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出了决定。这个头衔给布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几里约的距离之外,聚光镜是根本不可能点燃任何东西的。他稍微花了点时间来寻找新工作的题目,最终做了一个决定:不多不少,就写整整一部《自然史》。有个出身于布丰领地的医生兼解剖学家叫杜班通[4],正是此人被布丰选去参加《自然史》的编纂工作。布丰成功争取到了上头的任命,把他安排在皇家花园下属的自然史研究室作管理员。......
2023-10-17
外表会骗人
1
巴黎自然史博物馆共有三位教授——居维叶、拉马克和圣伊莱尔。年纪最大的是拉马克,年纪最轻的是圣伊莱尔,而最负盛名的则非居维叶莫属。当三人还在进行纯粹的动物学研究时,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友好,居维叶和圣伊莱尔更是顶顶要好的朋友。
其中一人研究软体动物和鱼类,另一人研究林奈系统中的“蠕虫纲”,第三人则研究水螅虫[1]。这一切原本都很不错、很清楚,只需看看蜗牛,记录观察结果,再给它想一个名称……可随着三人年岁渐长,他们的知识也日益丰富,便有必要“总结”一下观察过和研究过的成果了。这下子三人间开始了争吵,他们的友谊也破裂了。
到临终之时,三人中的每一位都与其他两人互为仇敌,在这点上居维叶尤其出名:他成了拉马克和圣伊莱尔不共戴天的敌人。
这亦敌亦友三人组的争吵和著作并没有无声无息地消逝。居维叶创立了让他声名大振的“类型说”,还创立了“灾变论”;拜后一说所赐,所有的进化学说概要乃至中学课本里都提到了居维叶的名字。
拉马克提出了进化理论,他的名字永远载入了史册。圣伊莱尔也提出了进化理论,他的名字同样永垂不朽。
拉马克主义和若弗洛瓦主义[2]是进化理论中的两门领军学说,它们的创立者本该戴上荣耀的桂冠,可是……唉!……他们得到桂冠已经是过世后的事了。唯有居维叶在生前就将桂冠戴上了高傲的头颅。
2
他的英名永远载入了自然科学的史册。是他,为古生物学和比较解剖学奠定了基础;是他,为动物王国创立了新的系统和“类型说”;也是他,提出了名噪一时的“灾变论”。作为一位学者,他的名声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此外,他还是一位著名的国务活动家:他在拿破仑统治下的许多城市建立了大学,曾是法国贵族,当过内务委员会主席,还做了法国非天主教教导部长。他在一生中曾目睹过不少君王的统治(拿破仑、路易十八[3]、查理十世[4]和路易·菲利普[5]),也听到过革命的隆隆惊雷。
他是一个机敏又圆滑的人,为此在朋友圈中享有“外交家”的别号。他那强大无比的脑子能镇定地处理各种事件并从中得出结论——当然,这些结论都是有利于他本人、能为他谋取好处的。他坚定不移地信仰上帝,并试图用科学方法来支撑这个信仰。他的理论和假说从来就不是为了颠覆神学,恰恰相反,他竭力想用著作去巩固神学大厦那摇摇欲坠的支柱。
他——就是居维叶。这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他的教育是由母亲负责的。正是母亲培养了他的宗教信仰,此后这种情怀就像一条红线贯穿了他的一生[6]。她教他学习,教他画画,在不懂拉丁语的情况下竟也能教他拉丁语。他的父亲是位退伍军人,在教育方面没有什么本事。
早在童年时期,他就已经表现出了绝佳的记忆力、敏锐的观察力和难以置信的聪明伶俐。他拥有过耳不忘和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能观察到同龄的小孩乃至大人都视而不见的现象。
乔治[7]非常喜欢画画。在10岁那年,他偶然拿到了一本布丰的书,于是开始用各种色彩涂抹书里的动物。这一点决定了他的未来:布丰的著作成了他案头必备的书籍。
“你在看什么?”乔治的老师严厉地问道。他俯身到课桌前,在一片哄堂大笑中从男孩儿手里没收了一本……布丰的书。
唉,这些老师啊!他们怎么都不让乔治把事情坚持到底。乔治刚开始给图上色(他在家里经常画画),书就被没收了。他设法搞到了另一本,可同样的倒霉事儿又再次发生了。乔治最终也没能把书涂完:他最多只进行到第八张图,然后就没有继续下去了。
要是布丰能知道,居维叶曾在某种意义上做过他的学生,他该会感到多么幸福啊。可惜,当居维叶开始在欧洲学术界的天穹中熠熠生辉时,热情洋溢的布丰伯爵已经离开了人世。居维叶没能在布丰面前俯首致敬,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悲伤;不过,这并不是出于骄傲、狂妄或者忘恩负义。
“我要在那儿向他致敬!”居维叶满怀感情地表示,一边用手指着窗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巴黎天空。
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乔治就以领袖自居。他不愿屈居人下,无论何时何地都想争当第一。
“我们来建一所学院吧!”他对伙伴们提议说。
于是他们开始玩一个新游戏——扮演学院。他们玩得非常认真,还做报告和进行争论。伙伴们扮演科学院院士,而乔治自然是院长了。
当居维叶还在玩游戏做着院长梦时,他的父母正在决定他的命运。他家的经济情况极不乐观,因此父母觉得,最适合小乔治的职业非神父莫属。他本来准能进修道院当上主教,只可惜他的毒舌把一切都毁了。乔治开了校长一个十分放肆的玩笑,结果拿到了三等毕业证。这回进神学院的大门算是关死了:那儿才不要“这样的”坏学生呢。
父母好歹设法把居维叶弄进了斯图加特[8]的卡洛林学院。在学院里,居维叶萌生了自我表现的念头,于是开始用功钻研学术,能连着几个晚上挑灯夜读。他消瘦了,变得思绪重重、没精打采,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梦游者”。的确,他非常像一个梦游者,只有书才能让他从梦中活转过来。
学院里也教自然科学,但那些教授实在太没水平了,于是居维叶决定自学。他当即组织了一个“协会”,学生们在协会里做学术报告。与独自埋头苦读相比,这种自学方式要有趣得多了。
18岁时,居维叶从学院毕业。当时他还年纪太轻,不能当公务员,只好先找份私人工作。不错,是有几位俄国教授邀请他去工作:当时俄国有引进外国学者的风气。可居维叶却一口回绝。
“那儿太冷了,狗熊满大街跑,连鼻子都不能探出大门。不,我不去!”他答复说,就这样推掉了教研室教授的职务,转而接受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
居维叶在厄利西伯爵的城堡里度过了八年时光,而这段时间他并没有白白浪费。他常常沿着海边散步,一面研究涨潮时被冲到沙滩上的棘皮动物[9]和其他海洋生物。他连着几小时站在那儿,紧紧盯着同一个点。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连鸟儿都敢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有时甚至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革命、攻占巴士底狱、8月4日夜、处死国王[10]……这些消息迅速散布到了遥远的地方。可诺曼底[11]毕竟是个穷乡僻壤,上述惊人的大事并没有立刻传到那里。尽管如此,居维叶并非对政治无动于衷:他对重大事件颇感兴趣,给朋友写信打听新消息并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起初是个自由分子,后来就迅速“向右转”了。这个创立了“灾变论”的人憎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剧变。
“狂热是一剂糟糕的药!”他说。
在遥远的东边,革命的惊雷正隆隆作响,而在诺曼底的城堡里,日子却依然过得安宁平稳。居维叶在那里感到非常孤独,常常连一个能聊聊天的人都找不到。
“我不得不在一群无知的蠢人当中生活,甚至找不到避开他们的办法。我的职责不是研究动植物,而是用各种各样的蠢话去哄婆娘们开心。我之所以说这些是‘蠢话’,是因为在这个团体中根本说不了什么别的话……之所以说她们是‘婆娘’,是因为其中的大部分人只配得上这个称呼。”居维叶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如是写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一个不是“婆娘”的人,她就是厄利西伯爵夫人。她不仅从居维叶那儿学会了德语,甚至还能帮他进行博物学研究。两人一起填塞鸟类标本,制作昆虫标本,对植物进行干燥。然而,不论伯爵夫人有多可亲可爱,不管她对科学和居维叶本人有多大的兴趣,她又怎么可能取代学术界在居维叶心中的地位呢?因此居维叶一封接一封地给同道写信,抱怨自己孤苦伶仃的处境。
他唯一能用来打发时间和消减生活烦恼的事情就是研究动物了。他的信件里做满了科学笔记。他考察昆虫和甲壳动物,研究鸟类解剖和兽类解剖,还收集了许多鱼类,把它们画在图册里,为鸿篇巨制《鱼类自然史》准备材料。
居维叶从海中捕捞了许多形形色色的鱼,搞得渔夫们都开他的玩笑:“他打算把大海捞个精光哩。”
居维叶写满了一个又一个笔记本,而他工作、写作和观察得越多,就会越频繁而长久地陷入沉思。
“不,林奈是错误的。”他心想。“他的系统并不是系统,而只是一把钥匙。这个系统非常适合给生物下定义,但对生物的自然特征却连半点暗示都没有。他的‘蠕虫纲’不过是个糟糕的大杂烩,随便什么动物都堆到里面。不管怎么说,至少得把软体动物单独分出来吧。”
居维叶开始研究软体动物:得证明林奈是错误的呀。他成筐成筐地往家里运软体动物,房间里堆满了发臭的烂贝壳,熏得人简直没法呼吸,苍蝇也成群结队地往窗玻璃上撞:它们被死亡动物的臭气吸引了。
“好‘精妙’的特征呀!……贝壳……对收藏来说倒挺方便,对科学而言就一无是处了。”于是居维叶将一只只蜗牛开膛破肚。
他干这个活儿已经轻车熟路,一小时之内能解剖并观察十多只蜗牛。他解剖蜗牛所耗的时间往往比找蜗牛、捉蜗牛的时间还少。
渐渐地,一幅图景开始清晰地展现在居维叶眼前,这就是后来让他名扬四海的“种类说”。不过当时居维叶还很年轻,最主要的是不够自信,因此他重新开始埋头苦干,解剖了数以百计的动物,对自己的理论进行检验。
革命的惊雷终于传到了诺曼底寂静的城堡里。当地居民也开始组织各种团体,要与王党分子做斗争。居维叶焦躁了起来:
“怎么办呢?”
有那么几天,居维叶把蜗牛和海胆抛到了脑后,不再去海边散步,也没有动笔写作。他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贝壳和海胆外壳,而他本人就皱着眉头、乱着头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思考了三天两夜,终于想出了个主意。
乔治·居维叶(1769~1832)
“诸位自己组织一个这样的团体吧。”他对当地的乡绅说。
“我们自己?为啥呢?”他们顿时慌作一团。
“为了让一切都处于我们的掌控之中,懂了没?”居维叶冷冷地说,更加冷漠地扫了那些有点愚钝的诺曼底王公一眼。
“我的天呀,瞧这些大白痴!”他心想。
居维叶说服乡绅们成立了一个团体。这个团体的秘书自然由我们的青年动物学家担任了,毕竟他是家庭教师嘛,秘书工作理应也由他干。团体主要讨论研究农业问题。
“支持国王者杀无赦!”这就是团体的口号,而在会议上讨论的却是芜菁和白菜。这简直太可笑了;在刚开始的时候,乡绅们与其说是在讨论和听取意见,倒不如说是在不时发出爆笑。他们研究的并不是如何更好地“收割”王党分子的脑袋,而是如何更好地收割……白菜。这难道还不够滑稽么!
在一次会议上,居维叶突然竖起了耳朵:
“我认得这个声音,我曾在某处读到过这些话。”
于是他仔细打量着那个陌生人,此人是以“野战医院军医”的身份被介绍给与会者的。
居维叶绝佳的记忆力发挥了作用,他想了起来……
“您是特西耶吧!”会后他走到那“医生”跟前,向他打了个招呼。
“完啦!我被认出来了!”“医生”大声惨叫。原来他是修道院院长特西耶[12],从断头台下捡得性命后逃亡至此。
“怎么会呢?”居维叶十分诧异。“这儿没有您的敌人啊。”
才过了几天,特西耶就被新相识深深吸引住了。
“我在诺曼底的粪堆里发现了一颗珍珠。”他在给巴黎熟人的信里这样写道。
“居维叶是一株藏在草丛中的紫罗兰,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比较解剖学教授了。”他又写信告诉植物学家朱西厄。
居维叶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几份手稿寄给了当时已是教授的圣伊莱尔。后者读了这些手稿,顿时感到欣喜若狂。
“您来巴黎吧,当我们的新林奈,为自然史制定新的法律。”他在回信中写道。
“太棒了!”圣伊莱尔激动得在巴黎博物馆的展厅里跑来跑去。“我找到了一位新的林奈!”
他非常担心林奈后继无人:动物学亟需一位优秀的分类专家。
“走吧!”居维叶下定决心。他辞别了伯爵和伯爵夫人,就动身前往巴黎了。
3
巴黎的学者们热情迎接了“林奈的候补人”,并在先贤祠[13]的中央学校为他准备了一个职务。不久之后,居维叶又在自然史博物馆找到了一份工作。“和我一块儿住吧!”圣伊莱尔对他发出了邀请。
热火朝天的工作开始了。动物学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为他们提供了大量材料;结果,两位朋友连吃早饭的时候都只顾着交流自己的最近发现了。
“要是没有做出两三个发现,我们是不会坐下来用餐的。”后来居维叶笑着回忆说。“嗯,那可真是一段美妙时光啊。”
居维叶开始了自己的锦绣前程,随之而来的还有良好的健康状况。他变结实了,健康得到恢复,眼睛开始闪闪发光,咳嗽停止了,胸口也不再疼痛。与昔日那个被同学称作“梦游者”的忧郁少年相比,如今的居维叶已经完全换了个人。这下子还怎么信医生的话呀:他们把巴黎病人送到诺曼底疗养,可居维叶在诺曼底一直病怏怏的,刚一闻到巴黎的空气却立刻复了元。这空气原来对学者有疗效呢。
居维叶在博物馆的一个小储藏室里发现了几具损毁的骨架,这是当年杜班通的工作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是他从博物馆得到的全部研究材料了。
“给我派一位标本师!”博物馆的走廊里传来了居维叶那洪亮的喊声。“给我这些骨架!”
这位崭露头角的“林奈”的要求是不容拒绝的。工作进行得非常迅速,标本师制作了一具具骨架,居维叶则对它们进行研究。骨架标本的数量不断增长,而增加得更快的则是一堆堆写满字的笔记本和图示。
骨架工作并没有占去居维叶的全部时间。当年在诺曼底时,居维叶就已经收集了大量软体动物,如今也是时候继续研究它们啦。
“你瞧瞧,林奈对它们干出了什么好事。简直是一团糟!”居维叶对“系统分类之父”做出了如此不敬的评论。“他把毫不相关的生物混成一堆,然后就放手不管啦。章鱼、无齿蚌、椎实螺、蚯蚓——这些全都被他算作‘蠕虫’!好一伙乌合之众呀!”
居维叶开怀大笑,圣伊莱尔则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位新的林奈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居维叶有时抓章鱼,有时抓乌贼,把它们搬到桌子上,解剖后在一堆软软的肉里翻来翻去,寻找神经、血液循环器官和呼吸器官等。他将一个个器官制成标本,画图并做记录。随后他又开始研究淡水蜗牛——椎实螺和扁卷螺[14],再之后是蛞蝓[15]。他解剖得愈多,那总体情形就显得愈清晰。
“林奈老头子犯了严重的错误。单是软体动物下面就包括了整整三个纲。”居维叶在某次早餐上对圣伊莱尔说。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就是新的林奈,”后者回答道,“一个林奈犯了错,另一个林奈纠正过来呗。”
继软体动物之后研究的是蠕虫和昆虫。居维叶的工作台上重又摆满了瓶瓶罐罐,柳叶刀和剪刀也毫不停歇地动了起来。
“多亏当年有酷爱昆虫的斯瓦默丹,如今我也不必把所有虫子都解剖个遍啦:他的工作是完全可靠的。”看见那些等着研究的罐子,居维叶高兴地说。伟大的日子来临了:居维叶终于明白了研究的基本方法。
一切的基础都在于对个别的器官及其变化进行研究,而不是对个别的物种进行描写。器官是研究和比较的对象,也是解剖学的基本单位,正如物种是动物学的基本的单位一样。每个器官都各司其职,因此需要把它单独分出来,关注各种各样的动物的器官。
一门新学科就这样产生了,其名为比较解剖学(或者按如今更常见的说法,叫比较形态学)。这门学科令居维叶产生了一些想法:一切器官和结构特征都存在平行对应的从属关系,它们彼此间是相互决定的。而这些思想又引出了许多其他内容。
“你好好听着,”在一次惯常的早餐上,居维叶对圣伊莱尔说,“好好听着……”
“嗯?”圣伊莱尔低头在盘子上边吃边问。他很喜欢吃东西,而这并不妨碍他一心二用:既要大快朵颐,又要仔细聆听。
“每个机体的各部分都是和谐共存的,否则它就无法生存了。主要以肉类为食的动物必须具备发现猎物、追击猎物、捕获猎物、战胜猎物和撕碎猎物的能力和手段。敏锐的视力、灵敏的嗅觉、快速的奔跑、灵活的动作、强有力的双颔和獠牙——这些对于它都是必不可少的。由此看来,适合用来撕碎肉类的尖锐牙齿不可能与脚上的蹄子并存。”
“哦?”圣伊莱尔又哼了一声。
“哦?”居维叶滑稽地模仿着他。“听着……有蹄动物以植物为食,因此连臼齿都有很宽大的表面,适合用来咀嚼和磨碎食物。它们的肠子很长,胃的容量很大,结构通常也相当复杂。总的来说,牙齿的形状以及肠子的长度和容量都得适应食物的硬度和易消化程度。”
“哈?”圣伊莱尔发出了第三次疑问。
“唉,要是你听懂了我说的话,哪怕只有一丁点儿,那就应该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我只要拿到一个野兽的牙齿,就能说出它吃什么,甚至还能大致描绘出它的外貌。懂吗?我可以根据一部分骨架重构整只动物。”
“啊?!”圣伊莱尔惊异万分。“你可不只是林奈再世,你比他高明多了……喂,咱们今天去跳个舞怎样?”他突然说。“好久没开心开心啦。”
居维叶本想发作,但看到圣伊莱尔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就只是冷笑了一声。
“何必生他的气呢?”他暗自心想。“吃吃睡睡跳跳舞,这样就过得很幸福了……”
“走吧!”
