光中似乎藏着冷电,令人不寒而栗。此人必是朱毅的兄长朱赫了。管仲心中暗道:“朱毅文相,朱赫武相,一母同胞,怎有如此天壤之别?”

两人拱手行揖。朱毅道:“兄长,这就是弟弟举荐的管仲,现为我营中圉师。兄长,管仲……”

朱赫伸手拦住,扯高嗓门道:“军中只有武士,没有兄弟!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个人留下,自即日起,便是我帐下一名武卒——听说你很有两下子,只是可惜啊,呵呵,和我兄弟一样,白面书生,太俊俏了……”

朱毅急道:“旅帅大人,管仲善于骑射,有百步穿杨的绝技,倘若担任车左,更能为军中效力。”

朱赫火道:“车左乃军中要职,非武士出身不可!管仲野人,初来乍到,岂能坏我军纪?休要再啰唆!”

朱毅又要求情,只见管仲咳了一声,示意打住,向前迈一步道:“管仲谨遵旅帅之命。”

朱赫威风凛凛道:“将你划拨在丙字卒中,找卒长报到去吧。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愿你好自为之!午后校场练兵,休要耽误!”

于是便如此安置下来。朱毅悻悻的,心中不快。管仲却乐道:“旅帅治军严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管仲乃野人一个,自然应从武士做起,旅帅当年不也是武士吗?校人勿忧。”两人就此作别。管仲由此开始了军旅生涯。

执盾操戈,校场操练,每日里汗流浃背,腰酸腿痛。管仲毫无怨言,比一般士卒更加刻苦,深得卒长嘉许。

练兵间隙,管仲常常对着兵车发呆,观察良久后在一块四方白布上画了一幅《兵车图》:车轴、车轮、车辕、车厢、车饰以及马匹配置,无不精细入微,仿佛是一幅兵车制作样稿。又画了幅《一乘图》:居中有兵车一辆,配有战马四匹。车上有甲士三人,御者居中,一边是车左射箭,一边是车右挥戈。兵车左右设步卒七十二人,车后又有二十五人。这幅一车四马一百卒的兵马图样,正是春秋时代一乘兵车的标准配置。彼时以车战为主,乘者,辆也,国家军事实力的强弱,均以车乘数目的多少来衡量。所谓千乘之国,便是兵马众多的大诸侯国。

再后来,管仲又画了一幅《鱼丽阵图》。十几年前葛之战时,郑庄公击败周桓王所使用的鱼丽之阵,始终是管仲心中的一团迷雾。此次练兵休息期间,管仲处处向老兵请教,终于弄得一清二楚,并将这种布兵阵法画出了图形。图成,管仲不由赞叹:“鱼丽之阵精妙绝伦,郑庄公不愧一代枭雄!”

军营里出了一个爱画图的怪人,众人皆视为异类,议论渐多。有赞的,有贬的,也有骂吃饱撑着的,此事慢慢传入了朱赫的耳朵。而管仲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为外界所动。

这日操练盾牌阵结束,其他兵士都躲进帐篷中睡觉,唯见管仲洗洗热汗,躲在树下一辆破车前,靠着硕大的车轮,掏出怀中的《鱼丽阵图》揣摩起来。不想朱赫带着两名随从出来视察军营,无意间走到这里,而管仲浑然不觉。朱赫诧异,高声叫道:“管仲!”

管仲惊醒,惊慌失措,慌忙起身,手中攥紧那图施礼道:“管仲拜见旅帅。”

朱赫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管仲,道:“听说你是一个爱画图的兵,先后画了三幅图,都是什么?”

管仲答道:“《兵车图》《一乘图》《鱼丽阵图》。”

“拿来我看!”管仲于是从怀中掏出那三幅图,毕恭毕敬交给朱赫。

朱赫托在手中,轻瞟了几眼,又翻着白眼瞪向管仲,将三幅图霍一下就扔出去,厉声喝道:“胡闹!白面书生就是白面书生,净画这种东西有个狗屁用?本帅告诉你:战场可不是画出来的,战场是打出来的!当兵的就一个字:杀!——杀杀!”说完嗤之以鼻,扬长而去。

