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东西南北十三座城门皆被连称、管至父接管,宫城更是被严加管控。有一美髯之士于街道正中设酒十缶,遍邀行人来饮,一时应者云集。齐宫肃整,众臣被传入宫中朝见。大殿内,公孙无知居中,连称居左首,管至父居右首,其他国中大臣居下坐定。高子、国子俱为齐国世卿,地位最隆,乃齐国臣民之首,且两家还掌管着齐国至少一半的兵力。今日早朝,两人皆是称病不出,实则都是假装有病。两人脱履入室,摘掉披风,于火塘前落席入坐。......
2023-10-19
甩掉楚兵,管鲍一行乘舟北上,离了楚境,惊魂方定。
苌楚、春生蜷缩在船尾,倚背半睡;鲍叔牙抱膝卧于船舱,侧耳听着一波又一波喋喋不休的水声;管仲则独立于船头,青衣飘飘,凝望东方,呆呆出神!汉水悠悠,舟行如飞,却载不动满船的哀愁与沉闷!管仲转头望向鲍叔牙,强笑道:“今天是楚武王会盟十五诸侯的大日子,沈鹿台上,江汉霸主横空出世,何其威武!如此千载难逢的诸侯大会,可惜你我无缘亲临目睹,反要像贼人一般狼狈逃窜,鲍兄,不觉得千古遗憾吗?!”说着又强装大笑两声,谁知笑声刚刚发出,管仲心中的苦楚便再也忍不住,猛一下就扑倒在鲍叔牙面前,伏拜道:“鲍兄,管仲对不住鲍兄!你我自南阳相识以来,蒙鲍兄不弃,与我这贫寒之人合伙经商,管仲每每总是多拿多取,本少而利多!鲍兄仁厚,从未计较!此次南行,本想险中求富,出奇制胜,未承想竟将十镒黄金白白葬送,鲍家数十年艰难经营皆因我一时狂妄而付之东流!管仲心如刀绞,无地自容,我……”
鲍叔牙一把扶住管仲臂膀,道:“莫要过于自责,南行随国楚国,你我皆是一片赤诚。不期虎饮泉边生变,无奈被困于楚营!呵呵呵呵……也是天公戏弄,命中有此一劫!逃亡路上,车重马乏,追兵又至,抛弃黄吕,实是形势所逼,情非得已!还亏了兄弟急中生智,救了我等脱难!若非兄弟,此刻你我四人怕是身首异处,在那沈鹿台霸王鼎中化作一摊血食了!哈哈哈哈……”
鲍叔牙愈笑,管仲愈加心酸,当下眼眶红润道:“管仲狂傲,不知地厚天高,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贩黄吕!可恨管仲一人之罪,连累鲍家囫囵受苦!今数月奔波,空手而回!管仲有何颜面见鲍家人!”说完眼角忍不住滚下一颗泪珠。
不想鲍叔牙大喝一声:“大丈夫如此丧气!为何做妇人之状!管仲之才,虎令尹也!霸王辅也!今时不得其志,不过时运而已!即使一时有失!一时有错!一时有过!一时有罪!又如何!莫要气馁,切不可妄自菲薄,空销了一腔壮志!”
“鲍兄!鲍兄知我……”管仲向来口若悬河,此时哽咽,竟不知该说什么。
鲍叔牙满脸慈笑道:“老鲍也曾略读史书,粗知礼仪。有道是‘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何以为朋友——‘朋友者,若子若弟!’试想,若我之子有过,若我之弟有过,鲍某岂能袖手旁观,作妇人怨!不必如此,起来……”说着便扶起依旧拜倒在前的管仲。
“鲍兄!”管仲忍不住抓紧鲍叔牙双臂,一时无语凝噎。管仲自幼丧父,由母抚养成人,刹那间一种如父如兄的奇异之感如一股暖流自上而下纵贯全身,令管仲意乱,心颤不已!此种感觉,为平生头一遭,从来不曾有!管仲叹道:“鲍兄之德,何以为报!”
“又来!管仲怎如妇人一般!”鲍叔牙伸出右拳轻击管仲左肩,管仲不由向后闪了半步。鲍叔牙指着面前宽阔的汉水与两岸挺拔的青山,慨然叹道:“如此好水!如此好山!过了今日,不知你我何时再游汉江……”
管鲍一路迤逦北上,连日奔波,终至郑国家乡。管仲依旧羞愧,自觉无颜见鲍公及叔牙、季牙等家人,便推托说久别思母,急欲归家云云。鲍叔牙深解其意,也不多言,两人遂于颍考叔庙前分道扬镳。鲍叔牙与苌楚、春生结伴返归鲍家;管仲形单影只,孤孤凄凄,独回颍上。
鲍叔牙携苌楚、春生回到鲍家,也毫不隐瞒,如实陈述此番南行种种事端。一说到江边亡命,抛弃黄吕这段,立时炸锅一般。鲍仲牙早就对管仲心生嫌隙,今见管仲损掉鲍家十镒之金,便张口大骂起来,言语恶毒,如骂累世仇敌似的。鲍季牙一向隐忍,此时再也忍不住,冷冷道:“这个管仲言过其实,徒有虚名!南阳贩枣市井受辱,齐国贩布千里走空,今又到随国贩什么黄吕大石头,到头来又怎样?还不是赔得一塌糊涂!管仲倒是一身轻,可怜鲍氏半个家业顷刻之间化为泡影!管仲呀管仲,轻狂自负,好大喜功!看似满腹锦绣,临事实则百无一能,注定碌碌终生,一事无成!三哥不可再与管仲做朋友,莫要赔光鲍家!”鲍叔牙沉默无语,也不辩驳,只任兄弟任意痛批。
自此,对于管鲍交往之事,仲牙、季牙横加阻拦,且每每总是理直气壮!管鲍渐渐疏远,一片深情不知该向何处走……
却说管仲回到家中,管母见其面有难色,也不追问,只笑谈些亲人团聚的天伦乐事,管仲心中略略小安。一晃三月有余,虽说可以日夜侍母,榻前尽孝,怎奈家徒四壁,生计艰难,日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管仲先是与扶苏子夫妇一道耕田务农,发觉于事无补,后来又到颍邑城中与人养马,也收入极微。然后又到大户人家教人射艺,也是不见起色。万般无奈,度日如年,每每夜间总是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到了拂晓时分才会合一下眼睛。
春去秋来,时光飞转,转眼之间数年光阴如箭逝去。管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从商更有利于生存,但是苦于毫无本钱。其间鲍叔牙也来探望几次,管仲几次想要张口借钱,只因南方黄吕之事耿耿于怀,实在难以开口,便屡屡作罢。于是日子就这样空耗着,过了一日又一日,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日家中乏粮。管仲晨起陪母饮食,仅有一点豆饭,和着半碗霍羹,却不见扶苏子夫妇。管仲心中暗暗疑虑,悄悄踅入偏房小屋,却窥见他们夫妇分享一碗热水充饥,而两人谈笑如故,竟无半句怨言!管仲一时倍感酸楚,不由自怨自艾起来。当下心头一横,挽弓挎箭,也不辞母,出门便向鲍家急奔而去。不得已,还是找鲍叔牙解燃眉之急吧。
管仲大步独行,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行了两里地,走着走着就不愿走了,徘徊一番,长叹一番,再自我激励一番!实是羞于见鲍家人!不经意间顺着颍水来到颍考叔庙,恰逢集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管仲无心于此,悻悻地逐颍水继续前行。喧闹声渐渐逝去,鲍家亦渐渐逼近,不知为何,管仲却再也迈不开脚了。此处天高地阔,平野悠悠,空无一人,与方才人头攒动的颍考叔庙相比仿佛两个世界。管仲愁眉不展,满腹幽怨,索性一屁股坐在河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对着颍水顾影自怜。
时已仲秋。颍水岸边乱石密布,野草疯长,十分繁茂。又见孤零零一株大柳树弓着身子向河中横去,似要探到彼岸,低垂的枝条拂着水面前后漂浮着。眼前颍水如注,翻银滚雪一般,打了几个漩涡就向下游汹涌淌去。
管仲看着那水出神,忽闻水声之外有窸窸窣窣之响传来,略一转头,却见草丛深处闪过几只兔影!那水畔秋草正茂,那草中野兔正肥!管仲喜出望外,摸着石头起身,蹑手蹑脚向那草中兔影走去。惊兔如飞,又怎飞得过管仲之箭!嗖嗖嗖三五箭过去,竟猎得野兔四只,一黑一灰两白,只只拎起来,但觉好沉手。
“鲍兄,今日权且不打搅了。这四只肥兔可到颍考叔庙换些吃食,解我燃眉之急!”管仲自语,舒展眉头。又连根扯了几根长草,用草茎缚住兔脚,整理好弓箭,左手两只,右手两只,转身向颍考叔庙走去。
