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东西南北十三座城门皆被连称、管至父接管,宫城更是被严加管控。有一美髯之士于街道正中设酒十缶,遍邀行人来饮,一时应者云集。齐宫肃整,众臣被传入宫中朝见。大殿内,公孙无知居中,连称居左首,管至父居右首,其他国中大臣居下坐定。高子、国子俱为齐国世卿,地位最隆,乃齐国臣民之首,且两家还掌管着齐国至少一半的兵力。今日早朝,两人皆是称病不出,实则都是假装有病。两人脱履入室,摘掉披风,于火塘前落席入坐。......
2023-10-19
卫国朝歌,一时鼎沸。夷姜身死,其势如满地白薪,一触火星,爆出烈焰,转眼间大火就铺天盖地,无可遏制。
卫宣公懊悔不已,双手捶胸,但立时又转悔为恨——担心急子怨他逼死其母,有什么过激之举,此后父子关系将吉凶难测了!仿佛一夜之间,急子变得如鲠在喉,令宣公寝食难安,必要除之而后快。然而,急子只是暗里啼哭,不敢言,不敢怒,不敢怨,大事在即,犹若妇人。朝中文武多有吊丧,褒贬不一,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宣姜惊惧惶恐,躲在深宫,谎称患病,足不出户,但于夜间宣公枕席之侧,更加污蔑急子,誓要连急子也灭了方才心安。
夷姜之死,令国中众人皆感棘手,个个谨慎之态溢于言表。满国阴云中,唯有一人热血沸腾,捋袖出手,跃跃欲试,急切之情难以阻遏!——正是公子朔。
公子朔喜道:“机会来了!”
是日早朝,大司马禀道:“齐国僖公欲征伐纪国,想请卫国出兵相助,灭纪之日,同分疆土。”卫宣公一时犹豫不决,只道当下卫国正逢夷姜之丧,兵戎之事,暂不适宜。
公子朔早探得明白,待散朝后,便直入宣公内宫,说是有国家大事要禀。内侍传报,公子朔小心入内,见宣公于玉几之前端坐,正阅一堆书简。
公子朔恭敬道:“拜见父侯!请父侯摒去左右,孩儿有机密国事,刻不容缓。”
宣公依旧低头阅简,并不言语。右手轻轻一挥,左右尽退。公子朔道:“大事不好!世子急子要杀父侯!——急子痛恨父侯逼死了生母夷姜,于夷姜灵前发下重誓,必要手刃父侯!此一幕被世子家仆南壁子目睹,南壁子以国家大义相劝,急子非但不听,反而将其毒打半死,扔在城外河边。孩儿出城游猎,不想救了南壁子,是以知之。事关父侯与卫国大计,孩儿片刻不敢耽搁,特来相告。”
卫宣公大惊失色,将手中书简弃于案上,道:“果有此事?急子,焉敢弑君?”
公子朔道:“千真万确,父亲勿疑!有南壁子为证。父侯乃一国之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切不可因不肖之子而铸成大错……”
卫宣公冷色问道:“你兄长此举,你如何看?”
公子朔对答如流:“自古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可以令臣死,父可以令子亡,岂有逆反之理?世子哥哥乃是死罪!”公子朔又低声道:“儿臣还有一言,今日不得不说,父侯勿怪——父侯一生,终有新台之丑……新台乃父侯与急子之间一团血腥烈火,时日越久,烈火越发不可收拾……被火燃者,父乎?子乎?……”
“新台”二字令卫宣公顿时一头冷汗。公子朔之言,正戳中了宣公毕生痛处!身为父亲,却夺了儿子之妻,如此丑行与罪恶,宣公岂能不知?然而宣姜绝色,实在令人痴迷,即便死于美人脚下也是无憾,何况什么父子反目!这一枚难言的毒刺扎宣公已经十几年了,父子早已不是父子了!他早就视急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又如何再禁得住公子朔母子二人日夜撺掇,火上浇油?当下心头又起恶念,冷笑道:“天幸我尚有寿、朔二子,这卫国江山,日后便是你们兄弟的了。”卫宣公离席起身,拂袖于后,背着脸于堂中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道:“急子!急子,急子……”只一个劲儿地念叨个不停。看似无奈念叨,实则是下死令,只是不愿明言罢了。
公子朔狡猾聪慧,早已心领神会,朝宣公背影道:“朔愿为父侯分忧!齐卫乃盟国,今齐侯伐纪,征兵于卫,父侯理当应允。当遣一人为使,到齐国约定伐师之期。只是……眼下卫国与齐国之间的道路颇不太平,据说盗贼横行,常有杀人越货……为国使者,也有可能路遇贼人,身首异处,再也回不来了……派何人为使?请父侯……斟酌!”
宣公依旧背着身,冷冰冰道:“齐国的事,准了!使齐事关重大,非其人不得其用,朔儿,你举荐个人来。”
“急子乃卫国储君,非他不可!”
“准!”宣公恶狠狠应道。但见他回转身来,满目凶光,瞪着公子朔。
公子朔淡定无畏,静静地拱手道:“谨遵君令。”宣公沉默,听得公子朔奉命,便踩着碎步,入内去了,身影转至屏风之后,隔屏又传来阴森森一句话:“此事交由你办!提急子人头来见!”
那话透着刺骨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公子朔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来,对着屏风行揖,又道:“朔,得令!”而宣公早已退去许久了。
次日早朝,文武齐聚,宣公纵论朝政,决议助齐伐纪,并命急子为使,令其明日启程入齐,商议具体战事。宣公又当着满朝文武,授之以白旄。急子诺诺领命,跪接白旄。白旄乃是商周时期的一种军旗,用以号令三军,乃是军权之象征,只因这种旗帜专以白色牦牛尾为饰,故有白旄之称。
左公子泄一心向着公子寿,想到齐国乃公子母舅之国,出使齐国乃结以外援的良机,对公子寿日后前程大大有益,当下谏道:“世子乃国之储君,未可轻动。不如遣公子寿使齐,更为妥帖。”
宣公喝道:“寡人言出必行!岂可更改!不得再有妄议!”
朝会未散,公子朔便已得到急子入齐的消息,于是召心腹瓠青、公孙黑二人于密室商议。公子朔道:“大事已定。急子出使,必走黄河水道,于莘野渡口登陆,然后进入齐境。故莘野乃急子必经之要地!公孙黑率众死士即刻起程,先行赶到莘野设伏,记住:手执白旄者乃急子也,你等要取了急子首级并白旄前来复命!定有重赏!”
公孙黑道:“养兵千日,正为今日!”拱手领命而去。
公子朔又对瓠青道:“管仲这支箭也该射出去了!你火速去见管仲,亲传本公子之令,就说……就说急子死后,公子寿对卫侯心怀怨恨,有弑君谋反之举。特令管仲暗中监视,搜罗铁证!”又在瓠青耳边特别嘱咐了几句。瓠青赞道:“公子高明!”也拱手领命而去。
二人离去,公子朔于暗室内施展双臂,似要将大好河山揽入怀中。“借母亲之忌除掉夷姜,彰父亲之丑除掉急子,然后再借急子之死除掉公子寿,计谋连连,环环相扣,如此这卫国江山,舍我其谁!我真乃乱世奇才,卫之枭雄!”公子朔止不住高声自夸,得意忘形!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散发出一阵阵诡异而狂放的少年的笑声……
管仲受公子寿差遣,正有世子府的公务要外出。掩了门,正欲走,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瓠青“呵呵呵呵”拍了肩膀,当下不容分说,管仲被半搂半抱又推回了房中。
瓠青神神秘秘掩好门,四下一瞅,见房中确实再无他人,笑道:“今有一套荣华富贵,送上管子之门,不知肯要否?”
