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瀚海天山-唐代西庭军政体制研究

瀚海天山-唐代西庭军政体制研究

【摘要】:学者们已经注意到,作为四镇之一的碎叶曾经一度隶属于北庭[81]。其中关于碎叶镇的失陷、隶北庭、撤镇的经过,仍有很多细节问题不甚清晰,需要进一步探讨。先来看碎叶镇的失陷,《旧唐书·突厥传下》载:(乌质勒)尝屯聚碎叶西北界,后渐攻陷碎叶,徙其牙帐居之。从吉尔吉斯斯坦出土《唐杜怀宝造像碑》的题记看,调露年间杜怀宝就是以“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的身份镇碎叶。

在突骑施崛起的背景下,位于西突厥故地腹心的碎叶,无疑会成为新的焦点。学者们已经注意到,作为四镇之一的碎叶曾经一度隶属于北庭[81]。这无疑是唐朝经营西域方略的一次重要调整。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的碎叶何以会变为由北庭统领了呢?其中关于碎叶镇的失陷、隶北庭、撤镇的经过,仍有很多细节问题不甚清晰,需要进一步探讨。

先来看碎叶镇的失陷,《旧唐书·突厥传下》载:

(乌质勒)尝屯聚碎叶西北界,后渐攻陷碎叶,徙其牙帐居之。东北与突厥为邻,西南与诸胡相接,东南至西、庭州。斛瑟罗以部众削弱,自则天时入朝,不敢还蕃,其地并为乌质勒所并。[82]

突骑施乌质勒在崛起过程中,曾经攻陷碎叶,并逐步确立了其在西突厥部落中的统领地位。至于乌质勒攻陷碎叶的时间,史书中载有长安三年(703)突骑施乌质勒与西突厥诸部相攻、安西道绝之事,当时唐休璟在朝中谋划指挥得当,他也因此得迁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83]。内藤みどり、王小甫先生皆据此认为,乌质勒攻陷碎叶正是在长安三年,而武周送往西域的阿史那斛瑟罗也在此时归朝[84]。此说大致不误。那么在长安三年,武周即已失去了碎叶。如前文所述,碎叶作为四镇之一,是唐朝控制西突厥部落的一处重要基地。从吉尔吉斯斯坦出土《唐杜怀宝造像碑》的题记看,调露年间杜怀宝就是以“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的身份镇碎叶。碎叶的失守,实际上标志着武周失去了对西突厥核心地带的控制,对西突厥的镇抚能力也大大减弱了。这对于武周来说无疑是极为不利的,谙练边事的唐休璟在长安三年入相,恐怕也是朝廷针对严峻的边疆形势作出的反应。长安四年正月,武周又以阿史那斛瑟罗之子阿史那怀道为十姓可汗[85]。但因为乌质勒占领碎叶,阿史那怀道最终也没能达成镇抚西突厥的任务。

此后,唐朝采取了联合突骑施、对抗东突厥的策略。神龙元年(705)正月,皇太子发动政变,武后退位,中宗即位。中宗旋即宣布复国号为唐,武周的时代就此结束,唐朝实现了中兴。但复活的唐帝国仍然要在西域面对突骑施和东突厥的威胁。大致在神龙二年(706)或稍早,凉州都督郭元振赴任安西大都护、四镇经略使[86]。郭元振此前是以陇右诸军州大使的身份统领整个河、陇、西域军务,是唐朝的边疆重臣。郭元振调往安西就是为了解决突骑施问题。很快,突骑施首领乌质勒于神龙二年款和[87]。突骑施显然也是感受到了东突厥不断西征的压力,于是选择与唐朝联合。是年十一月,郭元振亲自赴乌质勒牙帐,与其在帐外大雪中商议军事,乌质勒因年老不胜苦寒,会罢即暴卒,张说所撰《兵部尚书代国公赠少保郭公行状》言:“时人语之曰:‘郭元振诡杀乌质勒。’”[88]乌质勒之子娑葛继立为可汗。迫于政治形势,娑葛放弃了攻杀郭元振的想法,选择继续与唐朝通好。是年十二月,中宗下诏封娑葛为金河郡王[89]。郭元振也随即被任命为金山道行军大总管[90]。此金山道行军,无疑也是针对东突厥而来[91]。突骑施能够与唐朝联合对抗东突厥西进,对唐朝防御东突厥的整体战略来说无疑是个利好,但唐朝为此也要付出承认突骑施崛起以及放弃碎叶的代价。

