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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袁世凯登场改变历史

【摘要】:袁世凯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而赶袁世凯的理由,只是“现患足疾,步履艰难”。袁世凯也不能免俗。凡此种种,皆为彰显袁世凯的大阴大贼。下野的袁世凯,已经向外人明白无误地宣告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回老家后,袁世凯确实大笔银子撒出,十分投入地经营他退休后的居地。在洹上村,袁世凯有一处总面积达二百多亩的大别墅。

1911年11月1日,迫于内外各方面的压力,清廷不得不“屈尊枉驾”,重新起用袁世凯,以他为“内阁总理大臣”,统摄一切军政大权。

授职电谕之中,有一条十分关键:“所有派赴湖北陆海各军,及长江水师,仍归袁世凯节制调遣”。(《大清宣统政要》卷四十)

冬日的彰德车站,空气清冷,气氛却热闹非凡。

威赫的卤簿仪卫,清廷全部发还给袁世凯。飞虎旗、杏黄旗、青旗、青扇、雁翎刀、金黄棍、兽剑、旗枪、雏尾枪、皮槊,以及巨大的回避肃静牌,在彰德车站上形成了一条五彩耀目的甬道。

河南抚院、藩臬两台官员,以及彰德府和各州县的大小官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官场殷勤的笑脸,向阳花一样朝着缓缓踱步的袁大总理转移。他们的随从仪卫,把小城挤得满满当当,填街塞巷,车马喧阗。

鞭炮声,锣鼓声,嘈杂而喜庆,引来了无数的百姓前来围观。

袁世凯头戴一品朝冠,大红顶子在冬阳下似火般腾焰。他身着黄马褂、麒麟补服,微笑着,不停环顾,颔首致意。

几十名身材挺拔的小伙子,清一色直隶军装,身背德国毛瑟枪,左腰挂盒子炮,右边悬一彩鞘短剑,威风凛凛,紧随袁世凯。

在这些亲兵卫队簇拥下,中间的袁世凯,更显气宇轩昂。

三年的退隐生活,忽然中止,袁世凯似乎一下不能立刻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喧嚣。他脸上的微笑,僵硬,有些不自然……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北洋系的兴起以及袁世凯的“开缺回籍”

笔者不想在这里写袁世凯传,故对他当年在朝鲜的英雄事迹基本不着笔墨,也不泼污或增饰他在戊戌变法中的“角色”。

在清末纵横捭阖、历尽艰难,袁世凯终于把北洋六镇创建完毕。但是,慈禧一去世,轮到摄政王载沣主政,风云突变。袁世凯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当然,袁世凯也不是没有表过“忠心”——他委婉劝说摄政王载沣,认为国家衰弱之时宜立长君,希望载沣自己来坐帝位,他本人一定拥戴。岂料,如此推心置腹的表示,却遭来摄政王的严厉训斥。

袁世凯推拥载沣做皇帝的意念,虽然出自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但对于朝廷来讲,其实未尝不是一条“光辉”道路。当初光绪做傀儡,他的生父(也是载沣的生父)醇亲王奕譞,自可在朝堂上对儿子皇帝跪拜如仪,毕竟当时有慈禧太后真正当朝。以父跪子,实际上已经乱了大伦。如今,慈禧已经死去,她扶立的幼帝宣统,和他身为摄政王的父亲载沣同时出现在一个朝堂上,本来就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事情。从伦理道德上讲,场面也很难堪。即使载沣宣布替代自己亲骨肉,于情于理,都不会让人感到悖逆。

一个摄政王父亲假模假式表示对自己亲儿子忠贞不贰,一来表明载沣本人胸无大志,二来暴露出清廷上下确实无人。

不过,袁世凯终能活命,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载沣此人没有什么大政治家的手腕,他不过是清朝皇室宫墙上的富贵鸟而已。

如果载沣刚忍有断,敢于打破军机大臣副署的成例,当时杀袁世凯简直太容易不过。载沣大可以趁袁世凯入宫觐见的时候,遣一戈什哈上前要他颈上人头。此事一成,树倒猢狲散,北洋系军人再折腾,人在人情在,袁世凯都死了,他们不见得一时间会对清廷怎么样。

优柔寡断的载沣,当然没这份底气。谕旨修改了多次,最终下旨,让袁世凯“回籍养疴”。

而赶袁世凯的理由,只是“现患足疾,步履艰难”。袁世凯真有“足疾”(腿病)吗?

真有。

1908年农历八月二十日(9月15日),袁世凯过五十虚岁大寿。为此,慈禧赏他金佛、寿字、如意、蟒衣以及御酒等物,很示隆宠。京城内外百官,趋炎附势,多有馈赠。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送大礼,在礼单上落款“盟弟”二字。

当时,还是那位专门和袁世凯过不去的御史江春霖专门上奏,指斥袁世凯借祝寿为名,广收财物,结党舞弊,搅权营私。特别是载振这样的满人宗室与汉人联谱拜把子,有违王章。慈禧闻之震怒,唤袁世凯入宫,痛加训斥。

经此申斥,袁世凯吓得胆肝俱裂。

他谢罪后出宫,惊惶失措,恍惚中一下子从台阶上摔落,跌伤了右大腿。

静观天下“抱膝吟”
袁世凯洹水“钓鱼

早在几年前袁世凯刚当上直隶总督的时候,那热火浇油的旺盛关口,人们皆赞夸他日后功业必在李鸿章之上。

但当时,袁世凯心中已有隐忧,他曾写信给哥哥袁世勋,表示说:“……弟此次得跻高位者,赖有太后(慈禧)之眷宠耳,然而慈宫春秋已迈,犹如风中之烛。一旦冰山崩,皇上独断朝政,岂肯忘怀昔日之仇(指戊戌政变中袁世凯的归危倒戈),则弟之位置必不保……太后苛有不测(指慈禧如果病死),弟即辞官归隐。明哲保身,古有明训,弟已计之熟矣!”

