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自我认同：一个持续的过程

恩格斯曾指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1]。作为一种关系状态，认同也是一个过程。把认同视作一个过程对认同的研究并没有更进一步，仅仅是认识方式上可能会带来革新。正如恩格斯进一步指出的“但是，口头上承认这个思想是一回事，实际上把这个思想分别运用于每一个研究领域，又是一回事”^[2]。把认同视作一个过程，还需要进一步讨论，这一过程有哪些部分组成？它们在时间序列中怎样分布？作为过程的结果，最终形成了什么？回答这些问题，还需要从认同的具体研究领域出发，通过对具体认同过程的分析，总结提炼出各种认同共性的过程。

（一）自我认同是一个过程

1.个体自我认同是一个过程

埃里克森在建立他的同一性理论之初，明确指出“生命周期是同一性的各种必不可少的坐标之一”^[3]。生命周期这一坐标，实际就是自我认同作为过程的表现形式，即认同在时间上的持续性。这种时间上的持续，埃里克森进一步把它分成几个相对独立的时间段：婴儿期、儿童早期、儿童期、学龄期和青年期。在埃里克森理论中，经历这五个时期，自我认同得以形成。不同时期的自我认同形成了不同的内容，“任何生长的东西都有一个基本方案，各部分从这个方案中发生，每一部分在某一时间段各有其特殊优势，直到所有部分都发生，进而形成一个有功能的整体为止”^[4]。

在自我认同形成的生命周期（或时间维度）中，作为主体的人发生了哪些变化，埃里克森概括地指出经过生命周期，形成了“有活力的人格能经受住任何内外冲突，在每一次危机之后再度出现而且逐次增强统一感，增强正确判断，并增强依照自己的尺度以及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人的标准而‘善于应付’的能力”^[5]。在这一概括的表述中，“正确判断”和“依照自己的尺度”侧重的是主体人在生命周期中的自主选择，或者叫做价值选择，即把自身尺度（主体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除了这种能力，这一概括中还提到了“有活力的人格”，对此埃里克森借用玛丽·耶和达的健康人格给予了进一步解释：“能主动地支配他的环境，表现出某种人格统一性，并能正确地感知世界和他自己”^[6]。“有活力的人格”的落脚点很明确，正确地感知世界和他自己，也就是认知世界和自己。

可以说，埃里克森认为自我认同是一个时间上持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方面的各个部分是顺序出现渐次增强的：一方面是应用主体尺度做出价值选择和判断，另一方面是正确认知世界和自己。对这两方面形成过程的研究，贯穿了埃里克森的同一性生命周期渐成说，见表3-1-1。

表3-1-1　自我认同过程的认知关系和价值关系

注：根据《同一性——青少年认同机制》整理

（1）婴儿期：这一时期，埃里克森认为自我认同形成的部分是信任对不信任。这里的信任，也称为基本信任感，即“对一个人自己和对世界的普遍态度”^[7]。作为一种态度，它实质是一种婴儿对外界的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这种基本信任感，并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源于婴儿的需要和母亲或外界对婴儿需要的满足。这里，包含了一系列的认知关系：对自己需要和能力的认知、对母亲特性的认知，对自己与母亲关系的认知等。

（2）儿童早期：自我认同在儿童早期形成的部分是自主的意志，意志恰恰是“达到了最高心理水平的价值意识”^[8]。在埃里克森看来，这种自主意志的形成，首先基于婴儿期的基本信任，其次，源于儿童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对自己和成人关系的认知，“成人和儿童之间的互相调节问题现在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9]。再次，源于儿童对法律和秩序的认知。

（3）儿童期：自我认同需要形成一种主动感，这种主动感在于儿童知道他可以变成怎样的人，即角色预期。这种角色预期，是儿童社会认同的一部分，是自我认同的社会部分。这种主动感的形成，需要儿童更清晰地认知自我，认知自我在社会中的角色。

（4）学龄期：自我认同在这一时期发展的勤奋感和责任感，同一性初步形成。这一阶段的特点在于，自我系统学习和应用学校知识。

（5）青年期：在前面几个时间序列的基础上，自我认同得以形成。这种形成是充分运用前期所学知识的基础上，进一步认知社会、认知自我的结果。

通过分析埃里克森同一性渐成说，可以发现个体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就是自我不断认知自我和社会，不断发展自我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能力的过程。每个时期，如果认知关系和价值关系能够顺利发展，就会形成该时期的自我认同部分，反之自我认同会以病态形式表现出来。从个体生命周期看，埃里克森认为青年期才形成自我认同。从生命周期的每个阶段看，每个阶段都有认同形成的标志，每个阶段都有已经发展的认同部分，后一阶段是在前一阶段基础上，个体自我认同继续深化。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个体自我认同形成过程，除了表现为在时间上的持续外，还表现为认知关系和价值关系在空间上的不断广延。