大致在景龙二年(708),东突厥大举西侵[92]。西突厥内部也并不稳定,突骑施娑葛与阙啜阿史那忠节相互侵掠。阿史那忠节的形象曾被做成石人立于乾陵,即是所谓六十一“蕃臣像”之一。据石人背后所刻题记,其头衔全称为“吐火罗叶护咄伽十姓大首领盐泊都督阿史那忠节”[93],可知其为盐泊都督,而盐泊都督府又置于胡禄屋部落(今喀喇乌苏河一带),故其为胡禄屋部落之阙啜。作为西突厥诸部中的另一支强大势力,阿史那忠节无疑是想和娑葛争夺在西突厥诸部中的统领地位。为了保证联合突骑施防御东突厥战略的执行,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希望尽快平息纠纷,他向朝廷请求追阿史那忠节入朝,并将其部落安置于瓜、沙等州。

《旧唐书·郭元振传》载:

阙啜行至播仙城,与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相遇,以悌谓之曰:“……今宰相有宗楚客、纪处讷并专权用事,何不厚贶二公,请留不行。仍发安西兵并引吐蕃以击娑葛,求阿史那献为可汗以招十姓,使郭虔瓘往拔汗那征甲马以助军用。既得报仇,又得存其部落。如此,与入朝受制于人,岂复同也!”阙啜然其言,便勒兵攻陷于阗坎城,获金宝及生口,遣人间道纳赂于宗、纪。[94]

阿史那忠节并没有按原计划入朝,而是贿赂宰臣宗楚客、纪处讷,求引吐蕃击突骑施。郭元振得到消息后,上疏反对。宗楚客等人则选择支持阿史那忠节,派遣御史中丞冯嘉宾安抚阿史那忠节,又委派御史吕守素处置四镇,以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进讨娑葛。安西大都护郭元振的军政权力实际上是被剥夺了。这代表着,在宰相宗楚客的干预下,唐朝联合突骑施的既定方针被放弃了。唐朝的新战略是希望用武力打击突骑施,同时用传统的册封可汗的方式,重新夺回对西突厥诸部的控制。

在唐朝战略转向的情势下,突骑施娑葛选择先发制人。景龙二年(708)十一月,娑葛自立为可汗,向安西、拨换、焉耆、疏勒方向各发兵五千。阿史那忠节在计舒河口会见冯嘉宾,被娑葛游兵生擒。吕守素、牛师奖也相继战死[95]。根据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藏敦煌《唐景龙三年张君义文书[96]所载,来自沙州的白丁张君义以傔人的身份,参与了景龙三年五、六月间救援安西和焉耆的战阵,可知唐朝当时曾组织了救援安西的战役[97]。又《资治通鉴》卷二〇九“中宗景龙三年二月”条《考异》引《景龙文馆记》云:

时碎叶镇守使、中郎周以悌率镇兵数百人大破之,夺其所侵忠节及于阗部众数万口。奏到,上大悦,拜以悌左屯卫将军,仍以元振四镇经略使授之;敕书簿责元振。宗议发劲卒令以悌及郭虔瓘北讨,仍邀吐蕃及西域诸部计会同击娑葛。右台御史大夫解琬议称不可,后竟与之和。[98]

中宗不仅是以周以悌代郭元振为四镇经略使,又以阿史那献为十姓可汗,置军焉耆,准备征讨娑葛[99]。但是,在解琬的反对下,唐朝最终没有出击突骑施。这可能还是考虑到突骑施在制衡东突厥、吐蕃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景龙三年七月,娑葛遣使请降[100]。七月,唐朝册娑葛为归化可汗,赐名守忠[101]。突骑施攻击四镇事件才告一段落,唐朝又回归了联合突骑施的战略。