袁世凯当时口头那样说,但官场权力太诱人,历史上处于上升阶段真正能急流勇退的,太过稀少。袁世凯也不能免俗。

如果不是载沣等人以皇帝谕令勒令他“回籍养疴”,他肯定赖在北京不走。

日后所有关于这段历史的书中,大凡一提袁世凯回老家“养病”,众口一词,无不说他阴险老辣,无时无刻不在谋划东山复起。凡此种种,皆为彰显袁世凯的大阴大贼。

其实,袁世凯初归山林,很以保全首项为幸,没一点想再冒头招祸的心思。观《袁世凯未刊书信稿》,共存他七百四十八封信函,收信者上至庆亲王、各地督抚大员,下至州县官员、师友亲朋,其中六百二十五封中,他都一再言及他是辞官“养疾”,反复解释自己“甫逾五十,精力已衰,遗大投艰,断难胜任”。

下野的袁世凯,已经向外人明白无误地宣告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

回老家后,袁世凯确实大笔银子撒出,十分投入地经营他退休后的居地。

洹上村,位于彰德北门外,因临洹水(又名安阳河)而得名。袁世凯回河南后,先居于辉县。辉县有天下闻名的百泉、苏门等胜迹,嵯峨苍翠,清流见底,是历史上阮籍二程耶律楚材等人的隐居地。

辉县风光虽好,住宅与交通皆不如洹上村方便。在洹上村,袁世凯有一处总面积达二百多亩的大别墅。堂榭壮丽,园林缀于其间,正好供他八个妻妾以及一大家子人住。在这里,他终日与文人墨客吟风咏月,歌酒唱和,听莺钓鱼,确实享尽一时风雅。

闲暇之余,袁世凯经营实业,广辟宅第,书写《家训》,闭门课子。

袁世凯本来就是文人出身,在洹上村,他还真写了不少诗歌,现存袁克定所载的《洹封逸兴》中就有袁世凯诗歌二十二首,辑为《圭塘唱和诗》(圭塘是他洹水别墅中一座小桥的名字)。

袁世凯的诗,笔者深喜其中这一首《春日饮养寿园》:

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飧尊酒共群贤。

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

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

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

闲云野鹤间,这种消极自保的人生态度,往往于诗中有不经意的流露。当然,日后人们一讲他在彰德隐居,总提他在洹上村架设电台一事,似乎他一直居心叵测想在幕后操控北洋系统。这一说法,源自他女儿袁静雪的一篇回忆文章,日后千抄百引,成为定论:“在他和清廷讨价还价的时候,电报房中,嗒嗒之声,终日不断。”(《我的父亲袁世凯》,全国政协所编《文史资料选辑》第74期)

但是,仔细查看袁世凯二儿子袁克定所撰的《辛丙秘苑》,在这份回忆中,袁克定只讲洹上村的袁世凯家人中“有司电报者”,也就是说,确实专门有人负责接答电报,但他们父子之间的来往电报,都是通过彰德的电报局转交。

可想而知,袁世凯当时作为一个避祸的下野官员,力图韬光养晦,不可能蠢到在家里弄台发报机。

袁克定是成年人,而当时的袁静雪,才十二岁,她五十多年后再回忆老父,自然受记忆和时局的影响。

二袁的回忆,应该哥哥的更可靠些。

不仅当时清政府有制度严格规定电台是“官办”,且查看袁世凯出山前所有要紧往来文字,皆大多呈信函方式,所以,“电报”操控大局一说,实是谬误。

可能有人还问,袁世凯老家是河南项城,他为什么不回那里呢?

1902年,以直隶总督的身份,袁世凯奉已获正一品封典的生母灵柩回项城安葬,却遭到他那嫡传长门的二哥袁世敦等宗族正嫡的挫辱。故而,当时他就发誓:再不回项城老家。

梳理羽毛做水上闲鹤之际,袁世凯密切关注天下事。当然,其间也有“雕倦青云路,鱼浮绿水源”的牢骚。

他《登楼》一诗,更表达了不堪寂寞的心境:“楼小能容膝,高檐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闲云流水中,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社会矛盾激化,各地抢米风潮肆起,起义迭兴。而且,立宪派大张旗鼓争取权力,保路运动方兴未艾……

天下愈乱,袁世凯复出的念头愈强烈。这个时候,他诗中对时局的隐忧和复出欲望就跃然纸上:

人生难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

白首论交思鲍叔,赤松未遇愧留侯。

远天风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几派流。

日暮浮云君莫问,愿闻强饭似初不?

——《次张馨庵都转赋怀见示韵》

(张馨庵是张镇芳,袁世凯表弟)

不仅以诗歌、信函往来,不少朝野人士也亲自来洹水与他欢晤。据统计,在他隐居期间,共有六十多位朝廷大员、封疆大吏以及北洋旧部来访,部院大臣如端方、唐绍仪,督抚如袁树勋、周馥,北洋旧部有王士珍、段芝贵等。

国势愈紧,呼吁袁世凯出山的声音就越高。

1911年初,立宪派在张謇等人倡议下,多次要求朝廷重新起用“知名者”“有学问阅历者”来担当国事。虽不提名道姓,大家都知道是指袁世凯。

社会舆论也跟风,各地报刊大量报道或制造清廷要袁世凯出山的“新闻”。

对此一切,老谋深算的袁世凯不为所动。他稳坐洹山,以钓天下大鱼,直到武昌革命爆发那一刻。

为了把戏演得真,他让人为自己拍了几幅披蓑垂钓图,发表在《东方杂志》上,以“彰显”自己的高蹈出世之心,并作《自题渔舟写真二首》:

其一

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

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

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钓鱼却有恩仇。

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

其二

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

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

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其实,他戏演到这份儿上,就有点过了。

袁世凯此人,一生不信神佛,偏偏迷信星相、卜筮和堪舆。有个汲县盲人为他批八字,得到的卜相是:“辛亥八月官象动”,就说他在辛亥年后,官会越做越大。袁世凯当时很高兴,赏他十个银元,许诺说,“如果算得准,定有厚报”。日后,袁世凯在北京当上民国大总统,瞎子找上门。袁世凯不忘前言,立赏大洋一千。当然,他日后倒霉,也是倒在这种堪舆小术上。他大儿子袁克定说,为了冲掉袁家人活不过六十岁那道坎儿的霉运,必须有人当“皇上”才成。结果袁世凯当了“皇上”,仍没有迈过六十岁大关。

辛亥革命爆发的消息传至洹上村时,袁世凯正在做寿(阴历八月二十,在辛亥那年的阳历,恰好是10月11日)。

闻听湖北乱起,一座皆惊。袁世凯立刻让人撤去酒宴,挥退戏子。然后,他摆下茶围,与来客共谈国事。

他强调,大家是“谈”,不能说“商”。

在座诸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抵都讲,武昌叛逆不过数营,瑞澂、张彪定能制服叛逆。有人说,革命头子孙中山黄兴都不在湖北,叛逆之人群龙无首,定不能成事。还有人讲,武昌是乱兵哗变,志在哄抢,一俟大军压境,必然随之消亡。

袁世凯不言语,静听诸人发言。良久,他徐徐道:“武昌之乱,不比长毛(太平天国)。摄政王乃一高墙内养成的王爷,未经世事;瑞澂、张彪二人,皆平庸之辈,安能镇乱!”

