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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一箭相国,卫国鼋宴揭秘

【摘要】:管仲一身青衣,背负长弓,晃晃悠悠行至箭台。管仲抬头,目光如电,令人不寒而栗。随后又吩咐送上一碗酸梅汤。原来鲍叔牙几日后要与鲍仲牙、鲍季牙赴南阳贩卖熟牛皮,临行前来颍二酒家为鲍太公买酒。实在巧了,颍二向他喋喋不休地讲了刚才管仲怎样怎样,加上“粟米小贼”的流言早被华督等人有意传到郑国,鲍叔牙当下是又怒又气,二话不说,径直入颍考叔庙寻来。两人也顾不得礼敬亡者,将庙中颍考叔神位抛在一边。

管仲一身青衣,背负长弓,晃晃悠悠行至箭台。平坦如腹的荒野,一列高高隆起的土岗树木交杂,密密麻麻,青翠欲滴,恍如翠屏,四周空寂无人,唯余颍水之声哗哗传来。管仲望向箭台,心想十几年前天降瑞雪,自己与鲍叔牙不期在此邂逅,虽未谋面,心神相通;生死存亡之际,自己于风雪中连发三箭,吓得贼兵鼠窜,救了鲍氏!彼时意气飞扬,何其威风!不承想今日归故土,神射管子业已变作粟米小贼!倘若箭台有知,必笑煞死人。

管仲无奈,踏着箭台脚下的一条荒径,只悠悠向前,无颜归家,便漫无目的,信步闲游,不想一晃就来到了颍考叔庙。管仲对着庙门笑笑,转头而返,走到颍二酒家门前驻足,那店中糙酒勾起了心中某种安慰的力量,令人欲罢不能,管仲于是入得店来,择西北僻角之席坐定。

店家颍二笑盈盈过来道:“管先生有些日子不见了!您远道而来?一个人?要饭?要酒?还是按老规矩……”颍二酒家对管仲印象深刻,知道管仲每次来,必是“一缶糙酒,一碗青豆”,所谓“老规矩”便是指这个。

管仲微微笑道:“两缶糙酒,一碗青豆。”店家一愣,笑道:“两缶酒?我莫不是听错了?管先生,往常你与鲍叔牙同来,每每也总是一缶酒而已!我看今天酒来半缶吧,再来碗青豆,再来些腊肉,再来些薇菜,再……”

“休得多言!只两缶酒!一碗豆!”管仲抬头,目光如电,令人不寒而栗。颍二满脸堆笑,戛然而止,一时无言,便诺诺退去。片刻间,酒来豆来。

管仲默默垂头,慢慢倒酒,缓缓而饮,悠悠地一碗又一碗,如饮白水一般。看似意态悠闲,实则呆若木鸡。颍二躲于后侧窥视良久,暗自叹道:“如此失魂落魄,管先生必是大受挫折!这是要借酒消愁哦!”随后又吩咐送上一碗酸梅汤。颍二很清楚,管仲喜欢的自家饮物,除了糙酒,还有这酸梅汤。

两缶酒喝得一干二净。管仲付了酒钱,挽弓挎箭,起身便走,却觉飘飘悠悠,足底生云。未及门外,颍二跑上来扶住,笑道:“管先生醉了!不如先歇在我家,醒了酒再走不迟。”

管仲哈哈大笑,如玉的面庞上浮起红晕,更加英气逼人:“两缶酒岂能醉我?天下皆醉,唯我独醒!呵呵呵呵……颍二家的,多谢!谢你那好酒,还有……还有那酸梅汤……谢了……”言罢晃晃悠悠而去。

颍二抢一步,赶过来搀住管仲,道:“你去哪里,我扶你去。”管仲挣脱他的手道:“大丈夫自立自强!何用搀扶!你自去,快走快走……我从他国返回故乡,岂能不拜颍考叔啊……哦,可敬可叹的颍大夫啊,拜……呵呵……”说完一路笑着,踉踉跄跄向颍考叔庙行去。

庙门虚掩,管仲推门而入,穿过大院,入得堂中,见一条陈列着祭品的乌木香案虽然清冷,却也收拾得干净,上面颍考叔神位孤孤单单,似乎专等人来。管仲醉眼蒙眬,整好衣冠,对着颍考叔神位恭敬行揖施礼,道:“颍大夫啊,管仲前来拜你!没有祭肉,没有祭酒,我以我心祭你!管仲心苦,天大地大,无处可说,特来寻你倾诉——当年颍大夫受了公孙子都一箭,今日我管仲也受了那华督一箭!公孙之箭,金铜有形,破空飞来,穿尔之心;华督之箭,无影无踪,恍如恶鬼,夺我魂灵!你我都中箭了!……只是,只是颍大夫死了,管仲侥幸还活着!哈哈哈哈,我与君同病相怜,岂能不诉衷肠!……‘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哈哈哈哈……天下之间,千箭万箭多矣,大丈夫何惧之有!管仲不自量力,甘愿亲冒矢雨,披荆斩棘,博一下天清地明,国泰民安,虽九死而无怨!无怨……”

管仲一边说着,一边狂笑,禁不住手舞足蹈,一个踉跄,就栽倒在地。管仲摸着起身,“哎哟”一声,继续道:“……若不幸而死,死!当如颍大夫!若幸而得生,生!当如郑庄公!颍大夫,你说是不是啊……嘿嘿,罢了,你总是不理我,总是一言不发……罢了,罢了……”管仲说着,摘下弓箭放在一边,双脚点地,跃上香案,一番南拳北腿,左抛右蹬,将案上祭物“咣当咣当”打落下来,横七竖八散了一地。管仲仰头横卧案上,如睡玉榻,吐气喃喃道:“好一张床榻!颍大夫,梦中来会……”说着眼皮一沉,须臾间酣然入梦。

睡梦正香,忽然就被什么东西重重抽打在腿上,管仲痛而惊起,却见鲍叔牙正扬着一枝柳条,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粟米贼!真真有出息的小贼!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打死你!——果然是盖世才华,不同凡响!不足一年,就从宋国挣了一个盗贼的爵位!”鲍叔牙举起枝条又要打,却见管仲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双目炯炯如同两团烈火瞪着自己,仿佛含冤说道:“你也相信我是贼人?”管仲石人一般,反而令鲍叔牙呆住了。

原来鲍叔牙几日后要与鲍仲牙、鲍季牙赴南阳贩卖熟牛皮,临行前来颍二酒家为鲍太公买酒。实在巧了,颍二向他喋喋不休地讲了刚才管仲怎样怎样,加上“粟米小贼”的流言早被华督等人有意传到郑国,鲍叔牙当下是又怒又气,二话不说,径直入颍考叔庙寻来。

管仲热泪盈眶,微微笑着:“鲍兄也以为管仲是贼?”听管仲如此说,鲍叔牙就恍然后悔起来,将扬起的枝条恶狠狠摔在地上,叹气道:“我岂会相信自己若兄若弟的朋友……是,是贼!……粟米小贼,闹得满城风雨!仿佛嘲讽的就是我老鲍,我都觉得处处被人唾弃!我恨不得将那些饶舌之人砍个一干二净!兄弟呀……”鲍叔牙说着,就翻上香案,与管仲在案上屈膝坐下,如坐草堂。两人也顾不得礼敬亡者,将庙中颍考叔神位抛在一边。鲍叔牙急急道:“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管仲苦笑,道“鲍兄容禀”,便将宋国之行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讲到华督杀孔父嘉,栽赃粟贼之名时,言辞激烈如猛火,不平之气如涨潮,气得鲍叔牙也是咬牙切齿,不住拍案道:“阴险毒辣之辈,背后暗算之人,我最是不能相容,兄弟你走得好!此等贼人,如何与他为伍!”