管仲一怔,满脸疑云,并不搭话。
瓠青逼问道:“怎么——不要,还是不敢要?”
管仲哈哈一笑:“大丈夫立世,岂会与富贵有仇!瓠兄请讲。”
两人遂于案前对席而坐。
瓠青猛一下变了脸色,冷傲道:“管仲听命!传公子朔之令:世子急子死后,公子寿对卫侯心怀怨恨,有弑君谋反之举,特令管仲暗中监视,搜罗铁证!”
此话令人毛骨悚然!管仲顿感事关重大,其中必有蹊跷!当下忽然一笑,装作儿戏一般,摇头试探道:“瓠兄笑谈,可谓地动山摇!世子康健如神仙一般,如何就讲急子死后?又如何生出公子寿要谋反?天大的荒谬!哈哈哈哈,瓠兄戏言……风马牛不相及!”
瓠青拍案喝道:“管仲!休要放肆!你是个聪明人,公子朔厚赏栽培,之所以送你到公子寿身边,正为眼下取公子寿项上人头!——公子朔器重于你,正要与你谋一件大事,特差我实言相告:明日急子使齐,莘野之地,公孙黑率众多甲士执戈以待,红油木匣专盛急子之首,此所谓‘急子死后’。公孙黑除了急子,下一步便是要你管仲制造谋反罪证,再除掉公子寿,此所谓‘公子寿要谋反’。二人皆死,继之便是公子朔继位为君,你我皆为开国元勋!公子朔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神机妙算一般!我来时,公子朔言道,‘管仲这支箭也该射出去了,下面就看管仲的了!’”当下,瓠青将公子朔之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管仲大惊失色!公子朔城府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狠,心肠如此之毒,为了谋得国君之位,竟不惜要杀掉自己的两个哥哥!这哪里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笔!此公子,乃疯魔!
管仲初到卫国,本以为公子朔礼贤下士,可为一代明主,哪知乃是以财货收买人心,打着君子旗号做着奸贼勾当!此刻管仲不由想到,前时公子朔派瓠青到颍上家中送金银,当时把自己感动得要死,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今时!公子朔骗了自己!而自己在浑然不觉间,已经助纣为虐,步步沦陷,险些铸成千古大错。
管仲背脊发凉,气愤难抑,正色斥道:“好一个阴险公子!国君之位,国之重宝,民之所托,岂可轻传!或传于长,或传于贤,古有定制!公子朔为一己私利,不惜牺牲同胞性命!如此阴毒之辈,一旦得国,岂不要祸乱江山社稷!公子朔,乃乱臣贼子也!——天幸瓠青及时相告,令管仲迷途方醒!管仲决不与乱贼为伍,请勿多言!”
瓠青断然想不到管仲会如此说,当下又是惊诧,又是羞愧,又是恼怒,猛然拍案斥道:“你一个外乡野人,布衣草民,因公子朔之厚恩,侥幸在卫国谋得一席之位,你也配议论公子短长!管仲你听着,你眼下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尊公子之令而行,建功立业取富贵;其二,非公子之友,便是公子之敌!公子可谋世子之命,可谋国君之位,你一个小小管仲,蝼蚁一般的小命,又何足道哉!我劝你想想清楚——你已入局,富贵贫贱,生死荣枯,全在你一念之间!”
管仲一脸正气,神色逼人,慢慢贴近瓠青面前,一字一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瓠青怒而起身,冷笑道:“不识时务!你会后悔的。”当下嗤之以鼻,言尽于此,摔门离去。
瓠青驾起马车,如一袭北风,倏而就吹到公子朔面前。适才管仲言论,瓠青直言禀告。公子朔听后出奇冷静,阴笑一下,道:“好一个狂妄布衣,众皆为我所用,偏偏这个管仲不给脸面!如此,休怪我翻脸。”
瓠青又道:“公子谋划内情,管仲全知,只怕会坏了公子计划……”
公子朔一脸阴沉,道:“不怕。管仲乃是我暗藏在寿哥哥身边的一支冷箭,他自没脸向寿哥哥报知内情。即使他讲,我那满肚子妇人之仁的寿哥哥,又如何肯信?管仲两难之间,我已抢先得手!一个外邦门客,能翻起什么浪来!”公子朔说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当此非常之时,万事务须谨慎!快随我来。”公子朔领着瓠青,幽灵一般钻入密室中去了。
这边,管仲忧心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十步化作五步,衣袂生风,步履如梭,就到了公子寿堂中。公子寿从未见管仲如此急迫,问道:“可是从世子哥哥府上归来?世子可有急事?”
管仲施揖,秉道:“非常之变,急如烽火!请公子撤去左右。”仆人应声而退。刹那间,管仲忽然想道:公子朔经营的急子之祸,自己被卷入的公子寿之局,这两桩大事如果一并提起,只怕公子寿半信半疑,方寸更乱!稍有犹豫,便会错失良机,悔之晚矣!不如隐去后者,先救急子,再做计较。当下道:“世子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明日世子启程入齐,行至莘野,早有公子朔埋伏的死士恭候,必要斩杀世子之头!”当下拣要紧的细说,又提到在公子朔门下那夜,误撞公孙黑,谎称醉酒以脱身等事,惊得公子寿失魂落魄,哑口无言。
公子寿叹道:“我相信管子是真言!以往,朔与母妃每每谗言于世子哥哥,时时逼着我取世子而代之,朔又屡屡招贤纳士,其中深意,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唉……急子哥哥的祸事终究还是来了!只是……只是兄弟相争,手足相残,我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言罢泪下。
管仲道:“公子仁心,真乃君子!但自平王东迁以来,天下大乱,宗族内斗屡见不鲜,王权之争也是血泪斑斑!——此万急时刻,非落泪之时!明日卯时,世子发舟,恐怕将是一去再不能复返!公子当快下决断!”
经此提醒,公子寿慌忙拭泪:“我心中已然一团乱麻,急子哥哥宽厚严谨,从未失德,不应遭此无妄之灾,请管子赐我救人之策。”
管仲道:“我朝先祖古公亶父迁民于岐下,始有周业。古公亶父生子三人: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幼子季历,三子皆是人杰,而以幼子季历最贤。晚年时,古公亶父欲传位于季历,而不是太伯以及虞仲,可谓传贤不传长。两位兄长太伯、虞仲为避免兄弟相争,借口外出,结伴避乱,远走于东南。后来,季历顺利继位,成为一代贤君。季历之后,其子昌继位,便是我大周文王!而当年远走他乡的太伯、虞仲兄弟也于江南开创了吴国,真可谓兄弟让贤,千古美谈!——所以,管仲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溜之大吉!世子明日启行,勿要顺水东下入齐,可掉转船头,逆水西上以至于周。卫国与周室素来交好,犬戎大闹镐京之时,卫也是勤王救驾的一方诸侯,居功甚伟,更何况卫国公子黔牟又是今日周王之婿!世子如果入周,必可保平安无恙。先保我身,别图后计!”
公子寿恍然大悟道:“对对,当劝急子哥哥远奔周室,正好借入齐之机以逃脱!事不宜迟,我当速见急子哥哥。”言未毕,起身便走。一时太急,左脚立足未稳,险些摔倒。管仲扶住公子寿臂膀,叮嘱道:“此事务必妥善而行!当下乃卫国二公子竞技——朔公子正缜密算计要杀人,寿公子需风雨不露可救命!公子,你可明白?”