听袁世凯如此说,立刻有人奉承:“如此说,天下大事,非袁宫保您出面不行!”

袁世凯仰头一笑,连忙摆手:“不要这样说!今日只谈风月,莫论国事……”

武昌炮声隆,洹上欣喜起。于袁世凯而言,他知道,一个无比巨大的历史机遇,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坐看中原鹿正肥
袁世凯出山

“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这十个字,乃袁世凯十三岁时所作一联。毛头少年,既以潜龙自诩,又以逐鹿自励,果真不是凡人。

武昌起义两天后,清廷电谕已到,要起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手下人听说后,都兴冲冲进门,前来道贺。

袁世凯眉头都不抬。他看了看电文,信手置于几上,淡然道:“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

他在装吗?也是,也不是。

多年宦海浮沉,使他深知藏而不露、等待时机的重要性。而北京的朝廷在起义初始阶段又是如何表现的呢?

武昌枪声响过之后,最惶急的,莫过于北京的清廷。当时,内阁廷议,主要内容有两个:一个是如何处理瑞澂,一个是如何去平息武昌的起义。

由于托人送钱走关系,加上本人与清廷的最高层都有“关系”,瑞澂该杀头的大罪,最后落了个“戴罪立功”的微小处分。而在如何处理武昌起义问题上,大家一致主张以剿战去平定。

人也杀了,城也占了,兵也反了,不剿不行。

剿平武昌的人选,当时有两个——袁世凯和荫昌。

如果凭资历,袁世凯一个,能顶荫昌五百个。但事实明摆着,载沣两年多前没杀他就不错,现在临乱马上把他拎出来,清廷很没面子。

面子不说,最关键是对袁世凯的疑忌。

武昌汉人造反,如果派袁世凯这么个汉人去平灭,载沣等人思来想去,怎么也不放心。

既然如此,只有派荫昌去当统师。

荫昌(1859-1934年),字五楼(后改午楼),满洲正白旗人。这位满人,才学不错,国子监生出身,早年就读同文馆德语班。毕业后,他曾去德国陆军深造,与时为皇太子的德皇威廉二世同班,私交甚笃(威廉二世也很倒霉,一战后跑到荷兰,一直被协约国当战犯通缉)。看荫昌的戎装照片,像极了德国军官,连唇上的胡子都是德国式。

花花公子出身的荫昌学习不用功,德文口语很差。1877年,清廷派刘鸿锡出使德国,荫昌当翻译,一路根本弄不懂德国人说什么,气得刘大人把他从“三等翻译官”降为“四等”。1884年,许景澄出使德国,荫昌跟了去,德文仍不过关,就被留在当地的军校学习。学成后,他进入北洋新军。1885年,李鸿章在天津办武备学堂的时候,荫昌以学堂翻译教习的身份,终于得入李大人法眼,做到武备学堂总办的职位。

袁世凯小站练兵时,请荫昌推荐人才。这位公子挺有慧眼,就把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和梁华殿推荐出去,日后的“北洋三杰”,全在其中。

1900年,荫昌还在袁世凯手下的山东办理过军务,与义和团打过仗。1901年,他出任德国公使。1906年,他任清廷陆军部右侍郎。1908年,荫昌主持太湖清军秋操。同年,宣统帝继位后,荫昌出使德国,在宴会上与老哥们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畅饮欢言,出尽风头。

载沣当初要杀袁世凯的时候,出于私交情谊,荫昌为袁世凯说过不少好话。从性格上讲,荫昌是个新派人物,早在留学时就剪了辫子。所以,他每见慈禧太后,总要接个假辫子才行。

在满洲贵族中,荫昌人算是个“大好人”,但军事上完全不行。此前他在山东袁世凯手下和义和团打仗的“经验”,跟打猎差不多,根本没有真正经历过战阵。

1911年5月“皇族内阁”成立后,荫昌被任命为陆军大臣。

即便如此,摄政王载沣宁可信任满人荫昌,而非汉人袁世凯。

清廷很把武昌起义当大事来处理。定下统帅人选后,谕旨频下,在调两镇陆军速赴战区的同时,又派萨镇冰督水军协战。

武昌起义爆发时,清军新军有九个镇在北方,其中不少精锐正集中在河北永平准备演练“秋操”。此次军事大典,本来是载沣想显摆新成立“皇家禁卫军”威力的。

载沣当权后,在军事上没有什么建树,除了任命两个弟弟载洵、载涛分别为海军大臣和军咨府大臣外,唯一的“实事”,就是建立皇家禁卫军。

武昌枪响,显摆皇家禁卫军的机会就没了。但是,由于清朝的陆军精锐尽在永平,大可派那些人乘火车直奔武汉战场。当然,江北提督段祺瑞还可以率领江浦混成协坐船去,那样会更快些。

载沣信不过南方的军队,又认为段祺瑞是袁世凯心腹,没有同意。

当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从近畿陆军或河南新军中马上抽人赶赴武昌,那样比永平新军更快。但庆亲王奕劻怕载沣的弟弟载涛趁军队调拨的机会,用城内的禁卫军先把自己给“解决”了,坚执不可。结果,奕劻调来自己信得过的姜桂题的武卫军把守京城九门,顺便保卫他自己的庆亲王王府。