那天晚上,两人把骨架、软体动物和其他高端学术问题统统抛到脑后,在舞厅里欢快地翩翩起舞。顺带说一句,跳舞有一个非常好的作用:只要一跳起舞,你就会忘掉饥饿,而我们的学者是屡屡挨饿的:领工资的时间根本没个准儿。居维叶常常对大象感到嫉妒,因为大象比那些研究它们的教授吃得肥多了。
居维叶被选为了科学院秘书,他刚刚适应了自己的新职责,科学院就走马上任了一位新院长。这院长不是别人,正是波拿巴本尊(当时他还没有被称作拿破仑[16])。老实说,并没有人选他为科学院成员,但这位不安分的大将突然产生了对科学的强烈兴趣,毕竟除了科学院之外,还有哪个地方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科学呢!瞧,他庄严地走进大厅,坐到了院长的席位上——既然这个位子空着,那就坐呗。学者们颇有教养,纷纷站起来向新院长鞠躬致意,一位高级成员发表了欢迎辞,随后秘书宣读了例行的会议记录。一切都一如既往。
“请居维叶先生为我们宣读致逝者杜班通的悼文。”会议主席宣布。
居维叶站起身来,读完了致杜班通的悼文,这杜班通正是曾同布丰一起工作过的解剖学家。波拿巴仔细地听取了悼文,不时赞许地点点头。等居维叶读完之后,波拿巴低声朝身边的人问道:
“这秘书叫什么名字?居维叶?好极了!”
他再次仔细地打量了居维叶一番。
两年过去了,有一天居维叶突然收到了波拿巴本人的任命。他被任命为监察官,负责在马赛和波尔多[17]建立贵族中学。波拿巴记住了这位科学院秘书和他的报告。在那个时代,写作和演说中流行一种矫揉造作的“崇高体”风气,科学院院士的发言更是以辞藻华丽、深奥费解而闻名。可居维叶却用简明易懂的语言演说和写作。波拿巴喜欢这一点,于是居维叶就开始平步青云了。
居维叶暂时撇下博物馆和教研室,出发前往南方。他连路上都在工作:绝佳的记忆力就是他的参考手册和词典,他在马车上能写作,在酒馆桌旁也能写作,无时无地不能写作。
居维叶为人民教育事业而奔波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简直是用了分身术,既要讲课又要管理博物馆,既要去外省出差又要就此做报告和总结。在两次出差之间的空闲时分,他同一位包税商的寡妇杜巴歇尔结了婚。这是一位非常严肃安静的女子,同冷漠理性的居维叶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在科学工作中偶尔也会表现出相当的热情,在生活中却总是非常节俭悭吝。妻子持家有方,除此之外他也别无所求了。
拿破仑打算建立一座皇家大学,但不想单靠行政命令把这事办下去,就在国务会议发起了一场关于该项目的讨论。这场辩论的命运早就内定了,但正如此类场合应有的情况一样,会议成员有的表示“赞成”,也有的表示“反对”。上头指派居维叶作项目的支持者,结果他圆满地完成了辩护任务,拿破仑龙颜大悦,当即任命他为最高教务会议的学术成员。
居维叶出乎意料地当上了教育推广委员。他立刻利用职权引入了一条规定:向远洋航船的随船医生传授收集动物、植物、矿物等各种标本的方法。这样一来,博物馆开始从世界各地收到随船医生们收集的标本。居维叶可以为自己的机智而自豪了:他就这样得到了数百名免费的助手。的确,医生们给他运来了许多无用的东西,有时甚至就是废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需要的总能扔掉吧,有趣的总会起作用的。
拿破仑极为器重居维叶,派他去意大利组织成立大学。居维叶在帕多瓦、比萨、佛罗伦萨、锡耶纳和都灵[18]开办大学,随后抱着同样的目的前去荷兰,又从那儿返回意大利,这回直接在罗马成立了一所大学。要不是拿破仑被迫进行军事防御,天晓得他究竟会在欧洲建起多少大学。
4
有段时间,人们在巴黎近郊的深坑和沟渠中挖出了一些骨头和颅骨,时而在这发现几块,时而在那找到几块。这些骨头和头壳非常古怪,与当时科学所知的任何动物的骨头和颅骨都不相像。居维叶一得知此事,就下令将发现的骨头都运到他那里去。一个个储藏室和房间相继堆满了骨头,它们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上面盖着泥块和黏土块;有些地方的骨头堆得都快够着天花板了,有些地方则散放在地板上。
在这堆乱七八糟的骨头和颅骨上方,可以看到居维叶那头发蓬松的脑袋——他一直待在储藏室和棚子里工作,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这些骨头应该各就其位。”居维叶嘟囔着,一边抓起一块块骨头并迅速扫上几眼。有些骨头他放成单独的几堆,有些则混在一起扔到一大堆里。
“牙齿吗……”居维叶在手里摆弄着一颗牙齿。“这是反刍动物[19]的牙齿啊,也就是说腿应该是……”他耐心地在一堆骨头中翻来翻去,寻找反刍动物的脚。
“这块……这块……不对,这块太小了……从牙齿可以看出,这是一只大动物。”于是他把一块小小的腿骨搁到了一旁。
“帮我把这块骨头从石头里敲出来。”居维叶跑到了弟弟的房间里(他有个弟弟也是动物学家)。
无人应答。他抬眼一瞧,才发现弟弟不在那儿,房间里只有他弟弟的熟人拉里利亚尔。
拉里利亚尔懂得使用小锤,能将骨头上的石灰清理干净。
“万岁!我找到腿啦!”居维叶大喊一声。“这得归功于您。”他朝拉里利亚尔深鞠一躬。
居维叶所缺的正是这样一块腿骨。他早已经知道这腿骨应该长什么样,但总得检验自己的推测呀。而拉里利亚尔清理出来的腿骨完美地证明了居维叶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是一种灭绝的动物。”等骨架收集完毕之后,居维叶宣布说。“如今世上已经找不到这样的动物了。”
“胡说!”其他学者异口同声地反驳他。“我们决不相信这种谬论。”
于是居维叶搬来了所有的骨头。它们有点像大象的骨架,有点像犀牛的骨架,有点像猪的骨架,又有点像瞪羚的骨架,但又与现代动物的骨架有着明显的区别。
“这是什么动物的颌骨?”居维叶手里拿着一大块没长几颗牙齿的颌骨,略一思考。“像是……”他尽力回忆了起来。“没错,这是树懒[20]的颌骨!”
“这骨头对树懒来说太大了,”另一位动物学家表示怀疑,“哪有这么大的树懒啊。”
“可你看这些牙齿,这些牙齿……”居维叶坚持己见。“它的牙齿数量不全,说明是一种贫齿的哺乳动物。”
“牙齿又怎样?它可能是生前就掉了牙齿。”动物学家并不死心。
居维叶勃然大怒。
“那么牙槽在哪?同事啊,你肯定忘了哺乳动物的牙齿是长在牙槽里的吧?牙齿可以掉,牙槽可不会消失。”
动物学家丢了脸,可还不放弃。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会是树懒,”他嘟嘟囔囔地说,“何况就一块颌骨,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树懒在树上生活,而根据这块颌骨来看,它的主人生前一定非常庞大,完全可能把身下的树折弯,至少是不可能爬到树上去的。尽管如此,这块颌骨还是让居维叶能够多少设想出一种巨型古代树懒——大地懒[21]。
“它看上去应该是这样的。”居维叶断言,一边为神秘颌骨的假想主人画了一幅草图。
大地懒的骨架
动物学家们都嘲笑他的看法。
过了几年,人们发现了一具完整的大地懒骨架。居维叶画的草图与之基本符合。
动物学家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惊骇万分。他们已经顾不上嘲笑了。
“莫非他是魔法师么?”有人小声说道。
“岂有此理?他只不过运气好蒙中罢了。”另一人回答。
可居维叶又“蒙中”了几具骨架,从未犯过一次错误。
“蒙中第一次是偶然,蒙中第二次是走运。”
“哦,那第三次呢?第四次呢?”
“是习惯!”有位动物学家本想这样说,结果被呛了一下。既然连猜中骨架这种事都能成为习惯,那就表明这其实不是习惯,而是知识啦。
“棒啊,居维叶!”
不过他有时还是会出错的。
有一回,在研究某种古代生物的牙齿和骨头时,居维叶认定牙齿是犀牛的门牙,而骨头则是河马的骨头。伟大的骨骼化石专家犯了个错,而且还错得相当离谱。这些牙齿和骨头都属于白垩纪的兽形目恐龙——禽龙[22]。
居维叶对动物化石着了迷,他收集了大量完整或不完整的骨骼标本,并对它们进行精心加工。最先上手的是大象的“亲戚”。
“在西伯利亚发现的这些遗骸并不属于大象,而属于另一种特殊的动物。”居维叶对猛犸象[23]做出了描述。
“唔,它与大象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区别。”院士们扫兴地回应。“基本上就是头大象,只有獠牙不同。”
“啊哈,是这样吗?”居维叶发怒了。“好吧,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
很快,他就描述了两种厚皮动物[24]——古兽马[25]和无防兽[26]。在蒙马尔特[27](也就是在巴黎)挖出了这两种奇怪动物的一些骨头。
“啊!”一看到这两幅图画,院士们就炸开了锅。想不到如今熙熙攘攘的巴黎,从前竟生活着这样的怪兽。
居维叶则开始一本接一本地写论文集。他重构并描写了约150具动物骨架,其中有乳齿象[28],有猛犸象,还有古兽马;这些动物中最大的与犀牛不相上下,最小的只有兔子般大小。在爱尔兰挖出了长着分岔巨角的鹿化石……有熊、鬣狗和老虎,有同犀牛一样大的大地懒,还有鲸目动物。有班龙——一种近20米长的巨型恐龙,有翼龙——长着两片带膜巨翼的飞行恐龙,还有更加令人震惊的水生恐龙,结合了鱼类、爬行类和哺乳类特征的鱼龙。至少它们看上去是这个样子的。
貘形有蹄动物——古兽马的骨架
无防兽的骨架。这种有蹄动物结合了猪和啮齿动物的特征(发现于巴黎蒙马特尔)
对这些动物的描写固然是科学描述,但读起来却宛如童话一般。瞧,它们展示了一个多么神奇的新世界,那里有多少奥秘与奇迹啊!曾几何时,这些动物全都生活在地球上,它们遍布在天空、森林、草地、沼泽、湖泊和海洋之中。毫无疑问,如今地球上已经没有这些动物了,因为它们大得惊人,根本就不可能看漏。它们显然早就灭绝了。
人们开始四处寻找动物化石。不仅是鸟类、兽类和各种恐龙的化石,连软体动物的甲壳、鱼类和甲壳类的残骸以及其他许多东西也落入了勤勉的化石收藏家手中。
古兽马的骨架(在巴黎蒙马特尔的石灰岩地层中发现时的样子)
化石收藏家们开始从世界各地给居维叶送去研究的材料。连拿破仑都亲自向欧洲各国政府发出号召,要求他们为居维叶提供帮助,给他送去化石标本。后来又发现了一种丰富标本的手段:拿破仑军队每占领一座欧洲城市,就把当地博物馆里有意思有价值的藏品统统运走。如今他们已经不止抢掠绘画、雕塑、古代兵器和瓷器,还将鸟兽标本、动物骨架化石以及各种“变为石头”的玩意儿都劫走送给居维叶了。
居维叶着手对巴黎近郊进行研究。他不放过任何一座大工地,也不忽略任何一条深沟。所有包工头都知道居维叶对建筑工地的兴趣,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他提供每一处新工地的消息。起初发生了一些误会:许多包工头以为居维叶感兴趣的是建筑本身,所以把一些半建成的建筑也告诉了他。
“这对我有什么用?”有一回,居维叶教授应邀去参观建筑工地,结果却看到一座几乎完工的建筑,于是生气地大叫。“我不需要你们的墙壁和屋顶!我需要打地基挖的坑。”
包工头们最终搞清楚了教授的需要。他们一制定好新的建筑计划,就把消息告诉居维叶。后者则前来发号施令,告诉工人们该怎么挖掘,把找到的骨头放在哪里。
已灭绝的巨型“泥炭”鹿(鹿前的直线表示人的身高)
包工头和工长已经烦透了在蒙马尔特白垩[29]坑和石灰岩坑干活的工人们:这些人每天都要抱怨居维叶。
“他总妨碍我们干活。他叫我们安静小心地工作……昨天我刚打算敲下一大块岩层,他就大叫起来:‘你敢!’原来他看到了一块骨头……他又不付我们工钱,我们的工作量却被他的骨头害得变少了……”
于是居维叶做了许诺:
“每找到一块有意思的骨头,我都会付钱的。”
鱼龙化石、蛇颈龙化石
鱼龙与蛇颈龙复原想象图
工长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嚷什么嚷,傻瓜?他的地位跟部长差不多。等他把你们从这儿统统轰走,你们就知道颜色了。”
工人们屈服了:部长的命令是不能不听从的,何况一想找着骨头后可能捞到的法郎,他们就心动不已。
可惜那些空头法郎得等上好久了:居维叶整个夏天都没有在石灰岩坑露过面。他来往于巴黎近郊各地,看上去似乎是在为制砖厂选址:他非常仔细地在指缝间摩擦着黏土和沙子。教授不满地皱着眉头,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而那些天真的农民却力图要他相信,这些黏土可以做出上等的砖头。
“这些砖够用一千年的。”
“跟你们的砖头一起滚蛋!”居维叶挥手把他们轰开。“什么破砖头……”
他跑到了附近的峡谷里,沿着被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陡峭河岸爬上爬下,不时用小锤敲下几块石灰岩,在指缝间把黏土擦成粉末。
“布隆尼亚尔!布隆尼亚尔!”他呼唤着陪自己一同出行的助手。“快点!过来……”
布隆尼亚尔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您还好吗?”他朝正蹲在一大堆石灰岩前面的居维叶问道。
“怎么啦?”居维叶奇怪地反问。
“您喊得那么大声……”
“啊……与这个无关啦。我明白了,我如今已经清楚,为什么有些岩层之间存在这样的差异。有的岩层是海水沉积层,有的则是河水沉积层。”
海水沉积层和淡水沉积层的区别——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发现。如今已经可以了解,哪些水生化石是淡水动物的化石,哪些是海生动物的化石。布隆尼亚尔立马理解了这个发现的重大意义。他想就近找人分享一下听到的东西,结果四下一望,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见黄鵐[30]在灌木丛间飞来飞去,还有一只石鸫[31]在石灰岩堆上唱着歌儿。
5
居维叶对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痴迷万分,成天只想着骨头,连做梦梦见的都是巨大的化石,要么就是一堆堆沙子、白垩和黏土。许多东西看上去还如同云里雾里,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些动物都曾在地球上生存,但很久以前就不留痕迹地灭绝了。
为什么它们会灭绝呢?为什么在找到现代马的骨头的同时,却从未发现过大地懒的骨头呢?
这依然是个谜。
居维叶为这个问题绞尽了脑汁,思考了很久很久。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早已熟悉的骨头堆里翻来找去,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巴黎城郊的各个关卡,一次又一次地向世界各地寄出信件,请求人们给他送去骨头,一次又一次地在蒙马尔特的石灰岩坑里挖掘,弄得身上全是白灰。
无论是在会议与讲座之间的空闲时光,还是在马车上、床铺上或餐桌上,他都一刻不停地思考着、思考着、思考着……
终于……问题解决了,至少居维叶是这样想的。只能说他又找回了安稳,不再为谜题而苦恼:他相信自己是正确无误的。还能指望什么呢?