“多谢管子提醒,我当机密行事。”公子寿道,慌慌张张就出门去了。
望着公子寿踉跄而去的背影,管仲默默自叹:“公子寿仁则太过,智则不足。公子朔才智双全,然而其心太过阴险狠毒!宣姜夫人绝色佳人,如何生出正邪迥异的一对奇葩兄弟!真是旷古奇闻啊……”
公子寿片刻也不得喘息,径直向世子府奔来。跑到半路,忽然想道:“不行,管仲也是一己之言,我应该更相信自己的兄弟才对,应当先找朔弟问个明白。”于是转道去寻公子朔。到了公子朔府,却发现这个弟弟升天遁地一般,踪影全无,府上也是更无一人知晓,公子寿连连叹息不已。
公子寿又转道新台,想找母夫人问个明白。时宣姜正于铜镜前梳头,闻公子寿质问,先是一惊,继之只淡淡一笑,仿佛殷红的桃花风中轻轻颤了一下,道:“此事是也。莘野定计乃你们父侯宣公的主意,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如此甚好,急子去了,我的寿儿才可以顺利继位!卫侯也是用心良苦,也是为我母子消除后患……我儿……我儿当严守机密,切勿泄露……”公子寿无论如何想不到母亲大人会有如此一说,霎时惊得面色煞白,目瞪口呆,恍觉置身冰窖,通体寒透一般,情知父亲、母亲与弟弟做局已定,再劝谏也是毫无意义,当下只黯然嗫嚅了一句:“虎毒不食子啊!”便冷冷地蹿出宫门,撒开双腿,疯一般朝世子府上飞奔而去。
宣姜一时无奈,失魂落魄呆坐半晌。
世子府中,急子与几个仆人忙作一团,正在准备出使齐国的行装,见公子寿破门而入,便要行揖问好,不料却被公子寿不由分说,一把拖到了内堂深处。公子寿惊道:“大事不好!”便火急火燎道出了莘野之凶。公子寿又道:“莘野断不可去!哥哥明日假装入齐,登舟后可反向而行,西走洛邑周室,暂避一时。哥哥切莫迟疑!”谁知急子闻言,竟然面如死灰,纹丝不动。
公子寿迷茫:“怎么,世子哥哥不信我?”急子一声长叹,缓缓道:“父侯与朔废我之心由来已久,唯寿弟对我情同手足,始终不渝!兄弟之言,我岂有不信之理?——我信!但,我只去莘野。从父之命,即是孝子;弃父之命,便是逆子。急子视忠孝为根本,断不做逆子之辈。卫国乃我生身之国,母亲又刚刚入土,魂魄尚不得安宁,我岂忍弃之。急子宁在母国求死,绝不于异国贪生!弟之好意,急子拜谢!”言罢恭恭敬敬对公子寿行了一礼。公子寿一脸茫然。
把公子寿冷弃,急子出了内堂,缓缓而行,神色漠然,步履从容,视死如归一般。见到刚才忙碌的仆从,急子又缓缓命道:“一行人整装完毕,今夜于河畔舟中下榻,明日早发!”催令急急,好似担心抵达莘野太晚!
公子寿悻悻告辞,出得府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急子已死,遍地哀号,公子寿禁不住泪珠滚滚淌下。“此万急时到,非落泪之时!”忽然管仲之语在耳边响起。公子寿顿住,执袖拭去泪痕,止住哀伤。谁想一个善念,遂使心中生出一个计策来。公子寿心中暗自道:“急子哥哥仁人,我必救之,我当如此这般……”回去后独自安排调拨已定。就连管仲也以为急子是西走周室,当下心中略安。
寒鸟哀鸣,夜色如烟。河面上浮起一轮冷月,亮如霜雪。渡口树影婆娑,几株百年大柳底下,若隐若现藏着两只行船。其一为急子行舟,携有白旄、国书等使团用物及随从七八人,黄昏早到。其一为公子寿别置小船,载有美酒佳肴,另有管仲和一仆人。公子寿设宴,特为急子饯行,并令管仲作陪。
公子寿移舟,跳上急子船头,又命仆人将酒菜搬入急子舱中。船舱颇大,灯火明亮,左边舱壁上悬挂着卫侯亲赐的白旄,白旄下面横卧着急子的贴身佩剑。三人围酒而坐,急子入上席,公子寿居左席,管仲坐右席。屏去仆从,再无旁人。
公子寿先为急子斟酒,道:“特备小宴,为兄长饯行。”
急子道:“君命在身。不敢饮,恐误了行期。”
公子寿道:“离别之酒,兄长也不饮吗?”话未出口,鼻翼颤动,早有泪珠滚下,落于爵中。
话有弦外之音,急子如何不知!当下双手持爵就要饮,公子寿拉住,哭道:“酒已污!”
急子笑道:“兄如爵中酒,弟如爵中泪!我正要饮下我弟之深情!”说罢,举爵一饮而尽。
管仲百感交集,从公子寿手中接过酒器,继续为席间添酒。公子寿拭泪,亦笑道:“兄长多饮几爵。”于是又饮。
急子道:“我敬弟弟古道热肠,但愿你我来生还可以做嫡亲兄弟,至亲手足!”
公子寿接道:“我亦愿如此。只是别再生于这富贵王侯之家!我愿与我兄荷锄耕田,逍遥山野!”于是又饮。
公子寿又道:“今日之饮,兄弟永别!为我殷殷之情,兄长自当多饮几爵!”
急子道:“敢不尽量!”于是又饮。
管仲惊诧,暗暗从中窥得事情有变,但见公子寿一个劲儿地朝自己使眼色,便低头不语,只顾频频添酒。
两人愈饮愈酣。公子寿心中有数,暗暗留量。而急子情不能自已,举酒便是鲸吞。饮至半夜,急子早烂醉如泥,仰卧席上,鼾声骤起,睡态如婴孩一般甜美。
见急子沉沉睡去,管仲方启口问道:“席间疑虑颇多,早已急不可待。敢问公子,可是事情有变?可是世子不愿入周?”
公子寿整整衣冠,面向管仲郑重施礼。管仲惊讶万分,慌忙还礼。
公子寿道:“管子请受我一拜,我有大事相托。日间入府苦苦劝谏,而世子哥哥宁从君令以死,不愿逆父之命以生,此真仁人也!倘若急子哥哥死于途中盗贼,父侯立我为嗣,我又有何面目面对卫国臣民!子不可以无父,弟不可以无兄!我愿代急子哥哥先赴莘野,替兄以死,如此则我兄必然可以获免。父侯也是血肉之躯,闻我之死必有醒悟,则急子哥哥可以照常继位,一场祸事消于无形!但愿父慈子孝,兄悌弟睦,家国两便。如此,公子寿一躯之死,足矣!”