管仲抬起头来,捡起三幅图于怀中揣好,将双袖笼于背后。有马鸣声传来,面前一溜战车呼啸而过,扬起长长的黄烟。管仲无奈地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暗暗叹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风云突变。几日后郑国兵马频繁调动,其中朱赫部骤然开拔到武父之地,管仲自然随行。朱毅带着手下马医也一同前来。

原来为着宋庄公贪图郑国金玉及城池之事,鲁桓公数次奔走调停。初时鲁桓公与宋庄公在扶钟相会,宋庄公不允,必要郑国割让三城。不久鲁桓公又邀宋庄公于谷丘之地相会,赠宋庄公白璧二十双,黄金两千镒并商彝一件,力劝宋庄公不要再做三城之想,宋庄公收了财物,半允半答,让鲁桓公等候回音。然而一去三月,音信全无。不得已,鲁桓公三邀宋庄公再次于虚龟之地相会,以定郑事。到期之日,宋庄公不至,只是派遣使臣传言道:“寡人与郑君自有约定,鲁侯无须插手。”至此,鲁桓公勃然大怒道:“匹夫欺人太甚!如此贪而无信,何以为君?”当下掉转车辕,至新郑与郑厉公商议伐宋。两君对宋庄公皆是忍无可忍,一拍即合!郑国与鲁国连兵一处,人马于武父之地集结。朱赫因为勇猛善战,被郑厉公擢升为伐宋大将。郑鲁联军士气极高,兵戈所指,势如破竹,未出几日,便已打到宋之睢阳。

睢阳城下,旌旗蔽日,杀气腾腾。郑鲁联军威武雄壮,左中右三军成“品”字形列阵。朱赫部居于左军,管仲也是一身甲衣,手执长戈,与所有武士一道,列队待命。

须臾,管仲望见郑厉公、鲁桓公并立于绣盖之下,各自驱车出列。郑厉公对着城头高声喊道:“请宋公答话!”

城头甲兵林立,旌旗中闪出一个魁伟将军,正是宋国第一勇将南宫长万。管仲并不认得南宫将军,但左有太宰华督,右有公子御说,却也都是故人。尤其公子御说身后,更有一故友,乃萧大兴!管仲于城下一眼便望见,心中欢欣不已。而萧大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城下敌营中杵着一个小卒,名叫管仲!宋庄公此时方知贪心招来横祸,羞愧难当,于是托病不出,将一切大事托付于华督与公子御说。

只见南宫长万应道:“子突,你赖宋公之助,方可以成为一方诸侯。今不思报恩,反而兴兵来犯母舅之国,你有何面目见宋公?”

鲁桓公哈哈大笑:“无颜见天下人者,正是贪而无信的宋公小子!匹夫何足道哉!”

南宫长万大恼:“胆敢欺我宋国无人!我当斩之!来人,备马!”

身后一将应声而出:“主将岂可轻动!看我一战挫其锋芒!”

南宫长万回首,见是麾下先锋猛获,当下令其出城迎敌。猛获率部众飞马出城,手握钢矛,嗷嗷挑衅。这边,郑将朱赫挥舞长刀,跃马出战。大战三十回合,猛获不愧是南宫旗下猛将,朱赫力不能敌。猛获求胜心切,撇了朱赫,竟直奔绣盖下郑厉公、鲁桓公而来。联军大惊,鲁将秦子、梁子从右军奔出,郑将檀伯从左军奔出,会合朱赫,一齐杀去。猛获以一敌四,愈战愈勇,好一番厮杀!管仲看得浑身冒汗!尘土飞扬之间,渐渐迷了人眼。猛获到底力不能支,不知何时被梁子一箭射中右臂,丢了兵器,滚落马下。朱赫一刀架于猛获胸前,猛获被俘。城上南宫长万惊呼:“不好!”华督便急忙传令鸣金收兵。然而为时已晚,猛获带去的兵车甲士,刹那间被斩杀殆尽,只有四五十个步卒逃回城中。

郑鲁联军欢呼不已,当下囚了猛获,收兵回营。

是夜,灯火如昼,睢阳宫中一片沉闷。宋庄公召集一班文武,商议对策。

南宫长万起身离席,嗷嗷火道:“猛获无能,挫我军锐气!明日待我南宫出战,定取他十颗人头回来!”

华督道:“能克郑、鲁者,非南宫将军不可!”