居维叶被母亲培养成了一个宗教信徒,他拜服在《圣经》的权威之前。关于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他只接受唯一的一种创造学说——《圣经》的说法。动物是创世第六天被创造出来的[32]。然而,《圣经》里并没有说过所有的动物都应活到今日。要知道,世上曾发生过一场席卷全球的大洪水。毫无疑问,诺厄不可能把所有的猛犸象、乳齿象、大地懒和班龙都弄到自己的方舟上:假如带上它们的话,方舟上就没有空间了,何况有谁会带上这些恐怖的怪兽一起航行呢?[33]结果它们全都淹死了,只有骨头保留了下来。这样的灾变或许曾发生过许多次……
“没错,”居维叶低声说,“可能就是这样的……事实正是如此……”
“世上曾经历过许多时代,每个时代都是由环境特征的变化所决定的。由此可知,地球上曾发生过多次灾变,令海洋中浮现出陆地,同时应当认为,陆地也曾不止一次被海水淹没……海水的反复退却与入侵并不都是缓慢的;恰恰相反,引发这些事件的灾变大多是突然发生的。这一点很容易证明,尤其是最近的一次灾变:它让海水发生了两次运动,先是令其淹没大陆,然后令其退去,留下了现今的大洲(至少是这些大洲的大部分地区)。这场灾变在北国留下了巨大的四足动物遗骸,它们被封冻在冰块里,皮肤、毛发和肌肉均保存至今。假如它们不是死后就立刻被冰封的话,它们的尸体早该腐烂瓦解掉了。另一方面,以前的永久冻土尚未扩张到如今其占据的地区,因为那些动物不可能在如此严酷的低温下生存。由此可见,杀死了这些动物并将其居住地化为冻土的应该是同一个过程,这场灾变是在一瞬间突然发生的,并无任何渐进性可言。以上关于最近一次灾变的解释已得到清楚证明,而其对于之前灾变的解释也同样令人信服。”
乳齿象的骨架
乳齿象复原图
名噪一时的“灾变说”就这样问世了。
地球经历过一系列恐怖的突变。一片片新大陆瞬间浮出水面,一座座旧大陆瞬间被海洋淹没。那里的动物全部死去,等到一切又恢复正常之后,生命又再次出现了。最近的一次灾变发生于五六千年之前,它摧毁了当时的几片大陆和一些岛屿,杀死了生活在那里的猛犸象、乳齿象等各种动物。后来那些地方又住满了新的动物。
地球上的生命是跳跃式发展的,不同的动物之间并无任何联系,亦无过渡状态可言。大地懒和乳齿象灭绝了,现代的牛和马取而代之。
“它们是从哪来的呢?”
“来自临近的地区。并不是整个地球都立刻受到灾变的作用嘛,但创造活动只有一次!”居维叶牢牢记着《圣经》中创世第六天的故事,于是这样答道。
居维叶心安理得地确认了这类不可思议的动物迁徙。而早在他之前50年,俄国学者米·瓦·罗蒙诺索夫[34]就在《论地层》(1763)一文中对灾变表示了深刻怀疑,他不相信灾变竟会成片成片地抹杀整个大陆的动物,也不相信远方的动物竟能千里迢迢的迁移过来。他写道:“纵使那身躯庞大、善于远迁的大象能够抵达我们这里……那海洋甲壳动物(即蜗牛和贝壳——作者注)就太令人惊讶了,这完全是一群不适宜迁徙和在他处繁殖的爬虫,可它们的化石却能在旱路和北方的山峰上找到;邻近的海洋并不产这类动物,反倒是热带的水域产出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这类生物。”
并没有什么一下子杀死数百万动植物的可怕灾变,也不该从迁徙中寻找所需的解释。“据此可知,远古的北方曾有过炎热的时期,当时大象可以在那里生长繁殖,因此在我国找到的大象残骸并不能表明有什么违背自然之处。”气候发生过变化,动植物也随之变化,无须挖空心思去设想什么灾变和迁徙,一切其实要简单得多。
罗蒙诺索夫的思想比他的时代超前了数十年:早在“灾变论”产生之前很久,他就指出了这种理论的谬误之处。
居维叶的学生道尔宾尼却不像老师那样笃信《圣经》。他断言:每次灾变后都会发生一次新的创造活动。这种观点并不完全符合《圣经》的说法,但毕竟比居维叶的论断更符合逻辑一些。显而易见,道尔宾尼多少受了点自由思想的影响。
6
那是一个美好的年代(1810~1812):他创立了“灾变论”,写出了关于化石的著作,还提出了集大成的理论——“类型说”。正是这门学说令居维叶登上了连大学者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林奈没有提出一个符合自然的动物系统。看,我这就给诸位提供一个!”居维叶在震惊的学者们面前展开了自己的动物界系统。
“诸位切勿为外表所惑,隐藏在深处的实质更为重要!”
居维叶坚信不疑,神经系统在动物的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动物的身体构造与神经系统构造的复杂程度密切相关。他根据该系统的构造将所有动物分为四组,各组之间并无过渡类型(居维叶是这样认为的):每一组都是一个特殊的“分支”,每一组都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存在。
于是产生了四组动物,或者说动物的四种类型:脊椎动物、软体动物、分节动物和放射动物。
“脊椎动物”中包括了所有如今也称为“脊椎动物”的动物。不错,今天我们所说的“脊椎动物”并不是一个“类型”,而是脊索动物门[35]下的一个亚门。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更正,何况在居维叶那个时代,人们对脊索动物还一无所知呢。
话说到“软体动物”,除真正的软体动物之外,居维叶还把一些根本就不是软体类的动物也归入其中。他甚至把蔓足类也算作软体动物:蔓足类的甲壳搅乱了知名动物学家的判断,害得他没能认出茗荷儿其实是甲壳动物。这个错误原本情有可原,谁没在蔓足类的问题上犯过错呢![36]可是……毕竟居维叶自己都预先提醒过:外表会骗人,“隐藏在深处”的本质更为重要。好吧,就算茗荷儿有甲壳,就算它那分节的肢端没有被研究者注意到,可神经系统呢?居维叶认为最重要的那些器官又如何呢?茗荷儿的神经系统同软体动物的神经系统截然不同,这本该让居维叶深思一番的。
结果……“外表”就这样骗了他一把。
“分节动物”就是现代的节肢动物[37],此外还包括环节动物[38],因为它们的身体也分节嘛。这样的组合方式倒没什么好惊讶的。时至今日,尽管许多动物学家都把环节动物当作一个单独门类,却也有学者将它们同节肢动物一起归于“分节动物”一类,也就是效仿了居维叶的分组。
末了,居维叶将其他无脊椎动物统统列为“放射动物”。其中有腔肠动物[39]、棘皮动物、纤毛虫,还有扁形动物[40]、线形动物[41]和其他一些无脊椎动物。这一组仅比林奈的“蠕虫类”好一点儿罢了。
居维叶又把四个“分支”划分为纲、目、科。他提出的系统比林奈的要接近现实多了,但他认为“分支”只是孤立的存在,每个“类型”都是封闭的,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过渡类型。
“动物不可能既食肉又食草,而所谓过渡类型就是一种中间状态。这怎么可能?”当有人问起“各类型之间难道没有过渡类型么”时,居维叶就是这样回答的。
尽管如此……“分支”一词指的是从某处分出来的枝条,也就意味着存在某个“共同的主干”。居维叶不承认这样的“主干”,不允许任何共同之处的存在,于是最终也没能为自己的四个组找到准确的名称。他按顺序排列这些“分支”,从中可见,动物构造的复杂性是按组递增的。生命并不想被强行安进臆造的框架,尽管居维叶也不想这样,但他却断言“类型”是完全孤立的,结果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相反的路子。
“类型说”创造了动物学上的一个时代。该理论为现代分类学奠定了基础,尽管是严重变了样的分类学。
居维叶的国务活动也照常进行。他身兼数职:即是中小学校的督学,又是内务委员会主席,还是国务会议的成员。到了路易十八时期,他还是留在原先的位置上,甚至还搞到了几个新职位。在那个时期,拿破仑的支持者往往遭到残酷迫害,而居维叶则想方设法减轻这些波拿巴党人遭到的追究。他甚至成功阻止了关于成立所谓“第一法庭”(这种法庭专门用来审讯波拿巴党人)的法案的通过。要知道,居维叶作为国务委员,本应在国务会议中捍卫这个法案的。1818年,黎塞留[42]在个人阴谋中搞得声名狼藉,结果所有政府部长递交了辞呈。可黎塞留并没怎么感到不安,他开始组织新的“内阁”,还向居维叶发出了加盟邀请。居维叶拒绝了这份荣耀,藉此证明他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不讲原则。其实他之所以拒绝,主要还是出于谨慎和精明:他可不想冒着名誉扫地的风险去参加黎塞留这种人领导的“内阁”。
就在同一年,居维叶荣获科学院“永久院士”的席位。
《动物王国》出版于1817年。这几卷大厚书是居维叶最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就这部巨著而言,“永久院士”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奖励。
居维叶的声望如日中天。他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忙得只能勉强完成每天该做的事情。他清早八点起床,用餐前竟还能工作一小会儿,然后边吃早饭边浏览报纸,随后接待客人,接下来出门去国务会议或大学委员会。他一直忙到晚上快六点才能回家,要是离晚饭还有哪怕五分钟的话,他就急忙坐到桌前奋笔疾书。他拥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假如早上留了半句话还没写完,他就晚上坐下来继续写,而且还写得如此连贯,仿佛一直就没离开过桌子似的。
每逢星期六,居维叶的家里就挤满了学者、政治家和作家。在拥挤的人群中,他镇定而冷淡地走来走去,扬着浓眉不时打量身边的人,并且对亲王和衣衫褴褛的穷学生都一视同仁。反正他对谁都是一般鄙视。
“您的‘类型说’以及有关‘性状从属原则’之意义的论断非常精妙,”在某个这样的晚会上,有位顺道来访的动物学家对居维叶说,“可您为什么不按照这些理论给我们建立一个体系呢?”
“为何?”
“这样才好证明理论的正确性嘛。”
“好吧。”居维叶回答说,随后就开始研究鱼类。
他同助手瓦朗谢讷[43]一起收集了大量材料,为此动员了所有的随船医生。医生们从印度,从美洲,从南非,从巴西和远在澳洲的河流给他运来一桶桶的鱼。这些鱼有的来自热带,有的来自西北欧的湍流,有的来自乌拉尔[44]的冷河,还有的来自印度支那[45],来自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长满青苔的湖泊。它们色彩艳丽,体型奇特;这里有比目鱼,有鲨鱼和鳐鱼,有鲟鱼,有小体鲟[46]和鳗鱼,有珊瑚礁的鱼,还有马六甲[47]的水稻田和水渠中迷人的小鱼儿……各种各样的鱼摆满了博物馆。墙上挂着一束束风干的鱼,地上铺着各种鲨鱼的鱼皮。在这个鱼类王国中,数量最多的非鲈鱼莫属:它们的数量压倒了其他所有鱼类。
“硬骨还是软骨?这就是分类的基础。”居维叶在鱼堆中翻捡,对瓦朗谢恩说。“记住:把硬骨鱼放到一边,把软骨鱼放到另一边。”
就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鱼儿被分成了两组:右边放着硬骨鱼,左边放着软骨鱼。鲈鱼、拟鲤[48]、珊瑚鱼、狗鱼[49]、鲫鱼、鲤鱼、鮈鱼[50]和红点鲑[51]与鲟鱼和小体鲟被分在不同的组中。然后这两组被分为八个“目”,随后再分出科、属等等。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动物王国》于1817年首次出版,是居维叶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基于比较解剖学及其自然历史向读者阐述了整个动物界的自然结构。作品中对现有物种与已消失物种之间关系(如大象与猛犸象)的准确表述对大众影响甚广。尽管居维叶本人反对物种进化说,但正是他的这部作品为作为读者之一的查尔斯·达尔文推导进化论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页系列插图均摘自《动物王国》
这里的鱼实在太多了,它们的特征也多种多样,搞得瓦朗谢讷晕头转向。有时候他粗心大意地把一条鲈鱼放到鲫鱼堆里,或者把鮈鱼和比目鱼摆在一起。
“你搞什么鬼?”居维叶冷冷地盯着他。“骨骼的特征呢?鳞片的特征呢?你忘了么?”
瓦朗谢讷满脸通红,赶忙拎起那条倒霉的鱼,把它重新放到另一个地方。
“哎唷!”当工作已经进行到种时,居维叶按捺不住了。
原来他分出了近5000种鱼。
当时的学术界只了解约1400种鱼。居维叶把这个数量一下扩大到了三倍。鲈鱼的种类特别多。他日复一日地对鱼类进行描写,但那一大堆新种鱼却几乎没怎么减少。等解决了鲈鱼之后,居维叶对瓦朗谢讷说:
“不错嘛!单是鲈鱼就有400种,而以前……以前人们了解的全部鱼类也不过是这个数的三倍罢了。瞧,这才叫作好好工作呢。”
不妨再补充一点:这也意味着让上百艘船的随船医生去收集大量鱼类。
瓦朗谢讷也很开心:他已经烦透这些鲈鱼了。
“瞧,这就是我为诸位制定的系统,这就是我给各位提供的证据,证明了性状从属原则的意义及其正确使用的方法。”居维叶将《鱼类自然史》第一卷交付印刷时这样说道。
可惜他没有来得及把这部著作全部出版。他生前仅仅(仅仅!)印刷了八卷。以前还从未有人进行过如此详细的描写和如此精妙的分类呢。
居维叶没有辜负圣伊莱尔的期望:他果真成了“林奈再世”,只不过是个“更具科学性”的林奈。
正当居维叶的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正当他精力充沛又乐观向上时(他喜欢苦役般的沉重劳作和发狂般的工作速度),他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居维叶有过几个孩子,但他们都幼年夭折了,只有克莱门蒂娜活了下来。谁知人有旦夕祸福,她突然得急性肺结核死去了。这对居维叶来说是一次可怕的打击。他原本是冷淡、理智、“最机敏的外交官”,这一下可丢掉了所有的“品质”,把自己锁在家中,一连两个月闭门不出。可是公务不等人啊,他还是得去国务会议开会。居维叶出了门,平静地走进会场,坐到主席的位置上,却没能说出话来,他……失声痛哭。
他已经不再欢乐,变得暴躁又阴郁,而且还非常傲慢。
《鱼类自然史》中记录的鱼类
“居维叶公民在家么?”居维叶的老相识、学者普法福[52]问他家的仆人。
“您找哪位居维叶?”他只听得这样的回答。“男爵先生还是他的弟弟费德里克[53]?”
以前的“好友居维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居维叶男爵先生”。普法福得到了接见,可是就连他这认识了居维叶30年的人,见到本尊后都不免吃了一惊: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有点发福、双目无神的人。学者的心思已经全放到了政治上,当普法福打算把一些极好的解剖标本拿给他看时,他不仅没有仔细询问和评论,反而吩咐道:
“好吧!瓦朗谢讷,把这些东西放好。”
莱尔[54]在同居维叶会面时也碰到了相同的情况。这位著名地质学家从居维叶那儿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有关于天主教问题的,有关于选举的,有关于法国对外政策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关于自然史的内容。
居维叶仿佛打起了盹,只在半梦半醒之中继续谈论科学,继续进行学者的工作。直到人生的最后几年里,他身上才重新迸发出了明亮的火焰。他同圣伊莱尔的友谊也在这火焰中燃烧殆尽了。
“这是神经痛。”居维叶说。那一回,身为法国贵族的他正参加一个会议,这时他的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第二天他的一只脚也开始疼,随后双手开始疼痛,咽喉也麻痹了。几天之后,他的肺部受到了损害。
名医们聚到了学者的病榻前。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可医生们还不想让他安宁。
“科学必须斗争到最后一刻。”医生们傲慢地表示,随即决定对病人的颈椎施用苛性药,但他们后来又思考了一下,觉得只用水蛭和罐子[55]就行了。
“这样做能挽救他的性命。”一位最年长又最自大的医生断言说。
“能挽救!”不那么傲慢的年轻医生们也随声附和。
水蛭和罐子安好了,医生们贪婪地盯着病人等待结果。等预定的时间过去后,他们把水蛭和罐子取走了。
“给点水!”居维叶低声细语。
“疗法起效啦!”医生们欢欣鼓舞。
可居维叶还没来得及咽下一口水,颤抖一下就去世了。
不过,医生们并没有为此感到难堪。
“把我们叫来得太晚了,”他们说,“耽误了病情。”
成年人脑子的平均重量是1400克,而居维叶的脑子有1861克重。这个脑子异乎寻常,它的两个半球有着非常卓越的结构。这是天才的脑子嘛。
“父亲,后人会重视你!”
1
1760年,一支人数众多的法军队伍驻扎在汉诺威[56]的威星豪森。一个瘦弱的16岁男孩,骑着一匹浑身是伤的劣马进入了法军营地,开始打听在哪儿才能找到团长。
“我不知道你能干什么。”读完推荐信后,团长对少年说,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从满是灰尘的鞋子直看到额头。“我们在打仗,这里没有留给孩子的地方。”
少年急得快流泪了,于是团长起了恻隐之心,允许他留下过夜,并答应考虑一下他的事情。
黎明时分,战斗开始了。当团长来到队伍中时,他看见昨天的少年就站在榴弹兵连的第一排中。
“你给我去车队里待着!”他朝少年喊道。
可是少年对此充耳不闻。
法军开始进攻。队伍中的军官一个个倒下,榴弹兵连埋伏到了密密的灌木后面,可德国人的子弹照样能打到那儿。
“你来指挥我们吧!”等军官全都阵亡之后,士兵们向少年发出了请求:他们都是老兵,习惯了服从贵族军官的命令。
此时法军大部队已经撤退了,慌乱中把榴弹兵连忘了个一干二净。
“快撤吧!”士兵们叫喊着。“我们被忘掉了!”