自郑庄公立颍考叔庙以来,四时祭祀不绝,民间也常常有人来庙祈福,于是你来我往,人流不断,渐渐形成庙会集市,成为颍地一方好去处。庙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零散分布着几家店铺,其中有一家酒食店最是众人皆知。这家店实也普通,只因店中所酿糙酒口味独特,与众不同,当地人极是喜爱。又因主家乃是当地颍姓族人,排行老二,故称颍二酒家。几年间,管仲与鲍叔牙常来颍二酒家小聚,自然每每总是鲍叔牙做东,而管仲也是尤喜他家糙酒。不过今日却非为饮酒而来,管仲背负长弓,拎着野兔,偏偏择一处离颍二酒家远远的墙角蹲下,然后将四只兔子耳朵朝外一字排开,专候人买。
街上行人穿梭,吆喝声、嬉笑声、叫卖声、闲言碎语声,聒噪不已,眼看人如潮涌,可那兔子偏偏就是无人问津。“难道我天生注定做不了生意?”管仲暗暗自嘲,无奈摇头。又想到自和鲍叔牙合伙经商以来,屡屡失手,害得鲍家总是赔钱,不由长叹起来。管仲不自觉从背后取下长弓,用衣袖轻轻擦拭。这许多年来,每当失意之时,管仲总莫名其妙地要擦拭弓。
管仲一面拭弓,一面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年的坎坷往事。正沉思间,不知何故,街面上突然混乱起来,有女子惊叫之声响起,又伴随着阵阵犬吠步步逼近。管仲微惊,一抬头,见对面人群中一个黄衣少女犹若柳底飞花,却又哇哇乱叫,急忙忙、轻飘飘风一般奔过来。少女一边惊叫一边没命地跑,原来被一条长尾的黑狗疯狂追咬。如此场面倒也稀罕,管仲哑然失笑。不想那少女“扑通”一下被几块陶片滑了脚摔倒在地,想是又疼又怕,一时乱了心神,竟起身不得,而身后那狗却已经追至跟前,就要扑上来撕咬!少女惊得尖叫不已,只双手抱头,以衣襟掩面。
危急时刻,不料一声箭响,黑狗应声倒地。街上众人惊魂初定,见一箭正中黑狗咽喉,止不住齐呼“好箭”!黄衣少女也缓过神来,挪开面上衣襟,睁眼一看:那只大黑狗被一支长箭射穿,依旧瞪着眼睛趴在自己面前,动弹不得,只是拼命喘息,腹部抽搐不已。少女又受一惊,胡乱翻了身,双腿蹬地,半坐着忙向后退了几步。
管仲上前,扶着黄衣少女站起身子,道:“姑娘勿要惊慌,一条野狗而已。”说罢从狗身上拔出箭,就着狗身上的皮毛擦拭血迹。
街上众人都挤过来,争先恐后看那黑狗,啧啧称赞不已。一个黑脸大汉笑道:“真是神射啊!收了我做弟子吧。如此,我天天就有狗肉吃了!”管仲置若罔闻,毫无应答。
少女定定神,此刻方知射犬救自己之人,正在眼前。“多谢义士出手相助,感激不尽!”那少女低着头重重行一礼。
只是管仲此刻业已转身而去,少女只能从其背后望见一身青衣而已。“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管仲淡淡回一句,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墙角又卖兔子去了。
“哎——”那少女本想多说两句,请教一下管仲姓氏,却见管仲冷冷远去,一时顿感失落,呆呆玉立,微嗔薄怒轻唤了一声。
众人也乐呵呵散去。黄衣少女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父母驾着车马匆忙赶来。“我的儿啊,伤到哪里没有?”其父止住马辔,跳下车来喘息问道;母亲下车慢了片刻,也是一脸惊慌的神情。少女忽然变换神色,一脸俏皮,眼露得意道:“我怎么可能伤到!瞧瞧,那疯狗被我玩死了!”话音刚落,母亲举手就要打来,但又如何舍得,只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怒道:“恼人的心肝!还玩!当心再被老虎追咬!”黄衣少女眉开眼笑,嘻嘻不已。
少女名唤乐姜,其父乐晋乃是颍邑富商,家资丰厚。乐晋夫妇年已半百,膝下只有乐姜一女,视为掌上明珠。乐姜生性刁蛮,兼有父母溺爱,自小就目空一切,惹是生非。今日乐家大小三口共乘一车来逛颍考叔庙会,乐姜却独自悄悄溜下车来闲游。走着走着,道逢野狗拦路,乐姜便狠狠去打。谁知那狗像是得了疯魔病,一番狂叫,便没命地追咬乐姜。幸好管仲及时出手,才免去一场祸事。乐姜当下向父母讲述此事,言语之间半吞半吐,满怀娇羞,不似往常那般放纵嚣张,一边说着,一边以右手连连指向蹲在远处墙角的管仲,如指一宝。
父母听了恍然大悟。母亲依旧神色担忧,忙着拂去女儿身上的尘土。乐晋笑道:“若非此人,我女儿岂不是要变成狗儿了!呵呵呵呵……”三人不由一乐。言罢,一家人并肩径直向管仲走去。
“义士好箭法,救了我儿,请受老夫一拜!”乐晋说着就向管仲恭敬行礼。管仲忙从墙角起身,还礼道:“折杀晚辈!不过寻常一箭,不必挂心。”
一瞬间,乐姜从母亲身侧望去,近近地将管仲瞧个明明白白:但见眼前人一身青衣,背负长弓,面如冠玉,目若深泓,坦荡荡似春风暖日,凛凛然如雪中孤松!“好一个英姿俊朗的美男子!”乐姜心中暗暗赞道,不由脸就红了,心忍不住怦怦乱跳。
“我乃颍邑人乐晋,今携妻女出游到此,不期与义士相识!敢问义士姓氏?哪里人氏?”乐晋问道。
“颍上管仲。”管仲答。
“你叫管仲,我叫乐姜。你是做什么的?你家住哪里?哦,是了,你好箭法!该是极好的猎人!回头帮我再射一只狗,不……我要射一只虎!可好吗?”牙姜笑靥如花,一气儿道个没完。
管仲这才正眼望向乐姜。但见乐姜二八妙龄,青丝垂肩,蛾眉杏眼,如花似月,俊俏的容颜下犹带着三分古灵精怪。只是初看如画里人,再看便觉刺眼,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管仲心头微微一颤。
“又浑说,哪里找老虎去!”乐母笑着半嗔道。乐姜努起樱桃小嘴,轻声道:“那就不射虎了吧。”
乐晋笑道:“小女顽劣,勿要见笑。我当重谢与你!哎呀——”乐晋俯身瞥一眼管仲脚下的兔子:“你有所不知,老夫我最喜欢兔羹!这四只兔子肥得,啧啧——恰恰好!”说罢,从衣袖中掏出一袋钱来。乐晋欲借买兔以酬谢管仲,袋中之钱多出好多,当下故意道:“四只兔子全归我。老夫半生行商,最知行情深浅,这袋子里的钱不多不少,正好买你的兔子——请笑纳,勿要推却!”
管仲明知钱多,却也毫不客气,当下爽快接住钱袋,悬于腰间道:“如此,管仲谢了。”
乐晋心生欢喜:“管仲呀,老夫欲邀你到颍二酒家饮一碗糙酒,可好?”
乐姜在一旁乐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催道:“去嘛去嘛,快走快走……”
“前辈恕罪,家中老母正盼儿归,我急欲返家。前辈自去,管仲恭送!”管仲说完,恭敬作揖,做送客状。
乐姜忽一下就止住笑容,俏脸拉得老长。乐晋也是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先被管仲下逐客令,眼前的年轻后生热情似火却又冷傲不羁,敢于慷慨接纳却又善于戛然拒绝,贫而有骨,弱而有才,开合自如,变幻莫测,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当下只笑着叹道:“好,好!容日后相见。”于是携了妻女,与管仲作别。乐姜亦步亦趋随父母回到车前,一边走一边不住回首。
乐母搀扶着女儿臂膀正要上车,岂料乐姜猛一个挣脱,从父母这边急转,奔到管仲面前,摘下右腕玉镯“啪”一下重重拍在管仲手里,红着脸道:“这个,乐姜谢你的!”说完满面娇羞,转身风一般跑回去了。
乐姜回来,上车坐定,倾身半倚着车前栏杆,心中依旧撞鹿一般。知女莫若母,乐母早瞧出了乐姜的少女情怀,当下会心一笑,掏出袖中锦帕,帮乐姜轻拭额头汗珠。
乐晋扯上马缰正欲起身,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一支长箭不知何处飞来,深深射在乐姜身前的栏杆上。乐姜惊眼望去,却见箭身上明晃晃套着自己刚才送管仲的那只玉镯,乐姜什么都明白了,忍不住心头火起,大声喝道:“管仲!死管仲!挨千刀的管仲——”抬头望去,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那个墙角却已空无一物,管仲早隐于人流之中不见了。
乐姜取了那镯,拔了那箭,却又转怒为笑,满脸桃花一般,斜睨着管仲刚才背立着的那方黄泥墙壁,轻轻骂道:“死管仲!你很能射箭是吧——我也是箭!看我如何射你!哼!”
