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荆轲的故事在史记选中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1]而之燕，^[2]燕人谓之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剑，^[3]以术说卫元君，^[4]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5]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6]荆轲尝游过榆次，^[7]与盖聂论剑。^[8]盖聂怒而目之，^[9]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10]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11]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12]使使往之主人，^[13]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14]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15]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16]争道，^[17]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18]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19]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20]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21]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22]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23]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24]知其非庸人也。^[25]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26]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27]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28]且至于燕。^[29]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30]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31]民众而士厉，^[32]兵革有馀。^[33]意有所出，^[34]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35]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36]丹曰：“然则何由？”^[37]对曰：“请入图之！”^[38]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39]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40]祸必不振矣！^[41]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42]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43]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44]其后迺可图也。”^[45]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46]心惽然，^[47]恐不能须臾。^[48]且非独于此也，^[49]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50]愿太傅更虑之！”^[51]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52]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53]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54]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55]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56]太子逢迎，卻行为导，跪而蔽席。^[57]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58]“燕、秦不两立，^[59]愿先生留意也！”^[60]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61]今太子闻光盛状之时，^[62]不知臣精已消亡矣！^[63]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64]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65]“丹所报，先生所言者，^[66]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67]曰：“诺。”偻行见荆卿，^[68]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69]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70]言足下于太子也，^[71]愿足下过太子于官。”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72]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73]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74]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75]有顷而后言曰：^[76]“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77]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78]使得至前，敢有所道，^[79]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80]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81]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82]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83]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84]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85]而李信出太原、云中。^[86]赵不能支秦，必入臣，^[87]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88]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89]诸侯服秦，莫敢合从。^[90]丹之私计，^[91]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闚以重利；^[92]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93]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94]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95]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96]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97]而不知所委命，^[98]惟荆卿留意焉！”^[99]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100]恐不足任使。”^[101]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102]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103]太子日造门下，^[104]供太牢具，^[105]异物间进，^[106]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107]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108]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109]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110]则虽欲长侍足下，^[111]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112]今行而毋信，^[113]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114]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115]臣乃得有以报。”^[116]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117]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118]父母宗族皆为戮没。^[119]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120]“於期每念之，^[121]常痛于骨髓，^[122]顾计不知所出耳！”^[123]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124]“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125]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126]将军岂有意乎？”^[127]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128]“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129]乃今得闻教！”^[130]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131]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132]得赵人徐夫人匕首，^[133]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134]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135]乃装为遣荆卿。^[136]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137]乃令秦舞阳为副。^[138]荆轲有所待，欲与俱；^[139]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140]顷之，未发。^[141]太子迟之，^[142]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143]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144]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145]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146]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147]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148]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149]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150]复为羽声忼慨，^[151]士皆瞋目，^[152]发尽上指冠。^[153]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154]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155]嘉为先言于秦王曰：^[156]“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157]不敢举兵以逆军吏，^[158]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159]给贡职如郡县，^[160]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161]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162]惟大王命之！”^[163]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164]见燕使者咸阳宫。^[165]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匣，^[166]以次进。^[167]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168]前谢曰：^[169]“北蕃蛮夷之鄙人，^[170]未尝见天子，故振慴。^[171]愿大王少假借之，^[172]使得毕使于前！”^[173]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174]秦王发图，^[175]图穷而匕首见。^[176]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177]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178]拔剑，剑长，操其室。^[179]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180]荆轲逐秦王，^[181]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182]卒起不意，尽失其度。^[183]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184]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185]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186]而以手共搏之。^[187]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188]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189]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190]荆轲废，^[191]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192]不中，中桐柱。^[193]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194]轲自知事不就，^[195]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196]“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197]于是左右既前杀轲，^[198]秦王不怡者良久。^[199]已而论功，^[200]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201]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202]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203]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204]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205]“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206]而社稷幸得血食。”^[207]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208]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209]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210]秦卒灭燕，虏燕王喜。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

