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八月二十八日,俞兆晟奏称,江苏分县之后,应行应止事宜,有欠粮一事,其流弊宜立法肃清。同时一面出示遍行晓谕,一面行文通饬州县清查粮册,归并子户,改正诡名飞洒包揽,逐一跟求,务使皆有着落,欠多之州县,责令该管道府,亲行督察,分委佐贰协力查比,期于彻底澄清。所以从前令张楷将江苏民欠清查分晰,但张楷并不清查,奏称俱系民欠,请分年带征。......
2023-10-16
对于清查,布政司的《条议》要求承查官员“务必不惮劳瘁,躬亲按户查询,不可传拘粮户,以致纷扰,更滋雇倩登答之弊”,昭文县的《清查略节》反复强调,进入村庄后“询明”、“询问”、“根查”,分查大员也往往标榜领命后即刊刻上谕,宣布皇仁,颁示各府州县,无论城市乡村,遍贴晓谕,大张旗鼓地宣传,各州县造具汇欠、汇查清册,然后逐户挨查,听令自首,似乎只是通过查询的手段,来厘清积欠具体情形。果真如此吗?
省会苏州,积欠钱粮最多。直隶正定知府童华面承皇帝谕旨,调任苏州知府,兼任苏州府分查大员,雍正七年秋抵任。当时清查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御史分查官侵、吏蚀、民欠,而查者严比民欠,绅衿有置狱”[45]。地方“大府妄测上意,钩考摊派,民不能堪,狴犴累累无容囚处”[46],“逮捕追比无虚日,瘐死者已十余人”[47],甚至称“株引万千”[48]。童华为民请命,与巡抚辩解,请求稍为宽缓,巡抚大怒道:“汝敢逆旨耶?”童华说:“华非逆旨,乃遵旨也。皇上知有积欠,不命严追,命清查者,正欲清其来历,查其委曲,或在官,或在役,或在民,或应征,或不应征,使了然分晓,然后奏请,以俟圣裁,此诏书意也。今奉行者绝不顾名思义,徒以十五年积欠朅朅然求完纳于一时,是暴征,非清查也。”巡抚问:“汝欲云何?”童华答:“限华三月,当部居别白,分牒以报。”巡抚默然从其请,“乃量释狱系者千余人,次第造册,呈请转奏”。[49]上述对话,形象地描摹了当时清查的严厉情形,清查綦严,至动用酷刑,滥押无辜。苏州府在童华坚持下,即释放关押者千余人,可见拘押人犯之多。苏州是巡抚衙门所在地,如此清查,带有全省范围的普遍性。
全省范围均将清查落实为追征钱粮,查欠的同时倾力于追征,追征严厉至无所不用其极。苏州府属县吴江,所欠地漕杂办等银,自康熙五十一年起至雍正四年共237 211两,其中官侵、吏蚀银136 998两,民欠银100 213两,另有逃亡绝户银701两,官侵吏蚀多于民欠。七年九月,清查协理原任常熟知县喻宗楏:“奉宪檄严追吏民愿完旧欠,而尤严于民,其绅户衿户也一卯全完。五两以上者为豪强大户,限十日全完;五两以下者为易完细民,限半月全完。差役纷扰,甚至下禁详参,而经承积蠹从中作奸恐吓勒索,无所不至。一月内追完十八九,其差役使费及加耗诸项与正供等,小民多鬻质子女,流离莩死。至万寿节后,欲传教谕到堂,将生监未完者当堂责比。其时尤人人震恐,非奉十月中宪谕,其苦殆难言状也。”[50]