“不许乱动!”当上指挥官的少年制止了他们。“在命令到来之前,我们必须留在原地。”
连队留了下来。敌军渐渐向前推进,几乎把榴弹兵连同大部队分隔开了。最后才有个武官设法到达了连队里,传达了撤退的命令。直到这时,少年才把连队带离了埋伏的地点。
由于指挥有功,少年当即被提升为军官。
这个少年就是让-巴蒂斯特·拉马克,全名为“让-巴蒂斯特·皮埃尔·安托万·德·莫奈,拉马克骑士[57]”。
1744年8月1日,拉马克出生于皮卡第[58]的一个小村庄,他是家里的第11个孩子。父亲打算将小拉马克培养成一位神父,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笃信宗教。原因非常简单:享有“骑士”头衔的贵族之子只能从事两种职业——军人或神父。拉马克的长兄们都当了军官,可父亲已是个半破产的贵族,养活不起几乎整整一个排的军官儿子呀。出路一清二楚:既然当不了军官,那就当修道院院长吧。于是拉马克被送进了亚眠[59]耶稣会学校。他很羡慕他的兄长,酷爱漂亮的军服上的线绳和饰带,不过还是很顺从地在神学学校里学习。这个“小卡佩”(神学学生因戴的帽子而得到的绰号)[60]梦想着战役和厮杀。1760年,老拉马克去世了,小拉马克立刻逃出学校,略加思考后就出发去参战了。
战争结束了,因为就算是七年战争[61]也迟早有个头。拉马克所在的团被派驻到了普罗旺斯[62],他在那里忍受了五年南方烈日的炙烤。由于苦闷无聊,他开始收集植物,很快便迷上了这项活动,产生了对植物学的严肃爱好。
“他到底算是什么人啊,军官还是药剂师?”同团战友开始发牢骚了。“为什么他不愿同我们一起喝酒,反而闷坐在房里摆弄植物?”
同伴们对这个奇怪的军官深感疑虑,就因为他不爱酒瓶而爱书,不爱酒馆而爱森林原野。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拉他下水,搞了许多针对他的阴谋,甚至连团长本人都牵扯进去了。他们斥责拉马克,不按次序安排他去值日,在最美妙的夏日把他关在营房里。事情甚至闹到想把他开除出团的地步了。
要不是一场大病,很难说事情究竟会怎么收场。拉马克的脖子上长了一个顽固的肿瘤,怎么都不消退,害得他只好递交了退役申请,前去巴黎治病了。整整一年时间里,拉马克看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可他们全都束手无策。最后他遇到了外科医师坦农,此人朝肿瘤瞥了一眼,只说了一个词:“切掉!”
拉马克恢复了健康,但脖子上留下了一条大大的伤疤,成了这场手术的“纪念”。这条伤疤实在太大了,后来拉马克终生都用高高的领带来遮盖坦农的手术留给他的“纪念”。
他在母亲的庄园里经营了两年,然后又陷入了无事可干的窘境:兄长们欠下了一屁股债,只好卖掉庄园来抵债了。于是他去了巴黎,在一家银行事务所谋了职务。拉马克用佩剑[63]换了办事员的钢笔,但可不能说他对这个变化非常满意。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份工作,他讨厌自己的事务所,讨厌那高高的圆凳和墨水瓶。他嫌恶地看着厚厚的账簿,里面的内容日复一日、毫无变化,都是一栏又一栏长长的数字。
拉马克做核算时老是犯错,为此可没少挨过骂,这促使他下定了决心:“得换种工作了,反正干办事员这行我也成不了器的。”
的确如此,连两名经验丰富的会计都只能勉强看懂拉马克核算的账簿:里面的错误实在太多,有时连借方和贷方[64]都搞混了,有时数字还莫名其妙地串了行。
“我要当音乐家!”拉马克对大哥说。
“说什么昏话!”大哥驳斥他。“莫非你想忍饥挨饿,穿着没鞋掌的鞋子走路吗!最好还是去做医生吧。”
对此拉马克思考了很久。他太热爱音乐了,太想亲自演奏乐器啦!
他犹豫不决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被哥哥给说服了。他开始学习医学。这门学科并没有赢得拉马克的心,这位医学生常常翘掉医学教授的课,反而跑去蹭植物学家朱西厄的课了。
2
他很穷,没有钱去参加晚会和舞会,或者在咖啡馆和餐厅里度过漫漫长夜。拉马克的房间在一座高高的房子里,顶上就是屋顶;凡是有空的时候,他都在这个房间里呆坐。透过房间的窗户,一幅美妙的风景一览无余……那是旁边房子的屋顶。他可以观察麻雀和鸽子,还可以注视沿着屋檐悄悄溜过的猫儿。当他厌烦了这一切时,只需稍稍抬起头就能看到天空……
这天空好看极了,时而是碧空万里,时而掠过朵朵白云。哦,这些云彩啊!它们时而温柔又优雅,宛如轻巧的白色花纹,时而庞大又厚重,仿佛巨大的羽毛枕头。它们时而消融于高天之中,时而降落到屋顶之上。有时云朵还会变成黑色,低沉沉地压下来,于是云中洒下了欢乐的雨珠。有时乌云聚起,蔽日遮天,在巴黎的人行道和马路上,沿着贵公子的礼帽,沿着工人的便帽,沿着女士的雨伞,一道道雨水飞流直下。有时闪电划破雷雨天那黑色的帷幕,有时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闪出一抹彩虹。
拉马克习惯了观察云朵。不知不觉地,他逐渐开始研究云的运动和风向,很快又做起了笔记,他观察得越多,就越沉迷其中。每当攀上数百级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楼梯回到房间时,他就急忙走到窗前观察。
“天空中有什么呢?”
这些观察和笔记的成果是一部叫作《论大气层中的基本现象》的论文集。拉马克怀着激动的心情把它拿给教授过目。运气不错!这部论文集获得了殊荣,它在科学院的一次会议上公开宣读,并得到了一些学者的好评。不错,要想把它出版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拉马克其实并没有奢望过这一点。
拉马克不仅观察云彩,还继续进行植物学研究。朱西厄教授的课程产生了作用,让拉马克从一个单纯的爱好者逐渐变成了专业的植物学家。
在那个年代,研究植物学是一件非常时髦的事儿。可不是么!就连卢梭[65]本人都喜欢收集野花,然后把它们搬回家里,认真地把它们分装到标本夹里,干燥后再贴到硬纸板上。
“自然使人高尚,它是最好的教育者。”卢梭说。他觉得自己制作的干花就是那“自然母亲”,只要多同她打打交道,就能使自然的“孩子”变得高尚起来。
让·雅克·卢梭在当时是个很受欢迎的人物,于是就出现了惯常的情况:有一大波崇拜者,他们不仅模仿这位《爱弥儿》[66]作者的穿衣打扮,跟他穿戴一样的领带和西装背心,还想模仿著名的雅克、我们的“雅克”的行为,跟他干相同的事情,因此他们也研究起植物学来。
考虑到这一点,拉马克便着手编书。他在这个工作上费了几年时光,跑遍了巴黎城郊的所有地方,把法国能见到的野生植物都描写下来并编纂成册。他从林奈、朱西厄和杜尔纳弗的著作中各取了一些材料,然后按自己的方式重新加工,编出了一部不错的植物图鉴。
“只要知道植物各部分的名称,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从我的册子中查到植物的学名,”拉马克宣称,“我可以打赌!”
许多学生和教授聚到了一所植物学学校的房间里,他们都是来检验拉马克的图鉴的。
一群学生把他们碰到的第一个路人强拉硬拽进大厅。那人是个售货员,一看清自己落到了什么地方,他简直吓得半死,只等着被按上桌子惨遭解剖了。不料人们只是把他领到桌子跟前,给了他一朵石竹花和一部手稿。
“你瞧,这个部分叫作……这个叫作……这个叫作……”拉马克把花朵、叶子和其他部分指给售货员看。“现在请你读一下手稿,根据它的内容找出这种花。”
售货员看看石竹花和手稿,又瞅了拉马克一眼:
“干吗要读呢?我就算不读也知道这是石竹花呀。”
人们设法说服了他,于是他开始读起来。拉马克和另外几位专家观察着他的举动。不过,专家们与其说是在看售货员,倒不如说是在打量拉马克:他们生怕拉马克会弄虚作假,好让自己赢得赌局的胜利。
五分钟之后,满头大汗的售货员终于找到了石竹花的图鉴:
“没错!”
这回人们给了售货员另一株植物。他从未见过这种植物,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名称。即便如此,他还是根据拉马克的手稿确定了相应的植物。
当售货员说出植物的名称时,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作为回应。
拉马克编成的检索图表非常不错。布丰不喜欢系统分类学,但他尤其讨厌的还是林奈这个放肆的瑞典佬。当得知拉马克的作品并非基于林奈的系统时,布丰简直大喜过望,随后就为拉马克张罗到了出书的费用:书靠公费出版了。
对卢梭的崇拜者来说,拉马克的《植物》一书无疑是一份真正的礼物。如今他们再也用不着翻阅林奈等学者写的又厚重又艰涩的文献了。用了拉马克的书,只需五分钟就能查到任何一种法国植物的名称。他的检索图表是建立在“比较对立性状”原则的基础上的,因此不是很复杂,只要了解植物外部构造的基本知识就能使用这个图表。
直到今日,拉马克编图鉴的方法都还没有丧失意义。它通常被用来编植物图鉴,全世界的学者都这样做;而在法国和其他一些国家,它还被用来编动物图鉴呢。
让-巴蒂斯特·拉马克(1744~1829)
拉马克开始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而这些无所事事的王公贵族恰好就是卢梭最大的粉丝,他们不遗余力地履行“我们的雅克”的伟人遗训(但不是所有遗训,而只是同植物学相关的),因此拉马克也借机得到了不少位高权重的庇护者。
就在那时,科学院正好出现了一个空缺,于是布丰推荐了拉马克。1779年,法王路易十六签署了对拉马克的任命。不过,要坐上科学院院士的扶手椅并不是立马可得的事情:起初拉马克只能坐长凳
(他还只是见习研究员,没有坐扶手椅的资格),不过这也挺不错了。实话实说,见习研究员的荣耀席位还有另一位更当之无愧的候选人,可是……那人是位解剖学家,没法帮助卢梭的粉丝与大自然交流,他的作品也引不起“花束爱好者”们的兴趣。于是国王没有批准对他的任命,而选择了拉马克。好吧,这固然不太公正,但对此我们只能欢欣鼓舞,因为它让拉马克与科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今后我只从事科学研究。”拉马克怀着这样的梦想踏上了环欧之游,然而他的身份却是……布丰儿子的家庭教师!?
不错,拉马克是有一个官方任务:他被派去考察各地的植物园和博物馆,并购置各种物件来丰富自然史藏品。但是,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教布丰的儿子学习。拉马克没法拒绝布丰的要求,他毕竟需要一位庇护者呀,何况见习研究员恰好是归布丰管的。要知道布丰本人就是一个著名的博物学家,还是皇家植物园的管理员,凡是跟这园子有点关系的植物学家就都成了他的手下。
布丰非常想让儿子成为一位学者,他要把儿子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他觉得拉马克可以帮儿子把科学搞懂。至于老布丰本人嘛,他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法抽出哪怕一点时间来教育自己的儿子。
拉马克在德意志、荷兰、匈牙利和普鲁士[67]四处漫游,参观了当地的博物馆并结识了许多学者。他甚至还下过矿井,因为他对矿物和矿石的产地颇感兴趣。不过这次教育之旅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小布丰是一个非常活泼又轻率的少年,他不爱博物馆和植物园而爱剧院和餐厅,不爱地下的矿井而爱地下的小酒馆。他想把教育之旅变成一次游乐之旅,而且丝毫不肯向老师让步。结果拉马克和小布丰两人无休无止地相互抱怨,搞得老布丰不胜其烦,最后下令两人一起回到巴黎去。
回到巴黎之后,拉马克又无事可做了。其实事情还是有的,就是没有钱,因为科学院院士只是一个不发工资的荣誉头衔。幸运的是,植物学家的名声帮了拉马克一把:有人邀请他去编写一部植物学词典。这份工作够他干好几年的了,并且最终巩固了他的名声,让他作为杰出的植物学家而享誉天下。
3
拉马克并不只是成为植物学家,他还对其他许多东西产生了兴趣。跟以前一样,他进行了许许多多的思考。拉马克有一个构造有点古怪的大脑,他什么事情都想搞清楚。他想了解更多东西,但更想对这些东西进行解释,为了满足这个欲望,他时而研究化学,时而研究物理,时而研究哲学。他几乎从不做实验,也不进行观察,只对总结概括情有独钟。
革命爆发了。起初皇家植物园的工作照常进行,甚至连处死国王这样的事都没对这座“皇家”植物园的日常造成什么影响。1793年夏,国民公会[68]下令把植物园改建成自然史博物馆。
博物馆里有六个生物学教研室,植物学的和动物学的各三个。这三个植物学教研室都归皇家植物园的植物学头儿管了,结果拉马克落得一无所有。他的崇拜者们也帮不上忙了:那些人都是上流社会的植物学爱好者,其中一些人逃离了法国,还有人在内战中或断头台上丢了脑袋。博物馆让拉马克负责“昆虫与蠕虫”教研室,“鸟类与哺乳类”教研室给了圣伊莱尔,而“鱼类与爬行类”教研室则由拉塞佩德[69]负责。
圣伊莱尔在他的教研室里干得倒不错,毕竟他才22岁嘛,刚踏上学术之路,想研究什么都没问题。可拉马克还怎么从头开始研究蠕虫和昆虫呢……他是个植物学家,当年又已经49岁了。虽说他是懂一点儿动物学,但也只是对软体动物(确切说是贝类)略有所知罢了。在那个时代,“蠕虫与昆虫”类包括了一切无脊椎动物。
想象一下吧:拉马克费了好大工夫才进了这个教研室,在那里一待就是……25年。他从一位植物学家兼气象学家变成了一位动物学家,而且还是一位伟大的动物学家。他在接管教研室时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用一年时间来学习动物学知识。总不能几天之内就从植物学家变成动物学教授呀。
真是造化弄人!两年之后,拉马克又被选为了国民研究所(相当于科学院)的……植物学部成员。植物学家刚变成动物学教授,如今又给动物学教授提供了个植物学家的位子!这一回拉马克的应对很简单:他不打算再变回植物学家了,就这样继续当他的动物学家。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出版下一部《法国全境植物志》,后来又出了另外几部植物学著作。
“昆虫与蠕虫”是个工作量很大的教研室。如果说昆虫好歹还算个比较确定的类别(尽管当时的“昆虫类”不仅纳入了真正的昆虫,还包括其他所有节肢动物),类别中也有一定的秩序,那“蠕虫类”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动物学家们都对它束手无策。如今这个烂摊子却要由我们的植物学家来收拾了……
拉马克毫不浪费时间,立刻就投入了工作:一年的期限可没有多长。
他不了解动物学,不会制作昆虫标本,甚至不晓得蚯蚓与水蛭之间的区别。他的手指已经习惯了摆弄更加坚硬的甲壳,结果常常把干燥的甲虫的腿和触角给弄断;他打破了几十个用来泡蠕虫标本的酒精罐子,时而弄得满身酒精,时而弄得满身油灰……起初他对那些把他分到这儿的人有些恼怒,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怨气也与日俱减,对新职业的兴趣则与日俱增。这些蜗牛和蠕虫啊,昆虫啊,水螅和海绵啊,水母和乌贼啊什么的真是太有趣了,比巴黎近郊的植物有意思得多啦。
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们的植物学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甚至做得比动物学家还要好得多:拉马克把“蠕虫类”的问题给解决了。首先他把所有动物分为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这个分类非常成功,因此一直保留到了今天,现在的大学里也有脊椎动物教研室和无脊椎动物教研室。拉马克准确地为自己的教研室划定了研究范围:如今它已经不再是“蠕虫与昆虫”教研室啦,而是“无脊椎动物”教研室。
他开始研究水螅,并且很快就弄清了一个事实。林奈断言,水螅虫群落的枝干起源于植物,但珊瑚虫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所说的“植物型动物”。“这是一类特殊的动物,”拉马克坚持说,“跟植物毫无关系。”水螅类内部的秩序非常混乱,因此拉马克在写作七卷本《自然史》时,把许多篇幅都用在描写水螅虫上。
拉马克身为教授,必须承担起讲课的义务。他尽心尽职地上课,并且正是在课堂上体现出了他对推论的满满热爱。每一门课他都从满是理论和概述的导论课开始讲,而接下来的课程大多也带有理论概述性的“导言”。学生们不明白教授的风格,还耐心地等着他讲述事实或者展示标本呢。
拉马克会给学生们发课程讲义,那上面就只有事实而没有推论了。他每年都要对课程内容进行加工,完善自己的讲义。不久之后,无脊椎动物就被他分成了10个纲;“蠕虫类”这个林奈式的大杂烩就此寿终正寝。话说回来,他的这个分类也受到了当时已在巴黎定居的居维叶的影响。
拉马克的理论中自然也不会毫无失误,而且有些错误实在太明显,放到今天就连中学生都看得出来。不过那毕竟是150年之前呀,何况拉马克的各纲与林奈的“蠕虫类”之间的区别要比现代分类系统与拉马克系统之间的区别大得多了。
讲课和编讲义并没有占用拉马克多少时间。他不再从事植物学研究,而动物学也越来越让他感到疲惫不堪。于是他转向了不久前刚迷上的化学。很难说他头脑中究竟有没有对酸碱的细微区别和性质的清晰概念,但这并没有对他造成妨碍:对他那个善于钻研、专精推理的头脑来说,实在不需要多少知识呀。何况还有书本呢!难道书本就不能取代实验室里的实验吗?