管仲道:“走得好?走上绝路了!——我本想一走了之,岂料华督奸诈使坏,恶人聪明!这粟米小贼的名号我恐怕是要背一辈子了!”

鲍叔牙哈哈一笑:“你的名号还不止于此呢。岂不闻南国之行,楚巫预言管仲为令尹之虎、霸王之辅吗?”

管仲摇头叹气,道:“楚巫虚无缥缈之说,鲍兄你也信!然而,可叹这小贼之名,普天之下,除了你鲍兄不信,怕是无人不信了!”

鲍叔牙正色道:“自上古以来,历经夏、商以至周朝,巫官皆是国家重器!历代君王无不借此以断吉凶、卜祸福、定江山、安社稷!如何不信!兄弟勿忧,往者终将去矣,苍天自会还你清白。兄弟啊……不可借酒浇愁,自暴自弃,先随我回颍上,看望管母,别作后议。”

“不可!”

“为什么?”鲍叔牙啧啧笑道,“不看母亲,也不看看你那望眼欲穿的小娇妻?”

管仲道:“鲍兄休要取笑,大丈夫一事无成,有何面目见家室亲人?宋国之行,得不偿失,也辜负了朋友萧大兴举荐之情,可谓伤人伤己。管仲自谓满腹锦绣,不信天下诸侯无有用我之人!我意就此告别,我将一路北上,随遇而安,终会逢得际遇。待我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迟!”

鲍叔牙叹道:“兄弟鸿鹄之志,我自钦佩。既然执意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言。只是管母日渐老迈,为人子者,还宜早日返归。”

管仲最是孝字当头,当下伤感不已,默默无语,取出袖中钱袋,将身边仅剩的一点钱递与鲍叔牙,道:“管仲在外,钟鸣鼎食近在咫尺,富贵不远矣。可怜老母及家人日日清寒,衣食不周,这些钱烦劳鲍兄转送,略尽我心。”管仲又对母行礼道:“母亲且宽等一些时日,仲儿不出数年,必来接母亲赴王城,住豪室,食甘味,衣锦裘,出则车马,入则仆众,以享母子之情,人伦之贵!”

鲍叔牙道:“善!我将与老夫人共候佳音。”两人就此作别。鲍叔牙顺路即到管家村探望管母,两日后又赶赴南阳而去。管仲则背负弓箭,大步流星,一路向北而行。

管仲游学一般,漫无目的,离了郑国,沿着官道继续前行,就来到了卫国境内。

卫国也是当时的大诸侯国,卫在黄河、淇水之间,国都朝歌。朝歌本是殷商故都,武王伐纣灭商之后,纣王之子武庚与旧商遗民仍居于此。时隔不久,发生了武庚叛乱,继之周公平叛后,周文王嫡九子康叔封被封于此地而立国,国号曰卫,取拱卫周室之意。故卫国乃周之嫡系、姬姓侯国,康叔封乃卫国之鼻祖,有卫康叔之称。自卫康叔以降,传至今日卫宣公,已历十五君,凡三百余年。在这期间,卫国始终以姬姓大国身份多次左右天下大势。

却说管仲入卫已三个多月,四处云游,一无所获。这日百无聊赖,于淇水之畔击掌作节,独自吟唱《缁衣》歌。初秋时节,河水丰沛,野草正肥,岸边一片树林更是十分茂盛。管仲步入林中,见古树横生,藤萝倒挂,低矮的灌木丛中,一条小路若隐若现。抬头望去,天空被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掩大半,有几片红黄相间的叶子微微摇荡,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管仲忍不住赞道:“淇水茂林!好一派卫国风光!”

正沉醉间,忽闻林外一声雁鸣甚急,那大雁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在挣扎着狂飞。管仲正自得意,却被这惊飞的大雁勾起了箭瘾,于是探囊取箭,搭上弓弦,望着枝叶云间的雁影,凭着自身经验,须臾,只听“嗖”一声响,那箭如风如电,破林穿云而去,又一声哀鸣,大雁应声落地。

落雁之处隐隐有喝彩声传来,只是被浓密的树木阻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侧耳听去,像是几个少年之声,似有女人盈盈笑声,又似有众人杂乱喊声。似乎树林的那一边,正有许许多多人。

管仲正纳闷间,忽见迎面树丛中有两人一前一后奔过来,都是身穿甲衣,手操长戈,乃是武士。一人先至,十七八岁年纪,望着管仲手中的弓,傲慢问道:“喂,你可是那射雁之人?”

管仲答是。那人又问姓名,管仲自答。那人道:“好箭法!我家公子欲见射雁之人,你快随我来!”

后面的武士也赶了过来,年岁稍长,五旬上下,见了管仲先恭恭敬敬行一揖礼,笑着道:“这个年轻后生好生无礼!管子见笑了。”说着瞪了那人一眼,又对管仲赔笑道:“我家公子礼贤下士,特差我二人来请,管子请随我来。”

管仲回礼,问道:“只是不知,你家公子是何人?”

“乃公子朔也。卫侯与宣姜夫人生有二子,长公子名寿,次公子名朔。今日寿、朔兄弟二人于此林间安置私宴,专请母夫人共赏秋林美景。席间见一大雁翻飞,趁着酒兴,宣姜夫人要观二公子射技。不想,寿公子一射,不中;朔公子又射,又不中!眼看那大雁受惊急飞,欲要逃遁而去,正焦急间,不想那雁却被高人一箭射下。公子朔尤为惊喜,特差我等来寻,请到席间一见!”

管仲暗喜,自己一路北上,正为寻找机缘,可以效力诸侯,不想此刻,机会终于来了!于是道:“有劳。”便尾随二武士款款而行。

出得树丛不远,有一块被黄色锦缎圈置的洁净空地。走得近了,见众侍簇拥之中,置有三席三几,一应器物陈设,华美绝伦。依着礼制,管仲猜三席居中者,必是宣姜夫人,左边当为长公子寿,右边当为次公子朔。

不多时,觥筹交错之间,闻听宣姜夫人笑道:“我儿且看,那射雁之人请到了。”管仲忙躬身拱手,深行一揖道:“颍上野人管仲,拜见夫人,拜见二公子!”