…………
返回颍邑,乐姜魂飞天外,愁眉不展,眼前朝朝暮暮都是管仲身影。这日午后,乐姜独自坐于窗前案边,望着窗外桑树上两只斗嘴的鸟儿出神。时家人捧上一只竹笾,内盛梅子果脯。乐姜拈取一枚,又觉得毫无食欲,随即将梅子抛落地上,然后又取一枚,又抛一枚。又取又抛,又抛又取,也不知到底抛了多少,但见室中满地梅子。乐姜失魂落魄,睹梅子若有所思,轻轻吟道: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此是当时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常常吟唱的闺房情诗《摽有梅》,存于《诗经》之中。大意是树上的梅子越落越少,从七成减为三成,以至纷纷落尽!光阴急迫,青春易逝,有心追求我的男子啊,不可迟疑,快快来吧!
不想乐母正巧入室,于门外听见女儿吟唱之声,早已猜出了七八分,笑吟吟进来道:“梅子何罪?惹得我儿抛了一地?”
乐母本以为女儿家会羞不可当,难以作答,谁知大出意料,乐姜迎着母亲纳头就拜,哭泣着说道:“乐姜誓要嫁与管仲为妇,请母亲大人做主!”
乐母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当下道:“好好!我儿不要伤心,都在母亲身上!”免不了一番劝慰,将女儿安抚妥当,然后又急忙找了乐晋商议。乐晋也是欢喜异常。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奈何没有穿针引线的媒人。
几番打听,终于探得与乐家有三世旧交的当地鲍家——鲍府三子鲍叔牙乃管仲挚友!如此巧合,真可谓前世有缘!后经鲍叔牙之口,尽知管仲生平。乐晋夫妇亦看中管仲人才,只是嫌管家太贫,女儿免不得吃苦遭罪!虽有犹豫,但终究拗不过乐姜的性子,于是应允。乐家经过几番商议,最终议定要鲍叔牙做媒人,欢欢喜喜成全女儿心愿。
鲍叔牙更是喜出望外,做媒人可谓正中下怀——管鲍之间因黄吕一事略生嫌隙,如今正好借此重归于好!鲍叔牙来到管家村,拜了管母,口若悬河,道来喜缘,言谈间禁不住眉飞色舞。管母听了也喜上眉梢。扶苏子夫妇更是欢喜异常。唯独管仲闷闷不乐,鲍叔牙问所以然。管仲道:“我堂堂丈夫,今壮志未酬,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却以狩猎贩兔之人蒙乐家明珠错爱,岂不羞杀管仲!乐家乃富豪之家,管家乃清贫之户,凤凰不栖梧桐,美玉遗落草莽,我实在是不忍心!”
鲍叔牙笑道:“管兄离题千里喽!男女婚嫁与家贫家富何干!乐家之富在管兄眼中不过身外之物,管兄之才在乐家眼中却是重若泰山!两家正当相配!那乐姜姑娘对管兄是一片痴情,必可辅助管兄成就大业!大喜在前,何苦徒增烦恼?”
管母接着道:“我儿素有大志,诚为可嘉。然而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世间万事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不可一味空谈,亦不可中途废止!当食则食,当眠则眠,当婚嫁时则婚嫁,当建功时则建功!眼下正值我儿娶妻立家之时,勿要妄自菲薄!切不可辜负了叔牙一番美意!”
管仲为人至孝,对母亲一向言听计从,见母亲也如此说,当下点头道:“全凭母亲做主!”鲍叔牙击掌呼一声“好”,又一拍胸脯道:“此事全包在鲍某身上!”管母、扶苏子夫妇一时心宽。
鲍叔牙慷慨仗义,可谓如兄如父,以朋友身份为管仲全权操办婚仪。先备了酒食衣帛等物送至管家,以为婚礼之用;又到庙里寻访巫人,卜得下月十五为婚礼吉期;又备一份雁礼送到乐家纳采,之后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按照周公“六礼”之法,替管家将诸事办理得妥妥帖帖,只等下月十五管仲“亲迎”,以完婚仪。管母、管仲皆视鲍叔牙为家中至亲,心中着实感激不已。
十五吉期已到。黄昏时节,管仲身穿爵衣,坐乘墨车,前有火烛开道,后有从人簇拥,中有从车二乘相伴,在鲍叔牙主持下,欢欢喜喜将乐姜迎娶到家中。其间欢乐,不一而足。春秋时期男女婚嫁,择在黄昏时分进行。黄昏时,天色由明转暗,由阳转阴,有“阴气到来,阴阳交融”之意,正应婚礼中阴人(女人)到家,男女阴阳和合之象。追本溯源,实为“昏礼”。《白虎通》记载说“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时光流转,沧海桑田,渐至后世,“昏礼”就变成了“婚礼”,“结昏”就变成了“结婚”。
新人入门,夜幕早降,管家张灯结彩,大宴宾朋!山野茅屋之家一片喜气洋洋!诸多乡邻父老自不必说,鲍叔牙夫妇也不必说,鲍仲牙到了,鲍季牙到了,还有受邀而来的齐国故人召忽,也有不请自到的宋国朋友萧大兴……众皆欢喜,不可名状。
乐姜过门后却也贤淑,敬奉管母,善待扶苏子夫妇,一家和美。只是整日里娇滴滴、笑嘻嘻,粘着似的对管仲缠个没完,简直如影随形,如胶似漆。管仲渐有不悦。管仲志在千里,非儿女情长可以束缚,未出十日,管仲便坐卧不安,总想着如何跑出家去。
这日半晌,一人叩门而入,管仲喜出望外,来者乃萧大兴!管仲成婚,前来道贺之人如村中父老、鲍氏兄弟以及齐国召忽,管仲皆不感意外,唯独萧大兴不请忽来,从天而降一般,实在令管仲又惊又喜又是满腹疑窦。管仲拉着萧大兴入堂中坐定,笑问道:“我婚仪之后,萧兄不是就回宋国了吗?何期今日又与萧兄相逢?”
“管兄婚毕,我本应返回宋国。无奈萧某贪恋颍水风光,故又踅到鲍叔牙兄长那里盘桓十余日。管兄新婚燕尔,神仙眷侣,我岂能忍心打扰!不过,今日还是搅了管兄春梦,呵呵呵呵……”萧大兴回道。
管仲一脸无奈,摇头道:“萧兄取笑。”
“管兄!”萧大兴忽然止住笑容,重重唤了一声。但见萧大兴正襟危坐,义正词严道:“管兄容禀,我正为笼中鸿鹄而来!管兄有经天纬地之才,岂可坐困于山野草莽!我此次来到颍上,非为管兄婚仪,实为朋友前程!上次宋国一别,萧某得管兄资助,日夜不敢懈怠,好歹上天开眼,终于搏了个进身之阶。目下宋国自庄公继位以来,国政尽委于太宰华督,君臣一心,颇有强国气象。宋庄公有二子,长公子名捷,次公子名御说。却说公子御说更具雄才大略,宋国上下无不称贤,其人龙跃于渊,不可限量!萧某侥幸成为公子御说之家臣,颇得信任,至今已半年有余。萧某落魄之时,管兄慷慨相助,今萧某稍有微业,理当回报当年恩赠!我今为管兄一谋,不知肯纳否?”萧大兴口若悬河,管仲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萧大兴又道:“当下,太宰华督实乃庄公之下宋国第一人物,权倾国野,达于诸位。岂不闻:‘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宋国目下正是用人之际,华太宰正在招贤纳士,广募家臣,此举于你我布衣之辈而言,岂非百年不遇之良机?管兄若有意,此事全包在我萧大兴身上!只是不知管兄肯去吗?”
“去!”管仲满口应道,当下大喜,毫不犹豫。这几日被乐姜缠个不休,正思远走高飞之策,萧大兴前来可谓正中下怀。又想到游学返归至今,自己空怀一腔抱负,与鲍叔牙几次谋划,却终以失败而告结,浑身上下似要闷出病来。管仲道:“当今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争雄,可恨我等徒有奋飞之志,却空耗于这布衣出身!贫贱之人想要出头,何其艰难!——家臣就家臣,能做宋国太宰之家臣,毕竟得了进取之阶,以便跻身诸侯,别图后计!我将即日起身,同萧兄共赴宋国!”
