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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蒙库鲁斯:小人儿与实验室幻想记录

【摘要】:在拉丁语中,“人”被称为“霍默”,而它的指小词“小人儿”就是“霍蒙库鲁斯”了。“霍蒙库鲁斯”一词道出了“小人儿”的来源:这不仅仅是个微小的人形,更是产生于实验室中的一种神奇生物。“霍蒙库鲁斯”能够长大,但就算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它也照样要沿用原来的名字——“霍蒙库鲁斯”。“霍蒙库鲁斯”可以说是一份备忘录,记录了那些希望在实验室中造出生物的幻想家。

美妙的配方

下面这份配方简单至极,足以叫任何人心生羡意:“往瓦罐中放入谷子,用脏衣服塞住罐口,静候其变。”然后呢?21天之后,罐子里会出现一些老鼠,它们是从压实的谷子和脏衣服冒出的蒸汽中长出来的。

第二份配方就要麻烦点儿了:“在砖块上凿一深坑,往其中放入捣碎的罗勒[1]草,再往其上加另一块砖,将该深坑完全盖住;将两块砖一同置于阳光之下;数日之后,在罗勒气味的发酵作用下,罗勒草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蝎子。”

这两份配方的作者是那个时代(17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学者之一、著名炼金术士范·海尔蒙特[2]。他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的确观察到了罐子里出现的老鼠,而且这些老鼠刚生出来就已经成年了。

这幅图摘自《医药的起源》(1648)一书,左边的便是扬·巴普蒂斯塔·范·海尔蒙特,右边的是他的儿子特弗朗西斯·默库里乌斯·范·海尔蒙特

不过,海尔蒙特并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首位主张这一说法的人。早在古希腊那个时代,亚里士多德[3]哲学家就坚信青蛙生自淤泥,而昆虫和蛆虫等小动物只要碰上稍微合适的地方,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

上述的观点被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构成了那个时代生命科学的基础。中世纪的学者们都拜倒在亚里士多德的权威之下:他可是永不犯错的伟大智者亚里士多德啊,谁还敢对他提出批评呢?

这些学者在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搭建好蒸馏器和其他设备,然后一头埋入成堆的烧瓶和曲颈瓶中,一干就是数十年的时间。他们烧呀蒸呀,浸呀滤呀,随手抓到什么东西就丢进烧瓶里,可谓是付出了一切努力。其中有些人祈祷上帝以神力相助,还有些人则向魔鬼寻求支持。他们是多么希望看到烧瓶里冒出一只青蛙或小蝌蚪啊。唉,事与愿违!最后他们只弄得浑身恶臭,双手烧伤,衣服斑斑驳驳,除此之外就一无所获了。

炼金术实验室(15世纪的绘画)

问题的实质在于配方。要是能找到配方就好了!

就连那伟大的帕拉塞尔苏斯[4]也搞起了这套把戏。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只可惜生在炼金术盛行的时代。这种本质上相当幼稚的炼金术,不过是封建迷信、粗浅知识和愚昧无知的大杂烩,尽管帕拉塞尔苏斯有着极为出色的头脑,但凡此种种还是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迹。

帕拉塞尔苏斯生来气魄非凡,他不满足于只同青蛙、老鼠和蝎子之类的小玩意儿打交道。这也太微不足道了。最好能在烧瓶里造出……人类来。

他甚至给这种生物起了个名字——“霍蒙库鲁斯”。在不懂拉丁语的人看来,这个词儿显得既费解又古怪,但你只要知道“人”用拉丁语怎么说,这名称就丝毫不足为奇了。在拉丁语中,“人”被称为“霍默”(homo),而它的指小词“小人儿”就是“霍蒙库鲁斯”(homunculus)了。

“霍蒙库鲁斯”一词道出了“小人儿”的来源:这不仅仅是个微小的人形,更是产生于实验室中的一种神奇生物。“霍蒙库鲁斯”能够长大,但就算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它也照样要沿用原来的名字——“霍蒙库鲁斯”。

“霍蒙库鲁斯”可以说是一份备忘录,记录了那些希望在实验室中造出生物的幻想家。尽管有些“不起眼”的梦想家并不指望造出“小人儿”,而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纤毛虫[5],有些炼金术士则相信范·海尔蒙特和帕拉塞尔苏斯的神奇配方,但这两类人其实还是难兄难弟。

艰巨的任务并未把大法师帕拉塞尔苏斯吓倒。他的实验室里堆满了烧瓶、曲颈瓶、蒸馏器和大肚瓶,里面装满了五彩缤纷的液体,旁边挂着一捆捆晒干的蝙蝠和毛羽尽落、蛀孔密布的鸟兽标本,天花板上还吊着一条鳄鱼皮。就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中,帕拉塞尔苏斯写下了自己发明的配方:

“取某种人类体液,首先将其倒入南瓜中,加以密封,令其自然腐烂;然后倒入马胃封存40日,直至其开始具备生命,能够轻易地观察到其活动和蠕动。到此时为止,其尚为一团透明无形体之物,与人类并无丝毫共同之处。然而,若是随后日日秘密、谨慎而理智地喂以人血,并于恒温马胃之中继续保存40周,则必将造出一个真正的活体婴儿。此婴儿五脏俱全,与妇女所生的一般孩童无异,只是体型异常微小。”

特奥弗拉斯特·帕拉塞尔苏斯(1493~1541)

帕拉塞尔苏斯点下配方的最后一个句号时心里有什么想法,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他起码可以露出一丝自满的奸笑。去试试吧!将“某种人类体液”倒入南瓜并不是件难事,而后将它倒入马胃就更简单了。可要“谨慎而理智地喂养”这个在腐烂液体中蠕动、肉眼却无法看见的透明物体,那恐怕就不是件容易事了。

古代炼金术书籍中记录的制造“霍蒙库鲁斯”的方法

仔细读完这份配方,你就会发现,帕拉塞尔苏斯在其中留下了众多的脱身妙计,因此总能自圆其说。

我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位试验过配方的炼金术士走进帕拉塞尔苏斯的实验室,恭恭敬敬地朝“老师”行了个礼,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质问道:

“我原原本本地照着你的配方去做了,可结果什么也没造出来!”

“是吗?”帕拉塞尔苏斯轻蔑地笑笑。“你当真原原本本地照做了吗?”

“照……照做了。”这位学生结巴了一下。

“不!”老师粗暴地打断了他。“不!不!不!……你没有照办!你让液体充分腐烂了么?你及时把它从南瓜倒入马胃了么?你保守了配方的秘密么?”

学生低下了头。正是保守秘密这点他没有做到:他实在没能忍住,便在同行面前吹嘘了一番,说什么实验室里就快产生出人造人啦。

“嗯?”帕拉塞尔苏斯逼视着他。“你认错吧!”

“你说得没错,老师。”学生羞愧万分。“我……”

于是他重新装满南瓜开始等待,每天都看看里面的液体腐烂了没。等到时机成熟,再把腐烂的液体倒入马胃,一边还得竭力把鼻子转向旁边:实在是臭不可闻啊!

没错,帕拉塞尔苏斯正是如此巧妙地愚弄了自己的门生。

有关此类事件的传说一个比一个离谱。那些蠕虫、苍蝇、青蛙和蜗牛是哪儿冒出来的呢?为什么它们有时会成千上万地出现呢?人们从未目睹过它们出生,既没见过它们的卵,也没看到过它们的生长过程。很明显,这些生物并没有经历出生和成长的过程,而是突然一下就冒出来的,是从污秽、垃圾、淤泥、腐物之类的东西里自然产生的。不过,当时也有过一些不乏批判精神的头脑,这是一些天不信地不信的怀疑论者,有时也试图对流行观念提出反对,但当时古希腊智者的权威实在太强大了,亚里士多德宛如一颗遥不可及的明星,在中世纪科学的天穹中熠熠生辉。有谁敢跟他对着干呢?

怀疑论者们嘟嘟囔囔,不太自信地诉说着自己的疑惑,而多数人却在大声叫嚷:

“啊?竟敢反对亚里士多德?你这异端!”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怀疑论者的抱怨声却越来越响亮了,而且他们的异议还得到了事实的支持。

“自然发生说”的支持者渐渐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的阵地。他们向怀疑论者做出让步,不再说老鼠和青蛙是自然产生的,也放弃了对鼹鼠、蜥蜴、蛇、鱼类和鸟类的坚持,当然了,人类也不例外。不过,有些阵地他们却是久久不让出的。像昆虫、蠕虫和蜗牛之类的小动物,无疑是从腐烂物和落叶等污物之中“产生”的。

这样一来,怀疑论者们的战斗激情就开始冷却了,他们只是偶尔才提出一些疑问,有时觉得虫子是自然产生的,有时又觉得不是。毕竟昆虫世界实在太广阔了,那里有形形色色的虫子……怎能知道真相究竟如何,或者苍蝇真的产自腐肉也说不定呢?

百余年的时间就这样在争论和疑惑中流逝了。“自然发生说”的支持者们是放弃了某些阵地,但随即又建起了非常巩固的新要塞。要把他们赶出这些掩体可不是件容易事,那里的堡垒和避弹所异常坚固,以致敌人们对之完全束手无策。“蠕虫说”是一座尤其牢固的堡垒,巍然屹立,坚不可摧。曾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昨天还在论战不休的敌人,今天却溜进对方的战壕,说:

“喂,往边上挪挪,让我在你们这儿烤个火吧!”

昨天的敌人就这样和气地坐在一起,相互用胳膊肘推推搡搡。

然后他们再次走上战场,在学术辩论和报告中相互攻击,挑起争斗。有的时候,对手放弃了一座座阵地;还有的时候,敌对的双方又一次言归于好……

就这样,17世纪过去了,18世纪过去了,连19世纪的上半叶也过去了。

一块腐肉

17世纪中叶,佛罗伦萨成立了一个学术小组,它有个响亮的名号叫“实验学院”。这个学院由著名物理学家托里切利[6]领导,其资助者则是对精密科学提供庇护的美第奇家族[7]的公爵们。小组里还有一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就是弗朗切斯科·雷迪。

雷迪的职业是医生。他在当时享有盛誉,并且担任托斯卡纳[8]公爵的宫廷医师。仅此一点就足以表明:雷迪不仅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更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

在当时的意大利,在酒杯里下毒或者赠送毒水果、毒花束和毒手套之类的“礼物”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身为统治者的公爵收到这类“馈赠”的风险就更大了。就下毒而言,家庭医生是个尤其危险的人物,因此聘某人为家庭医生就意味着对他完全信任。而值得信任的只有绝对不受收买的诚实人:在当时,赤胆忠心的价值可是用黄金来计量的。

总之,雷迪是名医生,但他的工作并不限于为自己杰出的庇护者尽医生义务。他一方面为公爵制作药粉药丸,为公爵夫人制作胭脂、软膏和香粉,另一方面也从事科学研究。作为诗人和学者,雷迪热爱大自然。他受过广博的教育,写过一些不错的诗篇,参加过意大利语词典的编纂工作,还是文学学院的成员,写过一首献给托斯卡纳葡萄酒的长诗。不过,说到底雷迪还是个学者,结果写出的长诗里充满了各种科学注释。

弗朗切斯科·雷迪(1626~1697)

雷迪的朋友们倒不是什么严苛的批评家,这首在杯觥交错之时朗诵的长诗赢得了热烈的赞叹。然而,雷迪所从事的全部活动还远不止如此。

作为一名学者,雷迪也干了不少工作,他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并进行观察,对自然界进行描述和研究。说实话,其中有些实验如今看来未免有点可笑,比如把苍蝇的翅膀拔掉,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样的“实验”只配让五岁的小毛孩去做。不过,当年的科学还只是个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幼童,所以学者们有时也表现得像个孩子,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雷迪尤其关注昆虫,他研究昆虫的成长和变态,其中又对苍蝇情有独钟。当时有一种关于苍蝇的顽固传言,据说它们从不产卵,而是以蛆虫的形态,从大粪和腐肉里自然产生出来的。

雷迪平时对这类奇谈倒不是十分反对,但不知怎的,有关苍蝇的传闻却让他特别困扰。

“这有点儿不对劲,”他心想,“有必要好好研究一番。”

有一天,雷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事重重地摆弄着一小块肉:揭示奥秘的工作就要从它开始了。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雷迪吓了一跳,赶紧把肉块塞进桌上的罐子里,盖上盖子,然后站起身来:

“请进!”

来人是他的朋友,两人聊起天来。谈着谈着,雷迪就把罐子和肉块给忘了,第二天也没再想起来。碰巧资助他的公爵生病了,于是雷迪又花了几天时间伴在病人身旁。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房间里开始闻到一股臭味。雷迪环顾一周,发现了那个罐子。往里面一看:罐底放着那块已经发黑的湿滑肉块。

肉已经烂透了,但是——里面连一只苍蝇或一条蛆虫都没有。

“怎么回事?”雷迪喃喃自语,“为什么没长蛆呢?……哦!”他突然大喊一声,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雷迪找到验证蛆虫是否生于腐肉的方法了。

肉块放在封口的罐子里,结果并没长蛆,而蛆是苍蝇的幼虫。说不定,这里之所以没有长蛆,正是因为苍蝇没法进入罐子,因此不能在肉块上产卵呢?