他一本接一本地读书,写满了一摞摞纸张,在书页上做了许多笔记。他的头脑中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大杂烩:中世纪炼金术的观念与古希腊学者的理论混在一起,各种相互矛盾的假说在他的脑海中相互碰撞,跳起了一曲疯狂的舞蹈。(www.chuimin.cn)
拉马克理解不了拉瓦锡[70]的氧化学说,反倒是早些的研究者的观点更让他着迷:他们的理论相当含糊不清,叫人读着读着脑袋就开始发晕。不过,努力搞懂这些复杂混乱的话语却是一件非常引人入胜的事儿。
“氧气……氧化物……一派胡言!燃素学说可比这好多了。”
拉马克猛烈抨击拉瓦锡的理论,试图把这位惨遭斩首的大学者的拥护者都卷入公开辩论。可惜的是,化学家们都回避同他辩论。
拉马克鉴定并描述了大量软体动物
拉马克鉴定并描述了大量软体动物
“这样吗?那我就强迫你们辩论!”拉马克下定决心,于是开始在国民研究所一个接一个地做报告。
“一切元素均由分子组成,分子则是通过四种元素的组合形成的,这四种元素对应古人所说的四类自然力——水、空气、火、土。纯粹状态的土至今尚不为人知,最接近这种土的物质是天然水晶。纯粹状态的火则是不可理解的,也就是所谓的‘以太火’。它只能在化合物中见到……”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推论,并列举了包含有“以太火”的化合物。这些观点与“燃素学说”完全就是一码事,而拉瓦锡正是同该学说进行了坚定的斗争。
随后的讨论就更多了。
“纯粹状态下的元素不能组成任何化合物,恰恰相反,它们总是倾向于分离。我们在地表上所见的一切均为生物活动的结果,只有它们才能将元素组合在一起。在这方面发挥主要作用的则是植物。”
“植物被动物消化,二者的残骸形成了土壤。如此一来,地表上所见的一切物质均为动植物生命活动的结果。”
“那么最初的植物又是靠什么生存的呢?当时它们还没有死亡分解,自然也就没有土壤。”有位化学家按捺不住了。
“什么叫作靠什么生存?”拉马克白了他一眼。“真是个怪问题!随着植物的生长,土壤也在形成,这是两个平行的过程,这……”于是他开始长篇大论,令听者如坠云里雾里。
化学家们听着报告,不时嘲笑几声,打打哈欠,要么就交换几个眼色。后来他们终于厌烦了这一切,就在第四次报告会上非常平静地向拉马克宣布,这样的报告丝毫提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甚至都不想跟他争论或提出反驳,只是拒绝再听下去了。
“这群睁眼瞎!”拉马克回家时愤愤不平地叫道。“竟然说我的假说是无稽之谈!”
可怜的梦想家啊!要是他在物理学和化学上经验多一点就好了,要是他懂得怎么把问题讲得更清楚就好了!他的论断中是有一些真知灼见:所谓“以太火”其实就是“能量”的亲兄弟……但拉马克既不是迈尔[71]也不是亥姆霍兹[72]——直到50年后,“能量”一说才被这两人提及。他对俄国学者罗蒙诺索夫的著作也一无所知;不过,包括拉瓦锡在内的其他欧洲大学问家[73]同样不了解这些著作。
在化学领域铩羽而归后,拉马克又回头去研究气象学了。他写了一篇论文,讨论了月球对地球大气层的影响:
“大气层是一种类似空气之海的构造,因此与真正的海洋中一样,月球也会在其中引起潮涨潮落。只要研究了月球的位置,就能对天气进行预测。”
拉马克对月球及其对天气的影响产生了极大兴趣,于是开始发布《气象公报》,尝试在其中作天气预报。他享有气象学专家的美誉,因此当政府决定要建设气象网的时候,就把制定天气预报的工作交给了他。拉马克从许多城市取得信息,制定综合报告,考虑月球活动,做出天气预报。
他的想法倒是挺不错,天气预报也作得小心翼翼,但月球总是要欺骗他。它仿佛总想着要怎么才能更厉害地捉弄这个轻信的老头儿。
“今天有暴风雨!”拉马克向巴黎市民发出警告。
于是巴黎人都宅在家里。窗外艳阳高照,可人们还是不敢出门,万一突然下起了雨呢?
“今天是晴天!”拉马克做了预报。
于是巴黎人盛装打扮出门活动。花园里,公园里,林荫道上,城郊外,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盛装游人。谁知就在游玩得最起劲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居民们全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
每次看到这样的天气预报,拉普拉斯[74]都要嗤之以鼻。物理学家科特[75]撰文驳斥拉马克的“预报”,这样的辩驳无休无止,搞得科特筋疲力尽。
“充内行!”有些人开始攻击拉马克了。可拉马克依然坚信自己的理论正确无误:他绝不相信月球会是个阴险的骗子手,于是照旧出版自己的天气公报。
应当承认,拉马克的预测并非每次都出错,但没有人会去记住那些正确的预测,反倒是出错时人人都大肆鼓噪,无论何时何地,世态炎凉大抵如此。还应当承认,就算是不考虑月球的因素,气象学家也经常在天气预报上犯错误。该怪罪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星星”。显然,拉马克生来就命犯“扫帚星”,以致一生都运气极差。
1802年,拉马克的著作《水文地质学》问世。书中提出了一些非常卓越的思想,但它并没有给作者带来多大的声誉。
“水是改变地表的主要因素。海洋冲出新的海床,海水侵入陆地,淹没海岸和低地,海洋本身却可能变浅,露出海底的某些部分。雨水冲刷陆地,冲决凹地和峡谷,结果出现了山地丘陵。一切都是渐变的,并不存在什么灾变。”
“那还用说吗!”居维叶忍不住了。“一切都是渐变的。一切都随着时间推移……哈,这个时间因素啊!它在拉马克的物理学中的作用简直不亚于在巫术中的作用。”
恰恰是这一回居维叶弄错了。拉马克的这些“概括”中有很多真知灼见;大约20年后,英国学者莱尔[76]证明了山地、海洋、岛屿、大陆和沙漠都是非常缓慢地渐变形成的。相比拉马克,莱尔并没有提出多少新思想,但新学说的荣誉却归了他。为什么呢?原来,拉马克并不是地质学家,他对地质学所知甚少,书又写得艰涩难懂、含混不清,结果书里那些中肯的地方都被冗长的论述给淹没了。
4
居维叶——伟大的、光荣的居维叶,迷上了化石研究。世界各地的人们给自然史博物馆送去了骨头和颅骨、留有痕迹的石灰岩块、贝壳化石、珊瑚礁化石碎片、整箱整箱的“鬼指头”以及其他许多石化的玩意儿。它们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填满了一间间储藏室和地下室。博物馆的院子里满是从蒙马尔特弄来的石膏碎片,居维叶的办公室里则沿墙摆放着一张张巨大的纸板:大学者居维叶根据零散的骨头推断其主人生前的模样,然后在纸板上做出草图。
居维叶只对脊椎动物感兴趣,因为正是它们给他那敏锐的头脑提供了工作:零散的骨头落到他手上,然后他根据它们构建出完整的骨架,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呀。这些工作就如同解答复杂的谜语一般,而居维叶则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解开了。而贝壳、菊石、箭石、珊瑚、海胆的针刺碎片和蠕虫小管留下的印迹……这些无脊椎动物的化石堆满了阁楼,谁都没工夫理睬它们。
拉马克是无脊椎动物学的教授,他很了解软体动物,只要朝贝壳扫上一眼,就能立刻叫出它那早已化为尘土的主人的学名。自然而然,他是不能对无脊椎动物化石视若无睹的。
他将所有贝壳都拉回自己的办公室,把它们整理好并清理掉多余的石灰,在地板上摆成几堆,然后就动手研究。他连续描写了不少新种类,寻找各种和各属之间的亲缘关系,构建系统,进行总结。他的总结并不都很成功,那玄乎的空谈也显得有点弱,但描写却非常准确。由于这些描写(拉马克总是描写得既出色又精准),人们将拉马克誉为“法国的林奈”。不过,当年又有谁没被人叫作过“新的林奈”呢?
“他为自己建了一座纪念碑,”居维叶说,“这座纪念碑正如他描写的贝壳一般坚如磐石。”
居维叶原本是受不了拉马克那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的,只有对贝壳的精准描写才缓和了他的态度。每次听到拉马克的新假说或新理论,冷静而理智的居维叶都要抱怨一番:
“拉马克的生理学……这大概是他自创的生理学罢!纯粹就是臆想出来的……跟他编造化学理论时一个样……他既是这些学科的创始人,又是其唯一的追随者。”居维叶皱起眉头,摆出一张苦瓜脸,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一只鹰了。
研究了贝壳化石以及数不胜数、各种各样的无脊椎动物之后,拉马克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这些思想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发展,起初还只是些既不连贯又不成形的念头,后来就渐渐变得有条有理了。拉马克的头脑中发生了许多变化,就跟植物学家的办公室中的情况一样:千姿百态的花朵被分装在几个标本夹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物种和变种被整理成了一套植物标本,其中每朵花和每根草都分到了自己的位置。
“万物皆变!”他宣称。“没有什么恒久不变的形态,也没有什么万古如一的物种。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流。”
“可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变化。您倒是指给我们看看呀。”有人反对他说。
“不奇怪……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难道时钟的秒针能观察到时针的运动吗?不能吧。我们也是如此!我们的生命过于短暂,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变化却是缓慢的,可以持续好几个世纪。我们观察不到这些变化……”
林奈试图证明,地球上从创世起有多少物种,如今就还是那么多物种。不错,他是承认创世之后还可能出现新的物种,不同物种间的杂交可以产生新的物种和变种。但是林奈又说,这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他的看法没有错:杂交不可能是物种形成的主要途径。要想进行杂交,首先得有原初的物种呀,而且还不是十来种、上百种,而是成千上万的物种。道理很简单,可有些人就是不愿理解,非要把物种形成的过程归结为杂交不可。林奈很清楚这个道理,因此才将杂交放到了非常次要的位置:“偶尔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布丰对物种起源和物种变化等问题的兴趣远比林奈大得多,但他也倾向于认为物种是不变的。他承认物种会发生变化,但说得非常含糊。结果,情况看上去倒像是这样的:他尽管承认形成变种的可能性,却丝毫不能确信一个物种能变成另一个物种。
至于居维叶呢……关于他就没啥可说了。“一切皆恒常,无物能变化。”
拉马克并不同意这些主张。他研究了一个又一个贝壳,数遍了贝壳的齿儿和纹路,研究了它们的形状和大小,从而看到了一系列过渡状态。这些过渡非常细微,难以捉摸,因此并不总能清楚地用话语表达出来,描述起来也很困难,但它们毕竟是存在的,存在的,存在的!拉马克都已经半失明了,尚且能看到这些过渡特征。他非常坚信“过渡状态”的存在,也就是相信生物是可变的,以至于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
“我们并没有看到过渡现象。”别人又开始反对他了。“这只是您的幻想。”
眼力好的人看不见……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的拉马克反而看见了!的确如此:单单“看”是不够的,还得“看见”才行。拉马克的论敌们倒是挺能“看”的(这也用不着多少技巧),他们的目光也很锐利,但是要“看见”嘛……他们就完全做不到了。也许只是不想做到。
拉马克的讲课中越来越频繁地冒出关于生物可变的零散思想和话语,他的书中(前言或后记里)也开始写到同样的内容。
这位老人暂时抛下了贝壳化石的研究,转而着手进行一项艰巨的工作:他开始对所有动物进行研究,对它们实行特殊的“检查”。他观察的干鱼、鸟兽皮毛、骨骼和标本愈多,情况就变得愈发明显:一切皆变。
物种不会消亡,它们只不过发生了变化——这就是拉马克对收藏进行观察的结果。只有人类才能把整个物种彻底消灭,这种事在自然界中是不会发生的。
动物逐渐发生变化,旧的特征逐渐消失,新的特征逐渐产生。最后,关键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们面前出现了新的物种。
这是一个极为广阔的可供概括的领域,拉马克毫不迟疑地利用了它。
5
1811年,研究所成员参加了拿破仑的接见活动:这位皇帝不时组织类似“检阅学者”的活动。他们穿上了笔挺的制服,看上去简直不像学者了,倒像是一群官员。队列中也站着年迈的、半失明的拉马克。他朝拿破仑深鞠一躬,然后把一本书递给他。
“这是什么玩意儿?”拿破仑看都不看那书一眼,而是朝拉马克叫嚷道。“是您那荒唐的气象学,还是打算同各路炼金术士比高下的作品?或者是那叫您的暮年蒙羞的年度公报?”
“这是关于……”
“去研究自然史吧,到时我会很乐意地接受您的作品。”
“这就是。”
“好吧,这本书我收下了,但只是考虑到您的岁数而已。拿着!”拿破仑随手把书丢给了侍从官。
“这就是关于自然史的书。”当拿破仑跑着避开拉马克的时候(皇帝正是跑开的,而不是走开),拉马克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伤心地哭泣起来。
过了几天之后,他再次失声痛哭:拿破仑专门下了一道命令,禁止他再出版《气象学公报》。他只好停下了撰写气象学文章的工作,直到拿破仑倒台之后,他才得以在德特维尔的《自然史新词典》中刊登了几篇关于气象学的文章。
拉马克打算献给拿破仑、却遭受了如此挫败的那本书,就是《动物学哲学》。
这本书是半失明的学者在暮年时写成的,却让他的名字得以永垂不朽。
“万物皆变,无物恒常!”这就是拉马克的口号。
这句话的字面是如此简单,而意义却是何等深邃啊,但其中并没有什么新的思想。早在那之前两千三百年,希腊智者赫拉克利特[77](他说话的方式非常不好懂,为此得了个绰号叫“晦涩哲人”)就说过:“万物皆流。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盖因转瞬之后,河流已不是原先的河流,那人也已不是原来的人。”
高山和汪洋会变化,大海和岛屿会变化,气候会变化——一切都会变化。这种变化反映在动植物身上,就连它们也是变化着的。
“拜托!”居维叶表示反对。“那埃及金字塔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都很清楚,它们已经有上千年的岁月啦……人们在金字塔里找到了猫的木乃伊,它们同现代猫毫无二致。您所说的变化在哪儿呢?”
“瞧您说的!”拉马克宽容地笑笑。“那只不过说明,法老时代的猫的生活条件同现代猫的生活条件一样。”
居维叶鄙夷地冷笑一声,然后就嘟嘟囔囔地走开了:“胡言乱语,纯属胡言乱语。”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赞同拉马克的观点。起初他抨击这个理论,后来改为对之保持沉默。他甚至没有把《动物学哲学》出版的消息告诉诗人兼植物学家歌德,仿佛这本书不存在似的。圣伊莱尔的态度没有如此敌对,但他依然不赞成拉马克的许多观点。
拉马克很乐意进行学术辩论和交流,凡是有意愿的人,他都同他们讨论问题。
“莫非我还得列举那些您早已熟知的事实?”他对一位可敬的植物学家说。“您知道的……不仅是您,每个庄稼汉都很清楚,植物的生长环境是如何对植物本身产生影响的。”
“那还用说……如果春季气候干燥,草就长得瘦弱,晒出来的干草质量不好。如果春季雨水充沛,草就会到处生长,晒出来的干草棒极了。可是……我看不出这同您的论述有什么关系。不管春天好还是不好,早熟禾依然是早熟禾啊。”
“当然还是早熟禾。我说的其实不是这种情况,而是需要长时间作用的情况。请您设想一下,假如有一株草长在草坪上,土壤肥沃,水分充足,没有打扰。后来一阵风把它的种子散布到了石山上。那儿土壤贫瘠,水分缺乏,环境干燥,风吹不停——总之,是个糟糕的地方。尽管如此,那里还是长出了一株草并活了下来。那么,它会长得同草坪上的草一样吗?当然不会。它的后代也会在那儿生长,一代代生长下去,最终自然会出现新的变种,同草坪上的草已经大不相同了。”
“我给您举个更好的例子。”植物学家回答说。“水毛茛[78]在水里生长,它的叶子是分杈的,上面有小条裂。等到它的茎秆长出水面之后,就会长出另一番模样的叶子:它们又宽又圆,呈桨状,完全不是小条裂状。这个例子比您那长在山脚的草的例子要好一些。”
“您举这个例子是想说什么呢?”拉马克没听明白。“我的例子有什么问题,水毛茛的例子又有什么好?”