“免礼!此为林边私宴,无须拘礼。”宣姜道。管仲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但见宣姜蛾眉凤眼,杏脸桃腮,肌肤细柔胜雪,体态圆润丰腴,恍若梦中人飘然映入眼帘!虽已中年,但芳华不减,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天生妩媚,氤氲不散,如熟透的肥杏,如风中的嫩柳,如湖面的烟霞,最是撩人魂魄,欲罢不能,虽妙龄少女也远远不及!管仲心中暗道:天下竟有如此美艳妇人!宋国华督为之断头流血、舍身忘命的魏夫人,虽阴阳不能相见,想来也不过如此这般!

管仲正出神间,公子寿道:“原来是管子。管子神射,令我等仰慕不已!赐酒,请饮一爵!”公子寿,天性和善,重孝重义,在卫国是个出了名的谦谦君子。

有仆从捧一爵酒过来,“且慢!”不料被公子朔喝住。管仲微微一惊,见公子朔亲自端起一觚酒,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徐徐走来道:“高人饮酒,岂用小爵,当以大觚畅饮!只是,可惜本公子未曾亲眼看见,或许……那射雁者另有他人。”

管仲望一望,见公子朔只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少年,面皮细嫩,不见一丝风霜,好似少女容颜惹人爱怜,只不过满脸狡黠,一半笑,一半刁,隐隐藏着无限城府,又不像是一个小少年!

公子朔年仅十五岁。

面对古灵精怪的公子朔,管仲颇觉几分可爱,便答道:“我乃布衣野人,非是什么高人!自当以小爵饮酒,岂敢以大觚相饮?公子朔怀疑大雁非我所射,而公子寿却信射雁人乃我!所以故,公子朔之觚酒我不敢饮,而公子寿之爵酒我当快哉饮去!”言罢,从仆从手中一把将爵夺来,高举过头,一饮而尽,连连叹道:“好酒!好酒!”

公子朔窘得面红耳赤,欲言无语。公子寿面带笑容,微微点头赞许。而宣姜夫人实在恼不过,拍案喝道:“好大胆的野人!竟敢如此欺负我儿!”宣姜一怒,众人惊惧。

管仲毫不畏缩,轻转身,向宣姜夫人云淡风轻一笑,施揖道:“夫人息怒!若夫人心生不快,实乃我野人之罪!承蒙错爱,赐酒一爵,管仲感激不已!夫人家宴未免冷清,管仲愿献一箭,以助酒兴,未知夫人可否?”

如此一说,宣姜夫人“咯咯”笑了。美人生笑,仿佛遍地花开,众人也随之舒缓下来。宣姜夫人道:“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得很!那就辛苦你了!不知管子要献上什么箭?”

“这箭嘛……”管仲略顿一顿,转向公子朔道,“请公子朔以箭赐题,管仲即以箭答题!可好?”

“妙!甚是妙啊!”公子寿抢先应道,宣姜夫人又是开怀一笑。只见公子朔依旧半红着脸,也笑道:“好,极好,管子之才,朔甚是钦佩!我手中觚酒,早已等待管子有些不耐烦了!这箭题嘛……”

公子朔四处望去,只见脚下一片平野,不远处秋林如画,只是地上少狐兔,天上无鹰雁,真不知这箭应向何处射去。

正求之不得,忽见身后闪出一个黑衣人,乃是公子朔新近招募的门客。此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黑字,本是宋国人,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善于搏命斗狠,射得一手好箭,使得一柄好刀,因此为公子朔所赏识,遂纳于府中,做了护卫家臣。公孙黑面黑如炭,左脸隆起一道刀疤,故又有“刀疤黑”之称。当下公孙黑凑过来,悄悄道:“公子向何处寻去?我来为公子做箭垛!”

公子朔疑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公孙黑回道:“此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胆敢对公子无礼,正是要虎口拔牙,我刀疤黑岂能饶他!公子只管放心。”

公孙黑对管仲喊道:“那管仲!听好!我乃公孙黑,人称刀疤黑的便是!奉公子之命来做射题——小射无趣,你我赌箭一局,如何?”

管仲道:“如何赌箭,愿闻其详。”

公孙黑道:“以百步为限,你射我三箭,我射你三箭,但是!被射者却要双脚勿动,射箭者可以任凭本领!如此赌法而已。赢者尽饮公子觚中之酒,输者赔了性命无悔无怨!如何?敢吗?”

话未落音,公子寿急止道:“不可!席间比射,不过助助雅兴而已,岂可以性命做赌,生死相搏?一旦失手,一命呜呼!寿也将痛不欲生!”

谁知公子朔满脸堆笑,道:“龙争虎斗,风云变色!既有赌命之豪志,必有求胜之良策,兄长勿忧!朔再加一条赌注,我将以五匹帛、十钟粟厚赏赢者!管子,可否?”

公子寿一味替他人着急,仿佛自己即是赌局中人,望一眼母亲,却见宣姜不动声色。公子寿心中哀道:“弟弟这是要拿性命惩罚轻狂的管仲啊,这可如何是好?”

慌急无奈之间,却见管仲低声应道:“管仲不敢。”此言一出,公子寿仿佛得救一般,喘了一口大气。

公孙黑狂笑:“如此没胆魄——小白脸儿你放心,爷爷定会手下留情,不会要了你命!”

管仲嘴角暗笑,淡淡道:“刀疤黑你误会了,我是怕我要了你命,大家岂非一团难堪!也白白毁了你刀疤黑一世英名!”公孙黑笑声戛然而止,自觉受了羞辱,不禁怒火攻心,吼道:“好一个狂妄的外乡人!无礼卫公子在前,戏弄黑某人在后!废话少说,来来来!弓箭伺候!”

公子朔霎时看得兴起,竟然生出一种无名的兴奋和快感,厉声问道:“管子这可是答应了?如果答应,本公子为证:双方自愿,死而无怨……”

不想管仲哈哈大笑,应一声好,道:“初来卫国,无以为乐,巧遇机缘,且陪黑兄玩上一玩!”

公孙黑早已提了弓箭在手,不屑道:“远来是客,我让你先射!”

管仲脱口道:“主客有轻重之分,请你先射!”

管仲举重若轻,神态潇洒,若无其事一般,公孙黑却被三言两语激得怒不可遏,咬牙吼道:“先射就先射!来来来——赌箭有约:被射者双脚不能动,动了也就是输了!”

“我若动了分毫,便不是管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一言九鼎,死而不悔!”

两人一番慷慨,行至射场。一东一西,彼此相距百余步。

公孙黑挽弓搭上一支箭,朝管仲脑门恶狠狠射来。眼看箭到,管仲一个屈身仰头,那箭便从头顶凌空飞落,众人惊得一片唏嘘!虽说躲过,却分明感到那箭劲力十足,是要专取人命的!刀疤黑果然面黑心狠,管仲也不由额头冒汗。

刀疤黑得意道:“管仲,你躲什么?不是说纹丝不动的嘛!”