“对,就是这么回事。可是……”

雷迪不仅是个机智的实验者,他的辩论经验也丝毫不在实验之下。

他非常清楚:如果他宣布,苍蝇根本不是从腐肉里长出来的,而是在腐肉上产卵然后再孵化的,并提出这个罐子作为证据,那么就会有人反驳他说:

“罐子被封住了,里面没有空气,所以长不出蛆。”

“我要比你们更机智,”雷迪朝着还不存在的对手说,“我一定会向你们证明……”

他拿了几个高高的容器,在每个容器里放一块肉,并把其中几个用薄纱包住,其他的顺其自然。

“喏,我们来看看结果究竟如何!”

太阳迅速而认真地完成了任务:肉块开始发臭了。

一群群苍蝇开始在容器上方盘旋,它们落到肉块上,或者被薄纱挡在外边。

结果正如雷迪所料。在包着薄纱的容器里,肉块上一条蛆都没长出来,而在其他容器里,肉块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白花花的蛆虫,这正是苍蝇的幼虫。

这个实验不仅说服力强,而且非常简单,堪称是个绝妙的实验。

“苍蝇并不是从腐肉里长出来的,蛆虫也不能自发地从腐肉中产生,它们是从苍蝇在腐肉上产下的卵里孵化出来的。”在一次学院的聚会上,雷迪向同事们宣布了自己的发现。

没错,雷迪漂亮地证明了苍蝇是不能自然产生的。但是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昆虫,它们的习性、食物和外表都各不相同。如果说苍蝇、甲虫和蝴蝶之类的虫子雷迪多少还能对付的话,那么对于小小的瘿蜂,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每到夏末,在橡树的叶子上常常能见到一些很漂亮的、形如小核桃的虫瘿。它们起初是绿色的,然后渐渐发红,看上去就像许多黏在叶子上的小苹果。有谁小时候没收集过这些玩意儿呢?

与当时其他的观察者和研究者一样,雷迪也很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从这些虫瘿里会长出一些小小的带翅昆虫。如今我们将它们称作“瘿蜂”,但在雷迪那个时代,还没有人知道这个名称,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小虫是哪里冒出来的。

雷迪想观察瘿蜂在橡树叶上产卵的过程,可是却失败了。他也没能观察到这种昆虫的发育过程,更搞不清楚它是怎么跑到虫瘿里去的。他搬来几堆长着虫瘿的树叶,把它们分别放到几个罐子里保存,结果虫瘿里总会飞出长着四片透明薄翼的小虫子。小虫同虫瘿之间的联系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究竟是什么联系呢?

弗朗切斯科·雷迪著作《昆虫由来的实验》一书中记录的苍蝇的孵化与柳树叶上的虫瘿

弗朗切斯科·雷迪著作《昆虫由来的实验》一书中记录的苍蝇的孵化与柳树叶上的虫瘿

答案只有一个:这种昆虫是在虫瘿里长出来的,更确切地说,它是由虫瘿产生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雷迪一阵子,但后来他找到了解释:原来,橡树叶上的虫瘿是活的,是某种活体的一部分。这里也谈不上什么自然产生,只不过是虫瘿的一部分变成了虫子,也就是一个活体产生了另一个活体。这就好比不同动物的肠道里会长出不同的肠虫,虫瘿的情况也是这么回事:植物是多种多样的,虫瘿也是多种多样的,所以就产生了多种多样的虫子。

从无生之物里并不能产生任何活物,但一种活物能产生另一种活物,尽管二者可能并不相似——这就是雷迪的结论。表面上看,他是对演化的过程做了个异常宽泛的解释,但其实没必要对此感到大惊小怪:这里恰好没有涉及任何演化的情况。不过,这一类观点并不只在雷迪的时代才有,在那之后三百年还能听到类似的说法呢。

雷迪整理了自己的笔记,然后动手写作。他开始发展完善自己的观点,并对“一种生物能产生另一种生物,尽管……”的独特理论进行了阐述。

他连日连月地努力写作,写了很长时间,甚至把自己的朋友都给忘了。在诗人和学者们的晚宴上,越来越难听到他那洪亮的笑声了。

他写着写着……

可惜他没能写完自己的著作,更没能让它付梓问世。

一份署名为“马尔塞洛·马尔比基”[9]的信件让雷迪多日寝食难安。可不是吗:这封信向他指出,瘿蜂其实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昆虫,它同样也会产卵。

在研究植物的过程中,博洛尼亚[10]教授马尔比基从橡树叶上的虫瘿里发现了瘿蜂。他不想在这方面浪费时间,于是把阐明瘿蜂发育过程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学生瓦里斯内里[11]

果真是名师出高徒:瓦里斯内里研究清楚了瘿蜂的所有秘密,找到了这种昆虫的卵,还观察了它的发育过程。

安东尼奥·瓦里斯内里(1661~1730)

如今的书籍中已经很难看到“瓦里斯内里”这个名字了,但它并没有就此湮没无闻。水生动植物的爱好者们都知道一种叫“瓦利斯内里亚”[12]的水生植物,它长着细长的叶子,如同一条条绿色的缎带。这种植物的名字正是为了纪念瓦里斯内里而起的。当然,植物爱好者们压根不会想到,这个对他们来说如此寻常的名字竟是一位早已谢世的植物学家的大名。

马尔比基非常敬重雷迪和他的苍蝇实验,当得知雷迪认为瘿蜂自然产生之后,他就写信把学生的发现告诉了雷迪。

起初,雷迪并没有马上同意瘿蜂从卵中孵化的观点,因为这不仅破坏了他的理论,还夺去了他论证的主要证据。

“瓦里斯内里可能犯了错。他还很年轻,经验不足。”雷迪翻来覆去地读着马尔比基的来信,一边自言自语着。

可惜,这回雷迪不得不全盘放弃自己的观点了。他的朋友切斯托尼[13]证实了马尔比基和瓦里斯内里的实验是正确的,而雷迪对切斯托尼的观察之精准、工作之认真是毫不怀疑的。既然切斯托尼说他看见了,那么事实就是如此。

结果雷迪的著作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

瘿蜂事件让雷迪碰了一次壁,但他依然坚信自己的基本理论:一切活物都只能产自活物,毕竟橡树也是活物呀!

1668年,雷迪研究麻蝇的著作问世。这本书既给他带来了声望,又为他树了不少敌人。

雷迪勇敢地批评了有关昆虫“自然产生”的各种胡言乱语。他甚至大胆质疑了《圣经》中蜜蜂产自死狮子体内的故事[14](假如是活狮子的话,雷迪或许还能接受这一说,可死狮子就……)。当时对亚里士多德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不仅有世俗学者,还有以奥古斯丁[15]为首的神学家,但雷迪竟然动摇了亚里士多德的权威。他敢于挑战权威,与教会的学说针锋相对。

“异端!不信神的家伙!”古希腊智者的信徒们开始大嚷大叫。

对于这些疯狂叫喊,雷迪只是一笑置之。尽管他是个天主教徒,但也是一名学者,更是一名诗人。身为诗人,雷迪多少还是有些自由观念的,所以他并不惧怕与奥古斯丁的权威作对。

天主教徒和异端,学者和诗人——这些身份在雷迪身上和睦共处,相安无事。他在红衣主教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回家后却在僻静的房间里写作揭露圣经故事的荒谬。这在当时可是件不无风险的事情,不过……雷迪怎么也无法对“蜜蜂产自死狮子体内”的胡说八道保持沉默。

活物只能产自活物!对此他坚信不疑。

“万物皆生于卵!”

1

1600年,当伽利略[16]和开普勒[17]刚刚开始著述时,有位英国青年威廉·哈维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当时哈维只有22岁。他从剑桥大学毕业,然后取道法国和德国前往意大利。在意大利的帕多瓦[18],有位著名的教授叫法布里休斯·阿夸彭登泰[19],此人的大名在整个欧洲都如雷贯耳,许多年轻的医生和大学生像飞蛾扑火一样慕名前来求学。年轻的哈维也成为他的学生。

阿夸彭登泰在静脉中发现了一些特殊的瓣膜,可惜他的脑子并不爱好总结,身为学者的想象力也沉睡不醒。于是这位“科学泰斗”只是记录了事实,并在书刊上发表成果,将新发现的瓣膜编入自己的荣誉桂冠(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发现,他的荣誉也已经相当可观了),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结束了研究。

可哈维并不是这样的人。

“事实?这还远远不够!需要总结概括、分析研究。瓣膜不过就是瓣膜,可它们有什么用呢?”

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哈维不知不觉地踏上了“猎手的小径”。追寻血液循环之谜的狩猎就这样开始了。

威廉·哈维(1578~1657)

哈维并不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他没有人可以请教,只能一切靠自己解决。他时不时地跌倒在地,绊跤更是习以为常,但这些挫折并没有让他感到难堪。上百次射击都落了空,命中目标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就是这命中的几枪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哈维费了将近25年的时间苦苦追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猎物”,举枪瞄准,将其捕获。

最初的“射击”哈维是在自己身上进行的:他把自己的一只手系上了。哈维是个谦逊的人,他并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能力,害怕事情闹大了遭人耻笑,所以没有找助手和见证人。他设法用松紧带扎住自己的一只手,靠牙齿和另一只手拉紧结子,然后坐在椅子上等候结果。

他的折磨并未持续多长时间: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仅仅过了几分钟,那只手就开始发麻,血管发青凸起,皮肤也开始变黑。

哈维是医生,很清楚这样的实验不无风险,于是连忙拿起小刀,试图把松紧带割开。可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只手已经肿了,松紧带深深地勒入皮肤之中,而只用另一只手来工作既不方便又很困难。

“请帮我割开松紧带吧。”哈维只好向邻居求助。

“你干吗要把手扎成这样呢?”邻居大惑不解,但还是帮他割开了松紧带。

哈维避而不答。

“手肿胀发青了,”哈维回家后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又扎上了另一只手。

“这只手也肿胀发青……看来是结子阻碍了血液的流动。可这是哪一种血呢?”

想知道受阻的是哪种血液,这是能够做到的,可哈维总不能切开自己手上的血管呀。虽然他很热爱科学,也具有浓厚的求知精神,但总得在合理的界限内行事。

一条从窗外跑过的小狗提醒了哈维:他还可以切开其他动物的血管嘛。他走进院子,将小狗引诱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把门锁上。小狗倒是表现得十分平静:它嗅遍了椅子,嗅遍了桌腿,又开始要嗅柜子了。

与此同时,哈维找来一条结实的细绳,并准备好了做手术用的柳叶刀。

“过来呀。”他把一小块馅饼伸到小狗面前,温和地对它说。

小狗靠了过来,摇摇尾巴向馅饼猛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哈维敏捷地用细绳套住它的一条腿,然后将绳索收紧……

小狗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用牙齿撕扯着细绳,努力想挣脱绳子。它尖声嚎叫,被捆住的爪子开始肿胀。哈维观察到了结子以下的狗爪子肿胀变大的过程。

“肿起来了,肿起来了……”他低声说道。

哈维再次呼唤小狗,待它走到跟前,就伸手抓住了它的爪子。小狗并没有挣脱,想必是在期待人的帮助吧。然而,可怜的小狗不仅没有得到帮助,还被细绳捆住了另一只爪子。

小狗依然没有丧失对人的信任:过了几分钟,当哈维第三次呼唤它时,它还真过去了。只见柳叶刀寒光一闪,哈维那经验丰富的巧手在狗爪子上开了一道深深的切口。结子以下那鼓鼓的静脉被切开了,里面开始流出浓浓的黑血。

小狗哀号着逃掉了。

哈维连忙追了上去,但小狗对他的信任已经丧失殆尽,它呜呜直叫,露出牙齿,威胁地低吼着。哈维刚把手伸过去……咔嚓!手指头上顿时淌下了鲜血。

小狗躺在角落里舔着伤口,每当哈维走到跟前,就朝着他发出凶猛的吼叫。哈维只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心事重重地看着被咬伤的手指头。

聪明的医生并没有被难倒。他在柜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一条粗绳做了个套索,再走到小狗跟前,用套索套紧了它的脖子……

小狗拼命挣扎了几下,差点没把哈维拽倒在地,就喘着粗气瘫倒在地了。

哈维一秒钟都没浪费(他可不想把小狗给勒死了),赶紧抓起柳叶刀,在另一只狗爪子上开了一道伤口,不过这次是在结子以上的部位切的。

伤口里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这时哈维才割开狗爪子上的绳子,解下套索,打开房门。

小狗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逃出了房间,年轻的医生则坐到椅子上沉思起来。

“绳结以上的部位并没有血液……”他低声说道。“以下的部位却流出了血。这就说明……”

2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哈维获得了博士学位并回到英国。回国后他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获取第二学位。其实,一个学位对哈维来说已经足够了,但他是个热忱的爱国者。要在英国行医,却没有英国的医学博士学位?这可不成!