清朝高层窝里斗,造成决策延搁和失误。

最终,清廷还是决定从永平调军去武昌镇压。

荫昌本人坐火车先去。随后,朝廷抽兵组成两个军,第一军由陆军第四镇、第二镇的混成协以及第六镇的混成第一协组成,荫昌自任“总统官”。第二军的“总统官”是冯国璋,他率陆军第五镇、第三镇的混成第五协,以及第二十镇的混成第三十九协,赶往武昌扑火。

荫昌这个人,好玩不正经。他脚登德国长统靴,身穿中式缎袍,嘴里唱着京剧《战太平》,拿着身板架势上了火车(见梅兰芳《戏剧界参加辛亥革命的几件事》)。

当时,荫昌非常轻敌。清军水陆并进,阵势这么大,平灭武昌几个叛党,看似很容易。为此,他大有“为君谈笑净胡沙”的意头。

10月15日,荫昌在彰德下车,拜见袁世凯问计,显得很有得胜的信心。袁世凯劝他:“湖北方面,有黎元洪为将,千万不可小视!”他建议荫昌小心,切勿轻易出战。

冯国璋

荫昌与袁世凯关系甚好。特别是摄政王得权后,袁世凯得保人头,荫昌出过大力,为此袁府上下视他为“恩上”。

袁世凯如此劝说,绝对不是发阴使坏,而是真正掏心窝子为荫昌好。而荫昌呢,经袁世凯一劝,由极端乐观变成了十分悲观,从谨慎变成了磨蹭。

所以,一直到10月17日,荫昌也没有组织清军进行任何像样的进攻。

最早到达武汉的,只有清军的新军第一镇第一标与第六镇第二十四标。正在舰上避风的瑞澂听说只有两标人马赶到,心里更虚。为了将功赎罪,他还是马上命令这两标人马进攻。

但是,荫昌事先有令,一定要等大部队集结完毕后,各部才能发起进攻,以求万全。

10月18日,在汉口附近已经有清军的一个混成协和两标人马,但荫昌仍不下令进攻。他本人“持重”,革命军却先发制人。

排炮轰鸣中,革命军在刘家庙打得清军溃逃,夺取了大批枪炮辎重。这时候,人在信阳的荫昌心内有些慌。由于调度无方,铁道挤塞,弹药未及时运送,荫昌与那些军中“留学生”出身的军官、顾问们,一时间感到脑袋都大了。

等到新军强大的第四镇开到前线,武昌起义已经到了第十天。

10月23日,荫昌把指挥部从信阳前伸到孝感,巡洋舰海琛号也把大炮瞄准了革命军。

但是,时已至此,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由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贻误军机,10月22日,湖南独立;当天,陕西独立;过了两天,九江响起革命枪声……

革命的多米诺骨牌,开始了倒塌的过程。

回顾历史可以发现,在10月27日之前,荫昌所统的大批清军,对革命军没能发动任何有效的进攻。张彪残部自不必讲,河南的巡防军反而向革命军投降,真是雪上加霜……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没有别的办法,清廷只能起用袁世凯。

眼看中国局势渐乱,怕威胁到各自的在华利益,洋人们出来说话,纷纷要求清廷把袁世凯请出来主事。

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的美国代表、法国代表,还有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此人在朝鲜时就与袁世凯是好友),以及洋人的驻京公使团,一致要求袁世凯出山,并专门派人入宫传达清晰的信息——希望袁世凯以“皇权执行者”的身份出来(贝洛夫《1911-1913年的中国革命》)。

在清廷内部,本来就与袁世凯一气相通的庆亲王奕劻、那桐、徐世昌等人这下子底气更足,他们一起对载沣施压,要求重新起用袁世凯。

急火攻心下,摄政王载沣没辙了,他忍泪屈从,并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这样主张,就照你们的办,日后有事发生,请不要推卸责任!”

这位以“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为座右铭的摄政王爷,终于在泪水中完全暴露了他的怯懦与无能。

载沣这边愿意了,袁世凯那边却没那么容易。该拿捏的时候,一定要捏足了谱儿。

袁世凯上折推说道:“……臣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去冬又牵及左臂,时作剧痛……近自交秋骤寒,又发痰喘作烧旧症,盖以头眩心悸,思虑恍惚……一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袁世凯奏折》)

——你载沣从前不是以“足疾”开我回籍吗,今天,我袁世凯身上毛病更多了。

当然,袁世凯在吐喷胸中郁气时,也给载沣留了个台阶——只要病好,我一定出山。

这就是讨价还价的第一步——湖广总督,官太小。不干。见关子卖得差不多了,他再讨价还价(致电内阁):给枪给钱,按我的意思安排人。于是,王士珍、冯国璋、段芝贵、段祺瑞等北洋嫡系,一时到位。

清廷已经答应了这么多条件,袁世凯该出山了吧。

不!他仍旧“抱膝长吟”。

清廷派来彰德劝说就任的徐世昌,本来就是袁世凯心腹。他来见袁世凯后,不仅没苦口婆心劝老友立刻赴任,还给他出了不少要大价码的主意。

如此,袁世凯摆出了六大条件:

1.明年即开国会;

2.组织责任内阁;

3.宽容参与各省起义的党人;

4.解除党禁;

5.需委以指挥全国水陆军及军队编制的全权;

6.须有十分充足的军饷。

上述六条,哪条不答应,袁世凯绝不出山。

这六条真厉害,不仅使得袁世凯人前人后、敌方我方做足好人,也彻底把皇族架空。

眼见全国各省纷纷独立,火越烧越旺,摄政王载沣最终不得不向袁世凯屈服。

10月27日,朝廷发电谕,召回荫昌,任命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授他全权指挥军队,并特别说明陆军部、军咨府不能对他指手画脚“遥制”。

这下袁世凯该出山了吧!还不!