管仲呵呵笑道:“黑兄所言赌约,字字分明——双脚勿动!你看我脚下有一丝动象吗?”

果然是双脚扎地,稳如磐石!刀疤黑心中暗叹:“如此狡猾,这次定要一箭夺命!”于是抽取第二支箭,直指管仲左心,挽弓如月,嗖地发出!不想管仲却拱手待射,仿佛行揖一般,待到箭来,左手朝外轻轻一拨,那箭早落在地上草中。管仲依旧拱手,笑嘻嘻作揖道:“黑兄射艺精湛,天下无双,只是慢了三分而已,可惜啊,可惜!”

有几个女仆随之发出悦耳的笑声,公子寿也忍不住拊掌叫好!公子朔更是看得明白,心中暗忖道:“输赢已见分晓!此管仲有大才,我当纳于麾下,日后必有重用……”

公孙黑愈加恼怒,瞬间乱了方寸,眼前的管仲仿佛影子,看得真真切切,可就是抓他不着!公孙黑强装镇静,定睛看准管仲咽喉,取第三支箭搭上弓弦,暗暗叫道:“一箭封喉,中!”那箭端端正正,如劲风一般飞去。

刀疤黑之射,箭箭精准,只是今日找错了对手。这边管仲稳如磐石,眼看箭来,忽然大喝一声,张开大口……众人尚未弄个明白,却见管仲已经用嘴叼住了箭镞,稳稳立着!管仲手执箭羽,从口中拔出那箭,冷冷笑道:“三箭已毕,可喜管仲依旧活生生站着!现在轮到我的箭局了,黑兄,你受死吧!”管仲说着,就要挽弓搭箭。

“怕死的不是好汉!”公孙黑挺身向前迈一大步,用拳头拍着胸脯道,“来!朝这儿射!”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暗有所想,“你双脚不动,我难道不会也不动?!你可以躲我三箭,我难道不能也躲你三箭?!如此则胜负难分,日后寻找机会与你再斗!”

一声弦响,只说箭来,公孙黑依着感觉急忙向右躲闪,双脚却不敢动。躲了半天,却始终不见有箭飞过。原来管仲略施小计,只是挽弓虚射,并不曾真正放箭。公孙黑一时出丑,引得宣姜夫人、公子寿、公子朔以及席中女仆一起大笑起来。管仲却不笑,轻声淡淡道:“黑兄好躲!只可惜又快了三分,可惜,可惜,啧啧……”

“谁要躲!老子只是肩头痒得慌!”

“公孙黑,看箭!”管仲声色俱厉,大声喝道。但见管仲分明挽弓上箭,直指公孙黑前心。公孙黑心虚气喘,惴惴难安,慌乱中勉强镇定,专候箭来。弓弦急响,公孙黑倏地向左闪身,以为躲过,不想管仲故技重演,又是一番虚射。乘公孙黑闪身之际,管仲猛然搭箭,一支实实在在的长箭猝不及防,破空发出!公孙黑再也躲闪不及,只觉面部如刀划过,一时疼痛难忍。待到回过神来,用手一摸,血肉模糊!——管仲百发百中,只是心善,令那支箭未射要害,在他的右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教训教训他而已。公孙黑左脸本有一道刀疤,如今加上右脸箭痕,可谓左右配对,举世无双!一张黑脸仿佛长了两条长长的猫须。

管仲弃弓于地,冷冷道:“三射已经完毕。得罪了!”

“妙!妙!绝妙!”公子朔喜上眉梢,不住击掌。宣姜夫人也是喜不自胜,唤道赐酒赐席。公子朔捧着那满满一觚酒,恭敬送到管仲面前:“胜负已分,余兴犹在!请管子满饮此酒!”

管仲接酒,举觚痛饮,甚是豪迈。公子寿也趋前赞叹,又吩咐从人照顾公孙黑,为其医治脸伤,又道:“公孙黑呀,你还要感谢管子手下留情啊!”

待管仲饮尽,公子朔整理衣冠,恭恭敬敬行一大礼,唬得管仲急忙还礼道:“公子乃当今卫侯之子,管仲不过草莽野人,为何如此谦恭?”

公子朔道:“朔虽年幼,但最是渴慕英雄。方才朔与门下颇有不敬,大失礼仪,不过是想一睹先生神技,别无他意!先生德才兼备,神射无双!朔真心拜服。如蒙不弃,请常住我府中,朔将恭敬行礼,日夜受教,荣幸之至!此乃朔一片真心,先生务必应允!”说罢又行揖。

此话管仲正求之不得。数月漂泊,正为寻觅明主,博个出身。当下躬身道:“公子如此礼贤下士,令我辈野民感佩不已!管仲愿为公子一仆,效犬马之劳。”

“唉——”公子寿不由哀叹。公子寿敦厚本分,与野心勃勃的弟弟朔不同,从无招贤纳士之想,只是今日见了管仲,颇感投缘,本想留在身边,不想却被弟弟抢了先。此中微妙神情,刚好又被公子朔斜眼窥见。

公子朔大喜,正要扶住管仲入席,不想公孙黑冲过来,捂着脸,大声嚷道:“不可!公子万万不可收留此人做家臣!公子只知道此人善射,却不知此人也善盗!这管仲便是那声名远播的华督门客、粟米小贼!”

众人顿时愕然。管仲暗自叫苦不迭,恍觉日月无光,天地失色。公子朔依旧浅浅地笑,问所以然。这公孙黑乃宋人,数月前本国太宰华督府上的一段趣闻,岂能不知!当下一五一十,讲解管仲在宋国如何如何变成偷盗粟米的小贼,免不得横添恶语,以泄胸中私愤。

公孙黑滔滔不绝讲完,本以为就此置管仲于绝地。岂料公子朔仰天一笑,慨然道:“此必是宋国华督太宰嫉贤妒能,污蔑好人!本公子惜才如命,自有慧眼,岂能听你这蠢货迂腐之见!罢了!从今日起,管仲即我心腹门人,胆敢再言‘粟米小贼’者,杀无赦!”说罢拉住管仲即入席饮酒去了。

这一席话如雷贯耳,句句入管仲肺腑。管仲欣慰之情难以言表,以为知音难遇,终逢明主!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恩,又夹杂着些许酸楚。“公子朔虽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然颇具王者气象,他日或可为一方雄主!”管仲暗暗想着,不禁多敬了几爵酒。(www.chuimin.cn)

“可喜我儿又得一干才!美哉,今日之宴!”宣姜开怀,笑声盈盈不绝。

唯有公子寿面有遗憾之色。公子朔看在眼里,敬母亲后,又携一爵酒坐于兄长席侧,悄悄坏笑道:“我知道哥哥也看上了管仲,只是出手太慢!嘿嘿……哥哥勿忧,父亲就要把卫国江山传给哥哥了,哥哥何惜一个管仲呢……”