公子御说一声嗟叹,半晌不语。宋庄公观状,问道:“御说何故长叹?”

公子御说于席间行揖道:“御说愿向国君进一言:我宋国助子突为郑君,自是有功,然而贪要郑国三座城池并金玉财物,实乃太过。此为其一。其二,鲁国先后三次调和郑宋,其礼足矣;我宋国三次拒绝鲁好,其礼亏矣!宋国理屈有二,天下讨宋,师出有名,其中胜败不言自明。为今之计,不宜再战,应当遣使讲和,将郑国之赂就此作罢,则郑宋交兵自然平息。两国恢复旧好,彼此皆有受益。”

南宫长万道:“公子如何长郑人威风!兵临城下而讲和,懦夫!”

宋庄公也道:“讲和——晚了!被人家打了再讲和,寡人是需要拿黄金来讲的!郑国已经进贡的金子,难道要我再送回去!何况猛获将军还在郑国手里,这得要寡人出多少黄金哪!”

群臣附和,一片嘈杂。公子御说道:“战事不断,黄金终会得而复失!”

争论间,忽然,公子御说身后站立一人禀道:“猛获将军,宋之猛将,岂可不救!国君勿忧,臣有两全之策。”

宋庄公问道:“此是何人?”

公子御说答道:“此人名叫萧大兴,胆略无双,才智绝伦,现为我府中家臣之首。”

宋庄公道:“赐席。愿听君策。”

萧大兴道:“臣有以战求和之策。郑俘我宋将,我也当俘郑一将。今日一战,郑、鲁得胜则必生骄心;明日可遣一将营前搦战,诈败佯输,引诱敌军至城下。我军可在西门设伏,如此前后夹击,必获全胜。此战务必生擒一员郑将,意在以俘换俘。如此,再遣一使臣入郑谈判,重修旧好,郑宋风波可以平息,猛获将军也可以平安回营。”

萧大兴之策颇合宋庄公心意,众人也多赞同。宋庄公当下道:“就依此计而行。”当下点派将领,安排西门设伏诸事。至深夜,方才撤席散去。

次日辰时,郑、鲁诸将齐聚中军大帐,郑厉公正欲下令攻打睢阳。正计议间,营前忽然来了宋军一队人马,仅有兵车三十乘,为首一将高声喊道:“我乃宋国大将南宫牛,快快还我猛获将军!如若不然,踏碎营寨,片甲不留!”

南宫牛正是南宫长万之子。如果捉住南宫牛,则等于擒了南宫长万,宋军不攻自破。郑鲁军威正盛,诸将立功心切。郑将檀伯请命,便一马当先,出战南宫牛。各路人马列阵待命。却说郑国精锐之师悉数到齐,其中尤以朱赫部最为耀眼。朱赫当下对部众厉声训道:“今日定要攻克睢阳!阵前用命,无所畏惧!有不服军令者、临阵退缩者、贪生脱逃者,定斩不赦!”听得管仲等耳中嗡嗡作响。他第一次身临攻城之战,也是第一次听到朱赫关于“三不则斩”的军令。

不几回合,南宫牛佯装战败,拨转马车就逃。檀伯大叫“活捉南宫牛”,率众就紧追上去。朱赫见状,请求攻城。郑厉公立时发令。朱赫一挥手,所部便如猛虎一般向前奔去。不久与檀伯合兵一处,追到睢城西门。只见城门紧闭,南宫牛已逃入城中,而城头并无太多守兵。

“攻城!”随着朱赫一声号令,郑兵抬着云梯,疯了一般向城头攻去。城上乱箭如雨,又有檑木、滚石倾泻而下。管仲随在兵阵里,缩在盾牌后,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兄弟瞬间倒下。一箭穿心的,骨头断裂的,肩头淋血的,脑浆迸裂的,个个尚未走到城边,便已命丧黄泉。哀号惨叫之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惊胆战,步步惊魂。

“大丈夫岂可如此枉死!”管仲冷冷叹一声,就把心一横,“啊呀”一声,假装中箭倒下,就向后边滚去。众人如水一般前涌,管仲却躲在水下慢慢向后爬去。不巧,朱赫立在战车上奋力喊杀,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是不知那人是谁,朱赫是个刚猛的师帅,一向治军严谨,所率部众哪个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当下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混账!该死的懦夫,出来出来!出来——”