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211]皆亡。^[212]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213]匿作于宋子。^[214]久之，作苦，^[215]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惶不能去。^[216]每出言曰：^[217]“彼有善不善。”^[218]从者以告其主，^[219]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220]家丈人召使前击筑，^[221]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222]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223]更容貌而前。^[224]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225]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226]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227]重赦之，^[228]乃矐其目。^[229]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230]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231]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232]甚矣吾不知人也！^[233]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234]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235]“天雨粟，马生角”也，^[236]太过。^[237]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238]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239]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240]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241]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242]名垂后世，岂妄也哉！^[243]

[1] 庆卿：齐有庆氏，荆轲之先代为齐人，或本姓庆，故卫人呼为庆卿。卿，当时尊美人家的称呼，犹相尊称“子”。

[2] 而之燕：后又北往燕国。之，前往。

[3] 击剑：讲究击刺的剑术。

[4] 以术说卫元君：即以剑术向卫元君游说。卫元君，卫国第四十一君，在位二十二年（前251—前230）。此时卫国早已沦为魏国的附庸了。

[5] “其后”二句：在秦王政五年（魏景湣王元年，前242）。东郡约当今河北、河南、山东三省交界一带地（主要部分为卫国故地）。

[6] “徙卫”句：秦置东郡之明年（前241），又拔魏之朝歌（故城在今河南省淇县东北，时为卫都），卫元君遂徙于野王。此云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其实不仅支属而已。野王即今河南省沁阳市。

[7] 榆次：本春秋时晋榆邑，初属魏，战国时属赵，改名榆次。汉置县。即今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

[8] 论剑：谈说剑术。

[9] 怒而目之：因议论不合而怒视之。目之，对荆轲瞪眼。

[10] “人或”句：有人请盖聂重招荆轲来谈。

[11] 曩（nǎnɡ攮）者：往昔，犹言早先。不称：不合。

[12] “是宜”二句：这样看，他应该走了，不敢留在这里的。

[13] “使使”句：派人去到荆轲居停的主人（房东）那里。之，至也。

[14] “荆卿”句：荆轲已经乘车离开榆次了。

[15] 目摄之：我的眼光已把他收服了。摄，整治；收取。

[16] 鲁句践：大概慕越王之名而取此名的，是个深通剑术的人。观篇末的说话便可明白。博：赌博。

[17] 争道：在赌局上争取赢路。

[18] 善击筑（zhú竹）者：擅长击筑的人。筑，像琴那样的乐器，也配弦。但不用手指弹动，而用竹子来打击发音的。

[19] 酒酣以往：半醉以后。往，后也。

[20] 和（hè贺）：以声相应，跟着唱。

[21] “旁若”句：好像身旁没有别的人似的。

[22] “荆轲”二句：荆轲虽然跟那班酒徒混在一起，但他的行为举动却是稳重沉着，而且还是喜欢读书的。

[23] “其所”二句：他所游历到的各地（诸侯之境），都跟当地的知名之士相结交。

[24] 处士：已详《魏公子列传》校释〔133〕。善待之：很好地看待荆轲。

[25] 非庸人：不是平常庸俗的人。

[26] 会：适逢。太子丹：燕王喜之子。秦王政即位，丹质于秦（留秦当抵押品）。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前232），丹自秦逃归。时荆轲已入燕。亡：逃亡。

[27] “秦王”句：秦王对待燕丹没有礼貌。

[28] 蚕食：逐渐侵蚀，像蚕食桑叶似的。

[29] 且至于燕：将要触及燕国来了。且，将也。

[30] 傅：师傅之官，参看《留侯世家》校释〔221〕、〔222〕。

[31] “北有”数句：是说秦国的地势险要。

[32] 民众而士厉：人口多而战士强。厉，勇猛。

[33] 兵革有馀：军备充裕。

[34] 意有所出：犹言意图向外发展。

[35] “则长”三句：言燕国不能稳定了。长城指当时燕北边的长城（西自造阳〔河北怀来县〕，东连襄平〔辽宁辽阳县北〕，大部在今河北、辽宁两省境内）。易水源出河北省易县西，东流至定兴县西南，与拒马河合，即古武水，当时为燕南巨川，与滹沱并称。

