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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马水乡小村,见证爱情

【摘要】: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起那个村庄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鲁迅的小说《孔乙己》,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那位迂腐的农村旧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就是像扎马那样的水乡小村。扎马是一个长长的村庄,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河上有石板小桥,这种常见的石板桥总是比两边的石板路要高几个台阶,因为河里要通航船,所以要将小桥适度抬高一点。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带着母亲和我来到这里当起了扎马小学的校长。傍晚,我们这帮孩子便聚集在油车边。

■ 孙逸萍

大碶扎马村是当年镇海县的一个小村,镇海人把这个村名念成suo wo(“沙夏”的方言音),不知道发音何来?现在属宁波市的北仑区,那地方一定早已高楼林立,不是农村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起那个村庄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鲁迅小说《孔乙己》,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那位迂腐的农村旧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就是像扎马那样的水乡小村。

扎马是一个长长的村庄,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河上有石板小桥,这种常见的石板桥总是比两边的石板路要高几个台阶,因为河里要通航船,所以要将小桥适度抬高一点。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带着母亲和我来到这里当起了扎马小学的校长。扎马小学是一个初级小学,父亲是当过像灵山学校和大碶镇中心小学这样大学校校长的人,但那时候没有升和降的讲究,饭碗都自己找的,为了生存哪里都一样,只有工资是要考虑的。从我幼年起,从来没有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过任何的埋怨。

这里是靠海的平原,村庄又临河,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学校设在一个临河的祠堂里,有四五位老师。我就在这个初级小学念书,我们家也就安在这个祠堂里面,记得是在祠堂一进大门的靠东的一间偏房,我们和老师们的厨房则在神殿后面的偏房中。

祠堂所在的河街是北街,河南是村庄的另一半,要显得矮小破旧些,所以有钱的都住在北面。在镇海,一个特点是村庄虽小却多是石板路,只不过以今日的眼光看来,石板略显粗糙,可是这材质却是地道的红石板。这和以后我们逃难进里山后见到的村全是石子路(我们叫做石蛋路)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洋气,后者土气,而且赤脚走在石蛋路上是很受罪的,而石板路则很是平坦干净,可以在路上飞跑。作为平原的镇海哪来这么多石板?这问题50多年后我和朋友相约去浙南著名的雁荡山一游的时候才无意中有了答案。原来浙东沿海是远古火山活跃的地方,那美丽的雁荡山就是4亿年前的火山区,在雁荡北的台州地区有一个从明朝就开始的采石大坑,这整座山体就是花岗岩,当地乡亲连瓦片也是薄薄的石板。我们买了门票进入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参观,进门后的通道深达几十米,长几千米,高低起伏,整山内部被凿空,灯光下的内部悬崖壁立,好不惊险,现已改成旅游的地下龙宫。所以处于浙东平原的镇海村庄处处有平坦、高燥、干净的石板路,而且村村相通,这就不足为奇了。这样的地质环境在新昌的大佛寺也一样见到,现在那里打造了一个有相当规模的现代佛像石刻区,千年后又是一群伟大的石刻。

江南的农村比较富裕,学校旁边有一爿南货店,老板是村里的财主,沿河向东百余步就是一条石桥。紧挨的桥北河边有一间“油车”。这是一间打油的作坊,作坊也是那位开南货店的老板开的。打油是我国的传统工业,历史悠久,据说在中国可以追溯到5000多年前。打油是很辛苦的体力活,所以古人做诗费劲,水平不高就说做打油诗。我当年看到的是楔式榨,是和当地的条件结合得很好的一爿“油车”。

油车雇用了好几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我看过榨油的全过程,他们榨花生油、芝麻油、豆油,最多的是榨当地农民普遍栽培的菜籽油。第一步是将种子炒熟,然后将炒好的种子磨碎。磨种子不是使用石磨而是用木制的磨盘,叫作“栊”,当地在稻谷去谷壳时也使用这种木栊,我们叫作“拢谷”,这些东西恐怕现在的博物馆中也很难找到了,可见社会变迁之快。

木质的磨盘比较轻,所以花生等物粉碎后不过是较大的颗粒,不会变成黏性的花生酱。在炒花生和上木栊时候,香气飘满了整个村庄,尤其是打麻油时候,我们在课堂上往往一边大声读书,一边流口水。

炎热的夏季,那些小伙子在炉灶边烘烤炒货,推栊,然后还要费劲地抡起起大锤打油,这景象是可以拍电影的。打油的设备是一个很大的硬木大槽。要先制油饼:用竹篾编成一个大空心圈,油工们熟练地将一把稻草一旋转拧成一个圆圆的360度的扇面,铺在竹圈中央。将炒熟磨好的种子倒进去,倒满了,又将四周的稻草压过来,这样就将一个油饼包好了。在硬木槽上一个一个地排好,就要开始打油了。那楔子是更好的硬木做的,头上扎了铁圈。第一个楔子的尖头插进去了,油工们就开始抡起大石榔头对打。他们喊着号子,一根一根地将硬木楔子打进槽里,那油饼受了挤压,越压越扁,油就像水一样地被挤出来,顺着木槽流出来了。