值得注意的是,上引《景龙文馆记》中记周以悌是以碎叶镇守使的身份大破娑葛,此时碎叶已被突骑施占据,如何来理解这里的碎叶镇守使呢?刘安志先生认为,《景龙文馆记》中周以悌所率之镇兵,为碎叶镇兵,其击破娑葛当在天山以北;在西突厥的纷争中,周以悌支持盐泊都督阿史那忠节,且张君义公验文书中出现了“盐泊都督府”之印,证明胡禄屋部参与了战斗,故他认为在碎叶被乌质勒攻陷后,碎叶镇守使周以悌及镇兵便移驻盐泊都督府境内[102]。此说恐难成立。上引《旧唐书·郭元振传》明确记载,阿史那忠节在入朝路上,于播仙城遇“经略使”周以悌,并回军袭破于阗坎城。刘安志认为,此时周以悌尚未替代郭元振为四镇经略使,且其“右威卫将军”的官称也有问题[103]。然而并不能据此完全否定这条史料的真实性。尤其是其中出现了播仙城与坎城两个明确的地点,阿史那忠节袭破坎城之事,亦是言之凿凿,恐非臆造。据S.367《沙州伊州地志》载,播仙镇即故汉且末国、隋且末郡,上元三年置镇[104]。至于坎城,《新唐书·地理志》载“于阗东三百里有坎城镇”[105],根据和田地区出土文书来看,坎城也是于阗东面的一处重要城镇。可见,阿史那忠节或是出于躲避东突厥的目的,南下自丝路南道入朝,在播仙镇城遇到周以悌,之后再调回头向西袭击于阗坎城强取钱财。随后便发生了娑葛侵扰安西的事件。如果周以悌驻扎在盐泊都督府的话,两人为何要跑到千里之外的播仙镇“相遇”?且《景龙文馆记》中明确记载周以悌夺回了娑葛“所侵忠节及于阗部众数万口”,也可与《旧唐书·郭元振传》所记阿史那忠节剽掠于阗之事相印证。

阿史那忠节在剽掠于阗后,并没有立即返回天山以北的胡禄屋部落。据《资治通鉴》所载,阿史那忠节赴计舒河口与唐朝使臣冯嘉宾会面,两人一同被突骑施游骑擒拿。所谓计舒河,《魏书·西域传》载有:

于阗国……城东二十里有大水北流,号树枝水,即黄河也,一名计式水。[106]

又同书同卷载:

龟兹国……其南三百里有大河东流,号计式水,即黄河也。[107]

计式水即计戍水,亦即计舒河。根据《魏书》此处的记载,计戍水应是指今塔里木河,而汇入塔里木河的今和田河也可以称为计戍水。唐代多称塔里木河为赤河,计舒河或是其别称。那么阿史那忠节被擒的计舒河口,也是在今塔里木河流域。我推测很可能就是在今和田河、叶尔羌河、阿克苏河等河汇流入塔里木河之处。其地在唐代拨换城(今阿克苏附近)东南,正在《新唐书·地理志》所载自于阗北上经神山到达拨换城的交通要道上[108]。这样看来,阿史那忠节面见唐朝使者被擒的地点就在拨换城附近。如果阿史那忠节在天山以北的胡禄屋部的话,没有必要再来到安西与使者会面。他实际上是一直滞留在于阗,然后自于阗北上。另外还应注意到,周以悌是以区区数百镇兵“大破”娑葛的,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很难想象数百镇兵可以大破娑葛的主力部队。故而此次袭击忠节的娑葛军必不甚多。如果娑葛擒阿史那忠节是发生在天山以北的话,很难想象数量不多的娑葛军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胡禄屋部将其阙啜擒拿。但如果理解为阿史那忠节是在于阗被娑葛的游骑兵捉得,周以悌是击败了娑葛的游兵,就显得更为合理了。同时,于阗又正处在吐蕃进入四镇的门户,阿史那忠节滞留于阗以引吐蕃北上,也是有可能的。如果进一步推想的话,娑葛发安西、拨换、焉耆、疏勒四路兵马,就是为了擒杀阿史那忠节、冯嘉宾、吕守素等人[109]。其中专门有拨换一路人马,很可能就是往阿史那忠节所在的于阗方向剽掠、擒忠节的娑葛军。种种迹象表明,阿史那忠节被娑葛军擒拿以及周以悌破娑葛军,都是发生在四镇地区的于阗至拨换一线。那么关于碎叶镇守使周以悌驻扎天山以北盐泊都督府的推论,恐怕就不能成立了。实际上,在景龙年间娑葛攻击四镇前后,碎叶镇守使周以悌是在四镇地区活动。至于周以悌是否是以碎叶镇守使身份临时驻扎在播仙城,目前还无法得出确切结论。