[36] “奈何”二句：何苦因被欺的怨恨便要去触犯他的凶锋呢！见，被也。陵，欺陵。批，触动。相传龙的喉下有逆鳞，触到它，便要杀人。见《韩非子·说难篇》。在当时已为流行语，用以喻暴君的凶恶。

[37] 然则何由：那么该走哪条路呢？

[38] 入图之：仔细打算。入有内义；深义。

[39] 受而舍之：接受他的投奔，留他住下来。舍，馆舍，此处当动词用。

[40] 委肉当饿虎之蹊（xī西）：引用当时的成语。委，弃置。蹊，径路。言抛肉在饿虎出入的路口，必然不能幸免的。

[41] 不振：无救。振，救也。

[42] “虽有”二句：虽有管仲、晏婴那样的贤人也不能替你出主意的。

[43] 疾遣：赶快送出。灭口：消灭人家的借口。

[44] 购于单于：与匈奴的君长连和。购，通“媾”，和好。单于，匈奴君王的称呼。

[45] “其后”句：然后始可计划如何去对付秦国。迺，古“乃”字。

[46] 旷日弥久：延搁的日子太久。旷，空也。旷日犹空耗日子。弥，延长。

[47] 惽然：忧思昏烦之状。

[48] “恐不”句：言忧烦欲死，恐怕不能更延顷刻了。须臾犹顷刻。

[49] “且非”句：进一层说，言不但忧烦不能忍此须臾而已。

[50] “是固”句：言果如是，我的生命也完结了。

[51] 更虑之：重新考虑。

[52] 后交：将来的交情。

[53] “此所”句：这正合于增加怨恨，催动祸患的话头了。资，增益。助，助力。

[54] 必无事矣：必然没有什么了。

[55] 雕鸷（zhì制）：猛禽之属，以喻秦国的凶暴。岂足道哉：还有什么可说呢！意义与上面“必无事矣”相同。

[56] 乃造焉：于是田光往太子丹之门请见。造，前往。

[57] 逢迎：迎上前去。卻行为导：徐徐后退，引导田光。蔽：拂拭。

[58] 避席：离开自己的座席，表示不敢安坐。

[59] 不两立：不能并存。

[60] 留意：留心；在念。此有指示、援助的意义。

[61] “骐骥”四句：当时成语。骐骥，良马。驽马，劣马。先之，跑到骐骥的前面去。

[62] 盛状之时：或作“盛壮之时”。

[63] 精：精力。消亡：消耗亡失。

[64] “所善”句：吾所熟识的荆卿可以当得起这个使命的。

[65] 戒：叮嘱。此有禁约之意。

[66] 丹所报：我告诉你的心事。先生所言：你推荐荆卿的话。

[67] 俛：同“俯”。

[68] 偻行：曲背而行，状其衰老。

[69] 吾形已不逮：我的身体已够不上了。形，形体。逮，及也。

[70] 窃不自外：不自见外，犹言不客气。

[71] “言足”句：把你举荐给太子了。

[72] “长者”二句：老成人所做的行为，不应该让别人怀疑的。

[73] 节侠：犹好汉。节是品节，侠是义侠。

[74] 致光之言：传达田光临死之言。

[75] 膝行流涕：跪着前进，淌下眼泪来。

[76] 有顷：不久，一会儿。

[77] 诫：同“戒”。

[78] 不肖：谦辞，犹言不贤。

[79] “使得”二句：让我在你跟前能够有所表达。

[80] “此天”句：与《范睢传》“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语气正同。但秦昭王对范睢说时，其父武王已死，故自称“孤”；太子丹时，其父王喜尚存，何得称“孤”！所以《索隐》说“或记者失辞”。

[81] 欲不可足：欲望是不会满足的。

[82] “非尽”三句：不尽吞天下的土地，征服海内的诸王（六国之王），他的意愿是不会满足的。厌，通“餍”，餍足。

[83] “今秦”句：秦王政十七年（前230）遣内史腾（《六国表》作胜〔编者按：繁体作“勝”〕）攻灭韩，虏韩王安，尽收韩地，改建为颍川郡。纳，收取。王安，韩第十一君，在位九年（前238—前230）。