“如此甚好!”萧大兴大喜,转眼又忧虑道,“只是管兄新婚燕尔,只怕老夫人与夫人不允啊。”
管仲道:“数年之前,天降初雪,母亲却督促我迎风冒雪出游列国,学不成不得返归!此景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我有此贤母,也必有此贤妇,可以放心远去——萧兄稍待,我去去就来。”管仲说着,转身入内去了。
“拜老夫人!”萧大兴听管仲如此说,对管母大生敬仰之意,当下竟对着堂上空行一揖,虽然管母并不在那里。
管母正与乐姜、扶苏子之妻坐在灶边整理野菜,管仲进来拜告母亲,言明赴宋之意。乐姜一听就愣住了。管母却大悦,道:“我儿自去,勿以家中为念。”扶苏子妻见管母如此说,便去准备干粮、行囊等物了。
这边乐姜“哇”的一声扑到管母怀中大哭,任凭管母怎么劝慰,都是无补。待乐姜美美哭了一阵,抽泣之声越来越低,此时管仲方才起身,轻轻走来,扶起乐姜微微坐定,而后躬身拱手,重重施一礼。这个突兀之礼令乐姜忽然就愣住了!管仲对乐姜道:“方才萧大兴也颇有疑虑,问道你我新婚,恐怕家人皆不许我远赴宋国。我答‘数年之前,天降初雪,母亲却督促我迎风冒雪出游列国,学不成不得返归!此景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我有此贤母,也必有此贤妇’。”
乐姜霎时被噎到,止住哭泣,望向管母;但见管母饱含慈笑,一言不发也正瞧着自己。乐姜呆了半晌道:“母亲如此,我当学母。妾知我夫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非那些凡夫俗子。你去你去,你且宽心远去!射一只斑斓大虎,挣一个济世功名!我在家等你!——莫要让我在家空……等空……”乐姜说着就又落下泪来。管仲点头,又作一揖。
安抚好娇妻,管仲再次辞母,又别了扶苏子夫妇,而后携了弓箭行囊,与萧大兴携手出门,一路谈笑,直向宋国奔来。
宋都商丘城中,萧大兴先安排管仲与自己下榻一处,好生休养一天。到了第二日,萧大兴面见公子御说,欲讨得公子御说的一封举荐之书。公子御说礼贤下士,乐于成人之美,本对萧大兴就信任有加,况且太宰华督正在多方招募家臣,此顺水人情,如何不允?于是取出一片竹简,执笔书道:“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萧大兴得了荐书称谢退去,又将诸事安排妥当。
第三日,管仲怀揣荐书,大步来到太宰府。不想华督大人并不在此,却在公子学府。管仲心中暗叹:“莫不是老子一座豪宅,儿子又设一座府邸?”后来门人引路,管仲随行转入另一处府中,穿过几重门,走过几道弯,又顺着一条石子小路,来到一处大院落,见有三个少年于庭中射箭。门人道:“我去禀告太宰大人。”转身离去。管仲道:“有劳。”就立在原地等候。
许久不见人来,管仲百无聊赖,趋前观看射箭。原来是府中几个公子哥儿在学射。地上大小弓箭放了好几把,箭垛远远近近立了三五个,公子们要么拉不开弓,要么射不远箭,更别提一箭中的了!管仲看得不由好笑起来。这时,其中一个公子气急败坏,索性把手中之弓远远抛起。长弓落地,正巧砸在管仲脚前。
管仲捡起弓,笑道:“善射者必善养于弓。公子可知弓吗?”
“你是何人?”那公子怨气未消。
“一个知弓之人。”
“你既知弓,且说说如何才是知弓?”
管仲道:“弓者,兵戎利器,不可小觑。《周礼》有制: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规。诸侯之弓,合七而成规。大夫之弓,合五而成规。士之弓,合三而成规。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长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长六尺,谓之下制,下士服之。此乃弓之礼制。
“若论用弓之道,公子可知:覆之而角至者谓之句弓,覆之而干至者谓之侯弓,覆之而筋至者谓之深弓。句弓宜近射,侯弓宜远射,而深弓宜强射,其射既远又深。我看公子刚才以句弓而做远射,可谓不得用弓之法,无异于玄龟追兔,如何可能射中呢?——公子勿急,且看我们来一个狮子扑兔!”
那少年正听得入迷,却见管仲走来,先从地上另选一弓,后又扶住少年手臂,挽弓上箭。“凝神屏息,心箭合一。定!射!”在管仲手把手辅助下,那公子顷刻间飞出一箭,霍地一下,正中箭的!从旁的几个少年也高兴得个个欢呼跳跃。
“好弓!好箭!好论道!”身后忽有人拊掌道,随之便有几声大笑传来。少年们即时收起手脚,个个低头沉默,仿佛不敢大声呼气一般。管仲转身望去,见来人魁梧健壮,衣裳华丽,一副卿大夫模样,身边两侧各有两名美女簇拥,个个绝色,艳若桃李。再往后,便是引管仲前来的门人。
管仲一看就明了,料定此人必是名震宋国的太宰华督,于是躬身施礼。那人道:“我就是华督,你便是公子御说推荐的管仲吗?”
管仲应道:“颍上野人管仲,有眼无珠,不晓得是太宰大人。大人勿怪!有荐书在此。”说罢将怀中竹简递将上来。(www.chuimin.cn)
华督接了,瞟一眼荐书上的字,就又将荐书还给管仲,道:“管先生之才,适才业已领教。如此人才,华督求之不得!何必再劳烦公子御说呢?我这三个儿子生性愚钝,正缺一个管教的人,我欲拜管先生为其师父,早晚教以读书习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管仲忙施一礼:“太宰错爱,管仲敢不竭心尽力!《周礼》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六艺之学,管仲自信得心应手,无所不通,当不负太宰大人重托!”
所谓“六艺”:第一五礼,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为礼仪、德育之学,简称“礼”。第二六乐,系音乐教育,指《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套乐舞,简称“乐”。第三五射,指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为军事射箭技术,简称“射”。第四五驭,指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为驾驭马车战车的技术,简称“驭”(后世也作“御”)。第五六书,指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是为文字和书法,简称“书”。第六九数,即九章算术,是计算、数学的技术,简称“数”。礼、乐、射、驭、书、数六艺,为当时学生需要掌握的六种技术、才能,也是有周一代政府主导的官学教育体系。
“甚好!”华督一边笑着,一边环视四周。眼前偌大的一座府邸,似乎令华督想起了什么,眼神中无意间透出一种凄凉感。华督忽然叹一口气,毫不避讳,伸臂将左右两个美女揽在怀中,那两个娇娃顿时羞得面红,其中一个还娇喘了一下。华督道:“此座宅院闲置许久,我已把它改作公子学府,管先生到来,正可谓物尽其用了。”
“此座宅院闲置许久”,华督虽然随口一说,却饱含深意。管仲自踏进此处大门以来,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明白,此刻观华督神色,难不成这里原本住着他心爱的女人?但是为什么不住太宰府呢?太宰府和这所大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管仲一时好奇不已,当下道:“太宰一片良苦用心,可敬可叹!只是如此一所大宅,作太宰府也足矣,未免大材小用了。呵呵……”
华督并不搭话,放开怀中女子,拉长着脸,空空踱了几步。管仲以为自己言语有失,正自恐慌,却见华督忽然转头,冲三位公子吼道:“如今为汝等请得管先生做师父,汝等务必严听教诲,六艺功课一朝一夕不得耽搁!再有刁蛮偷懒,小心大棒伺候!”
“诺!诺!”几位公子争先恐后,慌忙应道,如同老鼠见猫一般。管仲不由哑然失笑,心想一国太宰,却是如此一位严苛之父!