“公子万万不可……”管仲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公子寿竟要代兄而亡!管仲以为人生可贵,生命至高,不到山穷水尽,最后绝境,都不值得轻言生死,以命相抗。当下正要劝阻,却被公子寿死死挡住,“管子之意,我心中尽知,请勿多言。且听我说:这里有两份简书,一并交与你。一份是我与兄长的诀别遗言,一份是我向世子哥哥举荐管子的荐书。我死之后,世子见到这两份木简,定会重用于你。管子有姜尚之才,伊尹之术,不可屈居于我那个阴险的朔弟门下,正当辅助世子君临天下,以安卫国社稷。如此,我死也值得了。”
管仲双手颤抖,接过木简。灯火闪耀,字迹清晰可见。一支简上写着“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来生相约,再续前缘”,另一简上写道“管仲大才,荐于兄以成大业”。
公子寿又嘱咐道:“我们兄弟间的曲折恩怨,管子可找朝中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相助,以达于父侯,愿父亲可以偿我所愿。还有,汝等要尽心辅佐世子登基,且勿令公子朔继位!朔,卫国心腹之患!然而朔也是我的兄弟,还是你的故主,还望管子悉心调教,以使朔改弦易辙,做个正人君子。”
管仲听得落泪,心中一片酸楚,哽咽道:“公子之托,管仲敢不尽心竭力!呜呼!卫国何国?——一公子何其仁,一公子仁上仁……”
公子寿会心一笑:“让管子见笑了。诸事已毕,我与管子讲几件趣事可好?”当下论及孩童时期,急子与寿、朔三兄弟之间嬉戏玩乐之事,彼时天真无邪,血浓于水,阳光是明媚的,日子是梦一般的,何其令人神往!公子寿笑容可掬,细数往事仿佛如昨。管仲也听得破涕而笑。
酒香灯影中,白旄铜剑下,早已醉卧于船舱中的急子越睡越甜,脸上浮起的笑意犹若三月春风里的童年。
晨曦初露,水面泛起亮光,岸边的柳树上,三五只白鸟争鸣几声,就前后相随飞走了。公子寿凝视一眼熟睡中的急子,从船舱壁上取下白旄,大声道:“时辰已到,就此别过!”言罢,起身出舱,几个箭步就跳上自己带来的船只,又将白旄系于船头杆上,眼看着那白旄在晨风中抖了又抖,像雏鸟的翅膀跃跃欲试却又总舒张不开。公子寿一挥手,便命两个仆人发舟。
管仲追出舱去,见公子寿昂然立于对面那只船头,微弱的晨光中,背影黝黑如同一尊石头。仆人已打起竹篙。管仲伏于甲板上,双目垂泪,恭恭敬敬三揖三拜,高声道:“仁者天下无畏,春秋大义灿然!管仲送别公子!公子一路走好!”
公子寿笑,并不回头,只呆呆凝望着前方那两岸野树,一片水光。须臾间,船儿驮着公子寿,伴随着响亮的水声,一摇一摆地向东方红霞中驶去了。
急子好酒,酒量也大,醒酒也早。阵阵鸟鸣声中,急子睁开惺忪睡眼,半起身,抬头望,见舱外红日蒸腾,河面如火,有一个黑影正背对自己端坐船头,那人正是管仲。急子伸一下懒腰坐起,唤道:“来人来人!昨夜这酒好沉。”
管仲应声入内,舱尾立时也进来两个仆人。“管子还在啊!定是寿弟不放心于我……”急子一边说着,一边朝船舱壁上瞅去,突然发现壁上只有一柄悬着的佩剑,唯独少了卫侯亲赐的白旄。急子大惊失色道:“白旄……白旄!白旄哪里去了?”
慌得两个仆人躬身就去寻找。这当儿,管仲“扑通”一声跪于急子面前,将一片木简高高捧过头顶,红着眼睛道:“世子请看!”
急子接过,见是公子寿手书,“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来生相约,再续前缘”。急子惊得面色煞白,呆了半晌,怒斥管仲道:“我弟必是盗了我的白旄奔赴莘野而去!我弟为何要代我前行!莘野吉凶难测,乃虎穴狼窝,我之罪孽为何要我弟代偿?你身为我弟家臣,为何不阻拦住他?——哎呀,昨夜寿弟舟中设宴,原来并非送我,却是自己为自己饯行!我好糊涂!糊涂啊……”急子连连以手击案,怒吼道:“来人来人!快快发舟!发舟!”
又有两个仆人慌忙进来。只见管仲拽住急子衣襟,厉声劝道:“不可!世子万万不可!公子寿天色未亮,即已动身,此时怕是已到莘野,若有灾祸,恐怕一切已晚。世子不可再行险地,否则悔之晚矣!如此公子寿一番良苦用心,岂不付之东流!世子啊,卫国有二贤公子,一公子已去,难道另一公子也不得保全吗?”管仲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眼里满是泪花,直直地盯着急子。
岂料急子是个犟牛秉性,当下大怒道:“我主意已定,必要追上我弟!你是何人,胆敢阻拦于我?”
管仲见急子如此说,当下不由暗暗叹道,“又是一个拘泥小节、不惜性命的!”当下掏出另一片简书,递与急子道:“管仲何人,世子再看。”
急子接过,“管仲大才,荐于兄以成大业”。一溜公子寿的亲笔字迹映入眼帘。须臾间什么都明白了,急子道:“既是寿弟举荐,我自然不会怠慢。既入我门下,自当听命于我。管子啊,莘野之地我自熟悉,此时发舟,火速追赶,一切还来得及。否则我弟必被贼人误杀!倘若我弟因我而死,急子断不再苟活于人间!”
“世子!世子何其太仁!”管仲急火攻心,正色道,“世子这是执意要去送死吗?世子与公子寿前后争死,莫非是要将卫国江山拱手让与朔这个阴毒少年吗?兄弟个人之仁,不过小仁;国家万民之仁,方是大仁!愿世子以大局为重,忍一时之艰难,谋长远之大业!切勿再赴莘野犯险!若世子执意要去……”管仲眼明手快,唰一下拔出舱壁上的宝剑,自横于肩上,凛然道:“请先斩下管仲之头!管仲若不能劝谏世子,有负公子寿重托,与死何异!”(www.chuimin.cn)
急子一愣,正视管仲良久,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万千感慨之色。急子静静道:“得管子如此,我们兄弟足矣!管子言之有理,莘野不去了,我们即刻返回朝歌,别图后计。”一边说,一边从管子肩上轻轻拿下佩剑,缓缓插入鞘中。急子又扶管仲起身,管仲心中渐安。
忽然,急子猛一下换了一副面孔,喝道:“来人!将管仲绑了,死死缚在渡口柳树下!”管仲大惊。当下不容分说,四个粗壮的仆役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将管仲捆个结实,就要推出船舱去。管仲连连叫喊,大呼:“世子不可再错!不可再赴莘野,不可……”尚未喊完,就被人拿来一团葛布将嘴堵上。
急子拍了拍管仲的臂膀,微微笑道:“好管仲,得罪了,容来生再谢罪。为救我弟,命何所惜!”又朝水面一挥衣袖,大喝一声道:“开船!”