然而杀声震天,管仲根本听不见。管仲倒着爬到一辆残破的车边,见是宋军之车,车轮脱落,御者伏在车辕上已经死掉,到处都是湿湿的血迹。离前阵已远,这里相对安全,管仲于是扶着车轮站起身来。这一下不当紧,一刹那间,被朱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见朱赫大声喝道:“管仲!管仲!”但是管仲依旧听不见。

管仲回望,见郑军架起云梯,刚刚爬到城墙的一半。忽然,不知何处一声炮响,但见城头升起一面“宋”字大旗,无数手执弓箭的宋兵猛一下就冒了出来。管仲情知不对,当下大骇。左边一通鼓响,华督率一队战车从西门之左杀来;右边又一通鼓响,南宫长万率无数人马从西门之右杀来。两拨人马埋伏许久,只等郑军攻城一半,城头升旗鸣炮为号,便从左右夹击杀来。管仲登时醒悟了,当下竟不由自主喃喃自语道:“兵法三官。一曰鼓。鼓所以任也,所以起也,所以进也。二曰金。金所以坐也,所以退也,所以免也。三曰旗。旗所以立兵也,所以利兵也,所以偃兵也。”

郑军中了埋伏,三路夹攻之下,被杀得血流成河。朱赫也乱了阵脚,退也不是,进也不成,只顾着胡乱拼杀。南宫长万一入战阵,直逼檀伯而来。檀伯岂是南宫长万对手,十几个回合,便被南宫长万手到擒来,捆绑了押回后军。两军殊死搏斗之际,杀声惊天动地之间,管仲斜倚破车,呆呆不动,仿佛在战局之外,又仿佛在战局之内,又仿佛自己正在指挥战局,宋国、郑国、鲁国三国之军似乎无不得令听调,战场如棋,挥洒自如。管仲喃喃自语道:“径乎不知,发乎不意。径乎不知,故莫之能御也;发乎不意,故莫之能应也。”

大战正酣,又见鲁将公子溺、秦子、梁子率领鲁军赶来助战。原来郑厉公担忧宋军埋伏,特请鲁国之军赶来接应,还好来得及时。郑军来了援兵,精神倍增,疯狂反扑,迅速扭转了战局。双方均杀红了眼。睢阳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管仲观状,闭目摇头,喃喃自语道:“定一至,行二要,纵三权,施四教,发五机,设六行,论七数,守八应,审九器,章十号,故能全胜大胜……”

正沉醉间,不知何处掷来一条铜戈,砸在管仲脚下。管仲如梦方醒,发觉喊杀声渐弱,双方正在暗自退缩,眼看战事即将结束。管仲捡起那条铜戈,胡乱挥舞几下,找到人多的地方挤进去,归队。

须臾,双方罢兵。宋军撤回睢城,郑鲁联军也返回营中。此战两败俱伤,郑鲁联军折损一半,而宋军则十损六七。

郑鲁营中,陡然增了无数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管仲刚将一名伤兵扶了进来,正在水盆里清洗掌中血迹,但见朱毅慌忙进得帐来。朱毅道:“今日之战死伤众多,天幸管子安然无恙!我一直担心再也见不到我的马儿通了,呵呵!”

管仲莞尔一笑,就要与朱毅坐了说话。谁知,数名甲士破帐而入,一人道:“奉朱赫将令,擒拿管仲。拿下!”话音刚落,两条大汉如狼似虎,不容分说就将管仲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管仲连连叫道:“我犯了何罪,为何绑我?”

朱毅一脸茫然,悄悄问原因。那人道:“管仲临阵退缩,依律当斩!”

朱毅大惊失色。管仲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众人押着管仲回去复命。朱毅蹑手蹑脚,尾随而来。

入了帅帐,但见朱赫一脸铁青,目光如电,阴冷地望着管仲一步一步走来。朱赫淡淡道:“今日睢阳大战,两兵交接之际,管仲得令却不前,贪生而后撤,私藏阵后,冷眼旁观。此乃不遵将令,临阵退缩。管仲,你有何话可说?”