秋风偶起,天色忽凉。又饮了半晌,众人撤席,管仲便随公子朔入府,从此成为公子朔门下一个颇得重视的家臣。

此后管仲竭力辅佐,尽心办事,因才华卓著,作为突出,深得公子朔信赖。而公子朔也的确有过人的天资,年纪虽幼,胆略非常,平日里出手阔绰,礼贤下士,挥金如土,爱才如命;凡有财物,多是慷慨赏赐家臣门客。管仲入府以来,受赏赐者尤多,府内上下对管仲也是恭敬有加,唯有公孙黑一人,心怀芥蒂,常有不和。

有一家臣,唤作瓠青,受公子朔之命,亲自押送一箱礼物,内有满满的钱帛和酒肉,并几件女用玉饰,送往颍上管仲家中。公子朔意在收买管仲之心,瓠青自然懂得如何卖人情。瓠青到了管家村,三步一停,故意打听管仲之家,频频宣扬卫国公子探视管母的消息。一时间乡村鼎沸,满城风雨。众乡亲中有赞誉的,有不屑的,也有挖苦的!他们不解:管仲从不耕田务农,只是长年累月在外闲游,一时间名曰神射管子,一时间变成亏本商旅,一时间传为霸主之辅,一时间变作粟米小贼,如今又改作卫侯公子的座上客,真真假假,变幻莫测,实在如谜一般。乐姜喜出望外,认为丈夫必然是建功立业了,不住向瓠青询问管仲何时归来。管母则三分是喜,七分是忧——管母认为卫公子之礼实乃太过,其中暗藏隐忧,于是吩咐将礼品中一半的酒肉饮食送与村中乡亲父老,另一半转赠鲍家,那几件玉饰则留给乐姜。乐姜遵命,又偷偷将一件冬衣塞与瓠青,托他带给管仲。

瓠青回到卫国复命,公子朔大喜,赐他一缶美酒,两束牛脩。瓠青专访管仲,奉上乐姜之冬衣,又专拣好言好语描述颍上之行。管仲闻言大惊,叹道:“公子朔如此厚待于我,何以为报!”自此,对公子朔更是感激涕零,唯命是从。

不知不觉之间,管仲已被公子朔纳入棋局。公子朔年纪虽幼,而其心志深不可测。却说其父卫宣公好淫,早早种下了一段孽缘。卫宣公做公子之时,便与其父卫庄公之妾夷姜私通,后生下一子,取名急子,藏养在民间。后宣公即位为君,将原配邢妃抛掷脑后,专宠夷姜。不日,卫宣公立急子为世子,准备日后将卫国江山传与急子。

时光荏苒,十六年后,急子长大成人,正当婚配。卫宣公闻得齐国僖公有妙龄女儿,于是为之下聘。不想此女倾国美色,竟令卫宣公垂涎不已,只是为着父子名分,难以为情。淫欲炽盛,色胆包天,经过一番谋划,卫宣公遂定下一计:先于淇水之上构筑一台,多建宫室,华美异常,取名叫作新台。继之以国家公事,调急子去了宋国,乘此间隙,卫宣公迎接齐女至新台,自己入了洞房。此齐女便是宣姜。

先收父妾夷姜,又纳儿媳宣姜,一时间卫宣公以国君之尊,行禽兽之举,淫秽远播,人所不齿!时人专作《新台》之诗,以讥讽宣公之乱:“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新台有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急子自宋返归,不得不以庶母之礼谒见宣姜。此后宣公沉迷宣姜美色,日日夜夜淫乐于新台。一住三年,连生两子:长公子曰寿,次公子名朔。夷姜失宠,独居深宫,自叹命苦,日日以泪洗面,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急子身上。而宣公爱屋及乌,竟又许诺将卫国君位传与公子寿。如此日久年深,寿、朔兄弟恩宠愈隆,反似多余了世子急子一人。

世事难料,境况急转——急子宽厚敦厚,公子寿又天性仁慈,两人性情相投,毫无嫌隙,反倒像是嫡亲兄弟。而公子朔与公子寿虽是一母同胞,却正邪迥异,有天壤之别。公子朔明里取宠父母,尊敬兄长,礼贤下人,颇有名士之风;暗地里却时常挑唆母亲宣姜,打压世子,必欲废掉急子而后快。又私造密室,蓄养死士,得公孙黑等亡命之徒三十余人,或明或暗藏于府中,以备不时之用。公子朔之谋,是要联合母亲先废急子,继之再除掉长兄公子寿,然后自己夺位,继位为君,将卫国江山据为己有。

话说男人之争,向来都是女人之患!宣姜来是儿妇,却作父妾,初时羞辱难当,日久即被宣公之宠暗暗化去。但每遇急子之时,终觉有碍。眼看宣公日渐衰老,子嗣早已成人,宣姜不得不为日后着想。自古道“母以子贵”,卫国江山,宣公先立急子为世子在前,又口头许诺传位寿子在后。二公子国位之争,日后必有一番恶战!兼有公子朔在耳边不断挑唆,宣姜索性横下心来,与朔一道合谋,于宣公耳畔,每每进急子的谗言,想方设法废掉急子,立自己的孩子为世子。这其中也有不少朝中大夫为宣姜和公子朔拉拢利用,急子愈加孤立。一来二去,诋毁日多,渐成事实,又有枕边美色循循善诱,宣公早已颠之倒之,坚信急子是如何如何不肖,暗地里起了废立之心。

这日夜里,管仲于室内伏榻读书,忘乎所以。品得妙处,便取酒豪饮,不知不觉间饮了一缶佳酿。夜色渐深,睡意全无,管仲便出来闲走。不经意间也不知来到哪处小巷,忽觉有黑影倏忽闪过。

管仲微惊,循着黑影悄悄尾随。夜近三更,月明如昼,管仲看得真切:黑影共是三人,领路的分明是公孙黑。三人如阴风一般穿堂过户,来到花园深处一间内堂。公孙黑并不叩门,轻轻学三声猫叫,于是又有两个黑衣人开门出迎。彼此互不言语,只点头致意,便入了那门,谨慎万分。看得他们一并进去,管仲从树影中抽出身来,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恍觉内里火光闪耀,有数人晃动。正欲贴身从门缝中望去,却听得胸前有铜铃作响,深夜里刺耳异常。“糟糕!”管仲不由心中叫苦。原来那铜铃是专防外人的,内部知情之人总是先打开机关,撤去铃铛之后再入门,管仲如何得知?

门缝中见公孙黑径直走过来!管仲灵机一动,佯装醉态,扯起嗓门道:“开门开门!庖子出来!快与我拿酒来!”

公孙黑开了半扇门,身子如一面黑墙挪出。管仲看得真,扑上去,对着公孙黑鼻孔哈一口酒气,又半倚在他身上,醉笑道:“庖子,你可出来了!我要喝酒!快拿酒……明儿赏你。”

幸亏管仲出来时曾喝了一缶酒!

公孙黑蒙了,头往后一躲,扇扇酒味道:“原来是管仲哦!我说管仲,你看我是谁?”