身为著名的阿夸彭登泰的学生,又拿到了两个学位,哈维很快就开始平步青云。医学博士学位保障了他的前途,不久他和著名医生兰塞洛特·布朗的女儿结了婚。妻子给了他一份很好的嫁妆:伦敦的熟人和关系网。

转眼之间,人们纷纷到哈维的诊所叩门求医:如果门上的铜制小锤敲了两下,那就说明有病人上门了。很快,这位青年医生就被请去为詹姆士一世[20]本人治病了。

将手肘以上[21]的手臂扎上的实验,藉此证明静脉血的单向流动
1.可以看见手臂上凸出的静脉;2.用手指按住一处静脉,该部位以上的静脉空空了,透过皮肤已经看不出来;3.再按住另一处静脉;可以看出,图中右手手指旁边的静脉凸了起来(血液被手指按压部位以上的瓣膜挡住了);4.将血液从按压点之间的静脉向上端挤压,其原先占据的部分就变空了。

伦敦医生协会的教授教研室也对他的工作予以了嘉奖。

哈维是个非常谦虚的人,从不对名利孜孜以求,也不图得到奖赏。他很清楚“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于是让妻子帮忙打理自己的事业,由她负责观察病人和账单,并提醒该负责的人去处理公事;他本人则治病和讲课,并将空闲时间都用于“狩猎”。

哈维的“狩猎”从未停止过,当时他的“猎物”依然是血液循环的秘密。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人们对血液循环知之甚少,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身体里有血液。医生们尽管治病救人,却丝毫不了解血液在体内流动的情况和方向,也不懂得心脏的工作原理和脉搏的本质。

* * *

在哈维之前1500年左右,帕加马[22]有位名震天下的医生叫盖伦[23]。盖伦是个手段高超的名医,但就连他对血液循环的了解也不比如今的一年级中学生[24]强多少。不过,盖伦并没有被认识的匮乏所阻,他发明了一套独特的血液循环理论,推翻了比他更无知的学者们杜撰的荒谬学说。例如,古希腊人以为动脉里只有空气,盖伦则证明了动脉里流动着血液。可是接下来就碰壁了:他只在活体动物的动脉里找到了血液,而动物尸体的动脉里却总是空空如也……

对盖伦来说,发明一套新理论简直比厨师做出一道新菜式还简单。

盖伦(131~201)

他坐下来思考一番,又解剖了数十只死动物和活动物,新理论就大功告成了。

“血液是在肝脏里产生的!”这位古代名医中的佼佼者声称。“它由肝脏经空静脉流入下半身,上半身则经由右心房获得血液。左右心室之间通过心室壁进行连通……”

如今每个中学生都知道,血液是从动脉流出心脏而从静脉流回心脏的;左右心室之间并没有连通;心房也并不是血液流出心脏的部位,恰恰相反,它是血液流入心脏的部位;来自身体其他部分的静脉血从右心房流入心脏,等等。只要考虑一下盖伦的理论就会发现,其中并没有给动脉留出位置,血液仅仅在静脉中流动,对于肺则只字不提。

尽管如此,盖伦的理论依然维持了足有千年之久。

后来出现了一些反对的声音,但这些反对派往往不得善终,其中有个叫塞尔维特[25]的人同自己的著作一起被处以火刑。事实上,与其说他是由于血液循环学说而遇害,倒不如说是由于触犯了加尔文[26]才被烧死的。塞尔维特既是医生又是神学家,结果冒冒失失地卷入了这场宗教争论。为了更有力地侮辱加尔文,他撰文声称灵魂根本就不存在于血液之中,并提出了自己的血液运动论来证实这一说法。

这些观点中有很多错误,但也不乏真知灼见。

加尔文并非心慈手软之辈,而且记性还挺好。后来,当这位神学家兼医生在日内瓦落入加尔文手中时,加尔文不给任何争辩和讨论的机会,二话不说就把他送上了火刑堆。安给他的罪名简洁明了:异端。

* * *

哈维的研究始于帕多瓦,回到伦敦之后仍在继续。他解剖了各种各样的动物,不过解剖得最多的当然还是猫狗和牛犊了。他甚至解剖过几次人类的尸体。他把动脉和静脉扎住,然后切开结子以上或以下的部位。他将心脏一片片地剥开,寻找左右心室之间的连通方式……

他做梦也开始不安稳了:连梦中都是装满各色液体的试管。有时他梦见自己仿佛正沿着一条巨大的血管疾驰,时而置身于肝脏里的僻静角落,时而落入心室里波涛汹涌的血海之中。

光阴似箭,哈维年纪越来越大,经验也愈发丰富了。他的头上开始出现一丝丝银发。

错综复杂的血液循环系统渐渐被解开了,哈维制作了一幅血液循环的图示。

这个图示不仅与古代医生与解剖学家们坚信的许多观念背道而驰,甚至与同时代人的认识也是格格不入的。

心脏是一个由肌肉组成的袋子,它就像一台水泵,把血液压进血液循环系统之中;瓣膜只允许血液在血管中单向通行。心脏的跳动就是这台“水泵”正在工作的表现,其实质是心脏各部分肌肉的连续收缩。血液在体内循环流动,最终总要流回心脏之中。在大循环中,血液从身体的中心(心脏)流向头部、体表和其他所有器官,而在小循环中,它在心脏和肺之间进行流动。在肺里,血液的成分发生了变化(但哈维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变化)。血液循环系统中并没有空气。哈维还不知道,血液是怎么从动脉跑到静脉的,这是因为当时还没有显微镜,所以没法观察血液在毛细血管中流动的过程。

1615年4月,哈维在医生协会做了一个报告,宣布了自己的新理论。他的同事们并未提出反对,而是抱着赏识的态度听完了这位已经声名远扬的医学家的报告。尽管这些医生都表现得十分礼貌可亲,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已经无从知晓了。

哈维并不急于发表自己的新发现,直到多年反复检验之后,才冒着风险于1628年出版了相关著作。当然了,他立刻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哈维对此倒并不怎么吃惊,他早就料到结果只会如此。

“我阐述的观点是如此新颖,”他在书里写道,“以致我担心所有人会一致起来反对我,这是因为偏见和错误一旦被接受,就会深植于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不过,哈维并没忘了保持礼貌的规范和良好的风度:他把著作献给了英国国王,并把国王同心脏相比(“国王是国家的心脏”),还特别为医生同事们写了一段献词,开头如下:

“向我唯一的朋友、伦敦医生协会主席,以及我其他亲爱的同事,致以问候。”

在这篇序言中,他似乎有些抱歉地谈到促使自己进行研究的原因,大致就是说,他的研究并不是为了卖弄学识,而是希望能阐明真理。

哈维好话说尽,却几乎于事无补。他显然低估了人们的愚钝。

与往常一样,有些人带头起来挑动论争。这伙人像一群机灵的小公鸡,看见老练的对手还在远方,就扯着嗓子喔喔直叫,可当敌人逼到眼前时,他们就迅速作鸟兽散了。

带头发难的是个法国血统的约克郡[27]医生,名叫普利姆罗斯。此人首先声称,前人所做的一切发现都与他毫无关系。塞尔维特、哥伦布[28]和切萨尔皮诺[29]对肺部血液循环的研究有什么了不起的?尽管以前从未有人见过心室之间的血液流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普利姆罗斯并不在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纠缠不休。

“就让那些不太聪明的人翻来覆去地研究这些血管好了。重要的是总结概括,只有开阔易懂的思路才是有价值的。”

普利姆罗斯是个既放肆又无知的人,不过他倒是很有几分小聪明,因为并非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想出这样一种狡猾的辩护方法。

“尸体心脏的心室之间并没有连通?嗯,这说明不了什么。活人的心脏里是有连通的!”他声称。

真是个鬼花招!怎么可能知道活人心脏的心室之间有没有连通呢?要想了解这点,就得解剖心脏,等于把人给杀死了。那么研究者面对的就不再是活人,而是尸体了。

要同这样的反对意见做斗争绝非易事,然而普利姆罗斯的年轻好斗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一旦开始就不知收手,结果冒出了一句蠢话:

“况且哈维的发现又有什么用呢?古希腊医生对此一无所知,可他们医起病人来却不见得比哈维差。”

这句话彻底暴露了普利姆罗斯的本质。原来,他只不过是盖伦和其他古希腊学者的盲从者,同时又是科学进步的敌人,如此而已。

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带头者,哈维却不打算回应他们的挑衅,他觉得那样做实在有损自己的尊严。

不久,一些“真正的”学者也开始发话反对哈维了。

他们根本不打算用事实反驳哈维的理论,只是一味大放厥词。号称“解剖之王”的著名巴黎教授里奥兰[30](他怎么会不清楚解剖的各种细节呢!)一开始就把哈维的观点称作是虚假的和荒谬的理论。

“伟大的盖伦难道会犯错么?哈维不过是搞错了。他写的那些玩意儿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以后也不会有……”

后来,里奥兰的教职由他的学生居伊·布拉滕继承了。此人也效法老师反对哈维;对他而言,盖伦的权威高于世上一切真理。

“你怎敢如此无礼!盖伦本人就是这样说的!”

“心跳的声音?我们在意大利可从未听到过!”帕多瓦医生帕里齐亚尼也做出了回应。“是不是我们意大利人都有点耳背,伦敦人能听见的声音,我们却听不见?”

争论越来越激烈了。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哈维本人也很不高兴,他本是个沉静谦和的人,比谁都怕喧嚣、争吵和风波,可如今却不得不出来收拾残局了。

到了最后,著名的哲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笛卡尔[31]亲自出面为哈维辩护。这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哈维的敌人们暂时不吭声了,但他们并未停止暗中活动,并且这种背后捣鬼的结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由于他们散布的谣言,哈维的行医机会越来越少,病人们一个个离开了他。

敌人们甚至企图向国王进谗言诋毁哈维,但查理一世[32](当时詹姆士一世已经不在位了)非常敬爱哈维,把这群卑鄙小人统统撵走了。据说,当时国王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怎么,你们嫉妒他了?”

3

光阴似箭,又过了十余年,争论渐渐平息下来。诚然,上年纪的人还在公开或私底下对哈维表示不满,但年轻人都开始支持他的学说。哈维的声誉与日俱增,但他无心顾及这些荣耀,刚刚完成第一部著作,就着手来写第二部了,而写这部书需要许多特殊的材料。

有一天,哈维去觐见英王查理一世。国王在会面中注意到,他这位最喜爱的医生一直心事重重。

“你怎么了?”他问哈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么?”

“我没事,陛下。”哈维深深鞠了个躬。“我身体很好,一切也都顺利。”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需要钱么?”国王很清楚哈维家的情况,也知道他妻子是个贪财的人,于是这样问道。

“钱倒是不用,可……我想做个新的研究,得有一些新材料。需要许多怀孕的动物。”

“就这点小事吗!”国王哈哈大笑。“说得有多严重似的!你去温莎[33]猎场吩咐一下,就说朕允许你在那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哈维又鞠了一躬,心情立刻好了起来。这事他已经努力争取好几星期了,却一直毫无结果,搞得他在觐见国王时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在王家猎场里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新狩猎,它的“猎物”就是卵的奥秘。

可怜的扁角鹿啊!这位手持柳叶刀的“猎人”给它们造成了如此严重的损害,在温莎猎场上还从未有过这么可怕的王家狩猎呢。

哈维的实验并不局限于扁角鹿,他也对鸡蛋进行了孜孜不倦的研究。蛋白、蛋清、各种卵膜、蛋壳……好多研究材料啊!

“为什么蛋壳上有气孔呢?也许是要让胚胎通过气孔得到空气吧?”

哈维给蛋壳上了油漆。起初他怎么都弄不好,时而漆太稀流掉了,时而漆太浓干不了,结果母鸡一坐上去,鸡蛋就黏在了它的身上。母鸡咕咕直叫,在房间里乱跑乱撞,鸡蛋却还黏在羽毛上晃悠着。

糟蹋了几十个鸡蛋后,哈维终于掌握了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困难的技巧。他已经能够非常灵巧地给鸡蛋上漆了,其技术之精湛,足以同中国和日本的漆器专家媲美。

哈维把上了漆的鸡蛋放到母鸡身子下,母鸡只是动了动就静了下来:鸡蛋已经不黏羽毛了,大功告成!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哈维一直对母鸡进行细心的照料。

小鸡从鸡蛋里破壳而出,只有一个蛋除外,就是那个上了漆的鸡蛋。尽管它看上去最漂亮,可却孵不出小鸡来。

哈维把那个蛋打碎,发现其中没有丝毫胚胎的迹象,至少他是没有观察到这种迹象。

“原来如此。”他说。“原来如此……胚胎通过气孔呼吸。不过……需要检验一下。”

当时正是夏初,时间还有的是。哈维重新找了一只母鸡,一次性给它放了12个上漆的鸡蛋。瞧,一个个鸡蛋熠熠生辉,这可真是座漂亮的鸡窝呀!

母鸡孵蛋,哈维等待。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之后又过了一天,母鸡开始焦急了。它是只很有经验的老母鸡,想必已经对这个异常状况感到不安了。

又过了两天,母鸡从鸡蛋上跳下来,抖抖羽毛,清理身子,然后就溜到一边去了。由此可见,它已经不想再孵这些古怪的鸡蛋了。

哈维一个个敲开鸡蛋,里面什么胚胎的迹象都没有。

面对这12个被杀害的生命,这位追寻卵的奥秘的“猎人”不但没有致以悼词,反而说出了一番完全不同的话:

“果真如此!胚胎都窒息了,无法发育成小鸡。”

蛋壳气孔的作用搞明白了,可哈维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又开始研究胚胎的发育。如今已经不需要给鸡蛋上漆了,取而代之的是让好几只母鸡同时孵数十个鸡蛋。这次工作足足用掉了上百个鸡蛋。

哈维日复一日地观察鸡蛋,精确地计算着孵蛋的日子,据此确定胚胎的年龄。

每天,他都要从鸡窝里拿出几个鸡蛋,放到实验桌上进行研究。

哈维拿了一个孵过四天的蛋,小心翼翼地剥开蛋壳,然后把它放进温水里。他看见一团小小的、有点浑浊的云状物质,其中心部位有个不时颤动的微小红点。这红点的大小与大头针的针头相仿,它就像一小滴血,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红色的!还在跳动!”哈维高呼一声。“这是心脏啊!”