2.人类认同的形成也是一个过程

如果说埃里克森探讨的是个体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查尔斯·泰勒则是梳理了人类认同的形成过程。泰勒把人类的认同的形成分成了三个侧面：“首先，现代的内在性，即作为带有内部深度存在的我们自身的感觉，以及我们是‘我们自己’的联结性概念；其次，由现代早期发展而来的对日常生活的肯定；第三，作为内在道德根源的表现主义本性概念”^[10]。泰勒把这三个侧面放在了人类历史进程中进行考察，认为每一个侧面虽然有历史延续性，但是各自有各自主要的形成时期。按照泰勒的梳理，第一个侧面现代的内在性形成于15世纪前后，第二个侧面对日常生活的肯定形成于15世纪到18世纪，第三个侧面表现主义本性概念形成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和20世纪。可以说，从时间序列上看，泰勒把人类的认同形成过程划分了3个阶段。

（1）现代的内在性

泰勒用了八章的篇幅来探讨现代的内在性问题。在探讨之初，他就明确了“自我存在与存在于道德问题空间中是不可分离的，认同和人们应当如何也是不可分离的”^[11]。应当如何是价值问题，这其实是明确了认同问题中的价值关系。

关于现代的内在性，可以看成人类自我认知的递进式过程。泰勒先是考察了它在柏拉图那里的形态，认为柏拉图的内在性指的是自我控制的特性，这种自我控制的特性源于人的理性，而理性是从理念世界来的。其次，泰勒考察了经奥古斯丁到达笛卡尔的内在性含义，认为奥古斯丁把内在性从“客体认识的领域转移到认识活动本身”，把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发展成更贴近人类形象的上帝；在笛卡尔那里，内在性则“从实体性意义转到应用于内部心理内容”^[12]。最后泰勒把现代的内在性总结为三个侧面：一是自我负责的独立性的侧面，二是被意识到的特殊性的侧面，三是个人承诺的个人主义。

（2）对日常生活的肯定

经过15世纪之前的发展，人类对自我的认知不断加深，然而，人类的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始终在宗教统治之下。15世纪至18世纪，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逐渐把人从宗教统治下解放出来，人对人的认识、对宗教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最终“把善的生活的位置从某种特定的高级活动的范围中移出，并把它置于‘生活’本身之内。现在对完满的人类生活进行定义，一方面根据劳动和生产，另一方面根据婚姻和家庭”^[13]。

对日常生活的肯定，泰勒指的是“把人提升为生产者，他（她）发现其最高尊严存在于劳动和改造自然的生活服务中”^[14]。对日常生活的肯定，人逐渐取代上帝，成为人活动的目的。“这里，极为关键的东西是对人的关注。正是人类幸福在宇宙间真正具有重要性”^[15]。

虽然，泰勒是在观念中完成了对日常生活肯定的追溯，但是，这种肯定源于人类对泰勒所谓的“日常生活”的认知，源于人类对人、上帝、自然以及相互之间关系的认知。正是有了这些认知，对于以上帝为标准和参照的道德标准，转移到了人生活于之中的自然标准和人的标准。

（3）表现主义本性概念

经历了前两个步骤的认同形成过程，人类发生了显著变化，较明显的变化包括世俗化即对上帝信仰的减弱和仪式的衰退。通常认为，有两种原因促成了这些变化：工业化、日常生活中的技术变革，科学和教育的传播。泰勒认为比这些知识性因素更深层的原因是人类原有道德根源丧失了确定性^[16]，新的道德根源尚在形成过程中。所谓道德根源，实质是人类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所依据的主体。(www.chuimin.cn)

这种根源确定性的丧失，泰勒认为象征了认识的进展，表明了一种知识进步。知识的进步，科学的发展使得古代的道德根源日益处于守势。另一方面，知识的进步使得主体自身的力量即理性秩序和控制道德力量得到增强，增加了人的内在本性的深度。

（4）现代认同的形成过程

现代认同的形成过程，一方面是三个阶段划分出的时间序列，另一方面是由人类对自身认知、对世界认知的进步而引起的道德根源的发展和多样。

（二）社会认同是一个过程

埃里克森和泰勒讨论了个体层次和人类层次的自我认同，描述了两种层次自我认同的过程。除了个体层次和人类层次，还有一种主体的层次是群体层次。关于群体层次的认同，通常称为社会认同。社会认同形成过程，实际就是“将社会范畴化转化为人类群体的心理过程。这些过程创造了认同并产生了具有独特形式的群体行为”^[17]。这个过程的关键步骤是范畴化和社会比较，然后是形成稳定的群际行为和内群行为，进而群体作为认同了的整体产生一系列的社会行为。

1.范畴化

范畴化是社会认同的起始步骤，它夸大同一范畴事物的相似性，也夸大不同范畴刺激间的差异。对认知而言，范畴化可以使人的认知过程简化；对态度而言，范畴化可能会形成曲解态度。由于范畴化，自我与内群成员相似性增强，与外群成员相异性增强，从而产生群体归属，并进而做出与范畴相符的行为^[18]。