“我只想告诉您一点:水毛茛的水上叶片和水下叶片长得不一样,但水毛茛依然是水毛茛,并没有长成什么新种。至于您那长在草坪上和山上的草嘛……那又如何?物种并没有变化,新种没有产生,而变种呢……我们了解的变种难道还少吗?这还算不上新物种。”
“看来咱俩是谈不到一块啦。”拉马克说着就走开了。
而那位植物学家很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他本来会很愿意继续辩论下去的。他想出了另一个例子:小麦。小麦的品种很多,但那只是变种呀……
“在尚未发展到极限状态的动物身上,如果某种器官得到长期频繁的锻炼,它就会变得更强健、更发达、体积更大。如果器官没有得到使用,它就会变弱,甚至可能完全消失。这样的变化会遗传给后代,然后……”
“请原谅,但是……”
水毛茛,左:水上部分的叶片;右:水下部分的叶片
“我举个例子。生活在非洲的长颈鹿以高大灌木和树木的枝叶为食。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它生活的地方过于干燥,几乎不长什么好草,只能去够着枝条。于是长颈鹿不断努力去够枝条,这种持续的锻炼使它的脖子开始变长,短脖子长颈鹿就这样变成了现代的长脖子长颈鹿。相同的变化也发生在它的前脚上:在够枝条的过程中,它必须靠前腿抬起身体,于是前腿渐渐增长,变得比后腿长了许多……您再看看鸭子,它们的脚趾之间有蹼。这是怎么形成的呢?这种鸟必须在水中获取食物,为此就得学会游泳。自然而然,它要把脚趾叉开,这样更有利于划水。与此同时,脚趾根部的皮肤当然也就拉长了。它日复一日地进行这种锻炼,从母鸭到小鸭再到小小鸭,一代代鸭子都在重复这个活动,这就导致脚趾间形成了蹼。有些鸟类生活在岸边,它们在浅水中行走时要略微踮起脚尖,防止身体被水沾湿。随着时间推移,它们的腿也就变长了。还是这类鸟,它们在捕捉水中猎物时也要避免被打湿,为此就不能把胸部和身体浸入水里,而是伸长脖子去水中取物。喏,于是脖子也变长了……看看鹬的样子吧。天鹅的脖子很长,腿却很短,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在水中游泳,腿不需要进行伸长的锻炼,所以还是很短。但天鹅又不潜水,只是把头浸入水中去捕捉猎物,浸入得越深,猎获物自然就越多。脖子就这样越伸越长……”
“那牛角呢?它们也伸长了吗?”有论敌提了个狡猾的问题。
“牛角也是!血液流到了头部,这就导致……”
“我明白啦!”对方笑了笑,不愿再继续辩论下去了。
“简直是个神经病。”他从拉马克身边走开,一边自言自语。“血液流到头部,然后就长出了角……我的血液不也一直往头部流么……哪来的什么角?”
长颈鹿
这是长颈鹿的林栖近亲狓,拉马克当时并不知道有这种动物,它是在那之后一百年才被发现的。而这正是拉马克寻找的证据
“总之,动物之所以会逐渐变化,其实是因为它们自己想要这样?”拉马克理论的一位新对手向他发起了进攻。
“不错!环境和生活条件的变化引发动物习性的变化,反映在它的心理上,导致特殊流体向某些器官的流动,这种流动又导致了器官的变化……在某些情况下,出于某些原因,动物无法完成简单的动作。比方说野牛吧,它们经常发狂,要同自己的对手搏斗。可武器呢?要咬吧,它的牙齿又不适合做这种事;要踢吧,它又不会。还能怎么办呢?只好用头部相互顶撞,也就是用脑门打架。这种内部感受在野牛体内引发了流体向额头的流动,在那里分泌出成骨物质或成角物质,形成了坚硬的凸起,最终产生了牛角。”
“哦?那我体内也能产生流体么?”
“怎么不能?”
“嗯,那我想让我的耳朵变短一点儿。”原来那批评家长着一双很难看的大耳朵。
“去找外科医生吧。”拉马克碰了碰高高的领带,把脖子上的伤疤遮住了。
“动物可没有外科医生啊。”
“那您就先忍着吧,您身上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产生流体的……不过这还不够,得让这些流体继承到您的子辈、孙辈和曾孙辈身上……到了那时候,您的某个后代就可能长出不一样的耳朵。”
“那我呢?”
“您的耳朵还会是老样子。”
批评家非常恼火,不再继续争辩了。他的例子举得很不成功:变化进行得非常缓慢,根本不是几小时或几天之内就能发生的(补充一句,想通过什么神秘的“流体”来改变耳朵的形状恐怕是行不通的)。
嘲笑讥讽从四面八方朝拉马克涌来,搞得这可怜人完全不知所措了。每个人都从他的理论中揪出几句话加以歪曲,想要进行反驳、证明、争论……
“您怎么就搞不懂这么简单的东西!”快被逼疯的老头儿几乎是在大喊了。“环境是变化的,森林会变成草原。这会反映在动物的生活中么?它们在草原上还会按森林中的方式生活么?不,不,不!森林和草原完全就是两码事,其中的生活自然也不会一样。您同意这一说么?”
“同意。”
“在没有树木而环境截然不同的草原上,适应了森林生活的动物还能生活得像从前一样滋润么?”
“当然不能,它会生活得更差。”
“嗯,那么会发生什么呢?它会换一种方式生活,从而获得其他的习性,产生其他的需求。它的心理也会发生变化,用另一种方式锻炼自己的器官。既然有了这些原因,那它怎么可能不发生变化呢?”
“要是它在草原上生活得如此不爽,它又何必留在那儿?既然这动物那么适应森林生活,那它可以离开草原,去寻找森林,并定居在那里嘛。”
对手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拉马克看来都十分简单。鼹鼠生活在地下,在土里挖掘地道并在其中猎取食物,很少上到地面,就算上去也通常是在夜里。鼹鼠的视力非常不发达。不发达的视力同黑暗中的生活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哪个才是最初的呢”?是因为鼹鼠视力衰弱,太阳光会把它照瞎,所以它才住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呢,还是因为它生活在黑暗之中,所以视力才变弱了?
“鼹鼠的眼睛这么差,怎么能生活在阳光下呢?要知道,它的眼睛可不只是脆弱,而是半失明的。它就算在半昏暗的环境下也看不清什么东西,而猎物总不会自己跑进它嘴里呀。地道中的生活就是另一码事了:天敌进不去,猎物不灵敏,没法一下子逃走,在狭窄的地道中也很容易被逮住。于是鼹鼠就到地道中去生活了。”
“不对,”拉马克反驳说,“这推论有问题。鼹鼠并不是由于眼睛不好才到地道里生活的。恰恰相反,它的眼睛之所以不好,就是因为它生活在黑暗中。眼睛得不到锻炼,于是……鼹鼠还能提供另一个例子,那就是它的前爪。鼹鼠用前爪挖隧道,由于经常做挖掘锻炼,这两只前爪发生了变化:通常的步行爪变成了强有力的挖洞爪。”
“很可疑啊!”对手很固执。“这全都是空话嘛……”
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并不只是些好辩之徒,而是学者啊。学者们尤其恼火的是拉马克为动物制定的“系谱”。
林奈的系统同自然状态还有很大的距离。从本质上看,他只是提供了一个分类,尽管它在实践中非常方便,却未能反映动物的亲属关系。居维叶将动物界划分为几个高度孤立的“类型”。他是“创世论”的坚定拥护者,仅此一点就不可能对渐变以及动物构造和行为的复杂化产生兴趣。而拉马克感兴趣的正是这一点——动物界的发展。
环境和生活条件会对动物产生影响,使得它身上出现某些行为特征,这又会导致相应器官受到锻炼或者不受锻炼,最终引发身体构造的变化。这些变化都是沿着身体组织完善化和复杂化的道路进行的。
拉马克费了许多时间精力去制定动物分类方案。以前他曾编纂过植物图鉴,帮助植物学爱好者了解植物的名称,但如今他却不打算为动物学家提供这样的帮助了。不!他的分类系统得能反映出动物界中各类动物的起源,展现出动物从最简单的形态到最严密的形态的发展道路。
“什么?第一级是纤毛虫,最后一级是人类?我们同狗和猴子排在一起?简直是胡扯,谬论……”
拉马克实在太想在动物界中理清秩序啦!他大量工作,寻找新的特征,设计新的分类方法。他完成了以前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将无脊椎动物同脊椎动物分开来,把林奈的“蠕虫类”分为数纲,为林奈不知如何处理的纤毛虫找到了应有的位置。他还将动物的内部构造列入其特征之中。动物的习性(也包括神经系统的构造)是最重要的特征。拉马克不仅列出了不同类型的动物神经系统的构造特点,还据此把这些动物分为数组:无感觉动物(纤毛虫和水螅)、感觉动物(其他无脊椎动物)和理性动物(脊椎动物)。
他为动物王国编纂了“系谱”,而新的分类法和进化理论互为源泉,也理应相互支撑。
瞧瞧人们是怎么报答他的!假如嘲笑拉马克的不过是一群街头看客,那就随他们便好了,拉马克是不会为此感到难过的。可现实中叫嚷着“胡说八道”的却都是学者啊。
“爸!你别难过。别听他们的……后人会认可你的……后人会理解你的。”女儿柯内莉亚安慰他说。“后人会为您复仇的,爸爸。”
但这些安慰并没有让老人变得更轻松。
他试图用自己的理论去解释动植物界的渐进发展,可这一学说却无人能够理解。他的“系谱”把纤毛虫放在最低一级,把人类放在最高一级,这样的观点谁都搞不懂。“这一套我们早就熟悉了,”人们对他说,“瑞士的邦纳[79]早就鼓捣过这些阶梯,他甚至把矿物质都放了进去。真是无聊的幻想!”可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把“邦纳的阶梯”同拉马克的“系谱”比较一番。
他们什么都不想要,他们不可能也没办法理解拉马克所写的内容。拉马克首次提出了科学的进化理论,却沦为了取笑的目标:那些耍小聪明的浅薄之徒使尽解数,相互攀比,看谁能更巧妙地嘲笑拉马克,谁能构想出更精彩的“拉马克式的”例子。
曾几何时,所谓“社会上层”欢迎过作为植物学家的拉马克。而如今,古老的贵族世家已被三十来岁的壮年将领和大资产阶级所取代。旧日的君主和封建贵族被消灭了,但“资本”的面前却崛起了一个更可怕的敌人。相比起那些风度翩翩、性格欢快、为了宴乐能卖掉祖传庄园的侯爵和子爵,相比起那些大主教、大僧侣、黑袍教士和红衣主教,这个敌人要危险得多。工人、手工业者和无地贫农正威胁着统治者,要把这些胜利者拉到失败者的位置上。资产阶级被吓坏了,正是出于这种恐惧,他们不仅同拿破仑妥协,甚至还接受了后来的波旁诸王[80],也就是不久前刚被他们送上断头台的那一类人。
那些渴望“秩序”的资产者会对拉马克的理论感到高兴么?当然不会了。
“收集,分类,描写!”居维叶提出了这样的口号。事实才是科学的目标,至于推论嘛,何况还是关于各种“变化”的推论……不,资产者并不希望任何“革命”,也不想要什么变化。
拉马克落得了孑然一身。
快到75岁时,他不幸失去了视力,但这并没有让他放下手中的武器。老人向柯内莉亚口授,女儿则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失明的学者就这样坚持工作。诚然,他已经再也无法描写新的物种,再也无法进行分类工作了。总不能用别人的眼睛去看东西呀。
在失明的这些年里,拉马克完成了最后一部著作《人类积极知识的分析体系》。这本书是他学术活动的总结,其中阐述了他的世界观。在这部作品中,拉马克对哲学思辨和总结概括的喜好体现得尤其明显。正是在这本书中,他在讨论第一条“基本原理”时,竟然不知不觉地说出了自我批评的话来:“一切并非通过观察直接得来或由观察做出结论再直接推出的知识,都是没有丝毫意义的虚妄之谈。”失明的老人竟然忘了,自己在过去的岁月中曾多次违背这条“原理”。
1829年,拉马克去世了。
他就在这种惨遭遗忘、无人过问、囊中羞涩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没有人还能记起他,只有居维叶为他写了一份悼文,或者按当时的说法,叫“赞辞”。但这“赞辞”写得实在不堪入目,连科学院都不许它在会议上当众宣读:里面不仅没有称赞,反而充斥着嘲笑和辱骂。同拉马克一起生活的两个女儿依旧一贫如洗,柯内莉亚为了一点小钱去给博物馆缝制植物标本的叶子,而这个博物馆,恰好就是从前她父亲当过多年教授的地方。
他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却从来不知何为幸福。他生前没有获得桂冠,取而代之的只有嘲笑。他不像布丰,没有得到生前立碑的殊荣。如今,拉马克已经去世80年了,而直到他的名著《动物学哲学》出版一百周年之际(1809~1909),人们才为他建了一座纪念碑。纪念碑的经费靠世界各地赞助筹集而来,因为法国自己的钱都不够它用的。
纪念碑上刻着一座浮雕,那是失明的拉马克和站在一旁的柯内莉亚。浮雕下有一行文字:“后人会为您惊叹,后人会为您复仇,父亲。”
好心的柯内莉亚啊!她太爱自己的父亲了,太想减轻他的重负了,太想平复他的苦痛了!她出于这份热爱才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这些话就连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其实,柯内莉亚说的是对的,只是把时间给弄错了:要想理解和重视拉马克的学说,后人还需要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呢。
没有事实
1
巴黎博物馆三位动物学教授中,年纪最轻的是艾蒂安·若弗洛瓦·圣伊莱尔。他的父母同样打算将他培养成神职人员,而他也同样为了科学而放弃了神学。这可真是件怪事,怎么会有那么多本要当牧师或修道院院长的人最后却成了著名的博物学家呢?像林奈啊,居维叶啊,拉马克啊,圣伊莱尔啊,达尔文啊,等等……也许可以这样想:神学学校的尘土里生长着某种神秘的微生物,专门要跟笃信宗教、讲求实际的父母们过不去。
圣伊莱尔的学术生涯进展神速:才21岁他就已经当上了博物馆的行政教授。这位年轻人能取得如此成就,其实离不开那些他不想与之为伍的修道院院长们的帮助。在1792年的十月恐怖期间,若弗洛瓦救了几名修道院院长的性命,特别是自己之前的老师和院长、拒绝向共和国宣誓效忠的阿尤伊[81]。由于这次义举,圣伊莱尔赢得了解剖学家杜班通的友谊;此人曾是布丰的助手和合著者,布丰死后又当上了皇家植物园的管理员。圣伊莱尔的老师阿尤伊对矿物学和晶体学极感兴趣,因此这位年轻的博物学家也掌握了一些相关知识,于是杜班通就在博物馆里为他找了个职位。当然了,他还得学点动物学,但他是个既勤奋又有才的人,在杜班通的帮助下迅速学会了讲授相关课程,一年后就被任命为教授了。
在当时,居维叶还只是诺曼底的一个家庭教师,他把自己的手稿寄给了圣伊莱尔,后者则邀请他去巴黎,并给他安排了工作。两人结为好友,一起生活,共同工作,每天早上都要相互分享自己的发现。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一个描写蜗牛,一个描写水螅,制标本,做报告,撰写回忆录;有空时就一起出去放松,在咖啡厅里闲坐,或者参加晚会。
拿破仑[82]邀请他们参加埃及远征军[83],随军去埃及研究当地的动植物和自然界中的各种财富。
这并不只是一次单纯的科学考察:拿破仑本人也要亲率远征军前往埃及。
从欧洲到亚洲的最短海路是穿过苏伊士运河[84]和红海[85]的航线。150年前还没有开通这条运河,但地峡[86]当然还在,于是成了商人、军事家和外交家都梦寐以求的宝地。谁占领了运河,他就能控制通往亚洲、首先就是印度的道路。但究竟谁能控制,是英国还是法国呢?对英国而言,苏伊士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对法国来说,苏伊士是迫使英国“蜷成团”的有效手段,就像某位法国外交官所说的一样。
苏伊士就在埃及。于是拿破仑将军率领百战百胜的士兵们,渡过地中海前往埃及。
居维叶一点都不想同拿破仑的部下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于是一口回绝了邀请。
圣伊莱尔则随军出发了。
他在埃及待了三年,既研究了当地的野生动物,又考察了被拿破仑洗劫一空的金字塔的内部。就连在金字塔里也能找到动物学家干的活儿:古埃及人有一个值得称赞的习惯,就是把防腐处理过的动物同法老们安葬在一起。圣伊莱尔目睹的不仅是骨架和木乃伊,还有阿庇斯神牛[87]、鳄鱼、埃及獴[88]、猴子、圣鹭和圣猫,都是在古埃及深受崇拜的动物。他不仅看到了它们,还收集了大量骨骼和木乃伊,并且对小动物情有独钟,如家兔、狐狸、刺猬、老鼠和蝙蝠等。
这是圣伊莱尔在尼罗河收集到的塞内加尔多鳍鱼
圣伊莱尔也收集到了不少野生动物标本。不过他干的可不只是收集,还进行了一系列重要的观察。
有渔夫给他送去了两条绝妙的鱼儿:一条电鲶[89],一条电鳐[90]。
尽管四周从早到晚炮火不断(当时法军正在围攻亚历山大里亚[91]),我们的学者却并没有被吓倒。当他面前摆着一条电鳐的时候,大炮又算得上什么呢!