管仲故意挤挤眼睛,瞧了又瞧,仿佛细审半晌:“你嘛……不就是张庖子嘛!这地方不就是府上灶厨嘛!休要逗我,逗我……虽然夜黑如炭,我也……认得……”

公孙黑哈哈一笑,确信管仲是真醉,乐道:“对对,我是张庖子,管仲你岂会不认得!少了我,你哪里寻酒喝——来呀,拿一缶酒来!”

门后有人递酒出来,公孙黑接住,重重塞于管仲怀中:“一缶够吗?还要不要取些青豆来?”

管仲接了酒退后,打了一个嗝,道:“不够!再来十缶我也不嫌多!但今夜只能一缶了,怕……怕公子朔骂我是个酒鬼。呵呵……豆却不要了。谢了。走了……”

公孙黑笑道:“走好,不送了。”

管仲也不转身,故意如同螃蟹横行一般退去,又假装一脚踩深,一脚踩浅,醉醺醺道:“不送,不送,你看……天一会儿就黑了,你睡去吧。”

看着管仲消失于树影丛中,公孙黑“扑哧”一笑,自言自语道:“什么管仲!不过一个酒鬼!”于是掩身进门去了。

管仲出得树丛,夺步而行,急急忙忙穿过两个院落,惊魂方定。皓月当空,洒下满满一地白霜,有一树桑树的影子微微摇动。管仲望月叹道:“公子朔府,高深莫测!不知是善是恶。”当夜,辗转反侧,一宿难眠。

却说公孙黑掩门入内,绕过几棵柳树,从堂中穿入后房,又转过两道曲廊,于尽头处却推墙而入。原来是一道暗门,直通地下密室。公孙黑循着台阶下来,密室内四方敞亮,几如一间大大的厅堂,两边壁上另有暗门,只是空寂无人。灯火闪耀之中,忽有一名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是公子朔。

公孙黑作揖道:“公子容禀。却是管仲喝得烂醉,误闯到这里找张庖子讨酒喝,被我将计就计,糊弄过去了。公子放心!”

公子朔道:“此人精细,不可大意。不过这里的事情他终究要知道的!管仲我另有用处。”

“不知公子如何计较?”

“来。”公子朔一挥手,两人行至案边,席地而坐,影长如魅。公子朔道:“眼下形势顺风顺水。卫侯已经信我母子之言,滋生了废世子之心。藤蔓早已枯竭,只待连根拔起。本公子要登上国君之位,必须除掉我的两个哥哥:世子急子,兄长寿子。这急子嘛,早已如行尸走肉,只待一个斩首的由头,此事交由你做。公子寿比较棘手,他是我一母同胞,又深得父亲恩宠,必须雷霆手段,暗中挽弓,一箭封喉!而射向寿的这支箭哪里去找,我思谋良久而不得,天幸管仲来也!正当其用!你二人要精诚合作,助本公子除掉急子、寿子。坐了江山,我之富贵与你二人共享!”

公孙黑道:“小人忠心耿耿,定不负主公所托!近日又觅得秦国刺客两人,眼下我已经聚集死士三十三人,专候主公调用——但我有一言献于主公:管仲此人恐怕不似我等,未必肯为主公效命。愿主公三思。”

公子朔仰头大笑:“不肯为我效命?哈哈哈哈,凡天下人,富贵压肩,谁不低头!你有所不知,我已经派瓠青亲送一箱金帛至管仲颍上老家,把管仲感动得定要粉身碎骨相报不可!此人底细我已尽知。布衣之辈想要出头,谈何容易!遇到本公子便是遇到神仙!金帛赏于内,官爵赐于外,不怕管仲不低头!也是上天助我,我正思得一计,可将一支暗箭日日夜夜瞄在公子寿身边。”当下低声得意道,“我那寿哥哥诚实木讷,从不懂得招贤纳士,可偏偏对管仲有意。如今管仲之心已为我收买,我将管仲再转赠于寿,你说,如此一来,取寿之命,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公孙黑大惊道:“公子高明!黑某钦佩不已!待我一刀取了急子首级,管仲一箭射了寿子后心,这卫国江山便是我们的了!”说罢肆意狂笑起来。一转眼,见公子朔冷冰冰盯着自己,不由发怵,忙转为谨慎恐惧之态——公孙黑陡然意识到方才说的“这卫国江山”只是公子的,不是我们的!当下小心赔笑道:“小的该死!这卫国江山只是公子的!小人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公子朔也立时暖洋洋笑,道:“卿可放心。我做一国诸侯,必先厚赏有功之臣,自有公卿大夫之爵专候你等!然而当下谋事,务必千万小心!”公孙黑称诺。

两人又一同进入另一间暗室,见了几个暗藏的刺客死士,又密谋了一些军国之事,而后作别。已到四更时分了。

次日午后,公子朔传管仲。管仲应召入堂,见公子朔笑盈盈接了自己,执手入席便坐。管仲满脸狐疑。公子朔道:“我与管子将分矣!我有一桩心愿,管子务必成全。我那兄长公子寿是一个仁人君子,国人称贤,父亲百年之后,必传位于我兄长。然而我兄仁心太过,谋略不足,需得一位高才辅助,我为我兄留意许久,一直不得其人。今得管子,是天助我兄矣!我当送管子入佐兄长,管子万勿推却!”

管仲心中不住嘀咕,问道:“可是管仲疏于政务,有错在前,惹得公子心生厌恶?”

公子朔大笑:“非也非也!管子若有失误,我岂敢再推荐于寿。我观察良久,唯管子之才可以辅佐我兄长!请勿见疑。”

管仲暗想——此事疑点颇多,公子朔此举怕是暗藏玄机。又想到昨夜之事,总觉公子朔府中别有异样,吉凶难料,不如暂归于寿,可以两面周旋,再做计较。当下道:“只是公子待管某甚厚,恩同再造,我尚未报答一二,如何心安?”

公子朔道:“不过一些待贤之礼,万万千千还嫌不够,管子不必挂在心上。助我兄长即是助我!朔拜托了。”

管仲道:“如此,唯公子之命是从!”

公子朔大喜道:“今日良辰,我即送管子见我兄长。正好另有一桩美事,一并敬上……”

话说五日后为世子诞辰,公子朔正为此事冥思苦想,发愁不已。恰好朔府中两个门客于黄河之中捕得一只大鼋,重有两百余斤,世所罕见,因献于朔。公子朔见大鼋忽生一计,喜不自胜,厚赏门客不提。

午后微渴,公子寿独卧于堂中饮酸梅汤。有人报公子朔到,寿起身相迎。公子朔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入得堂来,欢得仿佛一只白兔,身后随着管仲。公子寿忍俊不禁,想着弟弟年已十五,怎么还是一个兔小孩儿!于是问道:“弟弟如此兴高采烈,不知所为何事?”

公子朔道:“哥哥在上,弟弟来送二喜。其一,我看哥哥身边缺个帮手,特送一个人来。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兴邦强国之术,手握神箭射天下,腹藏良谋定乾坤!不知哥哥肯要吗?”