2.社会比较

范畴化虽然也会影响态度，但更多的是影响认知过程。社会比较则是为了确认“自己的信仰、观念和能力的真实性”。虽然社会认同论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是通过社会比较而社会性地获得的，这其中包括关于客观世界的知识”^[19]，但是，社会比较更多地是比较人们的信念的真实性和有用性，进而影响人们对内群和外群的评价，即社会比较更多地是关系价值选择和价值判断。

3.群际行为

社会认同论认为，社会范畴化的认知过程在社会群体之间制造了分化，形成关于内群和外群的不同认知。刻板印象就是基于人们的不同认知而形成的推论。它用群体成员的特殊性质界定群体，同时把群体与其他群体相区分，进而形成关于群体的认知和群体在社会中的“地位”认知。

这些认知会进而影响人们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如果一个人在某个维度上通过将两个对象划分进不同类别从而获得对他们的认知区分，那么他或她也会在其他维度上（如评价和代表性上）将他们区分开”^[20]。这种影响体现在人们的社会归因上，总是把社会变化的积极原因归因于内群，消极原因归因于外群。群体内，为了日常的社会互动，形成了对世界的共识性理解，即社会表征。一系列共识性理解联结成关联的信念、看法和主张，形成群体的意识形态。

4.内群行为

内群行为指两个或更多个体间的互动。社会认同理论认为，自我范畴化使个体形成了群体归属，群体归属让群内成员形成相同的认知和情感反应的刻板化。这种刻板化可以在群内成员之间共享和替换，因而具有群内同一性。这种群内同一性促使群内产生社会吸引。这样个体行为表现，总是体现出社会在场的特性，看起来更像是社会表现。

（三）认同过程的共性

通过对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的分析可以看出，认同总是表现为一个过程。作为过程，认同表现为时间上的持续和认同内容在空间上的扩展。认同过程由两个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过程组成：认知过程和态度形成过程。

1.认知过程

认同过程中的认知过程，指认同主体通过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想象等形式反映认同客体的属性和认同主体的需要，反映的结果是形成关于客体属性和主体需要的认识。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认为认识的本质是实践基础上，主体对客体的能动反映^[21]。这种能动反映又可细化为几个步骤：第一，主体运用眼、耳、鼻、舌、肤等感觉器官感受到关于客体属性或主体需要的外部联系和事物各个方面的认识。这些认识包括感觉、知觉、表象等形式，感觉是认同主体的感觉器官对客体属性或主体需要的个别方面的直接反映，知觉是认同主体的感觉器官对客体属性或主体需要的整体的反映，表象是感性认识的高级形式，是对过去的感觉和知觉的回忆。第二，主体形成的感觉、知觉和表象，是对客体的完整形象的认识，是感性认识。它已经包含着认识由部分到全体、由直接到间接的趋势。但是，感性认识没有深入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主体在感性认识基础上，运用抽象思维能力，对感性材料进行加工，达到对客体本质和规律的认识，即理性认识。第三，形成理性认识，还不算认识的完成，形成的理性认识需要回到实践，用于指导问题的解决。

认知过程形成的关于客体属性的认识，是获得关于客体的真理性认识，是客观的知识，这一点是易于理解的。认知过程的另一方面，对主体需要的认知，通常会产生误解，容易被误认为是主观的。这里的误区在于，错把对需要的意识——“想要”当成了“需要”。“需要”本身是客观的，它与主体结构有密切关系，“需要产生于主体自身的结构规定性和主体同周围世界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是人的生存发展对外部世界及自身活动依赖性的表现。有什么样的主体结构，就产生什么样的需要”^[22]。“想要”是人们对自己需要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反映，它是人们的客观需要在意识中的主观形式。

2.态度形成过程

认同过程中的态度形成过程，指认同主体对认同客体的关系以及认同主体的行为选择过程，包括了态度、目的、设想、理想等，其中最典型的是态度。这里，态度是同一般的知识相对而言的。李德顺教授认为知识和态度分别代表了人类意识的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对被意识对象的本身的属性和规律的反映，其典型形式是知识；另一个方面是对被意识对象、人同对象的关系、人的行为选择的反映，其典型形式是态度。态度可以在知识的范围以内，也可以在知识的范围以外，同知识的概念化、逻辑化，一义性、客体尺度不同，态度以主体的感受、情绪、经验和观念为基础，不遵循严格的逻辑过程，是多义的，总是这样或那样反映着主体的尺度^[23]。

与知识相比，态度显得更加复杂，更难于把握。除了对同一对象，不同人可能持有不同的态度之外，同一个人对同一对象的态度也可能会发生改变（态度的方向性）；不同人对同一对象的态度有坚定不坚定之别，同一个人对同一对象的态度也有坚定和不坚定之别（态度的稳定性）。社会科学研究中，通常采用态度量表来测量人的态度，量表一般用数字大小代表态度的方向和稳定程度。态度的形成过程就是由没有明确方向到有明确定向，由不稳定到逐渐稳定的过程。这一过程笼统地可以分成由价值心理到价值观念的过程，比较细致地可以分为七个层次^[24]，参见图3-1-1。

图3-1-1　态度形成过程示意图

注：根据李德顺《价值论：一种主体性的研究》第3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