管仲被推到岸边,牢牢捆在一株大柳树下,手不得动,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急子率领众人,驾舟离去。人已逝,水空流,管仲心中无奈苦笑道:“入卫不过半年,无奈卷入旋涡之中。先辅公子朔,公子朔送走我!又辅公子寿,公子寿弃了我!再辅世子急子,急子也撇下我独自寻死去了!哈哈哈哈,一个一个都不要我了……”忍不住闭目摇头,连连哀叹,两行热泪涔涔而下。
急子忧心如焚,频频催促,众仆敢不卖力,于是舟行如箭,比往常速度快了一倍。谁也未料到,急子快舟竟与公子寿小船前后相差无几抵达莘野之渡。急子伫立船头,急欲登岸,早望见渡口一片繁茂的芦苇荡中,泊着一只小舟——正是昨夜公子寿自带的那只船!“是寿弟的船!”急子喜出望外。
逼近渡口,却见那只船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连同白旄也是影踪全无。急子心中暗叫“糟糕”,急忙跳上岸来,鞋子早被河水浸个湿透。众人也随之登岸。
不想未出十步远,左右芦苇丛中忽然跳出二十几个武士,个个黑衣蒙面,手执刀箭长戈,杀气腾腾,如狼似虎,将之团团围住。为首一人仰头大笑,狂妄得意之状溢于言表——即使不蒙面,急子也认不得他,正是公子朔暗暗蓄养的死士头领公孙黑。
原来公孙黑按照公子朔谋划,率众死士率先到达莘野渡口,隐藏于岸边的芦苇丛中。那片芦苇广大茂盛,正是藏身之所,只是视野不甚清楚。却说公子寿先到,他执意要替兄而死,于是特意手执白旄,昂首挺胸率先弃舟登岸,走在前头。公孙黑与死士们依照“执白旄者即是世子急子”的嘱托,对准耀眼的白旄便是乱箭齐发。一阵矢雨后,可怜公子寿万箭穿心,伏地而亡,那两个仆人也一并被射死。公孙黑走近,却发现执旄而死者,并非急子,却是公子寿!那公子寿浑身是箭,伏尸荒草之中,而嘴角依然含笑。公孙黑惊诧不已,不由叹道:“不好,杀错人了!”
已然杀错,一切无可补救,公孙黑索性砍下公子寿头颅,盛于木匣之中,准备回去向公子朔交差。又将白旄偃旗收好,此为领赏信物,自然是万分重视。众人将那两个仆人弃尸河中,又将公子寿无首之尸拖于芦苇丛中隐蔽——毕竟是卫侯之子,众死士还是觉得应该留下尸首。“反正急子与公子寿都是主家要铲除的,虽然杀错,但毕竟除掉一人,终究大功一件!”公孙黑如此一想,眼角尽是得意之色。安排妥当,正要率众撤离,忽见河面又有一只大船飞一般驶过来,太过突然,似有不妙,公孙黑一声令下,众死士又迅速潜入芦苇荡中,以观动静。
船泊了岸,有人急不可待,踏水走了上来。这次公孙黑双手拨开芦苇枝叶,睁大眼睛看得真真切切——急子来了!真是如梦一般!这种幸事哪里去找?公孙黑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孙黑打一个亮哨,众死士如凶神恶煞般从芦苇丛中冲出来,将急子及其随行仆从等人围住。
这次公孙黑将自己的蒙面巾往下拽得老低,用饥渴的眼神将急子从头到脚看得真真切切,分分明明——果然,眼前人物正是卫国世子急子!公孙黑忍不住狂笑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短刀得意道:“天助我也!老天是要黑某一日之间连立两功啊,躲都躲不掉!哈哈哈哈!”话锋一转,又阴森森、冷冰冰说道:“今奉卫侯密令,专取急子首级!公子,请吧。”
急子一脸漠然,仿佛生死与己无关:“我头在此,壮士勿急。死前我有两个心愿,还望成全。其一,我有罪于父,父侯要杀者,急子一人耳!这些仆人均是无辜,望壮士怜悯,放条生路。其二,我弟公子寿,现在何处?请来一见,死而无憾。”
公孙黑一挥手,死士们让出一条路来,那七八个仆人早已惊惧难安,慌忙间逃命去了。公孙黑又一挥手,一名黑衣人捧着一个红木匣子置于急子脚前,公孙黑道:“公子寿在此,世子请看。”
急子跪在木匣跟前,双目垂泪,心如刀绞,颤颤巍巍揭开盖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陡然间就扑入眼帘。鬓发凌乱,嘴角含笑,血迹斑斑而依旧未干,口中似乎一如昨夜席间轻唤着“急子哥哥,急子哥哥……”。急子毫无惧怕,心中只觉得寿弟犹生,只是藏于匣中而已。急子探出双手,为其理了理乱发,慈笑道:“好弟弟,昨晚你设宴为兄饯行,可惜现在我无酒敬你上路……弟弟已经替兄而死,兄岂忍让弟一人独行!好弟弟,你阴魂不远,哥哥追你也快……”于是将木匣盖好,以之为枕,挺身仰卧,对天一阵微笑,缓缓道:“壮士误杀公子寿,必是死罪,可速斩我头,献于卫侯以赎误杀之罪。急子虽死,犹可救人一命,不亦仁乎……寿弟,寿弟,我的好兄弟……”言罢闭目,引颈待戮。
公孙黑冷冷一笑,手起刀落,人头滚地三尺远,在一块青石边止住。死士们雷动狂笑,同贺“大功告成”,将急子之头盛于另一个木匣之中,又将急子之尸拖于公子寿尸处,折些芦秆草草覆盖。公孙黑得意扬扬,呼哨连连,众人也随之起哄,响亮的口哨声越传越远,惊得芦苇荡中无数野鸟群飞而去。
公孙黑带上两个木匣,一面白旄,将藏于暗处的车马牵出,率众死士从陆路乘车返回,找公子朔领赏去了。
得知公孙黑阴差阳错竟然连杀二公子,公子朔大感意外,又喜又怕。喜的是两大劲敌已除,王位自然非我莫属,正可谓求之不得!怕的是一日间卫国连死二公子,朝野震荡,必有重裁,不知前途吉凶若何。
公子朔厚待莘野众人,当下又将府中私蓄死士共三十余人悉数遣出城去,另择地方秘密安置,独留公孙黑一人在身边听用。
却说管仲被缚在树上半日,偶遇一对渔夫兄弟驾船捕鱼,管仲摇头踢腿,用被堵住的嘴巴闷闷呐喊,这才被来人解救了下来。管仲许以重金,乘渔夫之船火速追到莘野。可惜一切皆晚,唯见一片芦苇荡风中作响,两只船儿或隐或现。
循着斑斑血迹,管仲于岸边芦苇丛中找到两具无首之尸。虽然血腥,然而又是何等熟悉!管仲对之三拜,泪流不止,默然再无一言。两个渔夫过来帮忙,三人将二公子尸首略作整理,抱上渔船,乘水路返归,登岸后改换马车,向朝歌城中赶来。
管仲领着二公子尸首,垂头丧气,如行荒野,于朝歌城中缓缓地穿街过巷。路过公子寿府,暂不敢入,直向世子府赶来。毕竟急子为世子,寿为公子,礼仪秩序有别。临近府邸,管仲忽然想到公子寿最后叮嘱“可找朝中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相助”之语,便吩咐随行的渔夫兄弟分别到职、泄二家报丧,同入世子府吊唁。
众人悲哭声中,将急子与寿迎入堂中,清洗整洁,以上等素锦覆盖其上。右公子职捶胸落泪,左公子泄连连叩首,府中众人也是哭得一塌糊涂。管仲又三拜,伏地哀伤。
过了一会儿,管仲起身劝住右公子职、左公子泄,三人同入一旁耳室中坐定。右公子职泪痕未干,问道:“城中早有传言,二公子俱在莘野遭遇盗贼而亡,是真是假?”左公子泄愤愤接道:“快快讲来,二公子为何如此惨死?”
管仲一拍案,怒道:“什么遭遇盗贼而亡,分明是蓄意谋杀!杀二公子者,乃是公子朔也!”