“这个时隐时现的小小血滴,仿佛是在现实与深渊之间来回摇摆,它就是生命之源。”他在书中是这样描写这个小血滴的。

哈维一天又一天地研究着鸡蛋,他面前渐渐展开了一幅胚胎发育图,描述了胚胎是如何从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小点长成小鸡的。

他又将数十只母鸡开膛破肚,最终揭示了鸡蛋本身的形成过程,明确了蛋白、卵膜、蛋黄和孵化的具体作用。

哈维的厨娘对他的工作做了一番评论:“要是能把他用掉的鸡蛋都做成煎蛋,就该够整个伦敦的人吃了!”

鸡蛋并不能满足哈维的好奇心,他又开始关注哺乳动物。他解剖怀孕的扁角鹿和狍子,研究它们的身体结构、生殖器官和胚胎发育。这些动物的发育奥秘也相继被他解开了。

哈维的图纸和笔记越积越多,工作的顺利完成已经指日可待了。可就在这时,英国爆发了内战[34],查理一世从伦敦仓皇逃往苏格兰。哈维是国王的忠实朋友,因此也随他一起出逃,自然就顾不上什么图纸、日记和笔记了。

查理一世一度时来运转。议会军首领克伦威尔[35]撤退了,国王重新回到了伦敦,哈维也被任命为牛津大学默顿学院的新系主任。原来的系主任布伦特是议会的支持者,被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国王的宠儿哈维。

但是内战并没有就此停止。查理一世再次被打败,丧失了政权(这次连脑袋也一块儿丢了),克伦威尔的军队重新占领了牛津。

同克伦威尔一起回来的还有布伦特,不过他这次已经不是失败者了,而是以胜利者的身份凯旋的。

布伦特绝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但他也不敢直接向哈维发起攻击。于是他暗中挑拨一群市民,告诉他们说哈维不仅是国王的宠儿,还是一名异端人物,而克伦威尔的支持者们对异端是毫不客气的。一大群人洗劫了哈维的住宅,并将其付之一炬。在熊熊的烟火和野蛮的叫喊声中,哈维家的东西全被捣毁了。

哈维被迫露宿街头,可厄运还没到头:他的藏书、手稿、图纸、药剂和仪器全都丢失了。

这位学者失去的并不仅仅是“狩猎”的武器,更是在追寻卵的奥秘的过程中“捕获”的所有“猎物”啊!

以后该怎么办呢?幸运的是,哈维还有几位做大生意的兄弟,他从兄弟那儿分到了一些股份,靠着股份收入维持生活。

哈维搬到了伦敦郊外的兰贝斯[36],但他并没有停止科学研究,而是像之前一样,继续用掉数以百计的鸡蛋来做实验。扁角鹿已经没有了,只能代之以更寻常的动物:兔子和猫狗。哈维通过实验得知,兔子和猫狗的胚胎发育过程同美丽的扁角鹿并无多大区别。

兰贝斯的生活同以前伦敦的生活截然不同。哈维几乎足不出户,要么埋头工作,要么暗自忧伤。只有节日期间他才进行一点小小的娱乐:去里士满[37]的乡下拜访弟弟伊利亚。在那里,他偶尔也散散步,但大多数时间都同弟弟一起喝咖啡。弟弟到哈维家做客时也是一样:兄弟俩坐下来喝咖啡,不时交谈几句。

咖啡已经成了哈维生活中唯一的装点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乐趣和消遣可言。

哈维就这样在咖啡壶和实验桌前消磨着时光,他的科学材料也渐渐积累起来,笔记和图纸越来越多。可就在这时,哈维再次放慢了研究的进度。

他还清楚地记得《心血运动论》出版后自己遭受的种种不愉快,不过当时他还比较年轻,精力充沛,而如今他垂垂老矣,又接连遭到不幸,其后果已经显露无遗。哈维害怕斗争和喧嚣,更不想遭到世人的攻击,荣誉再也不能吸引他了。他已经别无所求,除了……一杯咖啡。

“我何必抛弃这个宁静的栖身之处,重新置身于喧嚣动荡的世事之中呢?让我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吧,我为此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哈维有位学生和朋友叫恩特,也是个医生,他一直没有抛弃年迈的哈维。恩特花了许多时日去劝说哈维,同他一起喝了不知多少杯咖啡,终于动摇了老人的顽固念头。新书就这样出版了。

新书名为《论动物的生殖》,其大部分内容都是凭记忆写成的,主要的材料已经在火灾里灰飞烟灭了。

书的扉页配了一幅精美的图画:宙斯手持一枚蛋,蛋里孵出了蜘蛛、蝴蝶、蛇、鸟、鱼和小孩儿。题词写道:“万物皆生于卵!”

事实上,哈维对世事喧嚣的担忧是毫无必要的。新书的反响非常好,除了一些细微的批评之外,作者并未遭到任何攻击。老人可以继续安静地喝咖啡了。

这部著作为哈维的荣誉花冠添上了最后一片月桂叶。六年之后,这位学者就去世了。他将所有财产遗赠给各个学术机构,而把自己的咖啡壶留给了弟弟伊利亚。遗嘱里对此有一条特殊条款:“纪念我们一起喝咖啡度过的美好时光。”

哈维《论动物的生殖》的卷首插图

“万物皆生于卵!”这是哈维对整个世界发出的一声呼号。

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哈维的宣言似乎能终结一切分歧和争吵了。

可惜好景不长!

万物皆生于卵——没错,就是这样。不过……卵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这个问题注定不会由哈维来解决,何况他也解决不了,因为这位名医根本就不反对“自然发生说”。

哈维只不过把争执从一个方面引到了另一个方面。蛆虫不可能从无生之物中凭空产生,而只能由卵孵化而来,但孵出蛆虫的卵却可能是自然产生的。

哈维并没有解决争端,他只是把对“动物”的讨论换成了对“卵”的讨论。他攻陷了一座最坚固的敌军掩体,却给对方留下一块比原来牢固得多的阵地。

当时有谁看见过蠕虫的卵,又有谁知道蠕虫是哪儿来的呢?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

究竟先有哪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呢?

哈维勇敢地做出了回答:“先有蛋!”但这还不能说是解决了问题。

是谁生下了第一个蛋呢?哈维对此并不清楚。

各得其所

羊肉汁与学者

在17世纪的荷兰城市代尔夫特,住着一个名叫安东尼·列文虎克的人。此人年轻时当过呢绒商人,后来又担任过类似法庭主管的职务。在科学方面,他只是个自学者和业余爱好者,却永远载入了科学史的史册。列文虎克对能放大物体的镜片产生了兴趣,他学着磨制放大镜片,并在这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其技巧之完美,在当时鲜有人能够企及。他制作的镜片完美无瑕、小巧玲珑,其直径不超过三毫米。他对这份工作越来越着迷,以至把漫长一生(他活了91岁)的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显微镜的研制。老实说,他的发明还算不上显微镜,顶多只能说是个放大镜,它同现代显微镜的差异如此之大,简直就像茶炊[38]同轮船相比,说不上有什么相似之处。尽管如此,它至少能起到放大的作用。列文虎克是个伟大的工匠,他成功造出了能将物体放大到270倍的显微镜。显微镜的发明为人类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人们能看到以前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物体了。

安东尼·列文虎克(1632~1723),荷兰博物学家、业余爱好者、自学者。他造了一台显微镜(见右页图),并利用它做出了一些有趣的观察和发现

又过了一段时间,显微镜开始进入学者的日常研究之中。

他们惊奇地发现,显微镜下竟然有各种各样的微小生物,如纤毛虫、轮虫[39]等等。这些小生物数量繁多,形态各异,搞得学者们都目不暇接了。

最重要的是,这些生物几乎无处不在:粪便里、水里、空气里、灰尘里、土壤里、排水沟里、腐烂物里……总而言之,到处都能找到这些“微生物”(当时就是这样称呼显微镜下看到的小生物的)。

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往水里放一束稻草,几天之后,泡着稻草的液体里就满是纤毛虫了,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水中游动着,此外还有其他各种不可胜数的微生物。

“这些生物来自腐烂稻草的残渣。”爱尔兰某修道院院长尼达姆[40]说。“是自然发生的。”

“它们是从无生之物中产生的。”杰出的法国伯爵布丰[41]也赞成这一说法。

学者们分成了两大阵营,争吵不已,相互攻讦。他们时而攻击对方是无神论者,时而指责对方盲从权威,时而说……反正想到什么坏话就说什么了。

拉扎罗·斯帕兰扎尼(1729~1799)

“这些生物怎么可能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呢?它们本身都比蛋小多了!”

“蛋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可它们却能在空气中传播。”

“胡说!蛋当然是有的!著名学者哈维说过:万物皆生于卵。”

“说是说过,但他讲的并不是微生物,而是鸡和其他鸟类。”

“嚷什么嚷,你倒是证明来看啊?”

一说到证明,又出现了英法同意大利两军对垒的情况。英法方面的代表是法国的布丰和爱尔兰的尼达姆,与之对抗的意大利方则是修道院院长斯帕兰扎尼。

当拉扎罗·斯帕兰扎尼只有15岁的时候,他就到雷焦[42]的耶稣会[43]学校上学。耶稣会修士向他传授了哲学和其他一些学科的知识,后来见到少年天资聪颖,就开始许之以锦绣前程,劝诱他到修会的舞台上大展身手。他们在拉扎罗身上下了好一番功夫,谁知这个“忘恩负义”的学生却拒绝了这份荣耀,自己动身前往博洛尼亚了。

少年的这个决定是有一番特殊考虑的。他的表姐劳拉·巴斯[44]是博洛尼亚大学一位闻名遐迩的数学和物理学教授。劳拉具有卓越的学术才能,哪怕再难的问题在她手中都是小菜一碟,连外国教授们都对此惊讶不已。

拉扎罗充分利用了这个良机,他在劳拉的指导下苦修数学,成就斐然,还在一次学术辩论会上以出色表现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老教授们简直欣喜若狂,有几位当即将他收入门下。这可真是一幅动人的景象啊。

拉扎罗的父亲是位律师,按当时的惯例,他应该子承父业。顺从的拉扎罗原本倒是打算学法,可这门学科却叫他提不起兴趣。

“真没意思!”读过几本皮封面的大部头著作后,他如此表示道。

于是拉扎罗开始研究自然科学。另一方面,他还是很珍视父母的祝福的,为了不让他们因这个选择而牢骚满腹,他顺便进修道院当了一名修士。

没过多久,修道院院长斯帕兰扎尼就成了一名教授。他在托斯卡纳、摩德纳和帕维亚[45]讲课,又漫游了亚平宁山脉[46]和西西里岛[47]等地,觐见了奥地利国王和土耳其苏丹[48]。他对什么问题都要研究一番,起初是观察石头扔到水中时的反弹现象,后来又试着将切碎的蚯蚓身体重组起来。等到做出几个发现之后,他已经深深地迷上了自然科学,终于成了一名狂热的博物学家。

不过,斯帕兰扎尼对动物分类学并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去寻找和描述更多的动物新种类。动物的分布、习性、益处和危害——凡此种种都没有引起修道院院长兼教授的特别关注。生理学和实验才是他的兴趣点所在。

斯帕兰扎尼研究青蛙、蛇、蜥蜴等动物的血液循环,并从中获得了不少全新的认识。为了揭开消化的奥秘,他又拿许多普通和良种的公鸡做实验,折腾了它们好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对自己都毫不怜惜,因为还得了解人类的胃的工作原理呀。每当需要一点儿胃液时,斯帕兰扎尼就直接从自己的胃里提取。

蝙蝠能在黑暗中自由飞翔,不会撞到任何障碍物。这是为什么?求知若渴的斯帕兰扎尼又开始“检验”蝙蝠了。他糊住这些动物的眼睛,用烧红的铁烫坏它们的角膜,甚至直接摘掉它们的眼球。可这些丧失了视力的小兽依然飞来飞去,灵巧地避开了斯帕兰扎尼在道路上设下的重重障碍。

斯帕兰扎尼怎么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蝙蝠在黑暗中飞行靠的是哪种感官呢?显然不会是视觉。可究竟是什么呢?当然,也不会是听觉或嗅觉,味觉就更不要提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触觉了。斯帕兰扎尼断定:蝙蝠具有高度发达的触觉,甚至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用触觉感知物体。可惜他搞错了,但能为此怪罪他么?直到150年之后,人们才解开了蝙蝠的奥秘。原来啊,超声波在蝙蝠的飞行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就好比一个“雷达装置”,只要一发射超声波(这是一种非常尖细的声音,我们的耳朵没法听见),蝙蝠就能捕捉到反射回来的声波(超声回声),并按着反射波的情况调整飞行方向。不过视觉在蝙蝠的飞行中也发挥了一定作用。

修道院院长兼博物学家的斯帕兰扎尼是位不知疲倦的研究者,而且还特别喜欢多种多样的工作。刚考察过血液循环和消化的奥秘,他又开始着手进行卵的发育研究了。这类研究预示着许多崭新的发现。诚然,17世纪的学者已经多少解开了一些有关动物发育和繁殖的谜团,但这个领域依然留着大量的不解之谜,各种神奇的虚构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斯帕兰扎尼在这方面研究得愈多,他就愈发坚信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活物都该有自己的“生产者”。

“没错,就是‘生产者’。”斯帕兰扎尼坚称。“任何活物都不是自然产生的,更不能无中生有。一切活物都产生自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活物。”

显微镜帮助人们发现了微观世界,也给我们的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研究领域。哦,简陋的显微镜啊!你的透镜下闪现了多少神奇的景象,而且还如此多样多姿,如此神秘莫测;最重要的是,这全都是新的,新的,新的景象啊!……

斯帕兰扎尼迷上了这份工作,可他又是个“见异思迁”的人,要不是他读了布丰伯爵的文章,谁知道他的兴趣会不会很快淡下去呢?