要把电鳐解剖开并观察其放电器官其实并非难事。这些器官形如一个个垂直排列、密集相连的小柱子,它们沿着头的两侧分布,体积相当庞大,因此占据了不少空间。每个小柱子都由许多叠在一起的薄板组成。
圣伊莱尔对电鲶和电鳐进行了仔细研究,并将其记录在册
电鲶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不过,尽管它的放电器官与电鳐的有些区别,但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这两种鱼本身就大不相同嘛。电鳐的放电器官是由变形的横纹肌[92]组成的,而电鲶的则是由变形的皮肤腺体组成的。
圣伊莱尔对物理也颇有了解。他对放电器官的起源并不感兴趣,而是更关注它们的工作原理。他思考这类动物体内的电流是怎么产生的,为此花了整整三个星期。他废寝忘食,身心憔悴。朋友们千方百计地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他却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地想啊想……据说,当时他想出了64种假说,试图揭开和解释这“鱼类莱顿瓶[93]”的奥秘,可后来又相继把这些假说全推翻了。
拿破仑刚到埃及,对苏伊士地峡的研究就开始了。雷普工程师孜孜不倦地工作,进行地质勘测,寻找以后要建运河的路线。他做了很多工作,而且本来还能做更多的,可是……英国怎么可能将苏伊士拱手让给法国呢?不可能!
拿破仑是位天才的陆战统帅,但法国和埃及之间还隔着一片海呀。英国向地中海派出了由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海军上将纳尔逊[94]率领的舰队。
法军打输了埃及战役。英国舰队摧毁了地中海的法国舰队,拿破仑则匆匆撤回欧洲,打算重整旗鼓再与英国决战。法军与法国本土之间的联系已被切断,如今它既得不到援兵,又得不到装备了。
最终法军还是投降了。英军司令提了个条件:让随军学者把收集到的科学资料都转交给他。
学者们纷纷抗议,竭力要证明这样干就会使资料失去科学价值,因为日记里那短短的记录并不能取代收集资料的学者脑海中的记忆。可英国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圣伊莱尔并不是个好斗分子,但从气质上看却是多血质[95],有时也会突然爆发。当时他表现得极其坚定,甚至很有几分英雄的风范。
“我们绝不屈服……就算把这些财富都付之一炬,我们也不会把它们交出去。你们想要荣誉吗?那就把这荣誉拿去吧。但这将是焚毁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欧麦尔式的荣誉[96]。”他对英军司令的代表宣称。
欧麦尔式荣誉可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好名声。英国人只好无奈地挥挥手:就让他们留着这些藏品好了,我们何必为了什么木乃伊猫在全世界面前丢人现眼!
艾蒂安·若弗洛瓦·圣伊莱尔(1772~1844)
圣伊莱尔回到了巴黎。他重新开始在博物馆工作,重新忙活着进行研究,时而是水螅,时而是昆虫,时而是哺乳动物。他对各种各样的动物研究得愈多,就愈发清楚地感觉到:林奈、布丰和居维叶都错了。
“没有什么器官是专为动物的某种需求而预设的,”圣伊莱尔向居维叶发起了激烈的责难,“动物根本就不是机器,可以根据需要替换螺丝和轮子。没这回事……”
于是他开始制定自己的理论。他相继研究了多种动物,分析它们器官的工作方式,阐明在不同动物的相似器官中观察到的变化。
圣伊莱尔性情急躁,做事容易沉迷其中,他既不收集事实,也不考虑可能遭到的反对意见。在他眼中,“统一蓝图”的观念简直一清二楚、不容置辩,因此他把观察到的一切情况都当作证明自己观点正确的证据。
“大自然按同一幅蓝图创造了所有生物,从原则上看,这幅蓝图各处都完全相同,只是在具体情况下表现得千变万化。”从前,斯瓦默丹也断定上帝创造了“唯一一种生物,并将它变出无数具体种类”,如今圣伊莱尔的话不禁让人回想起这种说法来。
不管研究什么动物,不管考察什么器官,圣伊莱尔都能找到对“统一构造蓝图”理念的证明。
在研究袋鼠毛皮的时候,圣伊莱尔观察到了一些褶皱,这些褶皱长在它的袋子上。他又看了一下这毛皮,然后把它丢到一旁,就跑去皇家植物园观察大象了。他喘着粗气进了象园,左右张望一番,然后一把抓住了大象的鼻子。可大象并不习惯这种亲近之举,它用鼻子弄掉了这位热情的研究者的帽子,然后将它捡起来,重新放到他的脑门上,并把它低低地拉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搞得圣伊莱尔连惊讶或受惊都来不及了。
“当然啦!”他兴高采烈地说。“袋鼠的皮肤皱褶变成了袋子,而象鼻只不过是长鼻子罢了。所谓‘类型’或截然的分界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按统一蓝图构建出来的。”
圣伊莱尔的口号是“器官同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器官尽管外表有区别,起源却是相同的。举例来说,人的手、马的前腿、鸟的翅膀和鱼的前鳍都是同源器官。他甚至草率地认为飞蜥[97]的翅膀、蝙蝠的翅膀、鸟的翅膀以及甲虫和蝴蝶的翅膀都是一码事。
“形态不同又如何?”他争辩说。“形态是易变的,功能却都一样。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圣伊莱尔观察了数以百计的标本,努力寻找更多关于相似器官的新材料。这一回轮到了昆虫。他对那如同蓝缎子一般耀眼的大闪蝶(一种生活在南美的大型蝴蝶)并不感兴趣,对那长有尾翼、色彩斑斓的黄凤蝶也不感兴趣。他研究的是甲虫:尽管它们不如蝴蝶那么美丽优雅,但解剖起来更容易呀。
他什么甲虫都解剖:鳃金龟[98]、独角仙[99]、锹形虫[100]、龙虱[101]和水龟虫[102],无一幸免。他甚至对巨大的“长戟大兜虫”也毫不怜惜,尽管这虫子已经被晒干钉在大头针上,内脏全都烂掉了,但是它同其他甲虫一样,骨架也是完整的嘛。
圣伊莱尔就这样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啊,甲虫跟那些脊椎动物比起来,简直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只不过……是在骨架内部发育罢了。
竟然有这样的事儿!你想想看这个绝妙的例子:甲虫与……人类?!诚然,这里也有一点美中不足:甲虫有六条腿,可人却只有两条腿。圣伊莱尔提出了牛马的例子,它们都有四条腿,因此他有理有据地把人的手也算了进去。尽管如此,还是缺了两条腿呀……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昆虫——犀金龟科巨型甲虫:南美长戟大兜虫(雄虫和雌虫),由林奈命名和描述
“这些甲虫又长又重,”他下了结论,“四条腿支撑不住,所以才长成了六条腿。”
圣伊莱尔有没有用实验去验证这个猜想,如今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其实这实验一点都不费事:只要抓来五只活甲虫,把其中一只的第一对脚切掉,把另一只的第二对脚切掉,再把另一只的第三对脚切掉,然后再看看这几只残废甲虫要怎么爬行,看它们能不能只用两对脚就应付过去。
圣伊莱尔刚一找到“甲虫——脊椎动物”这个绝妙的对比例子,就开始四处寻找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之间的相似之处。
“甲虫!它同狗有什么区别呢?狗的肌肉附着在骨头上,从外面将骨骼覆盖住了,甲虫的肌肉则藏在‘骨骼’里头。我们的肌肉在骨骼以外,它们的肌肉在骨骼以内。你只要把自己的肌肉藏到骨骼以内,就会变成一只甲虫;只要把甲虫从内向外翻转出来,就会变成一只脊椎动物。就连它的身体也分为几节,其实这就是脊椎嘛。虾也一样……”
他大声争辩,纠缠不休,向所有人灌输这个理论。拉马克好歹还听他说话,居维叶则千方百计地回避同他辩论。他还记得,正是圣伊莱尔把他邀请到了巴黎,所以不打算同自己的恩人吵架,尽管圣伊莱尔比居维叶要年轻,社会地位也要低得多。
由于没有遭到什么反对,圣伊莱尔就越干越起劲了。他甚至胆敢去研究软体动物,也就是在他人的领地上“狩猎”。软体动物本来是由居维叶研究的,他把这个领域视为不可剥夺的私人财产,可就连这一次他也没说什么。然而,当那“盗猎者”开始吹嘘自己的“狩猎成果”时,居维叶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这场“盗猎”倒真是相当成功。
圣伊莱尔有两位忠诚的门生。他们满心赞赏地倾听老师关于“脊椎甲虫”的理论,盲目崇信他的一切学说,竭尽全力向他表忠心。不过,这倒不是向教授溜须拍马,并非如此!他们非常真诚,满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深深敬爱着自己的老师。圣伊莱尔把他们收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并为他们安排了工作,把一项相当重大的研究交给了他们——对头足纲[103]的软体动物进行解剖研究。
罗兰塞和梅兰果然没给老师丢脸。这两位勤奋的学生一大清早就起来干活,解剖章鱼、墨鱼和鱿鱼,一直干到夜深人静。他们切掉这些动物的触手,统计触手上的吸盘数目,对大脑进行解剖,研究它们的眼睛……一句话,他们对这些软体动物做了能做出来的一切事情,切开了解剖刀能切得动的所有部位。后来他们终于完成了工作,把数十个标本、上百幅图示和几个写得满满的笔记本交给了老师。圣伊莱尔大喜过望。
“你们给老师争光啦!”他对学生们说。“写一份关于头足纲的论文集吧。”
勤奋的学生们又开始了新的工作——写论文集。他们没有辜负圣伊莱尔的期望,甚至还超出了预期,因为他们在论文集中把头足纲动物同……脊椎动物做了比较。
“它们的大脑被包裹在软骨里,这岂不正是头盖骨么?它们的眼睛同脊椎动物的眼睛极其相似。它们的神经系统非常复杂,丝毫不逊色于……比方说鱼的神经系统吧。”
当圣伊莱尔读到这份论文集时,他顿时把同居维叶的旧日情谊和其他一切事情统统抛到脑后了。他开始为学生的论文集撰写附录,在这里他表现得极为放肆,对居维叶进行了挖苦、攻击和嘲笑。
“居维叶断言,自然界中会发生突变,各类型之间泾渭分明。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例子是现成的:难道能将章鱼与脊椎动物截然分开么?难道头足纲动物同脊椎动物不是一回事么?只不过脊椎动物的身体构造是在背部形成的罢了。”
他写得非常投入:他终于得以巧妙地证明了居维叶观点的错误,那可是被公认为动物学立法者的居维叶呀!
圣伊莱尔的报告在科学研究所的大会上宣读了。居维叶起初还平静地坐着听讲,听到后面就忍不住站起身来,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重新坐了回去。他竭尽全力才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但内心里已经是怒不可遏了。
居维叶记得,自己的学术生涯正是从圣伊莱尔那儿开始的,所以才一直回避同他辩论和发生冲突,但凡事都有个度呀!如今他再也不能沉默和忍耐了:他的荣誉和声望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我现在不打算发言反对这个草草写就的集子,”居维叶尽可能平静地说,“接下来我们还要就此事召开几次会议。就让圣伊莱尔捍卫自己的观点好了,但我也要捍卫自己的理论。”
2
一场大争论就这样开始了。这次争论持续了许多场会议,并吸引了整个欧洲学术界的目光。
“动物的一切器官都是与其在自然界中扮演的,或者应当扮演的角色相适应而生的。”居维叶说。
“哈,是这样吗!?”圣伊莱尔反唇相讥。“我曾在某处读到过一说(这个‘某处’他说得别有用心,叫人一听就知道指的是居维叶):鱼生活在水里,水的密度比空气的大,所以它们预先就被设定好了运动能力,使得它们能在这样的条件下移动。可不是么!要是真做出了上述推理,那么我们也可以达成以下的共识啦!拄着拐杖走路的人也是一开始就被设定好的,天生就该瘸一条腿或缺一条腿……”
为了把居维叶彻底击败,他又添油加醋地说,居维叶只是一个唯独观察事实的历史学家,而从不扯到什么上帝的意图。他这样说的目的是揭露居维叶,表明他千方百计用自己的理论证明上帝的观念或者叫人相信上帝,而他的“类型说”和“灾变论”也不过是为了再次证明《圣经》的创世说罢了。
居维叶则以牙还牙:他开始用事实反击圣伊莱尔,巧妙地避开了自己所不擅长的地方。
“软体动物同脊椎动物是一码事。”他讽刺地说。“那当然啦,前者跟后者实在太像了,很快圣伊莱尔就会分不清人类和章鱼了吧。诸位瞧瞧,二者的相似点是多么显著呵:蚌有鳃,人有肺。可章鱼有鳃,墨鱼有墨囊,有用来游泳的漏斗,它们都有长着吸盘的触手;脊椎动物根本就没有这些器官。头足纲动物没有骨架,只有薄薄的石灰片;它们的神经系统也与脊椎动物的截然不同。圣伊莱尔认为鳃和肺是相同的器官,因为二者都用来呼吸。他还认为手和触手也是一回事,因为二者都用来抓取。说不定,他觉得人的脚和墨鱼的漏斗也是同源器官吧?因为二者都用来移动嘛……”
“尽管如此,各种动物依然是按着统一蓝图构造出来的……”圣伊莱尔试图反驳。
“是吗?好吧!我就拿水螅、鲸鱼、游蛇和人类作例子好了。莫非它们的所有器官都一样?鲸鱼的所有器官都能在水螅身上找到么?”
“不……”
“既然如此,您那臭名昭著的‘统一’又体现在那儿呢?拿给我看看呗!”
居维叶一个接一个地举出事实,以古生物学和解剖学资料为基础,历数动物的各个器官。他把一堆堆骨头搬到辩论会场上,然后眼疾手快地从中挑出骨头,自信满满地叫出它们的名称,搞得众人简直像是在看高明的魔术师表演戏法。
圣伊莱尔却只能做出一些含糊笼统的回答。胜利显然已经弃他而去了。
1830年7月的剧变开始了。整个巴黎都燃烧着高涨的热情,可无论居维叶还是圣伊莱尔都顾不上这码事了,他们正忙着争论呢!他们的辩论主要围绕着“统一构造蓝图”、相似的器官以及动物是否可变的问题展开;这些问题可比什么解散议会啊,什么颁布剥夺多数公民选举权的新选举法啊要重要多了[104]。就连到了7月26日,都已经是工人武装起义的前夕了,科学院还召开了例行的会议,尽管后来会议又被打断了,直到10月才重新进行:居维叶去了英国,据说是要为下一部著作收集材料。事实上,那是因为有些自由派学者对政府的无法无天感到愤慨,又在7月26号的会议上“闹事”;居维叶不赞同他们的抗议,所以才急着要同这事划清界限的。
“头足纲-脊椎动物”对比图
左图-头足纲软体动物,右图-半身蜷曲的脊椎动物:
1-位于头部的脑;2-消化道;3-胃;4-肠道;5-肛孔;6-性腺;7-心脏;8-肺;9-鳃;10-膀胱;11-肾;12-腹腔;13-脊脑;14-神经节;15-触手
到了那年秋天,争端又重新开启了。
“所有器官都是同源的!”圣伊莱尔坚持认为。“不错,它们的外表是有区别,但这是因为这些动物的生活条件都……”
“又是拉马克那一套!”居维叶鄙夷地冷笑一声。“我们受够这类胡言乱语了。”
“不许嘲笑死者!”圣伊莱尔大声喊道。“而且这根本就不是拉马克学说。我不承认内部动机或心理条件的作用。外部环境是直接作用于动物的,无须心理因素的介入。何况蟑螂或水螅又能有什么心理活动呢!”
“那么,一切生物都会发生变化么?世间万物?”
“是的!您既然研究过化石,就应当了解这一点。您肯定观察到过一段时期,当时地球上有许多沼地爬行动物和可怕的恐龙,还生长着苔藓、木贼和蕨类。那是一个沼泽王国。可这沼泽王国如今又在哪呢?我们只能看到少得可怜的一点残迹,其余的都消失了……”
“消失了……这话可是我说的,”居维叶打断了话头,“是我!这是我的理论……”
“啊哈,您那是什么鬼理论!”圣伊莱尔勃然大怒。“按着您的理论,所有两栖动物都该灭绝啦。它们一点都不完善,可您却断言说,每次灾变后都会出现更完善的物种。”
“那又如何?难道两栖类只能产生于这种巨大的沼泽之中么?好吧,我同意。但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还有一部分两栖动物活到了今天,而没有完全灭绝呢?”
“因为它们发生了变化,周围的环境改变了它们。”
“是吗?环境……那为什么环境只改变了一部分两栖动物,而不是所有两栖动物呢?如果您能答上我这个问题,我就情愿认输!”
居维叶几乎是在朝全大厅的人叫喊了。
“为什么……为什么……”圣伊莱尔支吾搪塞。“不是所有的都能改变,环境。”
他的话是如此不知所云,叫众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居维叶取得了胜利。
是的!居维叶胜利了。他那冷静的头脑、缜密的思维、强大的记忆力和一堆堆的骨头助他赢得了辉煌的胜利。圣伊莱尔要怎么对抗他的逻辑和事实呢?什么手段都没有,只有含糊不清的话语、七零八落的证据,以及对自己理论的热诚信念罢了。
尽管如此,正确的依然是圣伊莱尔。
正确的是他,而不是居维叶,可他却输掉了辩论。荒谬的“灾变说”高奏凯歌,而物种可变论、环境影响论、器官同源论……这些学说却都一溃千里。
在推翻圣伊莱尔“统一蓝图”理论的同时,居维叶顺手又击破了拉马克的演化学说。有关生物可变性和生命历史发展的学说——就算这是个阐述得不太好的学说!——就这样被推翻了。
《圣经》万岁!