职、泄大惊。管仲雄谈,言语间尽是激愤之色,将这两天亲历之巨变,莘野惨剧之来龙去脉,以及诸公子间之生死恩怨和盘托出,讲个一清二楚。
待管仲言罢,右公子职一个劲儿地苦笑不止,仿佛浑身被恶魔撕咬一般,令旁听者毛骨悚然。右公子职盯着左公子泄,冷冷道:“此间有两人最为可笑!卫侯传位之心左摇右摆,出尔反尔,前后不一,令我辅世子急子,令泄兄辅公子寿。十余年来,你我各归其主,彼此争斗不休。可叹如今……如今,我辅的世子没了,你辅的寿公子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我十余年心血付诸东流,倒是成全了深深隐匿其后的公子朔!右公子职啊,可笑!左公子泄啊,可悲!你我二人乃卫国旷古绝今之笑柄,哈哈哈哈……”
左公子泄面如土灰,对右公子职拱手作揖道:“以往对职兄多有冒犯,泄今告罪。苍天弄人,你我误会了十余年。职兄之敌,非公子寿;泄身之敌,也非世子,你我共同的对手,实乃公子朔一人!这子朔少儿,邪恶横生,年十五岁而暗地蓄养死士,阴谋诛杀兄长,可谓心狠手辣,阴鸷非常,实为目下国家首患!我们都小瞧他了!”右公子职点头,重重还一揖。自此,原本势如水火的左、右二公子化敌为友,将矛头共同转向了公子朔。
管仲道:“左公子言之有理。公子寿慷慨赴死,下为兄弟深情,上为国家大义。公子寿临终嘱我,可找朝中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相助,诚为慧眼!世子与公子寿俱已逝去,徒悲无益。当下第一急务,便是上禀卫侯,将公子朔阴藏死士、莘野杀兄之事公诸天下,断了公子朔谋逆夺嫡之路!若公子朔继位,卫将从此乱象丛生,国无宁日!二公子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
右公子职道:“管子之言是也。我当即刻入宫,禀告卫侯,废公子朔,立新世子。只是卫侯一味偏爱宣姜,而公子寿与公子朔又都是宣姜所生,即使公子寿已死,卫侯恐怕也是意属公子朔,我们需要再推荐一个世子的人选方可。”
左公子泄微一沉吟,道:“我与你同去。卫侯群公子中,我观黔牟宅心仁厚,可担大业,且黔牟又为周王之婿,名正言顺,可以举为世子。我们再联络朝中诸大夫,共同推举黔牟,如此大事可成。”
当下计议已定。管仲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接道:“公子朔年少阴狠,早在府中私造密室,暗藏死士,其祸心昭然若揭。死士中有一人唤叫公孙黑,脸上有刀疤,又叫作刀疤黑,我认得。莘野杀二公子之人,必是公孙黑!若卫侯下旨,必要在公子朔府中拘得此人为证!”
左公子职道:“然也。只是不知密室藏于何处?此亦是铁证。”
管仲道:“这个不难,我曾在公子朔府上出入多时,密室所在,我自知之。”
却说右公子职、左公子泄入宫觐见,卫宣公却称病不出,拒不见人。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大小朝事也一概免去。原来公子朔待公孙黑归来,早将莘野之事禀告宣公与母夫人宣姜。宣姜虽痛失公子寿,但庆幸终于拔了急子这颗眼中之钉,当下心乱如麻。而卫宣公十分溺爱公子寿,闻公子寿竟与急子相伴死去,如雷轰顶!此时又猛然觉得平常无论如何痛恨急子,终究此子还是自己青春年少时与夷姜相爱所生,血浓于水。一日之间连丧两子,况且是以子杀子,宣公刹那间悲痛交加,又悔又恨,忽然猛咳出一口浓血,便染上了重病,卧床难起。睡梦中总觉得夷姜白衣披发,伸手来抓。又恍见急子、寿子二人之头相携一般绕殿而飞,又哭又笑,搅得惊魂难安,如鬼在边。宣公病体愈加沉重,日日夜夜都要卧于宣姜怀中,方可安稳一二。
公子朔朝中耳目眼线极多,职、泄二公子要上禀卫侯之事早已获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公子朔一面与母合谋,要母亲时刻怂恿宣公传位于自己,一面又令瓠青召公孙黑来密室中赴宴,说是庆功之宴。公孙黑丝毫不疑,入席即大笑饮酒,连饮了三大爵!公孙黑哪里料到酒中下有剧毒,当下小腹中刀绞一般,痛不可挡,方知兔死狗烹,中了圈套。末了,公孙黑拼命将铜爵向公子朔砸去,可惜身已不稳,力也不足,只能空自望着公子朔笑靥如花,好一个白衣翩翩美少年!公孙黑捂着肚子叹道:“刀疤黑一生杀人为业,岂料最终却被一个十五岁娃娃所杀!”然后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公子朔又将密室陈设焕然一新,广置竹简木椟,改为书馆,且门洞大开,一反常态,密室改作明室,偏偏邀人来访。
却说一日之间国君两子皆亡,朝野上下人心浮动,各种异说沸沸扬扬。卫宣公已经多日不朝,文武百官愈加迷惑不解,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众皆束手无策。
这日清晨,卯时已过,一切如旧。管仲自言道:“需得逼得卫侯听政才好……”于是独自一人驰往卫宫,于宫门之外伏地大哭,声震四方。管仲一边痛哭,一边连连喊道:“二子被杀!卫侯申冤!二子被杀!卫侯申冤哪!”管仲情真意切,哭得连守门武士也掉下泪来。
早有人把消息报与宣公。宣公大怒道:“管仲!非官非爵之辈,一个身份卑贱的布衣之徒,胆敢狂呼宫门?哪里轮得上他为卫国公子申冤!来人,传寡人口谕——布衣狂徒,乱棒打走!”
内侍携两武士出得宫门。内侍见了管仲便冷冷道:“国君口谕:布衣狂徒,乱棒打走!”说罢一转身,两武士执棒便打将过来。管仲忍痛又喊,喊了几喊,终究抵挡不住,只得且喊且退。
“住手!”忽然有人大喝一声。管仲从地上翻转身,见是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领着一群大夫前来。
左公子泄搀扶起管仲。右公子职道:“管子并非卫国朝官,面君多有不宜,权且退下休养。你心中之事,也是我们之事,我们来办!”管仲业已站立不稳,勉强行了一礼。早有仆人扶之退去。
右公子职率众大步踱至宫门,心有灵犀,似有号令,个个席地行礼,齐唤:“国君!国君!”内侍惊慌而出,右公子职大声道:“右公子职、左公子泄与朝中众文武恭请君上临朝听政!”唬得内侍手足无措,一溜烟入内禀报去了。
得知消息,卫宣公自语道:“职、泄何必逼宫!事情总要有个了断,我正欲与诸卿一见。”当下命临朝议政。朝中大小官员无一缺席,另宣膝下诸子如公子朔、公子黔牟、公子硕等一并入朝。如此仪重,显然与立嗣息息相关。
卫宣公形容枯槁,气色甚是不佳,轻泣两声道:“寡人一日之间连丧两子,忧心太过,以至于方寸大乱,望众卿见谅。”又道,“莘野盗贼猖獗,黑手竟然触到了卫国公子头上,实是可恨!寡人已命全力剿除。”
“国君!二公子岂是死于盗贼之手!乃是被人密谋杀害!杀二公子者,乃是公子朔也!”右公子职慷慨激昂,当下便原原本本讲述公子朔如何处心积虑诋毁急子,又如何阴蓄死士,谋划作乱,又如何莘野设伏,急子与寿子又如何死于非命等事,听得众人风云变色,满朝默然,众皆大骇。
而公子朔却静如止水,不慌不乱。待右公子职讲完,公子朔淡淡一笑,禀道:“儿臣冤枉!右公子职本是世子之辅,今世子死去,所以职忧伤故主不已,而胡乱揣测儿臣。父侯明鉴。”
左公子泄道:“公子朔包藏祸心,由来已久。朔早在府中私筑密室,蓄养死士。莘野所谓盗贼,实乃公子朔阴藏的亡命之徒,其中为首者,唤名公孙黑。此事管仲目睹,言之凿凿。”
卫宣公闻言道:“私养死士,罪无可赦,朔儿你有何话可说?”