布丰伯爵妙笔生花,可惜他并不喜欢实验室研究。

爱尔兰修道院院长尼达姆做了一番研究,对各种“微生物”进行观察,布丰听了他的报告之后,就开始一页页地大写特写。这篇文章是写作天赋与观察天赋相互结合的完美产物。

斯帕兰扎尼却不能苟同尼达姆的观点,布丰伯爵的威名也对他毫无作用,尽管伯爵是个闻名遐迩的博物学者和大文豪。

“什么?微生物没有‘生产者’?它们产生于稻草的浸液?产生于羊肉汁?简直胡扯!”

斯帕兰扎尼激烈地摆了摆手。

“胡扯!”他又重复了一遍。(www.chuimin.cn)

要嚷“胡扯”并不难,用这句话辱骂过学术对手的人难道还少么?可光耍嘴皮子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给出证明。

于是斯帕兰扎尼兴致勃勃地干起了新的工作,也就是寻找微生物的“生产者”。世上大概没有一个机构能像这位修道院院长一样,如此卖力地寻找弃婴的父母呢。可微生物们仿佛要嘲笑他,怎么都不肯让他揭开个中奥妙。

“唉,莫非你们真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修道院院长不禁伤心了。“不,这种事绝不会有。”

斯帕兰扎尼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试图证明微生物可能产生后代,也放弃了寻找那些难以捉摸的“生产者”,而是把思路逆转了过来:如果没有作“生产者”的微生物,那也就不会有后代啦。

“微生物在各种浸液中都能产生?在羊肉汁中也能产生?就是说是从羊肉汁中诞生的?好吧!我要让它们再也长不出来。我不让它们的‘生产者’进去,看它们还怎么长!”

羊肉汁叫修道院院长尤为光火,正是这东西害得他不能自已。

他盯着那个小锅,只见里面正溢出闪着油光的羊肉汁,便怒气冲冲地叫喊道:“为什么是羊肉汁?为什么偏偏就是羊肉的汤汁呢?”

他千方百计地煮沸和加热羊肉汁,似乎已经把里面的生命迹象抹杀殆尽,谁知只要把它放上一天,微生物又开始在里面成群结队地晃悠。昨天还是油光闪亮的洁净汤汁,今天却覆上了一团团浑浊的云状物。不幸中的万幸,微生物并没长舌头,否则斯帕兰扎尼恐怕就会在简陋的显微镜镜头下看到这样一副光景了:微生物们恶毒地吐着舌头,一边还朝他挑衅:

“怎么样?我们还是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斯帕兰扎尼气急败坏,打破了几十个小玻璃瓶和长颈瓶,可还是没有放弃。

“它们是从空气中跑进去的,”他沮丧地嘟囔着,“灰尘带着它们落下去了……”

他试着用木塞堵住小玻璃瓶的瓶口,可是木塞对微生物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爱捣蛋的小不点儿总能在木塞上找到大门,成百上千地涌入那倒霉的羊肉汁中。

斯帕兰扎尼已经深陷这场与微生物的战争无法自拔,他开始将这些小东西当作自己最凶恶的敌人了。他寝食难安,一心只想着微生物和羊肉汁。

终于,在一个不眠之夜里,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个绝妙的点子。他等不到次日早上了,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就朝实验室跑去。

斯帕兰扎尼的新点子其实很简单:只需把长颈瓶的瓶颈焊上。这样一来不会留下任何洞口,诡计多端的微生物也就甭想钻进羊肉汁了。

工作开始了。斯帕兰扎尼装了几瓶羊肉汁,把其中一些加热几分钟,另一些加热半小时,然后在火上熔化瓶颈,用熔融的玻璃将瓶口封上。有几次他烫着了手,打破了几个长颈瓶,弄得地板上和身上全是羊肉汁。

天亮了,斯帕兰扎尼依然待在实验室里。桌上并排摆着大约10个长颈瓶,瓶颈都被严严地封死了。

“哈!”修道院院长用手指弹了弹其中一个瓶子。“你们再钻进去试试?”

不过,等几天后重新检查瓶子里面时,他多少还是有点忐忑的。里面的微生物是什么情况呢?……

在煮了很长时间的长颈瓶里,汤汁依然清澈洁净。一个微生物都没有!斯帕兰扎尼欣喜若狂。

可是随着工作的进展,他的脸却越拉越长了。

在煮了15分钟的长颈瓶里,虽说只有很少的微生物,但毕竟还是有的。而在只煮了几分钟的长颈瓶里,微生物照样成群出现。

“是不是我焊上瓶颈的速度还不够快呢?”斯帕兰扎尼不禁起了疑心。“再试一次吧……”

他当即决定把汤汁换掉,那刺鼻的味儿已经叫他恶心透了。他用种子制作了各种各样的浸液和汁液。这回实验室里开始冒出一股药店的味儿了。

他再次把浸液煮沸,灌进长颈瓶,烫着了几回手,最后又在桌上摆了一排封口的玻璃瓶。过了几天,先前的情况又重演了一遍。加热时间较短的瓶子里冒出了微生物。

“啪!”修道院院长猛地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可是个新发现。有些微生物能承受数分钟的加热而不会死亡……”

斯帕兰扎尼开怀大笑,他满意地搓搓手,坐到桌旁开始写作,对布丰和尼达姆进行反驳。

这篇驳论的篇幅很长,其中充满了尖酸刻薄的挖苦和嘲笑。它从根本上推翻了布丰和尼达姆的全部“理论”。

“微生物并不能从浸液和汤汁中产生。它们是从空气中掉进去的。只要把浸液煮上一小时并焊住瓶口,那么不管把它放上多长时间,里面都不会出现任何微生物。”这就是斯帕兰扎尼驳论的基本思路。

修道院院长又恢复了胃口,晚上也睡得又香又沉:有关微生物父母的奥秘仿佛已经真相大白了。

* * *

“尊贵的殿下!”尼达姆跑进了布丰伯爵的办公室。“斯帕兰扎尼教授提出了反对。他证明道……”他把驳论的内容说了一遍。

“唔……”布丰沉思起来,一边扯着带花边的袖口。“唔……”他又哼了一声,嗅嗅鼻烟。“好吧……容我仔细想想。至于您就去查明这个问题吧:斯帕兰扎尼的瓶子里到底长不长得出微生物。”

尼达姆是个机智的实验家,他成功捕捉到了话中的言外之意。

“加热,煮沸……”尼达姆边揉鼻子边低声说道。“加热了一个多小时……他……啊!”这位爱尔兰修道院院长突然大叫一声。

布丰惊得一抖,朝修道院院长投去了责备的目光:

“怎么能这样大喊大叫呢?”

“殿下!殿下!”尼达姆激动地说着。“事情成了!您写吧……”

布丰抓起羽毛笔,蘸蘸墨水,竖起耳朵开始听。

“您就这样写:斯帕兰扎尼的浸液里本来就长不出什么东西。”尼达姆一时有点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他在加热时摧毁了浸液中含有的‘创生力’[49],也就是消灭了生命的力量。他的浸液变成了死水,当然就不能产生任何东西,哪怕不加塞子或没有焊口也一样。”

尼达姆一边说,布丰一边快速记录。等他记下所有需要的内容后,两人就此告别。如今布丰已经有了材料,能够独立进行写作了。

布丰和尼达姆的回应登了出来。其中谈到了加热的问题,还说斯帕兰扎尼瓶子里的空气太稀薄了,微生物在这种条件下是无法自然产生的,诸如此类。斯帕兰扎尼花了很长时间去研读布丰的华丽辞藻,总算是抓住了其中的重点:玻璃瓶里空气太稀薄了。

尼达姆是对的,瓶里的空气确实很稀薄。这是由于长颈瓶的瓶颈很宽,为了把它焊上,就得用猛火加热。玻璃被加热了,瓶里的空气也被加热了。加热的空气膨胀起来,一部分逸出到了瓶子外面。既然瓶口那么大,就得加热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瓶子并没有冷却(焊口工作是趁热进行的)。这样一来,焊上口的玻璃瓶里就变得空气稀薄了。尼达姆果然没有说错,这样的环境确实不利于自然产生。稀薄的空气里哪能有什么生命呢!

斯帕兰扎尼改变了策略。他把玻璃熔化后,并不是一下就封上瓶颈,而是把瓶颈拉成一根管子的形状,在管子的末端开个小口,然后再进行加热和煮沸。等瓶子冷却之后,他再把小口焊上。这时瓶子已经完全变冷了,焊口时也来不及变热了。在冷却期间,外边未经加热的空气就进入了瓶子里面。有这些空气就够了,它们维持了自然产生的主要条件。

微生物依然没有出现。当然,是在浸液充分加热的情况下。

斯帕兰扎尼又写了一篇驳论,而布丰又做出了回应。

伏尔泰[50]也加入了这场争论。这里的一切麻烦事儿,像什么微生物啦、浸液啦之类的,伏尔泰都不怎么感兴趣,但他怎能放过一个嘲笑挖苦的额外机会呢?

“先生们,”伏尔泰对布丰和尼达姆说,“你们难道不觉得,你们这些关于自然产生的讨论有点奇怪吗?要知道,《圣经》里的说法并不是这么回事。与《圣经》对着干,这可不是修道院院长该做的事啊。”

尼达姆对此竟无言以对。其实他满可以这样回答的:

“莫非您不知道,厨师从来不吃自己做出的精美菜肴么?”[51]

“创生力”——这是一个相当含混不清、但听起来又十分生动有力的说法。创造生命的力量。毫无疑问,没有这种力量,也就不会有生命啦,前提是……前提是得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创生力”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变为“生命力”,后者是一种每个活物都具备的神秘力量。正是“生命力”带来了生命,没有“生命力”就没有生命,我们看到的只会是无生的物质。“生命力”(也就是“创生力”)有时却相当不稳定,只要把浸液煮上半小时,里面的“生命力”就消失殆尽了。诚然,它的消失并不是永久性的,这一点才是最好玩的事情:只要让浸液接触空气,“生命力”就会重新出现,证据就是“自然产生”的微生物。

斯帕兰扎尼正是在这儿碰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你都把‘生命力’给消灭了,”别人对他说,“那还怎么能指望看到自然发生现象呢?没有‘生命力’就不可能有自然发生。”对浸液进行消毒,杀灭里面的微生物及其芽胞[52],这是必不可少的操作:万一还留有哪怕一个微生物或芽胞,那还谈什么自然发生呢?幸存下来的微生物会大肆繁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可是又有人要说,消毒不仅杀死了微生物,还把“生命力”也一块儿摧毁了。

“创生力”帮了布丰和尼达姆的大忙。辩论进行得越深入,斯帕兰扎尼的处境就越发艰难。布丰的写作风格非常晦涩难懂,他的辞藻听起来挺响亮,实际上却相当含糊。斯帕兰扎尼却已经习惯了对事实进行准确的陈述和描写,所以怎么都没法理解这位著名的法国博物学家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在布丰的著作里找来找去,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抓住一些问题,可这些有问题的地方仿佛都从他手中逃脱了。

怎么反驳呢?面前只有一团模糊的斑点,那又怎么能击中目标呢?

争论依然悬而未决。

过了许多年,“生命力”被“有机物”[53]的说法取代了。最简单的生物体并不是自然发生的,即不能从无生之物中突然出现:在二者之间还存在第三种形态,那就是“有机物”。在特定的条件下,“有机物”中能够产生最简单的生物体,于是就出现了活物。

要如何对这个理论进行考察,并且表明和证实它的正确性呢?不进行消毒可不成:没有消毒的话,必然会见到不计其数的微生物,而且根本就不是自然发生的。可是……消毒不仅会除灭微生物,还会破坏“有机物”。得找到一种有效的消毒方法,它能把细菌、芽胞(这种东西特别顽固)和病毒统统杀掉,却能让“有机物”保持活性。这种方法暂时还没找到,而只要没找到这种方法,争论就不可能解决。哪怕再怎么机智和华丽的话语,在此也起不到丝毫作用:需要的是实干,是事实。

* * *

证明“微生物”不可能自然产生的人并不仅是斯帕兰扎尼。他还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俄罗斯同行——马丁·马特维耶维奇·捷列霍夫斯基(1740~1796)。

捷列霍夫斯基在圣彼得堡陆军总医院学习医学,后于1765年成为一名医生。经过数年的医生工作,他发现自己在医院学到的知识还有所不足,于是决定到国外学习他人的医术。很显然,这位医生并不希望靠公费派出学习,因此申请了“自费”出国。批准倒是批准了,但却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形式:捷列霍夫斯基被迫辞去了医生的职务。1770年,他出发前往斯特拉斯堡[54]

当时的斯特拉斯堡大学以医学院享有盛誉,捷列霍夫斯基在那儿钻研了四年半医术。也正是在那里,他完成了博士论文并通过答辩,拿到了医学博士的学位。

按当时的惯例,他的论文是用拉丁语写成的,名为《论林奈氏[55]的浸酒无定形体[56]》。

在今天看来,“浸酒无定形体”是个非常费解的名称。在林奈的动物分类系统中,这个名字用来称呼一个包括多种生物的门类。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微小生物。

这类微生物生长在各种“浸液”之中,换个说法也就是“浸酒”,因此得了一个“浸酒无定形体”的怪名字,其实就是我们如今所说的原生生物。所谓“因弗索利乌”(infusorium)是原生生物的一种,翻译过来就是“浸酒的”(在拉丁语中,“因弗索利乌”一词的意思是“浸液,汁液,浸酒”)。

俄罗斯医生捷列霍夫斯基进行了许多实验和观察。他搞清楚了一个事实:这些“浸酒小体”会运动,而且是本身进行的运动,因此它们是生命体,尽管很小。他还查明了另外一点:“浸酒小体”是一种动物;“会运动的浸酒生物——它们并非没有生命的小球,亦非处于混沌的中间世界[57]的有机分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微型动物。”

只需再阐明一点:这些小生物是从哪儿跑到各种浸液中的呢?