管仲垂头,低声应道:“无话可说。”

“倒是敢作敢当!”朱赫微微一笑,忽一下就咆哮起来,“管仲!你可知道你犯了死罪!我朱赫素来勇猛,所部人马也都是郑国一等一的勇士!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孬种懦夫!攻城之际,我号令在前:不服军令者斩!临阵退缩者斩!贪生脱逃者斩!你耳朵聋了吗?如此狂妄自大,目无军纪,我若不杀你,何以服众!来人,推出去——斩!”

“将军!”管仲伏地求道,“管仲初来军营,初听军令,初次随征,我……”朱赫伸手按下,不容管仲开脱,道:“我朱赫最是听不得书生口舌,既已认罪,无须多言!推出去!”

“将军开恩!”帐外一人哭着跑进来,朱赫回头,见是兄弟朱毅。朱毅伏地哭拜:“管仲之罪固然该杀。但念他是初犯,情有可原。知兵者非杀,知兵者主善。昔日大周武王起兵伐纣,攻克朝歌。商纣无道,自是当灭,然而纣王之兄微子素有仁德,神人共知,武王非但不杀微子,反而于商丘封地为微子建国,是为今日之宋国。周朝天下,宋国可以以天子之礼供奉商朝宗祀,武王何其善也!将军,管仲非是藐视军纪,实乃无心为之。管仲多才,刻苦勤勉,担任圉人之时多有功劳,件件登记在簿。何况……”朱毅说着,眼泪汪汪,“何况管仲也曾救人性命!那人非他,乃兄弟朱毅也!兄长,念在管仲有此微功,愿兄长心发一善,从轻发落……”

朱毅情真意切。朱赫虽然是个粗鲁武人,但肝肠柔软,最是看重兄弟情义。朱毅之语令朱赫动了恻隐之心。

左右将领深知朱赫、朱毅兄弟情重,平常也多得朱毅关照车马,也不约而同为管仲求情道:“朱校人言之有理,请将军从宽发落!”

朱赫沉默半晌,厉声道:“管仲罪不容诛,念在养马有功,众人求情,免去一死。但我朱赫帐下没有这等懦夫!来人,乱棍打出军营,永不再用!”

帐外甲兵得令,两支木棒就打向管仲,逼得管仲步步退出。朱毅噙着泪花,百感交集,暗暗尾随管仲出了帐去。

又有人传报,令朱赫速到郑厉公帐中议事。原来,宋国派萧大兴为使,入郑营讲和。双方军力均已耗损严重,宋国也不再索要郑国三城及其他财赂,郑国也达到了战争目的,虽然彼此暗怀鬼胎,仇怨已结,但是碍于眼前处境,只有双方互让一步,彼此才会受益无穷,于是一拍即合。又约定明日午时,将檀伯、猛获两人互换,而后罢兵休战,再结盟好。郑厉公允诺。

三日后,郑鲁联军撤出宋境。睢阳之战,于宋而言,萧大兴立了首功,宋庄公因此封萧大兴为大夫,驻萧邑。萧大兴由此发迹,此为后话。

却说管仲被一阵乱棒打出辕门,蓬头乱发,缩着身子,遍体伤痛,躺在地上。行棒甲士一顿冷嘲热讽,扬长而去。朱毅追了出来,情知管仲被逐出军营,于是叫人备了包裹,带了些吃用之物、路费盘缠等。

朱毅扶起管仲,略略整理。管仲只笑而不语。朱毅茫然道:“管仲入伍,勤勉异常。数月心血,不就是为了沙场之上建立功勋吗?然而睢阳城下,机会唾手可得,正是英雄大显身手之时,管仲为什么临阵退缩了呢?”

管仲端正衣冠,淡淡回道:“管仲之心,竖子不懂。”而后向朱毅拱手行了一揖,顺势接了包裹就走,显得毫不客气,也十分决绝。朱毅猝不及防,胡乱还了一揖,心中暗忖道:“你就这么走了?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当下对着管仲背影大声道:“我们以后还会相见吗?”

管仲再不言语,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径直向前,看那精气神,哪里像是带着棒伤之人!

孰不知,管仲咬牙忍着。

荒原莽野,空空荡荡,一条古道起起伏伏向前伸展,天地交接的一线,飞着一只哀鸿。数声凄厉叫声,飞鸿远去,于是连哀鸣之声也听不到了。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蓦然间,管仲眼角淌下两颗泪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天下之大,哪里是我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