这个装置真的非常巧妙,在当年没有任何机器,连大米也要手工舂的乡村里,这看起来是神奇的。所以孩子们一放学就喜欢往油车跑,看那帮小伙子打油。

夏天的中午炎热难当。人们唯一的消暑办法是跳到河里游泳。从小桥上一跃而下,扑通,扑通,水花溅起老高,没有见过什么自由式、蛙式,都是狗刨式。水花四溅时声音老响,这时候那河就不再是主妇们的地盘了,她们不来洗菜洗衣,害羞地躲得远远的,小伙子们也就放肆起来。

扑腾完就吃瓜。当时有一种通体翠绿、带串状白条的脆瓜是最便宜的。哈密瓜当年是不可能见到的,不可能远从新疆运过来。有一种叫作黄金瓜的甜瓜也太贵,西瓜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冷饮已经有了,是宁波唯一的“冷藏公司”出品的一种简单棒冰,小贩从20里外的宁波背过来,放在棉花箱子里叫卖:“冷藏棒冰!冷藏棒冰!”可是一般人是买不起的。只有那种脆瓜最大众,买来用拳头一砸,立刻开花,大家分食。其实从今天的观点来看,这脆瓜是最好的东西了,它糖分很低,饱含水分和维生素,是一种地地道道的绿色健康食品,可惜现在已经被高糖的各种改良瓜果取代而淘汰,再也找不到了。

傍晚,我们这帮孩子便聚集在油车边。太阳下山了,大家坐在石桥的石头栏杆上纳凉。这里是男人们的天下,他们一个个穿着裤衩,光着膀子,打油产生的一块块肌肉毕露,我们则在旁边起哄,没有一个女人敢走过来。

忽然一个浑小子喊起来:“老鸟屁眼出硬毛!老鸟屁眼出硬毛!”起哄要看那位最英俊的小伙子的毛。

只见他大大放放地撩起裤衩露出他的一小撮毛让我们看。我们还觉得很好奇,怎么这里会长毛?于是更加起哄,但是这已经到头,再没有什么可以纠缠的事情了,终于一哄而散。

我们小孩和大人们在村子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和谐。

且说那南货店里有一位姑娘,名叫“跟弟”,在我们那里凡叫“跟弟”的一定是一位长女,也许是独生女。因为家庭希望第一个是男孩却偏偏来一个女孩,所以取名跟弟,希望跟来一个弟弟。可是这位跟弟没有跟来一个弟弟,她是个独生女,是家里的遗憾。

跟弟是老板的掌上明珠。家庭富裕,她有钱读初中,当年初中生就是大知识分子。她家在学校隔壁,平时常来学校玩,母亲和她关系很好。不必说她的美貌,论身段、气质,都是村里的公主。她来的时候我叫她跟弟姐姐。她文化比我妈妈还高,妈妈忙的时候她会自告奋勇地来当代课教师。她在家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等候有一天坐花轿门当户对地出嫁。

日子一天一天平淡地过。一天,村里充满神秘的气氛,三三两两的村民沿河斜着眼睛瞄着南货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南货店则关上了排门(一种当时通行的用一块一块的长条木板拼接起来的店面门。关门的时候是一条一条上的,“上排门”就是说打烊了)。

原来人们议论的是那位美貌的姑娘逃走了,和一个男人私奔了。和她一起私奔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在桥头让我们看他毛的小伙子,可是他大字不识一个。

那时候的我很小,不懂什么是爱情,为什么要逃走。可这是村里天大的新闻了。无疑,那南货店老板家的天塌了。一位大家闺秀怎么会爱上一个粗人,而且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还不顾一切地和她一起逃走了?他们如何相见,何时开始相爱,在何处谈情,怎样做出私奔的决定……没有人知道。现在想起来这爱的力量太伟大了,这在当年要顶住多么大的压力啊!今日也不是没有真爱,只不过很少有人能抵挡世俗的眼光而勇敢去爱。

但是戏剧般的爱情不是演到这里就结束了。不到十年,新中国成立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了。全国土改,跟弟的家庭被评为地主,土地和财产都被分掉。她的爸妈被戴上帽子劳动改造。跟弟却不会受到连累,只要“划清界限”就好了。因为她的成分变了,根据阶级划分,她和丈夫属于贫农,也许还是雇农,变成了光荣的无产阶级,从此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现在她要是健在也有80多岁了。

(撰写于2010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