公子朔厉声应道:“断无此事!左公子泄及什么管仲所说密室、死士,不知所云!儿臣清白之身,何故受此污蔑之语!父侯尽可搜查我府,若果其有之,朔甘当死罪!”
宣公允诺,当下派甲兵包围朔府,详加搜查。朝中众人静等,职、泄二人更是惴惴难安。须臾,有武官来报:“公子朔府并无密室,只有后园廊下凿有地室,四壁堆满竹木简书,为修习之所。且门户洞开,府中人等出出入入,悉如平常。至于死士,如公孙黑等,更是半个也无。”
职、泄大惊失色,公子朔满面冷笑。
右公子职又禀道:“有门客管仲,曾在朔府当差多日。此即人证,国君可召来问之。”
一提管仲,宣公立时火冒三丈:“哪个管仲!卫国朝堂,什么时候要召这种蝼蚁般的小人问话?寡人刚刚将此人大棒打出,难道还要我再以车马迎入吗?”
公子朔听宣公如此说,慌忙接道:“管仲此人,我不认得,我府邸从未有过此人。”
右公子职被诘,只好退而不语。
左公子泄道:“公子朔谋划周密,非一日之功。那园中藏书之所,想来必是密室改造而成;门下死士恐怕也皆已转移在外。捕得朔府心腹,详加盘问,必可水落石出!请国君……”
“你们这是要我再亡一子吗?”宣公不等左公子泄讲完,便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顷刻间泪如雨下,“不要再查了……急子与寿子死于盗贼便罢了,非要再查公子朔一个死罪,叫寡人三子并亡……三个儿子都死了,你们……你们才安心吗?呜呜呜呜……”
此语一出,吓得左公子泄慌忙伏拜于地:“臣岂敢,臣死罪……”
宣公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忍不住依旧放声大哭起来。老来丧子,其悲可怜!满堂众臣一片悲凉,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也是面面相觑,再难启齿。
而公子朔面上假装悲伤,心中却是万分得意。公子朔抓住了卫宣公的死穴——即是宣公霸占了儿媳这桩心病。千古丑闻,人人知之,人人不敢言之!唯公子朔巧妙用之,假借宣公之手杀掉了急子,顺手也结果了寿子。莘野之祸,主谋者实乃宣公与朔父子两人!这一层朝野上下包括管仲在内谁也别想拿到证据!然而,这一层诸多有识之士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强装糊涂罢了。
满朝文武纷纷劝宣公节哀。宣公以袖拭面,喘了几口气,强打起精神,颤巍巍道:“世子急子已亡,国不可一日无嗣。寡人今日于朝堂之上……立……立公子朔为世子!寡人命不久矣,不日将长眠于宗庙,望众卿好生辅佐朔儿,振兴卫国社稷,光大……光大先祖荣耀……”宣公说完,便觉支撑不住,挥手示意退朝。百官躬身行礼。宣公在左右搀扶之下,呻吟不绝,口中喃喃唤着:“急儿,寿儿……寿儿,急儿……”便晃晃悠悠退入内宫去了。
立嗣消息霎时传遍卫国。管仲正趴在卧榻上医治背上棒伤,惊得一个猛子坐起,攥着拳头怒道:“终于让公子朔得逞了!宣公啊宣公,你筑台纳媳无耻于前,传位不肖失政于后,你枉为国君啊!卫国从此将分崩离析,大乱难平!”
数日之后晨晓时分,一阵怪风卷入寝宫,灯火皆灭。卫宣公又梦见夷姜、急子、公子寿三人齐来索命,惊得满床汗透,大呼一声:“宣姜误我!宣姜误我!宣姜误我……”便浑身僵硬,气绝撒手而去!一代淫君寿终。时周桓王二十年,公元前700年,卫世子急子与公子寿一前一后死于莘野,卫宣公继之也病死,年仅十五岁的公子朔继位为君,是为卫惠公。
惠公继位之后,接连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首先将右公子职、左公子泄罢官,急子、公子寿原班人马也是或罢或免,大多弃之不用,卫国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诸多兄弟中,公子硕悲愤难抑,气恼不过,外出奔走齐国去了。
这些被贬人员虽然一时失势,但悄无声息之间形成了一股潜在暗流,皆欲诛灭惠公,为急子、公子寿报仇,只是未得其便,不得不隐忍罢了。
夜未央,一灯如豆,光滑的土壁上,两个身影不住晃动。右公子职正与管仲伏于几上感慨时局,议论一些江山兴废之事。忽见左公子泄破门而入,大呼:“不好,宫里传来消息,昏君就要对管子下毒手了!事不宜迟,管子当火速出城,远离卫国!”
管仲一声长叹,想到自己这些年每每谋事,总是无疾而终,逃字作结,似乎苍天总是与自己对着干似的,不觉浑身上下一片悲凉。管仲眉头紧锁,苦笑道:“我以公心骂朔为阴毒不仁之辈,彼以私欲视我为忘恩负义之徒,如今他君临天下,重权在握,岂能容我?”
右公子职道:“大丈夫不争一时意气,来日方长。管子宜速去!”
管仲叹道:“实是不甘心!然而,绝不枉死在这等小人之手!”当下收拾弓箭行囊等物,右公子职又赠送了一些盘缠。之后由左公子泄驱车送出城外,又走了三十里路管仲方才下车。夜色朦胧如烟,彼此情深意切,一株大槐树下,左公子泄道一声“千万珍重”,管仲接一句“后会有期”,两人躬身行揖,就此作别。
徒步没走多远,偶遇几户农舍,管仲胡乱借宿一晚,天明方又启程。走着走着,忽然想到此去前方三十里外,有一片茂林,便是急子、公子寿二公子坟墓的所在。毕竟有过一番主仆情义,加上此次离开卫国,不知何时再来,管仲越想越凄凉,于是便一路前去拜祭,也算是与故人辞行。
这里位于朝歌城之东南方向,地势起伏连绵如同山坡一般,老树丛生,野草疯长,遮天蔽日,漫无人烟,恍觉有虎豹豺狼暗暗潜藏。
管仲穿过密林,踏着若隐若现的荒径,来到其中新起的两座大冢前,这便是二位公子栖身之地。
两冢并立于平地之上,坟前依旧有一些零散的祭奠器物,周遭新生的野草十分鲜嫩,背后绕藤的老树异常茂盛。管仲红着眼眶,从背后箭囊中抽出六支箭,急子坟前插三支,公子寿坟前插三支,没有祭酒也没有祭肉,权且以箭祭奠二位公子吧。先拜急子,然后又拜公子寿。管仲立于公子寿碑前叹道:“管仲特来祭拜公子,管仲无能,有负于公子性命之托,既没能劝住急子前去莘野送死,又不能止住公子朔终究窃得权柄……此局博弈,二位公子身首异处,右公子职、左公子泄及诸多旧臣罢官赋闲,而管仲也落得个仓皇逃命!我们死的死,躲的躲,逃的逃,唯有公子朔一人权倾天下,大获全胜!哈哈哈哈……”管仲一阵冷笑,接着又道:“果然是乱世小人得志吗?天道何在?人心何在?正义何在?管仲不服!不服啊——呵呵,我一个布衣小人,无荫无蔽,无官无爵,空怀壮志,四海飘零,不服又能怎样呢?”