再来看北庭的情形。景龙四年(710),即突骑施娑葛请和的次年,唐朝曾筹划了一次对东突厥默啜的征讨。《唐大诏令集》卷一三〇《命吕休璟等北伐制》中有:

右领军卫将军、兼检校北庭都护、碎叶镇守使、安抚十姓吕休璟……为金山道行军大总管,北庭副都护郭虔瓘、安处哲等……并可为副大总管,领瀚海、北庭、碎叶等汉兵及骁勇健儿五万骑,金山道前军大使、特进、贺腊毗伽钦化可汗突骑施守忠,领诸蕃部落兵健儿二十五万骑,相知计会,遂便赴金山道。[110]

唐朝终于还是与突骑施共抗东突厥。此事后来未见记载,恐并未真的出兵进讨。值得注意的是,吕休璟此时的头衔是“检校北庭都护、碎叶镇守使、安抚十姓”,也就是说此时的碎叶镇守使是由北庭都护兼领。王小甫先生据此认为,至少在景龙四年以后碎叶便开始隶属于北庭都护府[111]。然而这种提法未必完全准确。因为如前文所述,长安三年突骑施乌质勒应已攻陷碎叶[112]。唐朝自那时起便失去了对碎叶的控制,此后即使有碎叶镇守使的头衔在,恐怕也并不真的驻扎碎叶。吕休璟本身是北庭都护,自应驻北庭,由其来兼领碎叶镇守使,本身就说明驻扎碎叶的镇守使可能已不存在。这与调露年间杜怀宝以“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113]身份驻碎叶,已经截然不同了。所以在作为实体的碎叶镇可能已经不存在的情况下,北庭都护吕休璟带碎叶镇守使的衔,也只能是名义上的节制碎叶。也就是说,景龙四年的碎叶隶北庭,只是有名无实。不过,北庭都护兼碎叶镇守使还是具有战略上的意义。碎叶镇本身就是与镇抚西突厥十姓相联系,北庭都护吕休璟兼“碎叶镇守使、安抚十姓”,就表明安西大都护府镇抚西突厥的职能,此时已经转交给了北庭都护府。这样,自西突厥碎叶至天山以北诸蕃,名义上都统归北庭节制。不过在突骑施崛起的背景下,北庭并不能对西突厥全境进行实际上的羁縻统治,只不过是由北庭来负责协调与西突厥诸部的军事联系。这种战略调整无疑是为了以北庭为核心、联合突骑施抵御东突厥西侵。

总之,在长安三年突骑施乌质勒占领碎叶后,唐朝就失去了对碎叶的控制。从景龙二、三年间突骑施进攻安西的战况看,碎叶镇守使可能已不驻碎叶,镇守使周以悌一度在南道的播仙城、坎城一带活动。景龙四年北庭都护吕休璟所带之碎叶镇守使职衔,也只是名义上的,体现出的是唐朝以北庭为主导来联盟突骑施等部的战略意图。开元二年(714),碛西节度使阿史那献征讨西突厥都担,克复碎叶。碎叶才又被唐朝掌握。此时,碎叶镇可能仍然是四镇之一。《新唐书·焉耆传》载:

开元七年,龙懒突死,焉吐拂延立。于是十姓可汗请居碎叶,安西节度使汤嘉惠表以焉耆备四镇。[114]

大致在开元七年(719),唐朝才正式以焉耆替代碎叶,与龟兹、疏勒、于阗并为四镇。这提示我们,碎叶隶属北庭,只是在碎叶失陷期间的临时处置措施。在唐朝实际控制碎叶之时,碎叶都是名列四镇。到开元七年,唐朝才最终失去了碎叶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