“我绝不投降!”圣伊莱尔下定决心。“我口才不如他吗?那就别管什么口才了!我还是写书好了。”
可是,他就连想出版手稿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居维叶的支持者们千方百计地妨碍他,弄得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他的书,就连作者自掏腰包都不干。甚至传出谣言,说居维叶本人也参与了这个阴谋。平心而论,这一说恐怕并不公正,所谓居维叶怂恿粉丝反对圣伊莱尔的传闻也不是真的。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居维叶并没有对这一切提出抗议,也没有保护圣伊莱尔免受攻击。何况他又有什么理由帮助圣伊莱尔呢?
“反动派!”有持自由思想的公民抨击居维叶说。“他只想要所谓《圣经》的真理。”
“我有什么错?”居维叶反驳道。“我不过是请求圣伊莱尔用明白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我觉得他书里的话毫无意义,没法把问题给别人解释清楚。他重新进行尝试,努力想写得更清楚些,结果却出了更多不知所云的东西。他的思路或许很好很清楚,他的理论或许很杰出,但总得用通俗易懂的话把这些思想传达给我呀。我实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我批评他的思想时用的就是他的原话,可这些话……”
居维叶耸了耸肩。
在著作《动物哲学基础》中,圣伊莱尔阐述并发展了自己的观点。他坚持己见,认为动物在环境的直接作用下发生变化,甚至模糊地提到了自然选择的思想。但这全都是推论,除了推论还是推论……
“给我事实,让我看看这些变化!”居维叶提出了要求。“在研究和比较特征的基础上,我将人类和猴子在动物界体系中并排而列。但要想说一个物种能变成另一个物种的话……除非有了事实证明,否则我绝不赞成这种看法。我的事实对这一观点说了‘不’。”
又过了几年,居维叶去世了,拉马克早已在嘲笑、失明和贫困中离开了人间,歌德也与世长辞。
圣伊莱尔年纪最轻,因此也是所有人中活到最后的。但他已经不是巴黎动物园的园长了:居维叶设法撤掉了他的园长职务,把这个位子给了弟弟费德里克。
他遭受的一系列打击并没有就这样过去。圣伊莱尔病了,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经常坐在家门外悲痛地自言自语,顽皮的巴黎小孩儿还在一旁捉弄着他。
“是我亲自把他从外省叫来的。是我安排他在博物馆工作的,我为他做了一切……可他又是怎么报答我的呢?”
自然科学需要的不是推论,而是精确的事实。对此圣伊莱尔无论如何都不能赞同。他总是认为推理是最重要的,总是对自己的理论充满热忱的信念,却缺乏精确的知识和事实。拉马克的情况与他如出一辙。
事实、观察、实验——这才是胜利之所在。
【注释】
[1]水螅纲螅形目腔肠动物,为多细胞无脊椎动物。——译注
[2]圣伊莱尔的全名是艾蒂安·若弗洛瓦·圣伊莱尔。——译注
[3]路易十八(1755~1824),法国国王(1814~1824年在位,1815.3.20~1815.7.8除外),借助欧洲反法联军的扶持,两次从拿破仑的统治下复辟波旁王朝。——译注
[4]查理十世(1757~1836),法国国王(1824~1830年在位),路易十八之弟,波旁王朝最后一王,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中被推翻。——译注
[5]路易·菲利普(1773~1850),法国国王(1830~1848),七月王朝唯一一王,在1848年的二月革命中被推翻。——译注
[6]俄语成语,形容某种一以贯之的思想。——译注
[7]居维叶的全名是乔治·利奥波德·尼古拉·弗雷德里克·居维叶。——译注
[8]德国西南部城市。——译注
[9]无脊椎动物中进化程度较高的一类生物,形态上呈辐射对称,常见的有海星、海胆、海参等。——译注
[10]法国大革命(1789~1799),近代欧洲历史上最重要的资产阶级革命之一,始于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法国封建制度的象征——巴士底狱,终于1799年拿破仑·波拿巴的上台,对整个法国乃至欧洲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8月4日”指1789年8月4日国民制宪会议通过取消封建制度的决定(《八月法令》),被处死的国王指路易十六(1754~1793;1774~1792年在位),1793年1月21日遭斩首示众。——译注
[11]法国西北部地区名。——译注
[12]亨利·亚历山大·特西耶(1741~1837),法国医学家、解剖学家。——译注
[13]直译“万神殿”,法国文化名人安葬地,仿照罗马万神殿建成。——译注
[14]软体动物门腹足纲生物,体形很小,螺旋均在一个平面上。——译注
[15]又名水蜒蚰、鼻涕虫,软体动物门腹足纲生物。——译注
[16]指拿破仑当时还没有称帝。——译注
[17]均为法国南部城市。——译注
[18]均为意大利中部或北部城市。——译注
[19]即以反刍方式进行消化的动物。反刍即进食后将胃中半消化的食物返回嘴中再次咀嚼。——译注
[20]哺乳纲披毛目动物,外形似猴,但动作迟缓,常挂于树上几小时不移动。——译注
[21]又名大懒兽,生存于更新世中美洲和南美洲。——译注
[22]属蜥形纲鸟臀目,是大型鸟脚类恐龙,身长9~10米,高4~5米。——译注
[23]哺乳纲长鼻目真象科,主要生活于一万一千年前。——译注
[24]即厚皮目哺乳动物。——译注
[25]哺乳纲奇蹄目动物,生活于始新世早期至中期。——译注
[26]哺乳纲偶蹄目动物,生存于始新世及渐新世的欧洲。——译注
[27]巴黎北部山丘,著名文化胜地。——译注
[28]哺乳纲长鼻目动物,生存于晚上新世至更新世。——译注
[29]一种呈白色的石灰岩,主要成分是碳酸钙。——译注
[30]鹀科小型鸣禽。——译注
[31]雀形目鸫科鸟类。——译注
[32]见《圣经·旧约·创世纪》1:24~25。——译注
[33]据《旧约圣经》:上主见世人作恶多端,决定将世间万物毁灭,唯有义人诺厄(新教译为诺亚或挪亚)在上主眼中蒙受恩爱,于是上主预先通知诺厄,教他制作一只巨大的方舟,将他的妻子、儿子和儿媳,以及“一切有血肉的生物中,各带一对,即一公一母”,带入方舟避难。结果众人与众生刚进入方舟,上主就降下四十天四十夜的大雨,引发泛滥一百五十天的大洪水,毁灭了世间万物。洪水退去后,方舟中幸存的人与动物在世间重新生育繁殖(《创世纪》6:5~8:22)。——译注
[34]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国学者、诗人、哲学家,在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文学艺术的多个领域均有造诣,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译注
[35]动物界最高等的一门动物,特征为个体发育全过程或某一时期具有脊索、背神经管和腮裂。——译注
[36]见本书第四章。——译注
[37]动物界最大的一门,每一体节上生有一对附肢。——译注
[38]高等无脊椎动物的开始阶段,体腔按节由隔膜分成小室。——译注
[39]仅具有两个胚层的辐射状动物,是最原始的后口动物。——译注
[40]一种两侧对称的三胚层无脊椎动物,有口无肛门。——译注
[41]身体细长呈线形的一类无脊椎动物。——译注
[42]黎塞留公爵(阿尔芒·埃马努尔·索菲-谢普提马尼·德维涅罗·蒂普莱西,1766~1822),法国贵族、政治家。——译注
[43]阿希尔·瓦朗谢讷(1794~1865),法国动物学家。——译注
[44]东欧山脉,欧洲和亚洲的地理分界线。——译注
[45]中南半岛的旧称,位于中国和南亚次大陆之间,包括越南、老挝、柬埔寨、泰国、缅甸和马来西亚的一部分。——译注
[46]鲟科鲟属鱼类,主要分布于淡水。——译注
[47]此处指马来半岛,位于中南半岛最南端,现为马来西亚的一部分。——译注
[48]鲤形目鲤科鱼类,多分布于湖泊和水流缓慢的江河。——译注
[49]鲑形目狗鱼科狗鱼属淡水鱼类。——译注
[50]鲤形目鲤科淡水鱼类。——译注
[51]鲑形目鲑科淡水鱼类。——译注
[52]克里斯蒂安·海因里希·普法福(1773~1852),德国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理学家。——译注
[53]费德里克·居维叶(1773~1838),法国动物学家,乔治·居维叶之弟。——译注
[54]见本书第十一章。——译注
[55]即用水蛭吸走淤血,辅以拔罐进行治疗。——译注
[56]德国中部地区名,当时是一个独立王国。——译注
[57]音译“谢瓦利埃”,法国贵族最低级的爵号。——译注
[58]法国北部地区名。——译注
[59]法国北部城市。——译注
[60]作者解释有误,一般认为“卡佩”是僧袍的意思(法语capet<拉丁语cappa,参见法国历史上的卡佩王朝)。——译注
[61]欧洲列强之间的争霸战争(1756~1763),以普鲁士、英国、汉诺威、葡萄牙等为一方,奥地利、法国、俄罗斯、西班牙等为另一方,双方在欧陆、海上及海外殖民地展开激战。英国在这场战争中获得了巨大利益,而法国的欧洲霸权遭到沉重打击。——译注
[62]法国东南部地区名。——译注
[63]指贵族的身份。——译注
[64]会计术语,“借方”记录资产方的增加和负债方的减少,写在簿记账户的左边一栏,“贷方”则反之,写在右边一栏。——译注
[65]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著名作家。呼吁进行教育改革,主张教育只应基于情感的培养。认为人类得救的唯一出路就是与自然融为一体。卢梭对18世纪末的生活以及后来几代人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原注
[66]全称《爱弥儿:论教育》(1762),卢梭的代表作,集中表达了他的教育思想。——译注
[67]德意志东部邦国,在德意志统一之前与奥地利并为双雄。——译注
[68]法国大革命前期的最高立法机构。——译注
[69]拉塞佩德伯爵(伯纳德·日耳曼·艾提恩·德·拉维利,1756~1825),法国鱼类学家、国务活动家。——译注
[70]安托万·拉瓦锡(1743~1794),法国著名化学家。他查明了水是由氢与氧组成的,研究了燃烧过程,并指出其与呼吸过程之间的相似之处。确定了一系列化学定律。曾当过包税人,因此按革命法庭的判决,于1794年5月8日被斩首。——原注
[71]罗伯特·迈尔(1814~1878),德国医生、博物学家。热力学理论的奠基人之一。论证了所谓的“热力学第一定律”,与亥姆霍兹一起提出了能量守恒定律。——原注
[72]赫尔曼·亥姆霍兹(1821~1894),德国著名物理学家、生理学家。与迈尔一起创立了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能量守恒定律。研究了视觉理论、听觉刺激理论、和声理论和非和声理论等。他是19世纪下半叶科学思想界的巨擘。——原注
[73]原文作“外国大学问家”。——译注
[74]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1749~1827),数学家、天文学家。年纪轻轻(1773年)就被选为巴黎科学院院士。写了一些很有价值的天文学著作,对月球的运动做过许多研究。提出了太阳系形成假说,在科学界维持约百年之久。——原注
[75]路易·科特(1740~1815),法国气象学家、天文学家。——译注
[76]查尔斯·莱尔(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在著作《地质学基础》中奠定了现代地质学的基础。推翻了居维叶和道尔宾尼的灾变论,证明了地表的变化都是缓慢进行的演化过程。莱尔对地质学的作用大约相当于达尔文对生物学的作用。——原注
[77]赫拉克利特(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以弗所学派的创始人。一般被认为是朴素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思想的代表。——译注
[78]毛茛科多年生沉水草本。——译注
[79]夏尔·邦纳(1720~1793),瑞士博物学家、哲学家。——译注
[80]法国封建王朝(1589~1792、1815~1830),统治后期爆发了法国大革命,后曾于拿破仑帝国崩溃后短暂复辟。——译注
[81]勒内·茹斯特·阿尤伊(1743~1822),法国晶体学家、矿物学家,现代矿物学的创始人。——译注
[82]原文作“波拿巴”,因拿破仑尚未称帝时以姓氏相称。但考虑到中文表达习惯和读者对此人的了解,以下均译为“拿破仑”。——译注
[83]指1798~1801年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对奥斯曼帝国治下的埃及发动的战争。法国远征军在拿破仑指挥下曾一度占领埃及,但后来在国内危机和英国与奥斯曼的联合进攻下被迫弃守。拿破仑本人潜逃归国,远征军被消灭。——译注
[84]位于埃及西奈半岛的运河,连接地中海和红海,长约163公里。1859~1869年间由法国人建成。运河的建成极大缩短了从欧洲到亚洲的航程。——译注
[85]位于非洲东北部和阿拉伯半岛之间的陆间海。——译注
[86]指苏伊士地峡,位于埃及西奈半岛西侧,宽约135千米。——译注
[87]古埃及孟菲斯敬奉的神灵之一,外表为一公牛形象。——译注
[88]食肉目獴科的一种,原产于非洲和亚洲西部。——译注
[89]辐鳍鱼纲鲶形目鱼类,特化的肌肉具有发电能力,受到刺激时可瞬间释放200~450伏的电力。——译注
[90]软骨鱼纲电鳐目鱼类,头胸部的腹面两侧各有一个肾脏形蜂窝状的发电器。——译注
[91]埃及北部港口城市,北非最重要的文化中心。——译注
[92]动物肌肉的一种,包括骨骼肌、心肌、内脏横纹肌。——译注
[93]一种储存静电的简易装置。——译注
[94]霍雷肖·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将领,拿破仑战争期间曾多次在海战中击败法军。——译注
[95]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提出的气质学说中的一种类型,特点是活泼、热情、好动、灵敏。——译注
[96]欧麦尔·本·阿塔卜(591~644)系阿拉伯帝国史上第二任哈里发,统治期间征服了原属拜占庭的埃及。相传他曾下令:“把(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所有书先翻阅一下。如果其内容与经书(指《古兰经》)相同,就无须保存;如果相悖,也无须保存,不妨销毁。”结果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藏书被阿拉伯军队尽数焚毁。这一说在西方非常流行,但真假未知。——译注
[97]爬行纲有鳞目鬣蜥科生物,体侧有翼膜,可以滑行。——译注
[98]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鞘翅目生物。——译注
[99]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鞘翅目金龟子科生物,体型大而威武。——译注
[100]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鞘翅目锹甲科生物。——译注
[101]又名水甲虫,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鞘翅目龙虱科的水生甲虫。——译注
[102]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鞘翅目牙甲科昆虫,生活于淡水池塘中。——译注
[103]软体动物的一个纲,均为海生,头部发达,足位于头部口,一部分变为腕。——译注
[104]1830年7月25日,查理十世颁布法令,宣布解散新选出的议会,并通过新选举法剥夺了九月选举中大多数合法选民的选举权。这一事件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索。——译注
有关霍蒙库鲁斯:趣味生物学简史的文章
父亲做出了决定。这个头衔给布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几里约的距离之外,聚光镜是根本不可能点燃任何东西的。他稍微花了点时间来寻找新工作的题目,最终做了一个决定:不多不少,就写整整一部《自然史》。有个出身于布丰领地的医生兼解剖学家叫杜班通[4],正是此人被布丰选去参加《自然史》的编纂工作。布丰成功争取到了上头的任命,把他安排在皇家花园下属的自然史研究室作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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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会证明的!”他也确实做出了“证明”,只是有些“不择手段”,甚至放胆去虚构一些本不存在的生物,或是隐瞒显微镜下的事实,按照自己的意愿宣称“看到了些什么”。在漫长的一生中他“证明”了所有的东西,然后就这样怀着对胜利的信心去世了。“如果我没有行医机会,我就能向父亲证明,学医绝非什么好事儿。”魏尔肖老先生关于“细胞王国”的言论并没有被忘却,海克尔决定对这些“王国”进行研究。“真是太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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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长大了,得他培养做个“有出息的人”,可是,该怎么培养呢?“这行吗,”母亲疑虑重重地说,“上大学……然后呢?能找到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吧……”***“他来了!”“简直是个罗马元老。”他讲生命,讲什么是生物,向大家证明,根本不存在什么“生命力”[4]。“不过,到底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种多样的动植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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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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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丁语中,“人”被称为“霍默”,而它的指小词“小人儿”就是“霍蒙库鲁斯”了。“霍蒙库鲁斯”一词道出了“小人儿”的来源:这不仅仅是个微小的人形,更是产生于实验室中的一种神奇生物。“霍蒙库鲁斯”能够长大,但就算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它也照样要沿用原来的名字——“霍蒙库鲁斯”。“霍蒙库鲁斯”可以说是一份备忘录,记录了那些希望在实验室中造出生物的幻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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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一些绝妙的骨架。铜丝绕成一个个好看的线圈,将这些干净的白骨头固定在一起。他一跃而起,跑到了另一具肮脏的骨架前。漂亮的骨架原来是自然界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马骨头。这位拜访了展览馆和兽医学校教授的蓝眼睛客人名叫弗拉基米尔·柯瓦列夫斯基。1863年,涅瓦大街[4]上重新出现了弗拉基米尔·柯瓦列夫斯基的身影。尽管人们认为柯瓦列夫斯基是个讲求实际、精明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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