公子寿应道:“你取笑我。兄弟求贤若渴,才俊归之,奇才异士都被兄弟搜罗尽了!我身边如何会有这种人来……”

公子朔回望管仲,道:“此人已来——管仲是也!”

公子寿一时惊呆。管仲趋步行揖,问公子寿安。公子朔大笑道:“哥哥心思我岂会不知!那日淇水林间饮宴,赌箭之时,哥哥已对管仲情有独钟,只是,哥哥你呀,没有我这兔小孩儿跑得快罢了!其实,我不过是替兄长审查人才而已!”公子朔一顿,正色道:“管子德才无双,当世奇才,应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哥哥即将继承卫国江山,正需要这样的人!”

公子寿一时惊慌无措:“岂忍夺人之爱啊!唉,我思慕管仲久矣!那就感谢弟弟一番美意了!容日后再报。不过……”公子寿压低声音道:“兄弟莫要乱讲!急子——世子!继承国君之位者,乃世子急子也!急子亦是你我兄长,你如此说,岂不要坏了我们兄弟之情!——难怪你与急子虽是手足,却水火不容,我看,你当谢罪才是!”

公子朔嘻嘻一笑,一副天真无邪之状:“是是是,谢哥哥教诲!哥哥知我——这第二桩事,我便是向世子谢罪来了,但要烦劳哥哥,请随我到庭中一观。”

公子朔拉住哥哥出得堂来,公子寿立马惊呆了——但见六个仆人簇拥着一辆大车,车板上七八条绳索,捆缚着奇大一鼋。那鼋足有两米多长,背上可驮三四个汉子,四爪伏地,头大如牛,通体一片黝黑,鼋甲乌油油发亮,引得人人都想摸上一摸,坐上一坐。

如此庞然大物,公子寿平生未见。问道:“朔弟,你这是?”

公子朔道:“此乃黄河巨鼋,也不知道在大河之中游走了几百年,不想昨日被我的门人捉到。世子诞辰在即,我与世子素有不和,正想借此机会献鼋,调解一下。但我若亲自献鼋,恐怕世子见疑,反而弄巧成拙。所以,将此大鼋奉上,请哥哥于那日专为世子设一鼋宴,以为寿诞之贺!岂不美哉!”

公子寿大喜道:“想不到弟弟如此之贤!此番美意,敢不承欢!此事包在我身上。那日,必有美味鼋鼎与世子贺诞!可邀请众兄弟、诸位公子一同前来!”

公子朔接道:“兄长到底是兄长,一派仁者之风!兄弟之情,寿于巨鼋!依我看,世子寿宴可命名为鼋情宴!”

庭中众人皆称妙。管仲对公子寿作揖道:“公子兄弟之心,仁爱之情,管仲心悦诚服。自今日始,我当竭力效命于公子。这鼋宴寿诞,请公子吩咐管仲就是。”公子寿应一声“好”。

公子朔道:“管子做事,哥哥尽管放心。今日两件美事皆已完毕,弟就此告辞。”当下两兄弟施揖作别。

公子寿得了管仲大喜,又置酒与管仲海阔天空纵论,仿佛故人重逢一般,甚是亲密,至夜深方才散去。

第五日,世子诞辰。在公子寿与管仲暗暗操办之下,众人受邀而至,有卫侯膝下大小公子共十一人,其他如公子师父、公子辅臣以及国中大夫等又有二十余人。大堂内,急子居中。众人分列两侧,前后尾随,鱼贯而入。行至席位,每人身边同时来了两个仆人:一个头顶铜盘跪下,另一个举起铜匜向盘中浇水,哗哗的清流中,众人伸出双手于盘上净手,之后再以白巾擦干,各个落座入席。一时间几十道清水汩汩流出,落在铜盘上发出一阵阵悦耳动听的声响,在高堂内回旋飘荡,蔚为壮观!此为沃盥之礼,以铜盘铜匜配合而行,为周时之人在祭祀、进食等活动之前的净手之礼。

每席置有五鼎、四簋、两竹笾、两木豆,内盛牛肉、羊肉、野鸡肉、兔子肉、腌韭菜、腌蔓菁,又佐以芥子酱、鹿肉酱。铜罍中盛的是卫侯专赐的尚元酒。肉菜置于外侧,蘸酱放在内里,食物在左,酒爵在右。而鼎簋中的熟肉,也是带骨的在左,纯肉的在右,不敢有一丝错乱。其间各种规矩,井井有条,布设得十分妥帖,很合周公礼制。

宴席一开,左有乐工两人击钟鼓,右有乐工两人弄琴瑟,又有乐工两人轻声吟唱《南有嘉鱼》,道: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鸟隹,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管仲不能入席,只静静立于旁边一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管仲受公子寿之托,精心操办如此,看着席间其乐融融,其心甚慰。待酒至半酣,庖厨刚好将黄河大鼋调味烹熟,管仲命传鼋鼎。

于是每席增设鼋羹一鼎,铜匕一柄。公子寿道:“弟朔捕得黄河巨鼋,重二百斤,世所罕见!今特置鼋鼎以贺世子华诞,以飨众家兄弟!兄弟之情,寿于巨鼋。此所谓今日之宴,乃鼋情宴也!世子请!兄弟们请!”众人以铜匕从鼎中取肉而食,果然鲜美异常,平日里哪有这种口福?皆赞为世间美味。众人皆乐,唯有急子一听说这鼋乃是公子朔所献,脸上起了难堪之色。

鼋鼎的香味如清风拂来,沁人心脾。管仲举目望去:此宴真乃卫国群公子宴也!其中有世子急子、公子黔牟,此二兄弟为卫宣公与夷姜所生;有公子寿、公子朔,此二兄弟为卫宣公与宣姜所生;有公子硕,庶出,为卫宣公与华姬所生;又有卫宣公与其他姬妾所生之旁出公子六人,计有十一公子。又有两席特殊贵客: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却说急子立为世子后,卫宣公即择右公子职专辅太子,以成股肱之臣。待到宣姜得宠,生了公子寿与朔后,卫宣公又想传位于公子寿,便又择左公子泄以辅佐之。右公子职年龄稍长,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常常言语如刀剑,一心一意维护世子尊严。而左公子泄正当盛年,言语温和,与人为善,但是成熟老辣,精于谋略,为着公子寿也是殚精竭虑。职、泄各为其主,彼此不容,然而皆属正直忠臣。

急子早过而立之年,身材颀长,清秀瘦弱,颔下留着短须,目光里温柔得仿佛要掉下水来。但见急子托着一只空爵,憨笑道:“我已三十有六,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窃居世子之位,枉负六尺之躯!唯有父母兄弟之情令我挂怀,我愿老死情中……”

公子朔抢道:“世子诞辰,何以言死?世子忠孝仁慈,国中孰人不知!父侯已经将卫国江山托付于世子,国人皆盼着一个仁君呢!世子珍重!我敬世子一爵仁义之酒!”

