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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伊、西、庭三州设立瀚海军

【摘要】:伊、西、庭三州之地就先后设立了瀚海军、伊吾军和天山军,其中设在北庭的瀚海军成立时间最早。自其设立直至北庭陷落,瀚海军一直是唐朝在北庭最基本的军事力量。三年,郭元振奏置瀚海军。瀚海军应是一直在庭州,未曾迁至碎叶。这件文书中出现了瀚海军。值得注意的是,瀚海军是直接下牒西州,要求西州处理招募新兵的事务。而西州都督府也按照瀚海军的要求进行了紧急处置。以“瀚海”命名的行军,也确实有史可考。

随着边疆形势的变化,都护府统领的镇兵已经不足以应付边事,唐朝开始广泛设立军镇以加强边地的军事力量。伊、西、庭三州之地就先后设立了瀚海军、伊吾军和天山军,其中设在北庭的瀚海军成立时间最早。自其设立直至北庭陷落,瀚海军一直是唐朝在北庭最基本的军事力量。

(一)瀚海军设立的时间

关于瀚海军的成立时间,有多种不同的说法。《旧唐书·地理志》载:

瀚海军,开元中盖嘉运置,在北庭都护府城内。[47]

《新唐书·地理志》有:

有瀚海军,本烛龙军,长安二年置,三年更名,开元中盖嘉运增筑。[48]

《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陇右道下·庭州》载:

瀚海军,北庭都护府城中。长安二年初置烛龙军。三年,郭元振改为瀚海军。开元中盖嘉运重加修筑。[49]

《唐会要》卷七八《安西四镇节度使》载:

瀚海军,置在北庭都护府,本乌孙王境也。贞观十四年,置庭州。文明元年,废州置焉。长安二年十二月,改为烛龙军。三年,郭元振奏置瀚海军。

天山军,并在碎叶城。[50]

以上诸书有三种说法,《旧唐书》认为是开元中盖嘉运置瀚海军;《新唐书》和《元和郡县图志》则记长安二年(702)置烛龙军,三年改瀚海军;《唐会要》则记文明元年(684)废庭州置瀚海军。

王国维先生指出,吐鲁番所出开元四年(716)《唐李慈艺受勋告身》[51](以下简称《李慈艺告身》)中载有瀚海军破河西阵等事,并据此认为《旧唐书》关于开元中盖嘉运置瀚海军的记载是不正确的,《元和郡县图志》和《新唐书》的记载更符合史实[52]。唐长孺先生则据《唐会要》的记载,认为瀚海军设立于文明元年,其后长安二年改名为烛龙军,长安三年又于碎叶另置瀚海军,是年烛龙军又移至碎叶,复改名为瀚海军,先天二年(713)之前瀚海军又移回庭州[53]。苏北海先生也同意瀚海军置于文明元年,并一度移至碎叶,后又迁回庭州[54]。然而这种推论恐怕过于迂回,将瀚海军与碎叶联系起来,可能就是因为《唐会要》“瀚海军”条目后又有单独一条“天山军,并在碎叶城”。按《新唐书·地理志》载有“有保大军,屯碎叶城”[55]。颇疑《唐会要》中的“天山军”当为“保大军”之误。瀚海军应是一直在庭州,未曾迁至碎叶。

《武周天山府下张父团帖为新兵造幕事一》文书中有:

①《吐鲁番出土文书》图版本肆,第252页。

这件文书中出现了瀚海军。文书中的“日”字为武周新字,可知是写于载初元年(689)以后。文书出自阿斯塔那509号墓,文书整理者指出:该墓出有重叠书写的墓志一方,白粉书写为久视元年(700)张运感妻墓志,墨书为开元二十五年(737)张君墓志,而墓中葬有三人,一男两女,靠里壁之女墓主应是久视元年下葬的张运感妻,该墓出土的武周文书皆是拆自其纸鞋[56]。可知,这件记有“瀚海军”的文书,写成时间是在武周新字始行的载初元年至墓主下葬的久视元年间。孟宪实先生据此指出,庭州瀚海军的始置时间必在久视元年以前,故《唐会要》所载文明元年置瀚海军的说法更加可信[57]。孙继民先生也认为,这件文书说明瀚海军始置于长安二年的说法是错误的,而这件文书写成的时间很可能在长寿三年以前,距文明元年不远,故瀚海军更可能置于文明元年[58]。文欣先生认为,这件文书中的“新兵”,是垂拱年间西州府兵损失的补充,其时间当在垂拱之后不久,而北庭置瀚海军是对东突厥势力复兴的反应[59]

然而,如果仔细分析文书内容的话,此处的“瀚海军”尚有可推敲之处。这件文书是西州天山府要求张父团为新兵造幕的帖[60]。可以大致推测其文意为:瀚海军下牒西州都督府,要求在西州诸军府缴纳新造的幕;于是西州都督府帖天山府,要求其先申报大致的数字,不得迟晚;天山府再帖属下包括张父团在内的三团,令其速造,具体到张父团,就要为新兵119人造幕11口。值得注意的是,瀚海军是直接下牒西州,要求西州处理招募新兵的事务。而西州都督府也按照瀚海军的要求进行了紧急处置。然而,在北庭都护府成立之前,庭州与西州之间似并无节制关系。安西都护府迁龟兹后,西州是都督府建制,西州的军事事务应由尚书省下符调度、处置,没有理由受庭州方面指挥。更何况,如果此“瀚海军”是军镇的话,此州军镇是否有资格牒命彼州处置军务,也还有待探讨。因此,对于文书中的“瀚海军”性质还需要认真分析。

这种某军牒西州征兵之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金牙军的事例,前引《唐垂拱二年(686)后西州差兵试判》文书中有:“今奉金牙军牒,其三卫一色,在敕虽复无文,军中异常要籍,若其不差,定阙挠事。”[61]这应当是真实发生过的案例[62]。西州本已奉敕差兵,且只取白丁、杂任,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金牙军”又牒西州要求征发三卫从征。而“金牙军”牒西州又不敢不执行,否则就是“定阙挠事”。这里的“金牙军”,就是指垂拱二年(686)的金牙道行军的军司。相同的例子还有波斯军处理患兵孙海藏之事,《唐西州高昌县下太平乡符为检兵孙海藏患状事》中有:“交河复已再检不堪前进,得留交河赡养,并牒上大军知。今有大军牒,具患状牒州,州符下县收讫。”[63]这是一个交河县牒上“大军”,“大军”再下牒西州处置的过程。这里的“大军”就是指调露元年(679)裴行俭波斯道行军的军司。可见,对于征行过程中的征兵和患兵处理等事宜,行军的军司是有权直接牒州县处置的。故颇疑《武周天山府下张父团帖为新兵造幕事一》文书中的“瀚海军”,也是行军,而非镇军。

以“瀚海”命名的行军,也确实有史可考。长寿三年(694)腊月起,东突厥默啜大举犯塞。是年三月,武后以薛怀义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进讨突厥[64]。关于此次行军的组成,《新唐书·突厥传》载:

武后以薛怀义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内史李昭德为行军长史,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味道为司马,率朔方道总管契苾明、雁门道总管王孝杰、威化道总管李多祚、丰安道总管陈令英、瀚海道总管田扬名等凡十八将军兵出塞,杂华蕃步骑击之,不见虏,还。[65]

薛怀义所率十八将军中,有瀚海道总管田扬名。田扬名多次在西域作战,垂拱元年更是率金山道行军征讨漠北同罗等部,此次的瀚海道行军,很可能也是自西域出兵。又据《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延载元年”载:

(八月)戊辰,以王孝杰为瀚海道行军总管,仍受朔方道行军大总管薛怀义节度。[66]