清查最为得力的典型为分查常州府钱粮的冯景夏,心性以刻为能,动用酷刑。清查“并不遵旨详细分别确查,一味滥刑勒认,如本系民欠,而必勒作吏侵;如原系本人钱粮,偶因户名不符,逼令认作包揽,甚至本欠无多,而严刑逼认,有浮于原数者”,查报出的欠数,居然较之原欠多出五六万两。[51]常州府属无锡县在雍正初年第一阶段的清查中,“通计前后所欠而并征之,谓之‘汇追’。委员逐户挨查,查毕,硃书‘清查’二字于门,人心惶惧,计尽产不足以偿,生监之入狴犴者累累,逃亡远匿而株连亲族者不可胜计也”。第二阶段的清查,冯景夏认定“积逋皆由官役包收侵蚀,乃搜索历旬,里书拘集查点,邑中骚然。然里书即业户轮值,而非官役,乃硬坐各区书严刑,令彼承认,区书择欠户之有力易完者,认归名下各数千,后收各户所欠胥归己橐,不以纳公”[52]。冯景夏清查成绩最为突出,却正以追征为目的,不择手段,相当过火。知县江日容甚至动用滚单法,催征税粮,“设立催头,罚催下户,本户虽完,下户有欠,仍将催头责比。时逼夏至,不准停忙,三木囊头者数十人,皆完户,非逋户也”[53]。
清查卓有成效的太仓州,实际情况是:“维时官吏亏空侵蠹居多,清查者清此,奉行者不察,以民欠悉目之为包揽欺隐,议论蜂涌,人心惶惑,莫知适从。庚戌(雍正八年——引者)造册毕,各具状认欠认侵,协查官沿门稽察,稍稍宽裕之家,责其旬日勉力全完,窘迫之辈逢卯严比,殆无论其为侵为欠也。阖州之人愁眉相向。”[54]当时雍正帝已谕令只查不追,地方却仍以责欠追征为能事。太仓属县嘉定县,积欠最多,知县朱裔介催科认真,雍正五年钱粮已报岁内全完,雍正六年开征时,仍“先催积欠”,以致引起地方民众抵拒官差。[55]
积欠数量极为突出的松江府,分查大员王溯维奏报,其做法是:“先照总理衙门所定汇查、汇欠册式,督饬印协官详查粮户各年应完粮项,分晰完欠,将花分子户俱归的姓实名,册竣之日即令协员轻舸减从,按册逐户挨查,核其户名住址之实在,察其是侵是欠之切据。臣一面周行八县一卫,敬宣皇上为民除害至意,咸使周知。其从前舞弊侵蚀钱粮之经承清书数书柜书编书以及里耆里保甲首区差歇家递册与钱庄银匠各衙门书役衿监土棍人等勤为开导,以安其心,详为搜查,以破其弊。择其尤黠者严加惩创,以儆其余。”[56]从其所奏来看,未见其如何严酷,其自述也相当平和,但所谓“详为搜查”、“择其尤黠者严加惩创,以儆其余”[57],也可想见并非只是挨查询明而已,而难免以刑讯逼供为手段。(www.chuimin.cn)
颁发《清查略节》的昭文县,明确规定如系“实欠面同该户佥押缴单”,查明欠款也是要佥押追缴的。
清查本身存在一些弊端。雍正七年钦差的清查,清查未行,先生弊端。布政使赵向奎行提各州县经承赴司衙门,令开历年欠数,往往掯留苏州一二十日,民众大是怨恨,司房书吏向各州县经承勒索使费二三十两不等,必承应后方肯放回,引得民间忽然盛传清查“要用使费百万两”,人心惶惶,经侍郎彭维新严饬禁止,民情才趋于稳定。分查大员温而逊也先面禀总理诸臣,请令地方官捐备造册费用,不得科派里民,俟册告成,量其费之多寡,或于公项补偿,或为奏明,见其劳绩,[58]可见各地存在借清查科派使费的现象。
清查过程中,有时失之过严,吏书为掩搪侵蚀,借端生出事端。尹继善奏,各地吏书“欠数既多,一时不能完纳,辄生妄想”。如江都县书役居然“刊文募捐,欲求公助”[59],试图由公众补偿其历年侵蚀款项。娄县书吏金用霖,因娄县乡绅候选通判朱荣椿历年积欠钱粮900余两未完,荣椿畏罪,愿即交纳,知县着金用霖押令速完,因未经投柜,用霖乘机诓骗,将荣椿所缴欠银900两侵收入己,而该县漫无觉察,于该绅完银之后,复行详报。对此顶风作案侵蚀钱粮的行为,雍正帝大怒,指令清查总理大臣马尔泰:“金用霖如此胆玩,可谓闵不畏死之棍徒,违旨乱法,阻挠功令,不可以常律处分。审明之后,当立正典刑,以为藐法者戒。”[60]