右公子职正色言道:“公子朔言之有理。世子乃真诚真爱,非是那假仁假义之徒!诸位公子、大夫,为公子朔仁义之酒,当共饮一爵!”右公子职说着,举起爵来,环视席间,见公子朔冷冷抛下酒爵不语,众人也无一附和,于是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屑地放下了铜爵。

公子寿强笑道:“兄弟们岂能不饮!莫要辜负了父侯赏赐的尚元酒!若非世子之诞,父侯是不会轻易赐这酒的!”

左公子泄微微一笑,附道:“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美哉!尚元之饮!美哉,今日之饮!”公子寿与左公子泄互相唱和,打破了席间尴尬,众人也举起爵来。

公子黔牟更是大笑几声,道:“诸公不知,昔日我娶周室之女时,天子也曾赐我尚元酒!今日之饮,我恍觉自己莫非新郎乎!哈哈哈哈……”众人起哄,随之一阵大笑。公子黔牟乃周室之婿,三年前娶了天子之女为妻。

只有公子硕只低着头吃,旁若无人。公子硕一身肥膘,满脸堆肉,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道:“酒有什么好,我只喜欢这肉!飞的鸡子、跑的兔子、卧棚之肥牛、翻浪之鲜鱼,皆美味也……”说罢捞出一大块肥腻的羊肉,蘸了芥子酱,塞入口中大嚼起来,满嘴满手都是油污。

…………

觥筹交错之间,杀气隐隐。管仲远远望见,鼋鼎刚上不久,公子朔便上前贴在急子身边,附耳密说些什么,而急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须臾气恼,猛然将手中铜匕投入鼋鼎之中,溅得肉汁四溢。公子朔似乎也气急败坏,起身转向公子寿行一揖,便急匆匆逃席离去。公子寿面色尴尬,转而又笑脸与人举爵。当时钟乐之声不绝于耳,众人也正醉心品味鼋羹,谁人也无暇于彼,唯管仲躲在席后看得真真切切。

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管仲茫然。

公子朔离席,疾步赶至新台母亲寝宫。时宣姜正于铜镜之前梳妆,而卫宣公于内榻午睡未醒。公子朔哭哭啼啼撞破宫门,惊得宣姜急忙迎出来。

公子朔一见宣姜,泪如雨下,伏地抱着母亲一腿,大声呜咽道:“母亲!母亲救我!孩儿再无颜面生于世间了!”宣姜惊问其故,公子朔继续哭道,“今日是急子诞辰。孩儿一番好意,家中门客献得黄河大鼋,我不敢独享,与寿哥哥一道专设鼋鼎美味,以贺急子寿诞。席间急子饮得半醉,竟连呼孩儿为儿子!孩儿羞辱难当,上前理论。急子说道:‘你母亲本是我的妻室,我自然也要唤你一声儿子!’待我再要争辩,急子手挥铜匕,竟要刺杀于我!还扬言说:‘不孝儿!看老子教训儿子!’亏得寿哥哥拦住,我才从席间逃命回来。母亲!孩儿不活了!呜呜呜呜……”说罢挣脱宣姜,要以头撞向堂中圆柱。宣姜一把拦住,忍不住凤眼噙泪,睫毛挂珠,低声道:“想不到我儿无端受我连累!急子啊急子,你如此无情,休怪宣姜无义!”

公子朔大哭,以泪洗面:“母亲还讲什么情义!父亲活日,你我母子尚有恩宠。然而父亲年事已高,时日无多。急子为长,我等为弟,将来传位,免不得长幼秩序。何况急子已经居世子之位多年!还有急子之母夷姜,被母亲夺宠数十年,心中必有天大怨恨!异日若急子做了卫侯,夷姜被封为国母,我们母子岂非死无葬身之地!母亲,再不出手,人为刀俎,我将为鱼肉矣!”

宣姜闻言大惊,一时失色。公子朔又拽其衣袂道:“孩儿今日受辱,母亲要面禀父侯,请父侯为孩儿主持公道!”言罢又伏地痛哭。

宣姜信服,好言相慰,劝了公子朔暂忍,回府不提。

宣姜蛾眉紧蹙,闭目沉思许久,专候宣公醒来。不一会儿里面数声咳嗽,宣公起身要蜜水。宣姜急忙捧水以进,未待宣公饮毕,宣姜便珠泪滚滚而下。宣公大惊道:“美人如何落泪?”宣姜慌忙起身跪拜,伏榻哭道:“请卫侯与贱妾做主!”于是将公子朔方才所言席间之事和盘托出,又自附一言,道:“那急子无礼太甚!有禽兽之念。他对我儿朔说:‘你母亲本我旧妻,只不过暂为父亲借用而已!百年之后,你母亲并卫国江山,将一并归还于我!’还有夷姜,教子寡廉鲜耻。急子还说道:‘我母夷姜也要我一定纳了宣姜。为什么呢?因我母亲被卫侯以父妾之身纳之,异日我继位为君,如何不可再纳母妃为妾!’夷姜这是要……”

宣公再也听不下去,霍地将掌中水盏砸翻在地,咆哮道:“急子逆子!逆子……我要废了你!”

宣姜吓得浑身战栗,假慈悲道:“夫君息怒!身子要紧。世子也是一时酒后狂言,可以原谅。只要夷姜夫人悉心调教,定无大碍……”

宣姜施展柔媚功夫,使得宣公之心平复一二。然而一股无名之火乱窜,始终如坐针毡。宣公着礼服,入堂中正坐,宣急子觐见。时兄弟鼋情之宴方散不久,急子应召而来。宣公以宣姜之说问之,急子只是垂泪,并不辩解,末了叹道:“鼋情宴,实为冤情宴也!天地为证,我并无此说!”又召公子寿问之,寿道:“席间只见两个人贴身细语,所说何言,众人不知。”

一时扑朔迷离,真假难辨,不知谁人所说属实。然而宣公内心深处,即使急子被冤,他也相信这是真的!此中奥妙,早被公子朔窥破,所以只在席间轻轻松松几句闲言碎语,便成功栽赃嫁祸,手到擒来。

却说宣公又疑又恼,坐卧不宁,无奈之下,又传夷姜。夷姜久居冷宫十几年,闻内侍传召,以为喜从天降,一番梳洗,欣欣然前来。谁知一入新台,便被宣公劈头训斥,尽是冤枉恶语,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夷姜满腹怨恨,又不知向何处诉说!只是感觉宣公此举意在绝情绝义。

夷姜心灰意冷,回宫呆坐。半晌,见铜镜中容颜憔悴,若风中枯叶。夷姜独自叹道:“我本父妾,却做儿妻!辗转漂泊至今已经三十余年!我累了。毕生孽缘,今日也该有个了断……天地因果,夷姜无怨!”言罢,于梁间悬一白绫,自缢而亡。可怜十年冷落,一朝召幸,反而取了卿卿性命!

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