可知,在延载元年(694)八月,王孝杰代田扬名出任瀚海道行军总管,行军仍在进行中。虽然这次征讨东突厥最终因出征后未遇到突厥主力无功而还,但在是年腊月至八月间,瀚海道行军应当至少是作了战前准备。从上引《武周天山府下张父团帖为新兵造幕事一》文书看,西州天山府的张父团,一次就补充了新兵119人。对于通常只有二三百人规模的团来说,119名新兵的数额无疑是相当巨大的[67]。这种大规模补充新兵的举动,很像是为较大的战事作准备。故文书中所见的“瀚海军”,很可能就是长寿三年薛怀义讨东突厥诸道行军中的瀚海道行军,这次行军的时间也刚好是在载初元年至久视元年(689—700)的时间段内。如果肯定了“瀚海军”的性质为行军的话,就无法根据这件文书来判定作为军镇的瀚海军的始置时间。

从当时的西域形势看,文明元年(684)也没有置瀚海军的必要性。如前文所述,自龙朔年间吐蕃大举进入西域以后,至长寿年间,唐朝主要是在四镇方向与吐蕃展开争夺。伊、西、庭三州方向的军事威胁并不如四镇严重。况且,文明元年之时,漠北尚在唐朝控制下。只是到了次年的垂拱元年(685)五月,才发生了同罗等部叛乱、田扬名自金山道讨伐以及安北都护府回撤的事件。至于东突厥西进之事,在垂拱元年漠北诸部混乱之前,东突厥恐怕很难越过金山附近的铁勒部落向西发展。《旧唐书·突厥传》载:

自垂拱已后,十姓部落频被突厥默啜侵掠,死散殆尽。及随斛瑟罗才六七万人,徙居内地,西突厥阿史那氏于是遂绝。[68]

内藤みどり认为,此处的默啜为骨笃禄之误,东突厥西进最早可能在垂拱三年末、四年初,至天授元年(690)才发动大规模的攻势[69]。然而如前文所述,阿史那斛瑟罗第一次自碎叶归朝应当是在永昌元年(689)韦待价战败后不久,原因是唐朝与吐蕃争夺弩失毕之地失利[70]。故颇疑东突厥西进确是在默啜为可汗之时。无论如何,庭州附近真正面临来自东面的军事威胁,应当是在垂拱以后。碎叶方向,唐朝也刚刚于永淳元年(682)平定阿史那车簿叛乱,吐蕃也要等到垂拱二年(686)才能腾出手来出兵西域。故文明元年(684)之时,庭州一带并没有面临太多的军事威胁。突骑施的崛起和默啜的西进,恐怕都在长安年间之前不久,北庭都护府也是在长安二年(702)设立。与庭州升级为北庭都护府相对应,在庭州设立军镇以加强防务,看起来更加合理。

要之,《武周天山府下张父团帖为新兵造幕事》文书中的“瀚海军”,有直接下牒西州处置府兵事宜的权力,应当是行军而非镇军。具体来说,此“瀚海军”很可能是长寿三年薛怀义讨东突厥诸道行军中的瀚海道行军。故这件文书无法用来证明瀚海军成立的时间。从当时的西域形势看,文明元年庭州并没有面临太多军事威胁,没有设立瀚海军的必要,而武周末年东突厥西进与突骑施崛起之时,才有必要在设立北庭都护府的同时置军。因此,瀚海军的始置不在文明元年;《新唐书》、《元和郡县图志》所载长安二年北庭设烛龙军、长安三年改瀚海军的记载,应当是正确的。

(二)西域大规模驻军背景下的瀚海军

瀚海军的设立,表示唐朝开始以军镇的形式在北庭大规模派驻军队。这实际上也是唐朝军事战略转变的一部分。唐长孺先生指出,自高宗以来,唐朝因边疆形势的紧张及两面作战之不利,逐渐转攻为守,开始设立独立军区以进行分区防守[71]。与此相对应,为了应对吐蕃的侵扰,唐朝在高宗时期便开始在陇右、剑南等地设立军镇,武后、中宗时期军镇制度得到了普及[72]。在这样一种历史趋势下,也可以将瀚海军的设立看作是唐朝逐渐转向军区化、军镇化的一种表现。