捷列霍夫斯基干起活来既镇定又有条理。他从不发火,也不会烧到手指或把油渍弄到衣服上,不诅咒“微生物”,也不辱骂尼达姆和布丰。他大概也并没有寝食难安,即便吃起饭来并不能吃饱,那也不是因为没有胃口,而只是因为没钱罢了。

他只同原生动物——纤毛虫和鞭毛虫打交道。在观察中,捷列霍夫斯基发现这些微生物出现在种子、果实和草的浸液之中。他无法叫出这些“阿尼马库利亚”(animalculia)或“小兽”的种类[58],毕竟当时的科学还没有把它们区分开来。不过他依然注意到了一点:在不同的浸液中有时会出现不同的微生物。

这位乌克兰医生[59]很有钻研精神,他马上着手阐明这个问题。原来问题出在水里。可以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制作浸液,像豌豆啊,扁桃[60]啊,桂竹香[61]叶啊,石竹[62]花啊,诸如此类,但只要是用同一种水浸泡,所有浸液中的“小兽”的组成就都是相同的。

如此一来,结论就不证自明了:“小兽”是同水一起进入浸液的。这一点毫不奇怪,因为这些微生物在自然环境下正是生活在水里(沼泽水、池塘水、河水、湖水、海水甚至井水)。

不过还有一个进入浸液的途径:空气。实验表明,“小兽”在无水的情况下会死亡。显而易见,它们要从空气中进入是不大可能的。

只有水是最可怀疑的一个渠道了,而捷列霍夫斯基的实验正是从水开始的。

首先他取了一些清水(有生水也有开水),然后把它们倒进敞口的容器中,把容器并排放在房间里。生水中出现了“小兽”,而开水中却没有。但只要往开水里加点生水,里面就也会冒出“小兽”。

做了几个关于水的试验后,捷列霍夫斯基断定,“小兽”正是同生水一起进入到浸液中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又做了一些新的实验。

他准备了三类水:生水、开水和冰水(解冻后的)。只有装生水的容器里出现了“小兽”,其他容器中均不见踪影。

于是捷列霍夫斯基又取了一份含有很多“小兽”的浸液,把它分装在两个容器里,然后将其中一个加热到35℃以上,另一个则冷冻到结冰为止。两个容器里的“小兽”都死掉了。后来又把它们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热水已经冷却,冰水已经解冻,可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捷列霍夫斯基精心煮熟了一些青草,然后分别用生水和开水浸泡。装生水的罐子里出现了“小兽”,装开水的罐子里什么都没有,尽管已经放了许多天。

那么,用一般方法沏出来的茶难道就不是浸液么?捷列霍夫斯基对茶也进行了检验。这个实验很简单:沏上一杯热茶,顺其自然就行了。

茶里面什么都没有“产生”。

捷列霍夫斯基做了许多实验,它们的结果都指向一点:“小兽”是随着生水进入浸液的。如果水里没有“小兽”,浸液里也不会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然产生!

不过,捷列霍夫斯基的实验中并非一切都尽善尽美。他认为“小兽”不能从空气进入浸液,他的实验仿佛也证实了这一点。可是我们如今已经知道这是不对的。它们之所以没有落入容器,纯粹是因为容器放在房间里,而且当时大概还是冬天。我们知道,空气中原生生物的芽胞是非常稀少的,一立方米的空气中也就1~3个,何况这还是自然界中夏天的情况。要是能把容器放上几个月,说不定还真会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掉进去,可当时并没有放上几个月呀。

在叶子、青草甚至稻草上都有纤毛虫的芽胞。如今每个中学生都知道,稻草浸液中会长出草履虫和其他种类的纤毛虫,但在捷列霍夫斯基的年代,人们对原生生物的芽胞还一无所知呢。

就那个时代而言,捷列霍夫斯基已经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一点:“阿尼马库利亚”并不是在浸液中自然产生的,而是跟水一起进入浸液的。和斯帕兰扎尼一样,他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解释出来,但就连在他之后一百年的路易·巴斯德也没有最终完成这个任务。

捷列霍夫斯基是个谦逊的人。他于1775年在斯特拉斯堡出版了自己的杰作,但对这篇文章的名声却并不怎么操心,结果人们就把他给忘了。如今,斯帕兰扎尼与尼达姆和布丰之间的争论可以在许多书上读到,而马·马·捷列霍夫斯基的名字却难觅踪影。要知道,他并不只是用言语让人们信服了“微生物应有‘生产者’”的道理,而且通过实验进行了证明;他算得上是最早的通过实验而非推理进行研究的博物学家中的一员。

羊肉汁与厨师

斯帕兰扎尼、布丰和尼达姆之间的争论并未成为过眼云烟,它还给后人留下了几部著作。

在茨魏布吕肯[63]公爵克里斯蒂安四世[64]的图书馆中能找到这些书,而公爵的厨房里有位研究厨艺的师傅叫尼古拉·阿佩尔。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了一场有关前述争论的谈话。在他那双厨师的耳朵听来,自然产生和“创生力”的问题实在是索然无味,而微生物也不是可以用来做馅饼的野味。不过“羊肉汁”这个词对厨师来说倒是挺合适的。

阿佩尔当时还顾不上什么羊肉汁。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在巴黎当了一名糖果师傅,得不断发明各种各样的新菜式,这时他才回想起了那羊肉汁。

“学者不会无缘无故地在书中谈到肉汁的。也许那里有个新菜谱也说不定呢?”他心想。

他走了一些地方四处打听,弄到了斯帕兰扎尼和布丰的著作。布丰的书他基本没看懂多少,也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而在斯帕兰扎尼的书中……

阿佩尔读了一遍,又读一遍,再读一遍……他摘掉了白色的厨师帽,擦干汗津津的额头,然后重新读了一遍……

书里有个地方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

“将肉汁煮沸,装入长颈瓶后封口,则微生物不会产生。”他把这句古怪的话反复读了百十遍,试着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是什么意思呢?”

有个摆脱不掉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海,但他怎么都没法把它组织成型。

他买了一本斯帕兰扎尼的著作,早上读,晚上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封口的玻璃瓶里的肉汁即使放上很长时间也不会腐败发酸。

“果真如此的话,那就不仅是肉汁了,连汤、油炸菜肴和馅饼都能保存好几个月啦!”

这个想法叫阿佩尔激动得脸色煞白——他的发现简直太伟大了!

从那一天起,厨师阿佩尔变成了实验家。他比斯帕兰扎尼更加讲求实际,为了不在玻璃瓶和烧瓶上烫着手指,选用了白铁罐头当容器。至于里面是否有足够的空气供微生物生长,阿佩尔对此毫不关心,他并没有检验布丰和尼达姆的说法,没有向谁证明什么事情,也没有反驳谁的哪个理论。他只是想造出……罐头食品罢了。

阿佩尔在白铁罐头里装满煮熟或油炸的肉,封上口放在水里煮几个小时。我们的厨师并不急着赶时间(让它们煮得更充分点吧!),而是时刻注意着温度,认真地对水进行加热,保持水温不低于100℃。沸腾的水中翻腾着白色的水花。

阿佩尔就这样制作了几十个白铁罐头,把它们放了一个月。在那段时间里,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才刚到第二个星期,他就差点没按捺住焦躁的心情,只想把罐头打开看看。最后,阿佩尔把罐头全锁进了箱子里,把钥匙交给一位朋友,并嘱咐他说:

“直到两个星期之后,你才能把钥匙还给我。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给!”

还没过几天,阿佩尔就试着要把钥匙抢回来。可那朋友是个非常健壮的小伙子,直接赏了没耐心的糖果师傅一记老拳。这样一来,阿佩尔再也不敢在期满之前去找他拿钥匙了。

决定性的日子终于到了。阿佩尔跑到朋友家拿回了钥匙,打开箱子取出了白铁罐头。他双手颤抖着打开了一个罐头,把里面的肉倒在碟子上,先是看一眼,闻一闻,然后尝了一小口。肉简直棒极了,尽管散发着一股白铁味儿,但这已经无伤大雅了。

阿佩尔并不急着公开自己的发现。他接连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实验,在白铁罐头里封装各种各样的食物,用不同的方式对它们进行加热,保存的时间也有长有短,时而一个月,时而两个月,时而还要更久。

直到情况完全明了之后,他才把自己的发明告知了巴黎的艺术鼓励促进协会。读者们可不要以为这个协会仅从事艺术方面的活动(包括烹饪艺术),其实它也进行科学研究。

协会对厨师阿佩尔的发明产生了兴趣,但并没有全盘相信他的说法。他们选举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而且奇怪的是,这个委员会立刻就投入了工作。不过,请回想一下当年的时代背景:这个新发明出现的时候,正是战争狂人拿破仑[65]的风云岁月,而罐头食品在战争中确实不无用处;考虑到这点,我们就不会惊讶于委员会那不同寻常的勤勉态度了。拿破仑并不喜欢开玩笑,他的怒火足以让任何委员会快马加鞭地拼命工作。

总之,可敬的委员会召开了几次会议,对糖果师傅的发明进行了全方位的讨论(顺带也争论了一下有关自然产生的问题),而后着手进行实验。委员会的工作倒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仅仅有九个月不到。

人们往白铁罐头里封装了许多食物,有汤汁肉菜、香浓高汤、青豌豆、大豆、樱桃和杏子等等。

8个月过去了。

委员会组织了一次全体聚餐。大大的桌子上排好了勺子、叉子、盘子和面包,还摆放着光彩夺目的白铁罐头。罐头一个个经过检查、打开,里面的食物摆上了桌子。这几乎是一场完整的午宴了:有汤,有肉菜,有蔬菜,还有水果。酒还是装在普通的玻璃瓶里,用普通的木塞塞着。

“请用餐吧,先生们!”委员会主席殷勤地向各位委员发出邀请。“菜都上好啦!”

委员们全都一声不吭,品尝那神秘的菜肴还真是件吓人的事呢!

最后总算有个胆大的站了出来。他从最后一道菜开始尝起:先是用叉子挑起一个樱桃,闻了闻,小心地用嘴唇碰碰。尽管他很勇敢,此刻也不禁吓得脸色惨白,拿樱桃的手也抖了一下。突然,他孤注一掷地把樱桃塞进嘴里,放到舌头上边,然后……他的脸上漾出了笑容。

樱桃完全可以食用!

这位委员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仿佛被人喂了蓖麻油,又吞下了整整一勺果酱。

其他人也受到了示范的影响。他们一个个地开始试吃樱桃(已由实验证明是毫无危险的),然后是杏子,再后是蔬菜——豌豆和大豆。直到试吃完所有不太“可怕”的食物之后,委员们才转向了高汤和炸肉。

委员会主席就着一杯美酒把高汤喝了下去。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把小胡子弄平,又擦干净了粘着豌豆的大胡子,然后说:

“尊敬的委员会有何意见?”

“棒极了!太妙啦!”委员们纷纷赞叹道。

有个委员工作繁忙,没来得及在家“好好”吃上一顿饭就来了,这时趁机抱怨了一句:

“不能再来一些么?这点菜供全部人吃还太少。根本就尝不出味道嘛……”

这句话大概算是最好的回应了。

阿佩尔从拿破仑那儿领到了两万法郎的奖金,这在当时可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

过了一年,他写了一部叫《各种植物性食物和动物性食物的罐头保鲜术》的指南。于是,这位本来毫不起眼的厨师的大名就此载入史册,他赢得了不朽的殊荣。

阿佩尔开了一家罐头工厂,生产的货物很快就畅销市场,给他赚到了很多很多钱。

他在旅馆最好的房间里挂上了斯帕兰扎尼的大幅画像,并把他的著作用上等羊皮装订起来(怎么又是羊!斯帕兰扎尼连死后都被它搅得不得安宁啊!)这羊皮封面应该能让厨师想起那著名的羊肉汁。他还给自己的爱犬起了个名叫“拉扎罗”。

由此可见,我们的厨师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暴躁易怒的斯帕兰扎尼,认真细致的修道院院长尼达姆,威名远扬的布丰伯爵,这些人都已经与世长辞了。他们的争论平息了下来,著作被搁置在书架上,做实验的玻璃瓶也老早就被扔到了后院里。有关自然发生的争论依然悬而未决:双方照样各执己见。斯帕兰扎尼没有彻底击败布丰和尼达姆,而后两人也没能动摇前者的信念——微生物不可能自然发生。

不过,众多争论终究还是有了个现实的成果。任何一个脚踏实地的人,都能从这些脱离实际的学者的争论中获得些有价值的东西,而这正是厨师阿佩尔的收获。这一回,他学会了制作罐头食品。

正如从云霄降到大地一般,原本高高在上的微生物科学理论终于在实践中得到了运用。

百年之后

一连好几天,著名化学家盖-吕萨克都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埋头工作。他在对阿佩尔白铁罐头里的气体进行分析。

原来罐头里并没有氧气。

“尼达姆说得没错。”化学家低声说道。“没有氧气就没有燃烧,没有呼吸,也没有生命。罐头里的空气发生了变化,这样一来,里面没有自然产生也就毫不奇怪了。”

盖-吕萨克搞研究时是非常认真的。他决定对自己的观察再做一次检验:氧气对微生物来说是不是真的不可或缺呢?