10月27日,滇西腾越革命;10月29日,山西太原独立,巡抚陆钟琦与其子被杀。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驻军滦州,与蓝天蔚等人通电清廷,要求免斥“皇族内阁”,速开国会;10月30日,昆明“重九起义”,推蔡锷为云南都督;31日,江西南昌光复。

忧恐惶急之下,载沣在10月30日连发四道“上谕”,表示要释放“国事犯”,真正施行“宪政”,并落实组织“责任内阁”。

同时,他与隆裕太后商量,准备带着小皇帝逃往热河(“北狩”)。

很怕隆裕太后和溥仪小皇帝跑了没东西可玩,袁世凯连忙上书制止,表示自己要“出山”。

10月31日,袁世凯到达信阳。

11月1日,清廷下达谕旨,以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

看到电报,袁世凯终于长吁一口气,笑了,大笑了。这一天,他赶至湖北孝感,作坐镇指挥的姿态。

载沣等人不让他在湖北待着,心急火燎请他入京主事。袁世凯仍旧推辞,表示自己的“总理大臣”一职不是公推,不敢奉诏就任。

11月2日,北京的资政院开会,正式推举他为内阁总理大臣。

看此电文,袁世凯才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亲信冯国璋、段祺瑞等人,自率卫队北上,于11月3日抵达北京,组织责任内阁。

这样一来,“皇爹”摄政王载沣实权皆无,该袁世凯当主角了。

革命抛与鄂江潮
革命军在阳夏战争中的重挫

暂放下袁世凯,我们看看武汉的战事进展。

当袁世凯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后,北洋集团在武汉前线的官兵吃了定心丸,开始出手动真格的了。

此前,黎元洪三番五次指示各军加强守备,都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特别是在刘家庙阵地,革命军官兵们仍然沉浸在大捷的喜悦中,没把清军当盘菜。

隆隆大炮,忽然齐放,北洋炮兵开始发威。一时间,刘家庙阵地上血肉横飞,革命军士兵牺牲甚众。特别是革命军的炮兵阵地,在北洋炮火的精确打击下,弹药库爆炸,巨响连连。

没过多久,清军陆军开始进攻,打得革命军措手不及。

巨压下,革命军被迫放弃第一道防线,退守至三道桥——姑嫂树一线喘息。这时候,清军水师开始发威,用舰炮对革命军展开了十多轮轰击,对革命军炮军阵地产生了极大的威慑和压迫。

一批又一批革命士兵,倒在血泊之中。于是,双方开始冲锋和反冲锋,拼死肉搏。

无论是革命军还是北洋军,都是来自经受过最新军事训练的新军(革命军中有部分新募士兵)。双方各持新式武器,殊死战斗,无畏无惧,杀得你死我活,展现了新式军人的勇气和斗志,确实都值得赞许。

毕竟北洋军人多势众又有无尽的弹药增援。近中午时分,革命军的刘家庙阵地失守。

10月28日,北洋军乘胜直杀汉口。

这个时间段,已经是“阳夏战争”的后期。

北洋军、革命军双方正式交手,是从10月12日开始,在汉阳、汉口一带,持续了四十多天的战斗,实为武昌起义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史称“阳夏战争”——汉口古称“夏口”,所以称汉阳、汉口之战为“阳夏战争”。

到了10月底,战争进入北洋军得势的阶段。在汉口外围,北洋军势如破竹,把革命军打得节节败退。

进入市区后,北洋军新式武器不得施威,又不熟悉地形,一路遭到革命军节节阻击,双方浴血巷战。

在战斗中,多位辛亥首义英雄,如炮队孟华臣、工程队李忠孝、步队谢元恺等人,皆英勇阵亡。那位武昌起义关键时刻在楚望台上曾立大功的马荣,受伤后被敌人活捉,剖心剥皮,仍勃勃不屈,大骂而死。

见三天两夜都攻不下汉口,冯国璋大怒,下令士兵纵火。

大火之下,烈焰铺及三十多里,无数百姓葬身火海,遍地皆焦。最后仅存者,下唯花楼一带,上唯硚口一带,面积只有原先的十分之一(下路因为邻近洋人租界,清军不敢纵火;上路因为清军想据之为巢穴,所以幸免于难)。

乘借火势,北洋军攻陷汉口。

在此危急时刻,一个人出现在武昌。革命军众人眼前一亮,似乎大救星来到。

他,就是黄兴。作为享誉华人世界的同盟会二把手,黄兴的到来,无异于为革命军注入一支强心剂。

看到黄兴,喜得黎元洪拉着他的手大叫:“克强兄你来,武汉幸甚!革命幸甚!”于是,武昌城内,四处有士兵走马,高举大旗,上书三个大字:“黄兴到!”欢呼之声,响彻数里。

黄兴真顶事吗?未必。

这位爷,多年来出生入死,四处参加起义,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战仍败……最近的一次,就是广州黄花岗起义,死了百十人不说,他本人还被打断一根手指。

黄兴到后,革命同志情绪高昂,居正等人欲推他为两湖大都督,想把他超升于黎元洪之上。吴兆麟顾大局,认为此议可能导致内部分裂,不如推黄兴为战时总司令。

此议,黎元洪赞成,汤化龙也赞成。凡是研究辛亥革命的人,均对黎元洪此时的表现大加首肯,认为他“深明大义”。其实,据笔者忖度,黎元洪不那么简单。

黄兴名气再大,书生而已,最多指挥过百十号人马、几十条枪,根本没有真正的军事指挥能力。反观他的对手,那可是冯国璋。这位北洋军爷,武备学堂出身,是淮军名将聂士成手下勇将,曾在朝鲜与日军死拼过,又是小站练兵的好手。他的军事才能,远超黄兴之上。

黎元洪以秀才黄兴主持军事,显衬出他心机老辣的一面。

为此,他大办仪式,登坛拜将,亲授黄兴关防、令箭。如此一来,黄兴再重要,也是黎元洪手下大将。主次判然而分。

傻乎乎的黄兴,带着兴致勃勃的革命军进抵汉阳。他来了,冯国璋也来了。

汉阳,作为武汉三镇互为掎角的一势,太过重要。于革命军而言,还有好消息传来。11月6日,前来增援的湘军雪中送炭,王隆中所率湘军第一协赶到汉阳增援。11月9日,甘兴典率湘军第二协赶来。

兵力大增之余,各省纷纷独立消息频传,人心大奋。

接下来,在汉阳防卫战的部署方面,黄兴却与武昌军务部三位军爷发生了矛盾。

军务部主持战略的三个人,是著名的“首义三武”——部长孙武,副部长蒋翊武、张振武。

孙武湖北人,对湖南人黄兴心存芥蒂。黄兴认为应该把守军全部布置在汉阳正面,侧翼派出少量军力作牵制即可。孙武对此不屑。他认为新沟是蔡甸咽喉,蔡甸是汉阳门户,应该在这两个地方布置重兵。黄兴不予采纳。

孙武人品虽不是很好,但见解比黄兴高。虽然孙武见识高,但黄兴是“战时总司令”,说了算。

冯国璋的想法,与孙武不谋而合。他对汉阳的作战计划,就是声东击西。先绕路猛击蔡甸、新沟二地,然后从侧面闪击汉阳。

结果不用多说,等黄兴缓过神来,得知蔡甸、新沟两地的敌军是北洋主力时,大势已去。

汉阳岌岌可危!事已至此,只能想出奇制胜的招数了。于是,黄兴黄大胆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反攻汉口!