“甚好!”华督挺着隆起的肚腹,将衣袖笼于背后,又道,“厚赏管先生——请传授功课吧,我告辞了。”说完嘿嘿一笑,转头就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四个美人知趣,扭动着细软的腰肢,纷纷跑过来,两个钻于怀中,两个在背后假装推搡着。华督柔声淫笑道:“刚才冷了美人了!快随我去那龙凤呈祥之所!”四个美女应声媚笑,搀扶着华督,袅袅娜娜出门而去。
管仲低着头,翻着眼,立在一旁,作揖相送。“诸公子还在,身为尊父却淫荡放纵,旁若无人!好潇洒的贵卿大夫!堂堂宋国太宰,不期如此好色!”管仲思忖,忍不住暗暗叹一口气。
话说管仲倒也深得华督重用,除了教导诸公子学业,也时常参与宋国政务。管仲处处留心,宋国山川地理、风俗人情、朝野动静、诸侯邦交,以至于太宰府内金鼎玉器、各色人物等等,无不兴趣浓烈,如火如荼。也时常与萧大兴聚首,畅谈天下大势。两人都是布衣寒门,有幸攀上高枝,成为公卿大夫的家臣,自然十分珍惜机会,勤勉做事,忠心侍主,战战兢兢,唯恐出错。
然而管仲天生一双慧眼,好为古今发愁!了解愈深,愈为宋国担忧。却说西周早期,周成王本着“兴灭国,继绝世”的传统,在公元前1114年,封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于商朝的旧都商丘,国号宋,并特准其可以用天子之礼供奉商朝宗祀,这便是宋国的由来。宋国乃殷商遗脉,周室给予了极大的优待,位列当时“三恪”之一,地位特殊而崇高。然而宋国地处平原大野,虽为膏腴之地,却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东西南北被鲁、齐、郑、卫、楚、晋等强国环伺,处境堪忧。且宋人自立国以来,常有内乱,内耗不休。单说当下宋国:二十年前,宋穆公卒。穆公不立自己的儿子公子冯,而偏立侄子与夷为君,是为宋殇公。公子冯由此出居郑国。宋殇公继位后,大司马孔父嘉与华督共同辅政,但两人素来不和,常有嫌隙。积怨日久,其发必速。却说孔父嘉任大司马十年之间,发动大小战争十又一次,令宋国朝野不堪其苦。华督以此为缘由,使用阴谋挑起民怨,于十年之前夜袭大司马府,将孔父嘉满门灭绝!之后宋殇公闻之大怒,要杀华督,岂料华督先发制人,杀了宋殇公。华督从郑国迎回公子冯即位,是为今日之宋庄公。可叹庄公连年漂泊在外,国内毫无根基可依,国政只好尽托于树大根深的华督。华督由此官至太宰,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今宋国可谓无人与之匹敌!宋国政局至此又一巨变!而当年的孔父嘉灭门血案,是这次巨变的导火索,十年之间,扑朔迷离。有说孔父嘉罪有应得的,有说华督阴鸷毒辣的;有为孔父嘉鸣冤的,也有为华督盛赞的。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管仲每每思虑至此,常怀隐忧。岂止一个宋国如此,天下列国比比皆是!周天子乱了,诸侯国乱了,公卿大夫乱了,人命如草芥,兵戈若家常,今朝你杀我,明日我伐你,烈火熊熊,战车呼啸,整个世界仿佛一匹脱缰的烈马,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江湖,只一个劲儿地往死里狂奔!如何才能制止它?谁人才能制止它?何时才能制止它?……
春风和煦,杨柳如烟,花团锦簇,蝶舞翩翩,又是一年一度清明节。依照往年惯例,众人都外出踏青去了。管仲不喜热闹,便独自待在公子学府之内,捧起竹简读起书来。那卷《司马兵法》,令管仲忘乎所以。
不期已至晌午,管仲略感困倦,见窗外春光明媚,绿意盎然,于是起身出来走走。这所宅院奇大无比,重门叠户,屋宇俨然,回廊曲径,暗通其间,观其阵容,似为哪家卿大夫之居所。今日奇静,空无一人,不知何处黄鹂啼鸣,宛若少女咯咯笑声。管仲信步闲游,走哪儿算哪儿,也不知穿过几门几户,见豪宅绮丽,如游梦中。正醉心徜徉,忽然闻得前面似有隐隐哭声。管仲惊诧,加紧步伐,见石块铺就的路旁,满树红艳艳的桃花掩映着一扇虚掩的木门,哭声正从此门内传出。管仲立足,从门缝中窥去,见院内各色奇葩娇艳欲滴,五颜六色,千娇百媚,宛如花海,像是妇人居所,而且明显有人精心打理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管仲纳闷不已。又望去,正中堂前设一香案,置有铜鼎、铜簋、竹笾、木豆,虽然盛着各色美食,但似乎是祭奠之物。旁边还有一只酒缶,幽幽酒香早已飘出门外,引得管仲嘴馋。再望去,管仲不由大惊失色!一人正伏于案上独自伤心呜咽!那人非是旁人,正是太宰华督!
只听得华督痛哭道:“夫人啊,我来祭你呀!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我思念夫人甚苦!十年前今日,也是清明时节,不期与夫人邂逅于宋城郊野。那一刻,夫人揭开车幔,正被我华督窥见容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华督一见,魂飞魄散,以为天生尤物,美艳仙姬!此情此景,十年如一,犹在眼前!……呜呜呜呜,身为一国太宰,何期与夫人如此无缘!我甘愿为夫人冲冠一怒,妄动干戈,以至于杀人如麻,血染江山!……然而……然而!待我弃甲抛戈,迎接夫人之时,夫人却已自缢,气绝身亡!华督为着夫人一人,未得一夕鱼水之欢,徒造万劫不复之怨!值得吗?……夫人啊!你可知道华督之心吗?”
华督仰天号啕大哭,越哭越凶,接着道:“十年之间,我年年清明到这里祭奠,以了你我相逢之缘!……夫人啊,享我祭肉,享我祭酒!今特有一事容禀:七日之后,华督将娶车大夫之女为侧室。为何要娶此女入室呢!——只因,只因……此女容貌与夫人有三分相像!此女眉宇传情,与夫人颇为神似!然而,此女比之夫人,犹若江水比汪洋,寒鸦比鸾凤!可怜华督公卿之贵,倾慕夫人之心却永不能偿!嗟乎悲夫!呜呜呜呜……”
管仲在外听得一清二楚。初时为华督“魂飞魄散、天生尤物”之语窃笑,及听得“杀人如麻,血染江山”,不由毛骨悚然!后又得知华督之哭,为一个心爱女人,却也是真性情所为,当下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好色华督,还会如此痴情!”管仲暗想,看来这所宅院当是华督心爱女人曾经居住之所,不知此女姓氏,芳龄几何,有何来历,何以令堂堂太宰求之而不得,实在令人费解!更有兵戈杀伐之语,暗藏玄机,蹊跷异常!不知其中有何故事。
“太宰节哀!”管仲轻轻推门而入,作揖道。华督猛一惊,以袖拭泪,立即转过身来,匆忙间就换了一副面孔,斥道:“你为何会来到这里?”言未尽,就又咆哮大吼:“大胆!一个家臣,竟敢窃听我哭祭美人,还不退下!退下!退下——”
管仲本想宽慰华督几句,见华督此状,也不好多言,只作揖退出。心想自己无意间撞到了人家的伤心事,虽被呵斥,倒也可以理解。于是,侧起耳朵,继续听那黄鹂脆鸣,又曲曲折折出得这所府院,要赶到街上继续游走,去欣赏外边清明节的风景。
出得大门,管仲随口吟诵几句小诗,怡然自得,偶一回首,不经意间,蓦然望见街道对面的墙角,有两人正对着这所府门跪拜于地。这可真是稀奇事情!“莫不是在拜太宰大人?既是前来礼拜,为何不入府中?又为何远远地望门而拜?”管仲纳闷不已,于是佯装闲游,走近处斜眼观望,却是一老一少,只是从未见过。
老翁穿着一身破旧的缁衣跪在蒲席上,年逾七旬,须发尽白,形体清癯,眼窝深陷,但是腰板笔直,身姿端正,显然是虔诚之拜,暗藏深意!身旁是一个十余岁的男孩儿,一身白衣,形体瘦弱,稚嫩的小脸红里透黑,似乎经历了不少风霜,乌溜溜的眼睛里透出几丝可爱、几丝惊惶来。这是从哪里来的两个人?管仲愈发觉得蹊跷,又联想到刚才遇到的华督之事,心中不由暗忖道:“今天实是一个古怪的日子!太宰藏于府中哭祭美人,现在又撞到陌生人躲在府外望门而拜!真是怪上加怪!”管仲唏嘘不已。忽又想到清明时节众人皆去省亲扫墓,而自己幼年丧父,父亲亡在他乡,数年来从不知晓葬身何处,不觉悲从中来。
却说日落西山,倦鸟归林,外出的人们也已陆陆续续回来了。管仲特别看了一眼,见那望门而拜的一老一少也起身离去。但是第二日依旧如此,第三日还是照旧,又是日出而来,日落而去,望门而拜,整整一天。