他装了一玻璃管水银,将管子的一端封上,再用手指堵住开放的另一端,把管子倒过来浸入一杯水银里。在水银下放开手指后,管子里的水银就流出了一点儿,从而在管子上端形成了一个无空气的空间。聪明的化学家就这样创造了一个空间,打算让微生物在里面安家。

盖-吕萨克把几粒葡萄放在杯中水银的表面上,由于水银密度很大,葡萄并没有沉下去,而是像水上木塞一般在水银面上漂浮着。他用金属丝制成的环扣把葡萄推过水银,塞进玻璃管中,并在那儿挤出它们的汁液。葡萄汁浮在水银上,占据了试管的上半部分。

管子就这样在杯中立了几天,上面闪着葡萄汁的紫光,下面闪着水银的白光。微生物并没有产生。

盖-吕萨克往管子里通了一个小气泡。它穿过水银,在葡萄汁中闪了一下,随后就破裂消失了。

葡萄汁开始变浊,出现了微生物。

“就这么一个小气泡,里面哪能有什么微生物呢?”“自然发生说”的支持者质问道,然后自己给出了回答:“假如里面真有那么多微生物的话,我们周围就不会是空气了,而是一滩稀薄的果子羹。”

斯帕兰扎尼和尼达姆的争端又重新开启了。

没必要详细介绍这场争论的所有参与者,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其中既有不少顽固分子,也有一些质朴的人,他们费了不少力气去做实验,结果却只是坦率地宣布说:“我不知道。”

就是这个“我不知道”一直持续到了1860年。

在这战斗之年的不久之前,有位新选手登上了争论的舞台,他就是鲁昂[66]学者菲利克斯·波却[67]。“菲利克斯”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幸福的”,此人倒也真是个幸运儿,他曾凭一篇有关哺乳动物受孕现象的论文获得了法国科学院一万法郎的奖金。

约瑟夫·路易·盖-吕萨克(1778~1850),法国化学家、物理学家

要想啃开自然发生奥秘这颗“硬核桃”绝非易事,可波却并未意识到这点。获奖之后,他的自信心迅速膨胀起来,毕竟是科学院“亲自”嘉奖了他的学术天分嘛。假如波却事先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他应该就不会趟这片浑水。然而他什么都不清楚,也没预料到任何情况,只顾着对新的荣誉孜孜以求。

“自然发生是完全可能的。”波却宣称。“但这并不是说它能够无中生有。新的机体只能从其他死亡机体的残骸的物质组成中,借用必需的物质来构建自己的身体。有机微粒在发酵或腐烂的作用下遭到分解,在一段时间的自由游离之后,它们又会靠自己特有的一种能力重新组合成形,于是就产生了新的生物。”

这个思想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实话实说,波却采取了个非常狡猾的解决之道。他用发酵和腐烂的说法模糊了整个事情的实质,如此一来,凡是没有观察到“自然发生”的实例都可以用同一个理由轻易解释过去——没有发酵或腐烂。

“阿佩尔的罐头腐烂了吗?没有吧!既然没有腐烂,当然也就没有自然发生。”波却的支持者们自信满满地表示。

其实,腐烂和发酵是某种微生物(细菌或真菌)的活动结果。在腐烂或发酵的物质中,总能找到大量的微生物。要搞清楚它们的来头是很困难的。它们是不是自然发生的呢?没有它们,就不会发生腐烂。换句话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然发生的必要条件。

可怜的雷迪!为了研究蛆虫能否从腐肉中自然产生,他花费了多少精力啊!然而,过了许多年之后,学者们重新把注意力转向了这块腐肉。不错,他们是用微生物取代了体型更大的蛆虫作为研究对象,可事情难道真起了什么变化么?根本没有!雷迪只用肉眼观察肉块,而19世纪中期的学者眯着眼用显微镜进行观察。这就是二者间唯一的区别了。

波却说,他在稻草浸液中观察到了相当数量的草履虫“自然发生”的过程。他详细地描述了观察结果,按部就班地研究这个有趣的案例。不过要是放在今天,随便哪个中学生都能观察到草履虫“自然发生”的各种细节。前者与后者的差别并不是很大,唯一不同的就是对现象的解释。

我们的中学生很清楚稻草浸液中的草履虫是从哪儿来的,也知道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然发生。波却的看法则正好相反。可草履虫才刚从腐烂的浸液里“自然发生”出来,怎么一下子就适应了环境呢?这个违常之处丝毫没有让他感到不安。草履虫尽管是单细胞生物,但也算是个相当复杂的机体,可按波却的说法,它就像玩具店卖的惊吓盒子里的小鬼一样,刚一“蹦”出来就已经“完全成形”了。

这件事本身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惊讶的是,差不多再过一百年之后(又是一百年!),居然还有人相信波却的观察是精准无误的。

“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生物是在稻草浸液中自然发生的。”波却和他的支持者力图叫人相信这个观点。

“好极了!”他的对手反唇相讥。“你们浸液里的细菌芽胞和其他微生物难道还少吗?你们先消个毒,我们再拭目以待。”

“消毒?杀死了微生物,同时也就破坏了新机体赖以产生的‘有机物’。消过毒的浸液纯粹是一滩死水,没什么可期待的。”

简直是历史重演!当年斯帕兰扎尼听到的也是这套陈腔滥调;在讨论心室间的连通时,普利姆罗斯玩弄的也是类似的诡辩。字母“p”成了挡在真正的研究者面前的一只“拦路虎”:要“检验”是不可能的,能做的唯有“相信”[68]

争论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它本来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的,但巴黎科学院已经彻底厌烦了这些纠纷,于是做出了个英明的决定:举办一次竞赛,悬赏征求能彻底解决这“可恶的问题”的方案。

“设计实验时不允许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地方,以免造成模糊的实验结果。”科学院做了这样一条规定,藉此免去了一系列麻烦事,比如检查五花八门的胡闹实验,或者听取浅薄空洞的学术报告,等等。

久违的安宁重新降临到了科学院的会议上。老头子们打着瞌睡,直到报告人的最后一句话才睁眼醒来,而只要一听到“我们的同事……将向我们报告……”这句套话,就又垂下脑袋打起盹儿。报告人含混不清地发言,老头子们自顾自打瞌睡。真是一段美妙、安静又舒适的时光啊……

怒气冲冲的争论者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坐回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工作,毕竟那笔奖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要不是路易·巴斯德相当不客气地把他们弄醒,天晓得院士老头的安宁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给那些家伙做报告。

得知竞赛的消息后,巴斯德立刻就投入了工作。

“蠢货!他们以为,既然空气中看不见微生物,那就表示并没有微生物。难道事实会是这样么!”

于是他开始了“捕捉”微生物的工作。

巴斯德在实验室的窗框上打了个洞,往洞里塞了根管子。管子的一端伸到了外面,另一端留在房间里。往管子里放一块棉花,然后用泵筒通过管子抽取外面的空气。这样一来,空气从管子中通过,里面原有的东西则都陷在了棉花里。

过了24小时,棉花明显变脏了。巴斯德拿了一块手表上的玻璃,在上面滴了点水,将管子里的棉花放到水里,然后在另一块玻璃的上面挤出棉花里的水。重复了几次这个操作后,他把棉花上粘着的灰尘全洗掉了。

“我们来看看这儿都有些什么。”巴斯德拿起了带着一小滴水的玻璃片。

他把水滴移到了另一个玻璃薄片上,俯身凑到显微镜前观察。

水滴里有真菌的芽胞、霉菌的芽胞,有微生物和它们的芽胞,有各种各样的灰尘,还有许多别的玩意儿。

“它们就在这儿!”巴斯德说。“问题已经解决一半啦。”

于是他开始解决剩下的一半:将微生物“捕捉”到烧瓶中。

巴斯德非常擅长对各种浸液和肉汤进行煮沸消毒。他往烧瓶中倒入营养丰富的肉汤,把它煮沸,然后将瓶颈拉成一个长管状并封上瓶口。他拿着这个烧瓶走到院子里,打破瓶口,让空气带着微生物和芽胞进入烧瓶,随后重新封上了瓶口。

掉入陷阱的微生物开始迅速繁殖,肉汤的表面浮起了一层层浑浊的云状物,那就是成群的微生物。

路易·巴斯德(1822~1895)

可是这还不够。巴斯德希望查明,什么样的空气中微生物更多。他带着烧瓶攀登高山(还爬到过勃朗峰[69]的冰川上),闯入沼泽地,沿着海岸漫步,在森林中磕磕碰碰,甚至认真研究了巴黎的各大垃圾堆。他在各地都用“先破后封”的方法捕捉微生物,随后对猎物的数量做了极为仔细的统计。收获有多有少,但总的来说,到处都能遇到微生物。唯一的例外是山顶的冰川,那儿的微生物少得可怜:巴斯德有时甚至连一个微生物都没能捉到。

总之,空气里是充满了微生物的。

这时巴斯德回想起了盖-吕萨克的水银实验。他重做了一次,试管里出现了微生物。可是,当他往试管里通入充分加热的空气后,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唔……”巴斯德皱起了眉头。“有点不对头!”

不过,机智的研究者连这个难题也解决了。

“它们只不过是黏在水银上,然后和水银一起进入了试管!”

没错,水银的表面对微生物来说好比一张捕蝇纸,微生物们就像苍蝇一样,成百上千地黏在上面。

巴斯德拿了一个装着热空气和煮开的浸液的烧瓶,往里面滴了一滴水银。一、二——微生物冒了出来。于是他先加热了水银,这回试管里就啥都没出现了。

盖-吕萨克水银实验的奥秘被揭开了。

然而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证明了空气中有大量微生物,或者证明了它们黏在水银上面,那都没有多大用处。还需要证明一点:正是这些从空气中落进烧瓶的小东西害得观察者们误入歧途。

“最简单的建议就是:加热空气,杀死其中的微生物。”

不,这个建议并不好。早在尼达姆时就已经提出,加热的空气不适于生命,因此不可能观察到自然发生。需要弄到一些未经加热的空气,与此同时……

“怎么办?如何才能挡住微生物进入烧瓶的道路呢?”

世上有些人总能提出金点子。巴斯德很走运,他恰好碰到了一个这样的人,这次相遇的产物就是著名的“巴斯德鹅颈烧瓶”。

这种烧瓶有一个又细又长的瓶颈,并且弯成了天鹅脖子的形状。空气能从管子中进入烧瓶,微生物却会滞留在弯曲的地方。烧瓶是开放式的,空气随时都可以自由进入,可微生物一个都没出现。不过,只要把长长的瓶颈打破,烧瓶里就会长出微生物。

巴斯德正在使用鹅颈烧瓶做实验

“看见了吧?”巴斯德欣喜若狂。“看见了吧?根本就没有自然发生!这个烧瓶里什么都有:有营养丰富的肉汤,也有空气。你们所谓的‘创生力’在哪儿?自然发生呢?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这就叫你大开眼界!”突然有人应声答道。

发话的是波却和他的朋友乔利、缪塞,后两人都是图卢兹[70]的博物学教授。

“我们一定要让你见识一下,并且证明……”

波却、乔利和缪塞在口袋里塞满了烧瓶(为此波却还缝了一件几乎全由口袋组成的特制衣服),然后就出发去爬山了。他们并没有去垃圾堆,因为那儿的空气中满是微生物。不,这也未免太简单了。

“巴斯德说冰川空气中的微生物很少?好,我们这就让他看看。”

他们在烧瓶中装了另一种富于营养的溶液——煮开的稻草浸液,然后封上巴斯德瓶的瓶颈。一切都完成得很准确、很认真,就跟巴斯德本人做的一样。所有条件都毫厘不差,只有一处不同:把肉汤换成了稻草浸液。

结果,烧瓶里总会长出微生物。甚至在比利牛斯山脉的马拉德塔峰[71]上,波却也成功捕捉到了微生物。马拉德塔峰可比巴斯德去过的那座勃朗峰冰川还要高呢。

“您对此有何高见?”波却谦逊地问,内心里却暗自欢欣鼓舞。“到底有没有自然发生呢?”