这个提议,其实是来武汉的一个日本人大元为黄兴出的主意。恰好当时吴禄贞在石家庄遇刺的消息传来,为鼓舞士气,黄兴采纳此建议,并为同盟会党人所赞成。作为子弟兵的湖南二协湘军,正可担当主攻任务。

黄兴

黎元洪思前想后,勉强答应了黄兴的要求。他准备在黄兴攻汉口时,派出武昌部队,由汉阳门渡江,攻击汉口正面。

黎元洪想得也周全。此次奇袭得胜,自然他黎元洪大都督功劳莫浅;如果失败,肯定有黄兴顶缸。孙武冷眼相观,不置可否。

此招出奇,真差一点就制胜。

11月16日晚,乘大雨滂沱之际,由湘一标打头阵,首攻五里墩。歪打正着,清军丝毫无备。由于天气寒冷,清军绝大多数人都躲在民房里面烤火取暖,根本没有注意喧哗而进的革命军士兵。

革命军如入无人之境,一口气推入汉口城内。

黄兴本人骑高头大马,高举雪亮指挥刀,在河堤上往来驰骋,为士兵鼓气。深谙军事的冯国璋,绝没料到革命军有这种反规则的绝招儿,吓得够呛。定下心神后,他连忙安排各部步步为营防守,并请在孝感的段祺瑞派人来增援。更悬的是,革命军一支敢死队,已经杀到冯国璋指挥部所在的迎宾馆。可惜,这些人并不知道此处是北洋军司令部,袭扰了一阵就杀向他方。如果他们尽死力进攻,当时冯国璋可能非死即伤。

战至午夜3点,北洋军终于缓过神来,在江岸排定重机枪,横扫革命军士兵,终于阻截住湘军一协的进攻。由于黎元洪答应的武昌部队一直没加入战斗,湘一协孤掌难鸣。反观北洋,援军越来越多。

湘二协本身战斗力不行,又在后面互相争抢吃食,一下子炸了营,继而波及已经打得人困马乏的湘一协。

两协湘军兵败如山倒,一口气败下阵来,纷纷往江边逃跑。

事前,黄兴把原先设在河上的浮桥拆掉,本意是鼓舞士气,有进无退。结果,革命军士兵退却的时候发现没有桥,好多人心慌意乱,溃兵争渡间,掉入江中淹死了不少。

北洋军还没有从被打蒙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看到革命军玩命退却,一下子跑回江那边,均感莫名其妙,不少清军军官认为是革命军搞诱兵之计,下令士兵停止追击。

他们边搜索边行进,给了革命军士兵不少逃命的机会。

此次战役,革命军方面,连兵带官损失千余人,可谓伤亡惨重。

汉口反攻没得手,汉阳就更保不住。从11月19日到11月24日,接连五日,北洋军猛攻汉阳。

革命军士兵殊死战斗,仍旧不敌。最要紧关头,湘军一协王隆中部抵不住,率先退回武昌。未几,这些完全失掉胜利信心的湘军,竟然不顾他们的老乡黄兴,分堆分批离军,逃回湖南老家去。

敢死队,肉搏战,一寸土地一淌血。所有这些,都没有用。在付出伤亡数千的代价后,革命军溃不能支。

11月27日,汉阳失守。

黄兴忧愤交加,想当场自杀,为同志劝阻。武昌军政府紧急开会,商讨对策。败退后的黄兴,怒气满胸。在会场上,他高声指责军官执行命令不力,没有贯彻作战计划。

见黄兴大败后脾气还如许大,军政府内部不少人勃然而怒,纷纷拍案而起,不客气地指斥黄兴指挥无能。由于每人面前都有条桌子,拍案争吵,响彻屋宇。(邓汉祥《武昌首义亲历记》)

最后,还是黎元洪出面当和事佬,婉劝大家不要伤和气。众人稍微平静后,会商如何走下一步棋。

出于革命以来长期有屡战屡败的思维惯性,黄兴此时不合时宜地提出,要放弃武昌,收拾残兵,乘流而下。这样,可以会合南方革命军,尽锐进攻南京。

显然,对于武昌的党人来说,黄兴进攻南京是借口,撤退逃跑倒是真。屋内一片哗然,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黄兴放弃武昌的提议。

最后,张振武一席话定下调子:“武昌乃全国革命首义地,如果弃之不顾,肯定大寒各省人心,很可能使革命土崩瓦解……武昌若失,敌人盘踞上游,即使我们能攻下南京,又有什么意义,最终可能像洪秀全那样苟且待毙。”

说到最后,张振武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拔出腰间手枪,大呼道:“敢有人再言放弃武昌者,即为汉奸,杀无赦!”黎元洪、孙武、刘公等人,纷纷起立鼓掌,屋内几乎所有人都赞成张振武的话。

处于如此被孤立的境地,黄兴面色土灰。还是黎元洪显得有人情味,他打岔说要陪黄司令休息一下,拉他离开会场。

黄兴这个人,人品没得说,是个至忠至厚的好人。但他当时的建议,绝对是一着臭棋。如果放弃武昌,日后不可能那样快就出现中华民国。当晚,黄兴黯然离开武昌。他从草湖门出城,搭船前往上海。

同船的人不知道,那个闷头坐在角落里的黑脸胖胖的中年男人,正是几日前在张公堤上骑高头大马、手扬指挥刀往来如风的黄司令。

养敌自重观形势
袁世凯按兵不动

重入北京后,乍暖还寒的那颗心,让袁世凯变得无比持重。他的城府,一天深似一天。

在“革命”和“反革命”两个阵营间,踩稳钢丝,拿捏有度,以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所以,从一开始,对于武昌的革命军,袁世凯本人就胸有成算,根本没有急赤火燎杀绝灭绝的心。

人在彰德时,他已经派出手下刘承恩,以湖北老乡身份向黎元洪套近乎。攻克汉口后,用枪紧逼的同时,袁世凯派人劝降,遭到革命党人明白的拒绝。而后,刘承恩得他授意,派密探王洪胜持秘信往见黎元洪。双方见面谈话详情如下,很耐人寻味:

黎元洪:“你送信,想说什么?”