清查官员的人品素养也参差不齐。担任清查的分查大员和协查官员,大多在邻近州县担任过州县正官,钱粮经验较为丰富,但不少人是因公诖误之员,或革职之人,官箴大成问题。最先分查苏州府钱粮的革职知府徐永祐,监察御史伊拉齐奏称其“为人奸贪巧诈,能于钻营,在吴江任内,贪婪无厌,声名不堪,纵容家人陆康侯在外招摇揽事,多方取利,地方商人百姓往往受害,至今吴江人民怨声载道”。其富厚的家资也全靠吴江一任时“买卖营运”而来。[61]由这样劣迹斑斑的革职官员主持清查,其滥用私刑、横征暴敛等情可以想见。即如总理大臣彭维新,据其自述,好像严格按照皇帝谕旨,清查只分官侵、吏蚀、民欠,而不行追征旧欠,但民间舆论说他到江南,“江南督抚不敢阑一语,一听彭所为。彭天资险盩,钩考烦密,民吏不堪,州县拟流斩监追者无算”[62]。查考与童华持不同做法的巡抚,其时正是彭维新其人,可见彭原来也是力行催征旧欠者,严酷过度酿成不少命案后,才在童华的抵拒下改变看法和清查方式。
清查的过激措施和地方官的重额催征,激起各地变乱,民间乘机骚动。苏州府震泽县知县郑盆于五年四月间查比积年旧欠钱粮,简村地方传催保户错开欠数,“有尚未完纳者,亦有完过执票为凭者,亦有柜书收侵在逃者”,村民称重征扰累,各持砖石,拥进县堂,打毁门墙。新任巡抚陈时夏捉拿张为公等17人,以及“恶棍”杨秀林等,将为首的孙文口等照律充军,为从者减徒,失察柜书侵蚀重征之郑金革职,监毙人犯之典史记过。[63]嘉定县知县朱裔介催科认真,力催积欠,六年三月二月十一日夜半,乡民将县城四门城外吊桥木板撬拆,抛弃水中,杜绝催差下乡,并声言完旧粮者同众抄抢。[64]直到巡抚陈时夏离任后的六年六月,枷比欠户,有乡民闹堂,抢犯拒捕烧船。[65]七年十一月,华亭县差役奉令前往奉贤县萧家桥乡催讨旧欠钱粮,遭到各图百姓三四百人抵制,差船被烧毁。[66]九年十一月间,上海县令秦士颙因摘欠差催本年条银,当地民户两次抗殴,不服拘唤,抛掷砖石,打伤随行人役,并击中县令后背。[67]八年夏天,佃户因业主催讨麦租紧急,聚集喧哗,强勒闭市,护县知县祖秉宸居然并不即行查拿,反而声称“即抄抢富户,我知县亦不管”[68]。七年十月,宝山江东地方有数人于夜晚阻止完粮之人过渡,声言罢市,随被册书汛目喝散;太仓州城外板桥头地方,生员倪念昆家遭无赖数人各执借契,要借银两,其家预备各自散去。[69]常州因冯景夏用酷刑清查,“以致民怨沸腾”,九年五月民众乘巡抚尹继善赴常州热审毕后,“万余人环控喊冤”[70]。无锡知县江日容用滚单催征,群性激愤,当时天旱无雨,富安乡民“男妇百余执香吁官祈雨,官不出,众怒,劈开粮户枷,悉纵之去,取断石碑堵塞仪门,官俟其退,遣健吏执其殿末一二人,讯知为首者,集役飞拿。乡民鸣金抗拒,役伤船毁,鼠窜而归。后止以所获一二人杖责,草草结案焉”[71],因催征酿成大规模群体性抗税事件。各地程度不同的抗拒抵制事件,从反面显示了清查的过激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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