管仲掬起一抔抔黄土,趋身朝坟头上添加。正徒自感伤间,忽然觉得有马蹄声远远传来。回头一望,见树木掩映之中,有一队战车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管仲大惊,料想必是杀手追赶而来。原来卫惠公料定管仲逃出朝歌后,必来此地祭拜,早在林间暗布眼线,专候人来。管仲一到坟前,消息立时传入宫去,一批武士便疯一般赶来。
“必是昏君派来取我性命的,我管仲何惧!”管仲抖了抖手中的长弓,对林中一声长啸,撒腿向前就飞跑起来。身后那些紧追的武士一时间炸了锅,齐声吆喝道:“管仲休走!快拿命来!”
管仲暗笑,心想二位公子死得冤屈,葬得凄凉,正好用这些助纣为虐的甲兵为其陪葬。管仲一边奔跑一边高呼,故意引得他们来追。此处地形有利,道路曲折,草木稠密,便于隐藏。管仲徒步一人足可以纵横自如,而对方驾着战车,多有拥堵,反而不利驱驰。管仲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终于看个清楚:敌方共计四辆兵车、十二武士,除了驾车的驭人外,个个背负弓箭,手执长戈。正思量间,耳边风声忽响,管仲不由侧身一闪,刚刚躲过一箭。身后武士们狂笑欢呼:“放箭!放箭!射死他!”
“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我手中的管子箭!”管仲止于一株枯树背后,右俯身发一箭,左转身又发一箭,便有两人先后惨叫,从车上坠落草间,皆中心脏。这一下令狂放的武士们个个惊骇不已,纷纷发箭,拼命来追。管仲以树木为屏障,左躲右闪,如同敏捷的猿猴在林间前后跳跃,时隐时现,那些箭悉数落空。武士们只觉得道路狭仄难行,树木又总是遮挡视线,而管仲却是如鱼得水,神出鬼没一般。再一番较量,又有三人丧命。
管仲跑来跑去,始终在坟墓附近兜圈子,绕得那些武士晕头转向,个个叫苦不迭。而管仲则细心留意地形,何处高岗,何处深沟,大树小树,道路曲直,全部了然于胸。几圈下来,管仲移形换位,神鬼莫测,愈战愈勇,那些追兵则处处失利,斗志早丧。
待他们行至一块开阔地,却忽然发现管仲没了踪影,正恍惚间,几支利箭迎面飞来,又有三人应声翻落于车下。“见鬼!此处有鬼!”其中一个武士大声喊道,竟然狠狠地将铜戈抛掉,又从车上跳下,躲在一边,惊惧之心溢于言表。另外几人也慌忙跳车,各自躲起。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轻声命道:“此地道路复杂,不利行车,我们徒步捉拿管仲!”
十二追兵已亡八人,管仲心中窃喜。管仲藏在一丛灌木背后,不料一摸箭囊,空空如也!“糟糕!”管仲不由叫出声来。刹那间,那个头领也同时发现了这一幕。“管仲无箭了,在那边!杀——”但见他一挥手,那四人便发起狠来朝管仲这边扑过去。
“得想个办法,不然必丧于敌手!”管仲心中暗忖,举目四望。
前面道路一个急转,转过则陡然化作一条羊肠小道直上高坡,那里右首是高岗,左侧则是一条深沟,如此地形管仲记得真切。管仲加步狂奔,急急绕过转角,然后一个急翻身便向左边沟中滚去。管仲滚落沟底,顺势躲进茂密的灌木丛中蜷缩起身体,屏息静气。后面四个追兵过了拐角,又匆匆追至坡顶,发现并无人迹,管仲早已踪影全无。
头领道:“管仲无箭,必是在这附近藏了起来。我们沿路搜寻,必可寻得!”其余附和。于是四人原路返回,用长戈戳戳这里,划划那里,四处搜查。
管仲躲在沟底草木丛中,听得几人一点一点逼近,兵戈拨草之声仿佛如雷震耳,令人不住发汗。管仲极力压住心跳,纹丝不动。当此非常时刻,谁想偏偏来了一条青花蛇!那蛇细长如绳,于草叶间游来,昂起蛇头,对着管仲右腿,直吐长芯。管仲瞪着那蛇,缓缓挪动右腿试图躲避,青花蛇呼一下扑来,向管仲腿上猛地咬了下去,如同利刃穿骨。管仲咬牙强忍,额头满是冷汗,不敢有丝毫动作。
这当儿,管仲翻眼,听得头顶搜查之人似乎要走,却不曾走。须臾间,那蛇松口,大约是从未享受如此待遇,光滑的蛇身一个盘卷,抖抖精神,竟又向腿上扎下一口,管仲皱皱眉,咬咬牙,眼睛发黑,却不由自主露出半个傻笑来。
听得敌人的脚步声业已走远,管仲猛地起身,拽起蛇头就要捏个粉碎,又随手抄起一块黑石,要将这蛇砸成烂泥!但忽然间心生一念,指掌间便有了松动。管仲自笑道:“青蛇啊青蛇,想来你也是谋生艰难,我与这条畜类何必过不去!人间毒蛇,管仲势必搏杀!至于草间小虫,权且饶你,快快逃命去吧!”说罢,将青蛇轻轻扬起,随意一抛。那蛇落于草间,翻滚几下,一晃就不见了。
腿部隐隐作痛,管仲撕下一条衣襟,将之包裹缚好,而后忍痛爬上沟来,依着来路,悄悄寻到急子与公子寿的坟边。坟前插的六支箭还在!管仲大喜过望,拔箭入囊,便躲于坟后静等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四人果然寻到这里。坟前是一片空地,那四人又都是虎背熊腰,身躯高大,恰同箭垛一般。管仲于急子坟后连发两箭,有两人应声倒地,而后一个虎跃,藏于公子寿坟后再发两箭,一人惨叫中箭,一人胡乱躲开后,拔腿就跑。管仲追出来,挽弓再发一箭,那人哀号一声,后心中箭,倒在一条葛藤上,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四人已亡,而管仲手中尚有余箭一支。
收拾完毕,管仲对着二位公子的坟头再揖再别。荒林中,两座高矗的黄土坟冢分外入眼,仿佛两兄弟避身尘外,携手无言。又见三个武士横尸碑前,血迹未干。管仲不由想到诀别之夜,急子、公子寿与自己舟中饮宴之景。彼时情深义重,铭心刻骨,如今早已人鬼殊途,茫茫一空!一种凄凉之感扑面而来,令人寒透,管仲不住摇头,不忍再看。
管仲黯然离去。荒林漠漠,鸟雀无声,管仲忘乎所以,信步而行,只朝着前方有路的方向悠悠走去。日落西山,晚霞殷红,更衬得林中沉闷异常,管仲走着走着,忽然放出一阵哭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末了时断时续、高声缓缓吟道: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天色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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