王洪胜:“我此来,意在两下取和,以免汉人受害,保全大局。打仗的时候,坏的房子,失的银钱,全是我们汉人的。”

黎元洪:“你们大人(指刘承恩)要是未打汉口以前来说,就好说了,可惜来晚了。”

王洪胜:“我们大人上月24日由清江才到家,宫保(袁世凯)28日打电话,招我们大人到彰德府,才派办理招抚事宜。我们大人到汉口的时候,双方打过几次仗了,汉口房屋已经烧坏了。”

黎元洪:“现在要说和,须将皇族另置一地与他居住,管他的吃穿,不准他管我们汉人的事情。”

王洪胜:“现在朝廷有旨,政府各大臣旗人,庆亲王、那桐等,都已开缺,派袁宫保任总理内阁大臣。”

黎元洪:“宫保见事差矣!这时不该出来。先前宫保做直隶总督,好好的,为什么开缺?现在有乱事,又请宫保出来,为什么不叫满人带第一镇来打仗?可见旗人大有奸心……这个时候,如果不将皇上推倒,随便和了,以后大权归他(满洲),他更比从前加一倍的狠,我们更无有法子了。要照满人一登位时待我们汉人光景,现在我们汉人应将他满人的全家杀完,这才可以报前仇。现在我们许给他一块地方,供应他的吃穿,是很对得住他的……瑞澂、盛宣怀两人,令人可恨,将来就是太平了,也要拿住杀他。”

不过,在回绝袁世凯讲和的同时,黎元洪没把话说死:“如果刘承恩他能过江来,我和他可以好好谈谈。”

当时,对于与袁世凯谈条件,黄兴似乎更积极主动些。刚刚参加完登台拜将得任“总司令”的他,在11月9日,曾写亲笔信给袁世凯,先谈清朝残暴:“满洲朝廷,衣冠禽兽,二百六十年来,事事与人背道而驰,有加毋已,是以满奴主权所及之地,即生灵涂炭之地。”继之,黄兴劝袁世凯以汉人身份,要明白大义,劝他反正:“人才厚有高下之分,起义断无先后之别。明公不能,高出(黄)兴等万万,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而建拿破仑、华盛顿之事功,直捣黄龙,灭此虏(清朝)而同食……苍生霖雨,群仰明公。千载一时,祈毋坐失!”

见此信,袁世凯特别高兴。人都有喜欢被人戴高帽的潜在心理,袁世凯也不能免俗。于是,他正式以刘承恩为使,持他本人亲笔信过江与革命军讲和,表示说:“如能承认君主立宪,两军即息战。否则,仍以武力解决。”

观其茬口,仍旧硬勃。

黎元洪此时一点也不怯懦,当着军政府众人的面,反驳刘承恩的“劝说”,激言道:“袁大人逼我们讲和,目的不过是借此自抬威权。希望你转告他,不要做没有人格的满洲奴才,应转旗北向推翻清朝,否则,双方无和可谈,只得约期大战而已!”

在写给袁世凯的信中,黎元洪语气生硬,指斥到位:“公之外状,佯持中立,于满汉两面,若皆无所为。实则公之自私自为之心,深固不摇,而后乃敢悍然如此,欲收渔人之利也……(你如此)半推半就,凭术弄巧,欲奋一人之私智,凭今日汉族革命之声灵,以褫胡主之骄魄,乘其震惧失措而篡取其柄,且欲存留鞑统,以为钳制中原之具,而假托于君主立宪……(然后,黎元洪又呼吁袁世凯幡然悔悟,站在革命军一边)公果能来归乎?与吾侪共扶大义,将见四万兆之人,皆皈心于公,将来总统选举时,第一任之中华共和大总统,公固不难从容猎取也。”

后来,不仅黎元洪态度强硬,黄兴也改变先前谆谆而劝的姿态,立驳刘承恩的君主立宪言论,并通谕武汉军民,勿为袁世凯讲和所动,揭发其不良居心。

袁世凯得知革命党方面态度后,一则喜,一则怒。喜的是已探明革命党底线,怒的是这帮人大败方输后仍旧如此不服气。

于是,他加紧部署冯国璋等人的进攻,派兵攻下汉阳。“若不挫其锐气,和议固然无望,余半世威名,亦将尽付东流!”袁世凯在给弟弟袁世彤的家书中如此写道。

革命党方面,黄兴离阵后,蒋翊武接替他“总司令”的位置,吴兆麟充任总参谋长(孙武等人不满文学社的“湖南人”占位,不久就怂恿黎元洪把蒋翊武的位置给了谭人凤。没过多久,孙武又挤走谭人凤)。

12月1日,北洋军已经占据了龟山制高点。他们把大炮搬上山,朝着武昌居高临下一顿乱轰。

说是“乱轰”,意指炮火的频密,其实一点不乱。北洋军的炮兵都是科班出身,打得很精准,又有暗探提前报料,所以,武昌各军事、民政部门无不挨弹。

特别是在一个日本士官学校炮兵科出身的军官瞄准下,仅用三发德国管退炮炮弹,清军就把武昌都督府的大房顶子揭开了大壳。

情势如此危急,黎元洪坐不住了,他吩咐手下收拾行装,准备逃跑。张振武、邓玉麟等人得知消息,立刻赶来劝阻。

“大敌当前,身为都督,你应该作出表率。弃守地而走,就是临阵脱逃!”张振武大声斥责黎元洪。黎元洪忸怩,低头搓手。张振武唤人,吩咐“保护”好大都督,然后匆匆离去,布置防卫。

禁不住炮弹一个接一个往没有上层屋顶的都督府中乱落,黎元洪最终还是从中逃了出来。他带着人往洪山临时司令部方向退却。最后,一行人跑到了葛店附近的王家店,吃饭喘息。

大都督狼狈出逃,武昌城内更加混乱,军心涣散,居民乱逃。孙武本人见势不妙,也擅自出城“办公”。

依照当时的态势,武昌沦陷,只是早晚的事情。连革命军自己都大惑不解的是,占尽优势的北洋军,根本没有乘胜追击,只是不停地发炮“震慑”,步兵并未发动进攻。

而且,就在黎元洪本人逃离都督府的当天,袁世凯派人送信,要与革命军“讲和”。

黎元洪简直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等黎元洪确认后,就变得无比主动和热情——马上就要玩完的关键时刻,对手竟然要言和,真是天佑我也!