第四日晨后,管仲出门,见两人又至。当天黄昏,管仲返归,见两人尚在。管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道:“老人家,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晚辈可以效力。”不想老翁却是十分恼怒,啐了一口,冷冷道:“谁要你管!”说罢扯起孩子就走。那阵势,仿佛管仲与他们有仇似的!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管仲呆呆无语。
第五日那两人照例又来。却说华督几日后要迎娶车大夫之女,太宰府上下均在筹备婚礼,人来车往,各有所事,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人注意到公子学府门外的一老一少!唯有管仲另眼相待。这日午时,管仲送一些吃食给那两人,是两个粟米团和两个果子,悄悄走近,放下即走,也不讲一句话。走得老远,管仲躲在一株大槐树后面,远远望见老翁与孩子终究还是吃了起来。于是日落时管仲又来,这次带了半缶热乎的羹汤,依旧放下就走,并不说话。
粟团也吃了,羹汤也喝了,看来老翁已无生厌之心,管仲心中略安。第六日黄昏,窥得两人离去,管仲悄悄尾随,想一探究竟,随身从华督府中携了一陶缶糙酒和几块干肉。
那两人径直西去,转而向北,转头又东,然后踅入一条荒僻的小胡同,看来路径十分熟悉。只是老翁仿佛十分疲惫,那小孩也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待到夜幕笼罩,华灯初上,两人推开一扇虚掩的柴门,入得一处破宅。管仲一路蹑手蹑脚跟来,偷偷向宅中望去:但见庭院中到处野草,隐着一条几乎被淹没的小径,最里面是一间草堂,四处透风,门窗不存,地上满是狼藉,不知这里曾是哪户人家,明显荒废许久。
堂内光线暗淡,两人在残破的火塘边坐下来,老翁生了火,支起一具被熏得乌黑的陶罐煮水。身边孩童早已困倦难耐,嚷着要睡觉,便和衣卧倒在火塘边的枯草上。老翁道:“公子睡吧。”将一件衣服盖在男孩身上,又将枯草往他身边挤了挤,然后向火塘里添了几根木枝,看着几缕白烟袅袅升起,静等水沸。
老翁唤道“公子”,令管仲大吃一惊——如此落魄的小孩子,乞丐一般,却被恭敬称以“公子”,看来其人来历不凡。“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清明时节来这里究竟做什么?”管仲满腹疑虑,于是重重咳嗽几声,就走进来,朗声道:“老人家辛苦啦!恕晚辈唐突,特来献酒。”
“又是你!”老翁吃了一惊,起身要站起,然而腰板挺到一半儿,就又坐下来,满脸的惊讶瞬间又复归平静。看来老翁是接纳了管仲的善意,当下一挥手,做迎接状,道:“你这后生倒是个善心的人,既已来,请入座。”
管仲走到火塘边,席地而坐。将酒与干肉摆好,借用火边两只粗旧陶碗,斟满,敬老者道:“晚辈毫无恶意,只是敬老人家而已!请!”
老翁也毫不推却,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顿感气血舒畅。堂内幽暗,老翁借着火光,将管仲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看你相貌堂堂,仪表不俗,请问你姓名?也是宋国人吗?”
“不,我乃郑国人,颍上管仲。”
一听是“郑国人”,老翁忽然眼睛放出光来,顿时来了精神,道:“原来不是宋国人!好!我老汉要跟你这外乡人再喝一碗!”
管仲一愣,这酒喝得真是稀奇!身在宋国,自然以宋国人为上,可这老人家似乎十分厌恶宋人!真是怪事!忍不住笑道:“好好好!为老人家这句不是宋人,我们再喝!”两人当下举碗对饮。老翁叹一声“好酒”,又抓起肉来就吃,虽然牙口不好,但是嚼得津津有味,脸上也多了笑容。
管仲见老翁吃得那么尽兴,也十分开怀,将干肉向老翁那边推了推,又举缶添酒。管仲微笑,独自饮了一口。
管仲问道:“老人家也不是宋国人吧?”
不承想老翁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我祖上九世皆是宋人!此间破败草堂,便是我祖祖辈辈居住之所!”言罢又一声长叹,陡然间眼睛中就透出泪光来,大笑之后是大凄凉。
管仲一下就蒙了!原来这里就是老翁的家啊!这个家为什么如此荒凉?老翁九世宋人为什么又厌恶宋人?这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火塘一片通红,反而衬得破屋中更加黑暗,陶罐中的白烟如云雾一般升腾,渐有煮水之声越来越响,仿佛哭诉着一段陈年往事。老者被酒气熏红了脸膛,正色问管仲道:“你在这宋国官拜何职?”
“何谈官职,不过太宰华督的家臣,教诸公子读书习射。”
老翁陷入深思,自己摸着碗喝了一大口,又问道:“你既是郑国人,可曾听闻郑人中有一段叫作‘暗箭难防’的故事吗?”
管仲答道:“‘暗箭难防’乃我郑国纯孝君子颍考叔生前的一段悲怆憾事,天下谁人不知!时周桓王八年,郑庄公伐许。两军交战,攻城正酣,颍考叔身为主帅,手执郑伯大旗,身先士卒,左冲右突,率先登上许国城楼!当此赢得伐许首功之际,不想副帅公孙子都心怀嫉妒,暗下毒手,却于城下发一冷箭,射中颍考叔后心,令其当即坠城身亡!颍考叔死前留有遗言,便是‘暗箭难防’这四个字!之后公孙子都被颍考叔索魂,自裁于军中。郑庄公得知真相后,痛惜不已,特命于颍水之滨建颍考叔庙,以慰忠魂。此庙即在吾乡,管仲常去祭奠。”
“哈哈哈哈!暗箭难防!暗箭难防!岂颍考叔一人乎!”老者声音凄厉,分不清是笑是哭?管仲不由一怔!只见老翁满脸都是怒气,似要爆发喷射的火山,问道,“你既是当今太宰华督门下的家臣,可知道十年前大司马孔父嘉门下,有一个家臣,名叫赤痴的吗?”
一听到“大司马孔父嘉”这几个字,管仲大惊失色!提到孔父嘉,便是提到那桩灭门惨案!来宋国的这些日子,关于孔父嘉血案,管仲早有耳闻,虽已过去十年,然而至今血腥犹在!只是其中迷雾重重,疑点颇多,管仲也觉得必有蹊跷。眼前老翁竟然提起此事,显然是知道什么,管仲拱手道:“管仲入宋尚未一年,赤痴之说,实是不知。”
“我就是那赤痴!”老者举碗尽饮,怒不可遏,“你只知道,郑国有射杀一人的暗箭,却不知宋国更有射杀满门的暗箭——那血腥的暗箭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蛇蝎太宰华督!中箭者正是当年的大司马孔父嘉!”
“啊——”管仲不由惊叫道。
岁月如火,愈燃愈烈,往事幕幕,如水涌来,赤痴气炸一般,不吐不快,慨然道:“十年已过,物是人非!血海深仇,何处诉说!当年孔父嘉满门被华督诛杀,其祸实则起自那年的清明节。那日,孔父嘉夫人魏氏外出踏青,于宋城郊外被贼人华督窥得容颜,魏夫人美艳绝伦,惹得华督垂涎三尺,誓要杀孔父嘉而夺其妻。华督惯于阴谋算计,遂筹得一策:孔父嘉任大司马十年间曾有大小战事十一次,宋人颇受兵戈之苦——然而好战者乃国君宋殇公,非是大司马孔父嘉!孔父嘉乃仁善君子,我自知之!华督小人,于是派遣心腹于国中散布流言,只说战事全由孔父嘉唆使,使得国人被蒙蔽,尽皆归罪于孔。
“周桓王十年那夜,月黑风高,贼人得志!借孔父嘉检阅兵马之际,华督又使心腹于军中扬言大司马要起兵伐郑,宋国百姓将再受战乱之苦云云,军中一片哗然。华督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终于激得军心生变!众人推荐华督为首,要杀孔父嘉!说什么为国除贼,为民除害!华督那贼阴谋得逞,自有主张,也不禀报国君,当夜,亲率众军士及心腹将孔府团团围住!
“贼人多智,防不胜防!华督先将众人隐匿,自叩府门,言其拜见大司马有国事相商。可怜孔父嘉乃一个仁人君子,见有国事相商,还急急忙忙整理衣冠出迎,孰料大门一开,喊杀声来,孔父嘉被华督一剑刺死!众军士虎狼一般,如水涌入。华督一声令下,孔府上下惨遭灭门!军士们逢人便杀,一片血海!当此大乱之际,那贼人华督却意不在此,引心腹急忙侵入内室,抢了魏夫人便登车离去!魏夫人美艳倾城,更兼品行高洁,岂肯受辱于此等杀夫乱国的阴毒之贼!她于车中解下束带,系于喉间而自缢,华督徒载一具尸首,行至华门时发现为时已晚,一切无补!据说此贼还为夫人哭祭一夜,如此恬不知耻,世所罕闻!