瀚海军设立之前,庭州的军事力量并不强。贞观十四年设立西州和庭州后,唐朝曾自中原募兵赴西州镇戍,同时庭州应当也有了一定数量的镇兵。但从阿史那贺鲁袭破庭州及龙朔二年来济战殁的情况看,庭州的镇兵应当是不多的。虽然此后庭州有金山都护府的设立,但在高宗末年,仍然需要调动不少的西州府兵赴庭州镇戍。瀚海军的设立,无疑对加强唐朝在天山以北的军事力量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吐鲁番所出开元四年(716)《李慈艺告身》中有:

①录文据陈国灿《唐李慈艺告身及其补阙》,第41—42页。

这件文书的第15行称其总共列举了485人,但若以列举的各州人数分别相加,实际只有455人,这可能是因为漏抄了某州30人[73]。这些人都是瀚海军的兵士。他们经历了河西阵、白涧阵等六个战阵,以及凭洛城的战斗,得以酬勋十转。唐玄宗开元二年(714),突厥默啜可汗遣其子同俄特勤围北庭都护府,被都护郭虔瓘击败[74]。《李慈艺告身》中所记的战阵,反映的就是这次突厥围攻北庭的战斗,李慈艺等人便是随郭虔瓘与突厥苦战的瀚海军部队。这份告身中列举的455名兵士,显然只是瀚海军上万兵士中很少的一部分。但作为一个难得的样本,它所展示的不同籍贯兵士数量的差别,还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从分布情况看,这些受勋兵士来自关内、河东、陇右、河南4道。虽然依然可以在文书中看到来自北庭当地的14人,以及来自西州的11人,但他们在全部人员中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来自关内道和河东道的最多,分别达到了280人和288人,说明瀚海军的兵士大多来自内地的关内道和河东道[75]。大量兵士自中原来到北庭,无疑会极大地提高北庭的军事力量。同样,从《李慈艺告身》所反映的情况看,瀚海军的兵士绝大部分也是来自中原,这应当是武周以来在西域大规模驻军的体现。

与北庭的情况相同,安西四镇也开始大规模驻军。长寿元年(692)王孝杰收复四镇后,唐朝决定派遣三万汉兵镇守安西四镇[76]。从唐朝与吐蕃争夺四镇的情况来看,唐朝此前的四镇镇兵数量应当是很少的,以至于需要自西州征发大量的府兵和白丁来参与战斗。自内地调来三万汉兵,四镇的每一镇至少都会有数千兵力,四镇的防务力量显然是大大加强了。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近年入藏的一件和田出土汉文文书(馆藏编号GXW0106),其中一面重叠书写了两件文书,一为事目历,一为残牒,皆用武周新字。残牒中有“延载贰年腊月日典□□牒”,可知其写成时间为武周延载二年(695)。这也是迄今所见时代最早的和田出土汉文文书。延载二年文书的出现,代表于阗镇此时很可能已有大批唐军驻扎[77]。另外,从敦煌所出《唐景云二年(711)张君义告身》[78]来看,在神龙元年(705)至景龙三年(709)的四年时间内,有安西镇兵263人因“在镇多年”而酬勋。这些镇兵来自关内、陇西、河南、河北、河东、江南东、江南西、剑南等道所辖的62个州,其中甚至还有来自龟兹、波斯和六胡州的兵募[79]。其中西州兵有8人,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从出土文书和石窟题记来看,安西也有不少河东劲卒长期驻防[80]。这些都是四镇地区大量增加镇兵的表现。瀚海军的设立与四镇的大规模驻军,作为唐朝整体战略的一部分,体现出其增强安西、北庭军事实力、加强其在西域统治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