其实,不是天佑他,是袁世凯佑他。袁世凯也不是佑他,最终目的是佑袁世凯自己。

11月30日那天,冯国璋本人受到朝廷封自己为“男爵”的鼓舞,加上大胜的铺垫,要一举攻下武昌。这可把袁世凯急坏了,一日内七次急电,制止他的进攻。

冯国璋贪功心切,差点坏了袁世凯的好事。到了这个时候,武昌军政府中最强硬的革命派也都默不作声了。谁心里都清楚,谈和,是武昌革命军苟延残喘唯一的机会。

早在汉阳失陷当天,黎元洪已经派人找到了在武昌的上海英文报《大陆报》记者埃德温,公布了他的“声明”:“敝人切望停战,俾联络共和各省,确定继续交战或与立宪人士协商调解事宜。敝人始终期望了结自相残杀、流血痛苦、毁坏财产之局面,以免招致列强干涉。为此,特声明愿作出任何让步,以确保停止残杀。窃以为应由共和党人与朝廷双方宣布休战,使双方代表得以洽商。倘共和各省议决继续交战,敝人甘冒矢石,作战到底。”

最后那句“甘冒矢石,作战到底”的话,明显没有任何底气。

12月1日傍晚,英国驻汉口总领事盘恩拿着由清军拟好的和议条款,过江来见黎元洪。由于黎元洪已经跑去王家店,蒋翊武、孙武、吴兆麟等人接待了他。

袁世凯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是老友,故而朱尔典受托指示盘恩来帮助办事。

议和条款中,英国及其他国家的领事集体建议交战双方休战三天(12月3日8时起)。这份协议,武昌方面先盖印,然后再由清方盖印。

看上去,这显然是一种近乎“城下之盟”的侮辱。但孙武等人此时顾不了那么多,喘息要紧,便立即同意了盘恩的要求。

此时,有一个小问题出现了——黎元洪逃跑的时候,把大都督印信带走了,因此无法盖印。

好在都督府中人才诸多,一名叫高楚观的人善篆刻,仅仅几分钟,就在大萝卜上刻了个总督“大印”,盖在停战书上,让盘恩带走。

听说和议已成,黎元洪大喜。他赶紧从王家店往回赶。一来武昌已无危险,二来怕自己离开久了,孙武、张振武或蒋翊武等人会取代他的位置。

回来后,黎元洪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失势,反而地位更稳,权力更重。因为,清方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示,以他为谈判一方总代表。至此,他对先前自己英文报上登声明“无条件议和”的“失态”有点后悔。于是,他开始广见记者,大说自己赞同共和,要求革命党人坚决联合,一定迫使清廷下台。

如此这般,黎元洪完全遮掩了汉阳失陷后自己的动摇倾向。

观察黎元洪起义后一向所为,最初时刻,他确实非常动摇,甚至数次在与清军军官的电话中表示自己“被逼”的无奈。随着局势的逐渐明朗,他也一步一步发生了改变,铁下一条心上“贼船”了。即使是从武昌往外逃的当口,他也并非要叛变投敌之类,而是躲一躲看一看的心态。当时,各省独立潮起,造反的,不仅仅是他黎元洪一个人。即使武昌败了,他还可以跑到别的地方。更重要的是,熟读史书的他,也更加摸清了袁世凯的心思——养寇自重。他知道,有了自己的存在,袁世凯在朝廷才能显得更加重要。

于袁世凯而言,保有了武昌,给革命军留下一块地盘,在对外显示了自己的宽容态度以外,最重要的是想保留住和谈的对手,证明革命军力量不可小视,借此可继续给清廷施压,以免攻破武昌后载沣等人对自己再起烹狗之念。

然而,令袁世凯心中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1911年12月2日,在武汉交战双方停战协定生效的那一天,南京却被革命军攻占了。这样一来,革命军阵营士气高涨,被汉阳、汉口失陷所打击而沉的锐气,重新出现。

北京内阁会议上,善耆等清朝皇贵见袁世凯按兵不动,怒不可遏,大声质问他:“龟山大捷,汉阳、汉口已复,大胜如此,武昌指日可复,为何与贼党言和停战?”

袁世凯轻蔑一笑,答言:“汉口、汉阳虽收,南京又陷。南京,天下要冲,形势倍于武汉。党人势大,蛊惑国人,人心军心浮动。议和,此乃权宜之计。我以三年为期,必灭党人。如各位盲动,以天下为孤注,不妨代我行权,袁某当避位!”

恫吓之下,几个鸟笼子里出来的满洲贵人噤口不言。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袁世凯十五岁、十九岁风华正茂时所写的三首诗,气势磅礴,志向远大,飘飘有凌云之气:

其一

我今独上雨花台,万古英雄付劫灰。

谓是孙策破刘处,相传梅锅屯兵来。

大江滚滚向东去,寸心郁郁何时开。

只等毛羽一丰满,飞下九天拯鸿哀。

(袁世凯十五岁登雨花台所作七律《怀古》)

其二

人生在世如乱麻,谁为圣贤谁奸邪?

霜雪临头凋蒲柳,风云满地起龙蛇。

治丝乱者一刀斩,所志成时万口夸。

郁郁壮怀无人识,侧身天地长咨嗟。

其三

不爱金钱不爱名,大权在手世人钦。

千古英雄曹孟德,百年毁誉太史公。

风云际会终有日,是非黑白不能明。

长歌咏志登高阁,万里江山眼底横。

(以上二首,乃袁世凯十九岁返回项城组织文社时所咏十多首《咏怀诗》中的两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