稻草浸液坏了巴斯德的好事。

“为什么偏偏就是稻草浸液呢?”他简直要把脑袋想破了。

巴斯德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并不存在什么自然产生。

他也相信波却等人的实验是不精密的。不过他是个性情急躁、缺乏耐心的人,已经不想在稻草浸液上重新折腾一番了。

“让委员会自己去研究吧,这是他们的事。”他心想。“波却搞错了,委员会肯定会发现他的错误的……”

巴斯德请求科学院任命一个委员会来检查自己和波却的实验。

委员会成立了。巴斯德和波却必须在其监督下重复各自的实验。

显然,波却拿不准自己的研究是否精确无误,巴斯德顽固地要求成立特设委员会,这件事搞得他特别心烦意乱。据说,委员会故意想找波却的茬儿,早已决定不让他的研究通过审查。不管怎样,波却最终拒绝了委员会的监督,巴斯德赢得了胜利。

委员会承认巴斯德的实验是完全可信服的。可是,还会出现新的反对声么?

10年之后,有位英国医生巴斯蒂安对稻草浸液产生了兴趣。他做了几个极为精密而谨慎的实验,得到了“阳性”的结果:稻草浸液中出现了微生物。

距离上次的大战仅仅过了10年。莫非这回又要重启争端,再次带着煮开的浸液去爬山和钻垃圾堆么?

直到这一次,巴斯德才发现了自己的问题。

“我当时还以为波却纯粹是搞错了,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啊……不过,反正还是有错,只不过是另一个错误罢了。”

巴斯德必须搞清楚这个谜团,毕竟此事关乎他的名誉呀[72]

结果谜团还真给他解开了。

波却和巴斯蒂安都是错误的:稻草中并没有自然产生。微生物也不是从空气中落入浸液的,其实,它们本来就在制作浸液的稻草上。

有一种特殊的微生物叫“稻草杆菌”。这种细菌(确切地说是它们的芽胞)具有惊人的生命力,即使煮沸到100℃也不能把它们杀死,装有煮开的稻草浸液的烧瓶里充满了它们的芽胞。当烧瓶还没打开时,“稻草杆菌”并不能生长,因为它们需要空气。而只要一打破瓶颈,空气一通进溶液,细菌就开始迅速繁殖了。

波却的烧瓶里发生的就是这么回事,巴斯蒂安的烧瓶里也是同样的情况。

巴斯德找到了“稻草杆菌”,并想出了一种杀灭这种生命力极强的细菌的办法。需要把浸液加热到120℃。这个温度在开放式容器中是无法达到的,只能把容器封上,增加气压,然后再进行加热。这样一来,在120℃下煮沸20分钟后,浸液中的微生物和芽胞就肯定活不成了。

巴斯德按上述方法做了实验,结果稻草浸液里一个微生物都没长出来。

巴斯蒂安的反驳被推翻了。

如今巴斯德可以平静地说了:

“奖金归我啦!”

于是他拿到了奖金。

其实他早在10年之前就道出了真相:腐烂的浸液中并没有自然发生。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猜猜而已,如今则对这一点做出了证明。

就这样,持续了数百年的争论终于画上了句号。

【注释】

[1]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具有强烈而有刺激性的香味。——译注

[2]扬·巴普蒂斯塔·范·海尔蒙特(1577~1644),弗莱芒化学家、生理学家、炼金术士。——译注

[3]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其著作涵盖了当时的各个学科领域,也包括自然科学。他的学说和理论对中世纪的科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中世纪科学是“在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上”产生的。正是这种相信亚里士多德永远正确无误的观念导致中世纪科学思想长年停滞不前。——原注

[4]帕拉塞尔苏斯(原名菲利普斯·冯·霍恩海姆,1493~1541),瑞士医学家、炼金术士。——译注

[5]一种较为复杂的原生动物,通常具有负责营养和生殖的两个细胞核和多种细胞器,细胞膜外带有纤毛用于运动。——译注

[6]埃万杰利斯塔·托里切利(1608~1647),意大利物理学家、数学家。——译注

[7]13~17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名门望族,曾进行家族独裁统治,以慷慨资助艺术和科学而著称。——译注

[8]意大利中部地区,首府为佛罗伦萨。此处“托斯卡纳公爵”即指美第奇家族。——译注

[9]见本书第二章。——译注

[10]意大利北部城市,有欧洲历史上最古老的大学。——译注

[11]安东尼奥·瓦里斯内里(1661~1730),意大利生物学家、医学家。——译注

[12]即苦草,拉丁学名为Vallisneria natans(Lour.)Hara,沉水草本植物。——译注

[13]迪亚琴托·切斯托尼(1637~1718),意大利生物学家、医学家。——译注

[14]见《圣经·旧约·民长纪》14:8。——译注

[15]圣奥古斯丁(354~430)是一名受过广博教育的主教。他写了一些哲学著作,论证说生物的合理性都应归功于“理性的造物主”。此外他还坚称,真正的知识只有通过信仰才能得到,而将通过科学研究获得真理的努力称作“不成体统的自负”和“魔鬼般的高傲”。在一千多年的岁月里,奥古斯丁的权威如日中天,对当时的科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原注

[16]伽利略·伽利雷(1564~1642),意大利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通过实验发现了众多重要的物理学定律,被公认为现代自然科学的奠基人之一。——译注

[17]约翰尼斯·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支持日心说,提出了著名的行星运动三大定律,对现代天文学的发展影响极大。——译注

[18]意大利东北部城市。——译注

[19]即希罗尼姆斯·法布里休斯(1537~1619),生于意大利中部的阿夸彭登泰,意大利解剖学家。——译注

[20]詹姆士一世(1566~1625),英国国王(1603~1625年在位),斯图亚特王朝的创始人。——译注

[21]原文如此。严格来说,本节中所有“以上”指的都是远心端(一段血管中相对更远离心脏的一端),对于手臂而言,指的其实是更靠近手掌的部分,与空间中的上下左右无关。——译注

[22]小亚细亚西部的希腊城邦,著名文明古国。——译注

[23]盖伦(131~201),古代最著名的医生之一。他成功治好过许多病人,因此在当时的世界享有盛誉(尽管当时的世界并不很大)。他写的解剖学和生理学著作在当时具有重要的意义。许多中世纪医生甚至16~17世纪的医生都将盖伦视为永不犯错的权威,并对敢于批评盖伦的人进行猛烈的攻击(盖伦的著作里有许多错误,因为他对人体的解剖结构几乎一无所知:在那时,解剖人体是要受到严惩的)。——原注

[24]俄国没有严格的中小学区别,其初等教育体系统称школа,为11年(或10年)一贯制。以下均译为“中学”和“中学生”。——译注

[25]米格尔·塞尔维特(1511~1553),神学家、医生。他于1533年匿名出版了《基督教的复兴》,并在书中对加尔文提出了尖锐批评。后来他的名字暴露了,结果在秘密取道日内瓦时遭到逮捕。加尔文对塞尔维特进行审判,将其同其“异端”著作一起公开处以火刑。塞尔维特的神学著作里有几页关于血液循环的内容,他还发现了血液小循环(肺循环)。——原注

[26]加尔文(1509~1564),新教三大改革家(路德、慈温利、加尔文)中最年轻的一位。他在日内瓦建立了一个独特的“宗教事务所”,负责维持信仰纯洁,“捍卫”居民道德(举个例子,这个机构不仅禁止戏剧表演,甚至连跳舞都不允许),并对一切触犯法条的人加以残酷惩处,首当其冲的就是敢于反对或批评加尔文学说的人。——原注

[27]英国东北部行政区。——译注

[28]雷阿尔多·哥伦布(1515~1559),意大利解剖学家、外科医生,研究过血液循环。——译注

[29]安德烈亚·切萨尔皮诺(1519~1603),意大利医学家,研究过血液循环。——译注

[30]可能是指让·里奥兰(小)(1577或1580~1657),法国解剖学家,保守主义者。——译注

[31]勒内·笛卡尔(1596~1650),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为现代数学尤其是解析几何做出了重大贡献;哲学上主张理性主义和二元论,对科学思想和哲学的发展也有深远影响。——译注

[32]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1625~1649年在位),詹姆士一世之子,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被推翻并斩首。——译注

[33]英国东南部城镇,有著名的王室领地。——译注

[34]指英国资产阶级革命(1640~1688),英国新贵族和资产阶级领导下推翻专制统治、建立资产阶级统治的社会革命。革命过程中曾有多次波折,最终结果是以1689年《权利法案》确定了君主立宪制,也就是当今英国的基本政治制度。——译注

[35]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是一名清教徒(基督教新教在英国的分支——译注)。他组织了对斯图亚特王朝国王查理一世(1600~1649)的斗争,领导起义者们处死了国王。后来又镇压了苏格兰人民和爱尔兰人民的起义。作为一名清教徒,他在宗教问题上表现得极不宽容,多次把持不同信仰的人称为异端,并对他们进行迫害。他与查理一世及其支持者(天主教徒)的斗争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打击异端”的旗帜下进行的。——原注

[36]伦敦南部行政区。——译注

[37]伦敦西南部行政区。——译注

[38]俄罗斯人饮茶时使用的主要器具,有点类似烧水壶。——译注

[39]生活在淡水中的一类小型无脊椎动物,体形微小,头部有一至二圈轮盘状纤毛。——译注

[40]约翰·尼达姆(1713~1781),爱尔兰生物学家、天主教神甫。——译注

[41]见本书第五章。——译注

[42]即雷焦-艾米利亚,意大利北部城镇。——译注

[43]天主教主要修会之一,主张严明修会纪律,积极干涉世俗事务,在传教、教育、殖民扩张和反宗教改革等方面进行过很多活动。——译注

[44]劳拉·玛利亚·卡特琳娜·巴斯(1711~1778),意大利女学者、医生,欧洲第一位女教授。——译注

[45]均为意大利城市。——译注

[46]纵贯整个意大利半岛的山脉。——译注

[47]意大利南部大岛。——译注

[48]历史上某些伊斯兰国家的君主称号。——译注

[49]原文作производящая сила,直译“生产力”或“创造力”,此处为避免与日常语言中的词汇混淆,改译为“创生力”(可参见下文对该概念的解释)。下文中反复出现的“生命力”也是同理,为避免混淆,译者将原文中所有不加引号的жизненная сила(生命力)都加了引号。——译注

[50]伏尔泰(原名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杰出代表,在当时的欧洲思想界享有盛誉。——译注

[51]原文如此。此处的隐喻较为晦涩,译者个人的理解是:厨师对自己做出的菜肴已经不再当作菜肴看待,而是一件完成的艺术品;同理,上帝创造了世界之后,也只把它当作完成的艺术品看待,因此他仅在一旁静观,不再干涉所造物的发展运作。换言之,后来世上发生的事情(包括自然发生),已经无须用上帝的介入来解释了,而应视为自然力本身的作用。类似的隐喻(如钟表匠和时钟)在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中相当常见。——译注

[52]原文作зародыш(胚胎),此处指某些细菌在恶劣环境下产生的一种休眠体,能够抵御各种不利的外界条件。或称“芽孢”,此处按《微生物学名词(第2版)》(2012)的规范进行翻译。——译注

[53]历史上被信奉“生命力论”的人认为是只能以生物合成,而不能被无生物合成的化合物。这一错误理论在弗里德里希·维勒以无机物合成尿素之后被推翻,现代的“有机物”指含有碳、氢元素的化合物。有机物至今被认为是人工合成生命的第一步。——译注

[54]法国东北部城市。——译注

[55]见本书第七章。——译注

[56]原文作наливочныйХаос,其中Хаос系拉丁语Chao的音译,在双名法中是一类变形虫的属名,原意为“混沌”、“没有确定形态的一团物质”,而наливочный<наливка系拉丁语infusorium的意译,意为“果酒,露酒”;命名者的意思可能是说“果酒”是用果实加水浸泡制成的,也算是“浸液”的一种。此处考虑再三,决定先意译为“浸酒无定形体”,而下文中出现的拉丁语infusorium则音译为“因弗索利乌”,以更好地说明翻译对应关系。——译注

[57]原文如此,应该是指生物界与非生物界之间。——译注

[58]在拉丁语中,“阿尼马利亚”(animalia)一词意为“动物”,而它的指小词“阿尼马库利亚”意思就是非常小的动物,可意译为“小兽”。——译注

[59]捷列霍夫斯基出生于乌克兰的波尔塔瓦省,当时的乌克兰是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译注

[60]又称巴旦木,蔷薇科李属,作坚果食用。——译注

[61]又名黄紫罗兰,十字花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译注

[62]石竹科石竹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译注

[63]德国西部城市。——译注

[64]克里斯蒂安四世(1722~1775),德意志诸侯,普法尔茨-茨魏布吕肯公爵领的统治者。——译注

[65]拿破仑·波拿巴(1769~1821),法国政治家、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1804~1814年在位)。具有极高的军事和政治才能,统治期间屡次击破反法联盟的围攻,又对外发动扩张战争,一度重写欧洲的政治格局。——译注

[66]法国西北部城市。——译注

[67]菲利克斯·阿齐美德·波却(1800~1872),法国博物学家。——译注

[68]在俄语中,“检验”(проверить)和“相信”(поверить)这两个词只相差一个字母р。——译注

[69]欧洲第一高峰,位于法国和意大利交界处,最高处海拔约4810米。——译注

[70]法国西南部城市。——译注

[71]比利牛斯山脉位于法国和西班牙交界处,马拉德塔峰系其主要山峰之一,最高处海拔约3312米。——译注

[72]原文作“纸牌上有他的名字”,系俄语成语,意为“冒着风险去获取某物、达到某个结果”。此处应指冒着丧失名誉的风险,故有此译。——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