“阴谋已然得逞,华督一不做二不休,又杀掉宋殇公,改立公子冯为君!华督从此摇身一变,反而化作宋国第一炙手可热的人物,至今仍为众人膜拜!而关于魏夫人之秘闻,华督严令封锁,滴水不漏!世人哪里知道,华督杀孔父嘉杀宋殇公,实则只为魏夫人一女子而已!哈哈哈哈,可叹可笑,可恨可悲!当今世人只知道华督当年乃是为国除贼,岂不知贼喊捉贼!所谓除贼之人正是天下大贼!”
陶罐中水已煮沸,咕咕嘟嘟响个不停,白烟弥漫,火塘通红,周围热气流动,一片暖融融。管仲却听得一头冷汗。赤痴又道:“华督贼子寡廉鲜耻,无脸无皮!你可知道,你日日夜夜出入的所谓诸公子学堂的所在,正是当年孔父嘉之大司马府!而且我又听说,华督年年清明时节,总在这司马府中,他当年掠走魏夫人的那所内宅,祭奠魏夫人!哼哼,他祭奠谁家女人!杀人之命,灭人之门,霸人之妻,夺人之地,今又假惺惺祭一女人!天下厚颜无耻之徒,有过于堂堂太宰华督者乎?”赤痴一吐胸中块垒,当下大感快慰,端起酒碗大饮,长嘘一口恶气!
管仲如梦初醒,原来几日前他所窥见的华督哭女,其所哭者乃是被他屠杀的孔父嘉之妻魏夫人!当时满腹不解,诸多疑问至此方才水落石出。这其中竟又隐藏着一段惨烈的宋国秘史,骇人听闻!管仲如鲠在喉,心中不住为孔父嘉鸣冤,又为自己辅佐华督羞愧不已,当下问道:“非是老先生指点,管仲误以为自己辅佐好人!华门家臣,我深以为耻!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老先生一连五日皆于门外望孔父嘉府而拜,不知何故?”
赤痴望一眼管仲,又以手指向火塘边正自沉睡的男孩,道:“全是为他。此子名叫木金父,是孔父嘉唯一幸免于难留下来的孤子。灭门之夜,我侥幸与这孩子在后园中玩耍,听得家人惨遭屠戮,我便抱了这孩子从后门逃出。我们一路逃到鲁国,躲藏至今十载有余。天幸有眼,华督怎么也料不到孔门尚存一脉!然而,我已老朽,最近一年疾病缠身,恐不久将辞人世。孩子渐已成人,我死之前需要带着孩子认一下故土故居,明白家族身世,血海深仇!我愿带着孩子面朝孔父嘉府叩拜七日,也算是清明时节祭奠他的父母了……”赤痴说着就哽咽起来,老泪横流。时周桓王十年,公元前710年,宋国华督欲霸占魏氏而杀其夫大司马孔父嘉,血洗孔门。孔父嘉仅存一子木金父,家臣抱之逃往鲁国。从此,自木金父始,皆称孔氏,定居鲁国;又一二百年间有孔子仲尼,乃是木金父六世之孙。
“不可!”管仲当下大惊,道,“你们已经在华督府外祭拜五日,心意已尽,不可再做逗留!华督这几日要娶车氏之女为妾,上下众人忙于婚事,不曾注意你们两个。倘若腾出手来,稍有不慎,必遭杀身之祸!华督阴险毒辣,若知木金父尚在世间,必除之而后快!孩子还小,老先生亦不可以家世干系、血海深仇教导于他,恐他溺于仇恨之中不可自拔,白白送了性命!孔门仅存这一点血脉,当善自珍重,以图长远!”
管仲之言如醍醐灌顶,令赤痴打一个冷战,如梦方醒,当下抛了酒碗,行了一揖道:“若非管子,老朽真要醉糊涂了!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回鲁国。你这后生谋虑深远,老朽佩服!是呀,这孩子不能再活在仇恨里!老朽我平生只有一愿:只盼望此子平平安安,将来可以光大门楣!”
管仲道:“善!老人家善始善终,忠贞无二,管仲敬佩不已!”当下两人又谈论一些孔父嘉与华督之间的恩怨往事,至戌时方才分别而去。
管仲回到公子学府,一想到这里本是孔父嘉大司马府,就觉得坐卧不宁,当晚思潮翻滚,彻夜不寐。天刚微微亮,便点上灯火,更衣起床。管仲袖中备了一些钱财,手中攥了半囊干粮,出得大门,见雾气升腾,白烟飘浮,若隐若现,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好在只是轻雾,道路依稀可辨。管仲摸着晨曦,行色匆匆,又来到赤痴那所荒僻败落的老宅。
两人相见,互相作揖,赤痴更不多言,带着木金父就要离去。赤痴满目凄凉,对着自家早已千疮百孔的草堂行揖,哽咽道:“别了吾家,别了吾土,别了吾国!”管仲劝道:“自有后来人!不可迟疑,我们快走!”于是三人急忙上路,不久便赶到商丘城的北门。此时城门初开,三人和着一拨早耕的农夫出得城来。
天已大亮,翠鸟啼鸣,薄雾微微飘荡,远赴鲁国的大道宁静无人,唯见三五株低垂的柳树似在为人饯行。管仲将钱财和干粮交与赤痴,又摸着木金父的脑袋,嘱咐道:“鲁国乃周公封国,礼仪繁盛,望你勤习周礼,做个堂堂正正的仁人君子!”木金父嘻嘻笑道:“我听大哥哥的话,你以后要来看我!”赤痴也道:“但愿老夫生前还有机会与你重逢于鲁国!”管仲道:“相逢有期,千万珍重!”
城门之前,管仲与赤痴彼此拱手揖别。望着他们一老一少的背影隐没于薄雾之中,仿佛就此从人间消失一样,管仲连连摇头,叹道:“人世如飘蓬,半分不由我!天下动荡不息,芸芸众生奈何!”
赤痴与木金父远去,管仲归得府来。一入大门,便恍然觉得到处浓烟烈火,有阵阵厮杀之声,那熟悉的门前、房后、廊下、堂中,似乎无论哪里都躺着横尸。如此冤魂云集之地,岂是安身立命之所?管仲五味杂陈,焦虑难安,自入房中,关闭门户,面壁思索起来。管仲又怒又怨,又自觉蒙羞,想抛弃华督离开这里,觉得对不住举荐自己的朋友萧大兴,又为个人晦暗的前途感到迷茫和担忧!一时千头万绪,其乱如麻,索性仰卧榻上,以袖掩面,闭目封耳,任凭思潮翻涌。须臾,管仲取出藏于榻下的公子御说的荐书。一块手掌大小的竹简,略显磨损,上面两行篆书小字“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历历在目。管仲不由哂笑,取来笔墨,在此荐书的背面,运笔犹若狂风骤雨、虎啸龙吟,纵情写下“桃花国贼,耻与为伍!颍上管仲”十二个字。
书罢,管仲长舒一口气,将这帧双面有字的竹简弃于堂中,而后整好衣冠,出得门来,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明天即华督纳车氏之女为侧室的喜日,所以此刻府中上下人人忙碌难安。大家见管仲一路大笑潇洒走去,问道:“管先生今天为何如此得意?”管仲笑而不答,只顾向前直走。宋都风光恍如一梦,如风飘散,半梦半醒之间,管仲一口气奔出了西门,蓦然回首,仰望城楼,管仲冷冷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离宋返郑去了。
翌日,华督欢欢喜喜娶妾,好不奢靡,好不热闹,好不威风!直欲压倒国君礼仪!商丘城内大小官员,豪富权贵无不前来道喜,华督乐得合不拢嘴。婚仪当晚,众人欢宴,只是唯独不见了管仲,大家忙着求醉,一时倒也无人问起。
春宵苦短,旭日初升,华督与新人起床更衣。颠鸾倒凤,一夜风流,华督温柔乡得意,喜上眉梢。侍者进上粟米粥,并有几样精致菜品。华督揽着车氏入席,准备进食。华督捧粟米粥饮食,忽然若有所思,对车氏道:“我与夫人结百年之好,诸位家臣出力不少,我当重赏!来人哪,华府上下大小家臣,统统赏赐一钟粟米!”身旁有人得令而出。
华督与车氏继续调笑,互相喂粥,恩爱缠绵。早饭尚未食完,忽见一个心腹家臣,名叫鸷子的,入内禀道:“诸位家臣皆已赐粟一钟,唯独不见了公子师父管仲。我四处寻遍,却在管仲房里发现了这个。”鸷子说着,捧出一片竹简。
华督接过来瞧了,十分眼熟,道:“这不是公子御说推举管仲的荐书吗,怎么了?”说罢笑着喂车氏吃梅子。
“太宰大人,背面……背面!”鸷子轻轻提醒道。华督翻转竹简,“桃花国贼,耻与为伍”八个字赫然入目。华督顿时双眉紧锁,霍地一下将粟粥打翻在地,唬得身旁众侍从个个惊颤不已。车氏娇滴滴嗲道:“大人新婚,何必发怒?什么鬼东西惹得您不高兴,容妾一观。”
华督霎时转怒为笑,煞是和颜悦色,戏谑道:“我的美人要看,有何不可?”说罢只将竹简正面文字挥出,远远地与车氏看,并逐字念道:“管仲博学多才,太宰择而用之,公子御说。”车氏笑道:“哦,原来是公子御说举荐的人!岂止一个管仲,华门上下皆需仰赖太宰庇护,哪一个敢惹大人动怒!”华督正色道:“然也。一桩小事,何足挂齿!美人先回内寝,我稍后便来。”
车氏诺诺退去。华督将竹简递与鸷子,脱口道:“烧掉。”鸷子乃华督最为信任的家臣之首,对华督言行也最心领神会。鸷子一边将竹简扔于铜炉中,一边道:“管仲必是弃华府而去!小小布衣,出言不逊,胆敢以桃花贼人侮辱大人,其罪当诛!待我追去,提了管仲人头回禀!”
华督只慢慢踱步,心中咀嚼着“桃花国贼”四个字,猛一下想到清明那日,自己于原孔父嘉府中哭祭魏夫人,曾被管仲无意中窥见,恍然大悟!定是自己当年夺魏夫人而杀孔父嘉的丑事被管仲彻底知晓,管仲因此而离去!当年血案早已过去十年,不想今日被自己一个家臣所不齿!华督越想越气,不由得心中又生出恶念:堂堂宋国大司马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身首异处,满门诛杀!十年之间宋国朝野,哪个敢妄言一二!一个布衣管仲,又何足道哉!你自找死,便怪不得我了!
华督冷笑,对家臣鸷子道:“杀了他,如此蝼蚁一般的小人物,还不值得大动干戈!杀人有斩首流血之法,亦有不动刀兵之法。管仲既然骂我是贼,哼哼,那我就要管仲把这个贼字刻在自己额头之上!传令,宋国太宰华督婚仪之际,其门下家臣管仲贼性不改,窃得太宰府中一钟粟而逃去。华督仁厚,以德报怨,非但不予计较,反而借此机缘,特赐府中大小家臣每人一钟粟米!管仲勿急,勿怕,勿逃,可速返华府领粟。呵呵呵呵……”
鸷子一听,直呼“高妙”!又道,“太宰刚刚赐粟,片刻间又借粟幻化出一篇绝妙文章!可谓变化多端,鬼神莫测!”
两人暗暗得意。之后华督使人于管仲所居门室之前,陈设满满一钟好粟,粟中插一条竹简,上写“粟米小贼,何须逃跑!太宰赐粟,岂用盗乎?”十六个大字。此举晴天霹雳,一时太宰府中人人哗然。华督又使心腹如鸷子等人,于商丘城中散布流言,大肆宣扬管仲盗粟逃离之事。又使人以利为诱饵,调教街巷中许多孩童,使其传唱“粟米小贼,何须逃跑!太宰赐粟,岂用盗乎?”的童谣——手法如旧,犹若十年之前阴杀孔父嘉之时。可叹彼时大司马,此刻小管仲,皆为同一小小鬼蜮技法搞得一败涂地!不日间消息疯传,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于是,“管仲偷粟”“粟米小贼”不胫而走,以致无中生有,弄假成真了。
却说管仲自以为做了件生平快事,依旧一身青衣,背负长弓,足踏大地,目游太空,徒步风行于茫茫大野之间。
这日将出宋境,晌午时分,赶到小河岸边一个村庄,见村头槐树下正有几人聚会说笑。一人道:“听说那家臣名叫管仲,据说是个有本事的,谁承想竟然是个贼!偷了太宰婚礼中的一钟粟米就逃走了!实在是辜负了华太宰的一番信任!”一人又道:“要我说还是咱们宋国太宰宅心仁厚,不但没有治管仲之罪,反而大发慈悲,一并赏了所有家臣一钟粟!”又有一人道:“可惜管仲已经逃出华府,不知他现在是否知晓太宰赐粟之事?唉,我要是管仲,活活羞死!”管仲闻言大惊,又一片茫然,不知此事如何空穴来风。
管仲料想村民皆不认得自己,于是上前作揖道:“几位大哥有礼!不知你们所讲的是何故事,如此有趣?”有人还揖,邀管仲同坐,众人便将商丘城里近日关于“粟米小贼”的传闻,兴高采烈侃侃道来。管仲听得坐不住,耳根一阵阵发热。待传闻讲完,管仲道一句“外乡人赶路要紧,就此告辞”便匆忙起身离开了。
管仲一路狂奔,似乎要耗尽平生力气!春光明媚,万物竞发,正是姹紫嫣红、百花怒放时节,管仲却恍觉眼前一片暗淡,似穿行于雪夜林海、崎岖山路,周遭有血腥之气阵阵袭来。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背上箭囊中有一支箭飞落出来。管仲虽然趴着,但被摔得回过神来,见身边是亮堂堂一片野地,碧草如锦,野花盛开,不远处挺拔着两株新嫩的大柳。管仲趴地,伸出左手捡起那支箭道:“箭哪,好箭!管仲射箭十余年,今日方知,世间最厉害的箭,乃是无影无形之箭!——华督之箭矣!可叹我别母抛妻,远赴他国,唯求学有所用,以酬抱负!岂料一夜之间竟然博得了一个贼子的名号!悠悠苍天,我今有何面目回见家乡父老!”言罢,紧闭双目,将脸死死贴在冰凉的地上,以右手作拳头不住砸头,两行泪珠倾泻而下。
须臾,管仲抬起头,睁开眼,将刚才掉在眼前的那支箭牢牢握住,臂膀发力,嘎嘣一响,狠狠折断,管仲眼中射出火焰,咬牙道:“华督之箭,十倍报之!不雪宋耻,誓不为人!”
陡然间车轮声逼近,有声音大呼“管兄”,管仲拭去泪痕,起了身,回头一望,见是萧大兴驾着一辆马车已到眼前。萧大兴跳下车来,执管仲之手,两人席地而坐。萧大兴道:“管兄之事我已尽知。那华督责问公子御说,公子御说又责问于我!我言管兄乃淑人君子,绝非盗贼之辈,其中必有隐情!敢问管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管仲微微一笑:“萧兄知我。”于是将华督清明节哭祭魏夫人,赤痴草堂陈述孔父嘉被灭门诛杀等事一一道来。萧大兴大惊道:“不想十年前大司马被杀竟有如此重大隐情!可叹他忠君事主,勤勉国事,最终却落了个含恨冤死!华督国贼,阴险无耻之小人!当为天下人共讨之!共伐之!”
管仲道:“我亦被冤!贼人聪明,竟使用如此下流的计策!我身虽在,其人已亡!萧兄既知实情,当为管仲洗个清白!”
“我亦不能,管兄勿怪。”萧大兴道。
“何故?”管仲一怔。
“无他。位高言重,人微言轻,世人只信公卿贵族之假,不信我辈布衣之真!”萧大兴一声长叹,又道,“宋国已无管兄用武之地,宜速去。大丈夫不争一时之名节,来日方长!这些钱财管兄带着,这辆马车也赠予管兄。”
“不必了!”管仲断然拒绝,眼睛中射出精光,道,“布衣布衣!可恨可叹的布衣!既如此,我去了。临行有一言相赠:宋国地处平野,国无险阻,人无豪强,既非龙潭,亦非虎穴,四战之地,徒劳无益!此国非我辈久居之所,宜早谋退路,愿萧兄好自为之。”
萧大兴称谢,接着道:“你我布衣之人,能博个功名出身,已经万分不容易!论到可挑可选,恐非你我所属!只愿无愧我心,岂能尽如人意!”
管仲哈哈大笑,乐道:“萧大兴何必如此伤感!管仲自信,天不负我!——萧兄珍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整整背上弓箭,行揖作别。萧大兴也恭恭敬敬还揖,道:“管兄也好自为之。”
管仲又昂然道:“适才萧兄言及,宋国已无管仲用武之地!哼哼,管仲与萧兄于此宋境郊野,行揖为证:他年得志之日,宋国必是管仲第一用武之地!我们走着瞧!哈哈哈哈!”管仲仰天一笑,甩着大袖,头也不回,吟唱着他与萧大兴共同喜欢的《缁衣》歌,大踏步向前方走去……
有关管仲 一箭相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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