[84] 临赵：逼近赵国。临，近也。

[85] 距漳、邺：到达赵国的南境。距，抵也。漳、邺，今河北省临漳县和河南省安阳县之间的一带地方。

[86] 李信：秦将。出太原、云中：是说秦兵从那两地东出侵赵。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云中，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战国时为赵之西境要地。

[87] “赵不”二句：赵国抵挡不了秦国，必然向秦投降。支，支撑。

[88] 数困于兵：屡次被兵事所困苦。

[89] “今计”句：现在计算起来，把整个的燕国的力量也不够抵挡秦国。

[90] “诸侯”二句：韩、赵诸国既已被秦征服，其他的诸国不敢再联合起来抗秦了。

[91] 私计，个人的打算。

[92] 闚（kuī盔）以重利：用丰厚的利益歆动他。闚，示也。此有使他欲羡的意义。

[93] “秦王”二句：正因为秦王贪心重，必然上钩，而我可以取得我所心愿的效果了。

[94] 则不可：即使不答应。“则”“即”两字古通用。可，允可。

[95] 擅兵：专揽兵权。内有乱：指被刺后的动乱。

[96] “以其”句：趁这疑乱的当儿，各国便都敢联合起来对付秦国了。

[97] 上愿：最高的愿望。

[98] 委命：委托。此有以性命相托的意义。

[99] 惟：愿也。

[100] 驽下：谦辞，言才质下劣，像驽马那样的不中用。

[101] 不足任使：不配担当这委命的任务。

[102] 固请毋让：坚决请他不要推辞。

[103] 舍上舍：住上等的馆舍。

[104] 日造门下：每天到荆轲住的地方问候。

[105] 供太牢具：参看《项羽本纪》校释〔484〕。

[106] 异物间进：时常把珍异的东西送给荆轲。间进，隔不多时必有进献。

[107] 恣荆轲所欲：畅足荆轲的欢心。恣，纵放；酣畅。

[108] 未有行意：没有起身赴秦的动静。

[109] “秦将”二句：秦王政十九年（前228），王翦破赵，虏赵王迁。迁即幽缪王，赵之第十君，在位八年（前235—前228）。

[110] 旦暮渡易水：早晚间就要渡过易水来了。

[111] 长侍足下：经常侍奉你。

[112] “微太”二句：没有太子的动问，我也要请求行动了。微，无也。谒，请也。

[113] 行而毋信：前去秦国而没有取信的物证。行，前往。毋，通“无”。信，信物。

[114] 督亢：燕国南界的肥沃之地，在今河北省易县东南。当时想佯献给秦王，故先绘送地图。

[115] 说见臣：乐于接见我。说，同“悦”。

[116] 乃得有以报：于是可以有所报效你了。

[117] 私见：背着太子丹前往会见。

[118] “秦之”句：秦国对待你可算得酷毒了。遇，待遇。深，刻酷。

[119] 戮没：杀戮和没收。重要的都被杀戮，较轻的被没收为官奴婢。

[120] 太息：深深地叹息。

[121] 每念之：每次想到这戮没之惨。

[122] 痛于骨髓：犹痛入骨髓。髓，骨中的脂膏。

[123] “顾计”句：但是想不出什么法子罢了。

[124] 乃前：于是挺身而前。有兴奋之意。

[125] 揕（zhèn阵）其匈：直刺他的胸膛。揕，攮刺。匈，“胸”的本字。

[126] 愧：羞也。此作耻辱解。

[127] 岂有意乎：问他同意不同意，犹言宁有这样的想法么。

[128] “樊於”句：樊於期把衣袖脱下一边来，露出右腕，用左手捏着它，然后发言。极状愤怒的样子。袒，露出。搤，同“扼”。捥，同“腕”。进曰就是发言。

[129] 切齿：齿牙相磨。腐心：恨得好像那颗心也熬煎得腐烂了。

[130] “乃今”句：如今方才得到你的开导。

[131] “乃遂”二句：于是把樊於期的首级装在匣子里封藏起来。盛，装置。函，匣子。

[132] “于是”句：那时太子已预先在各处访求到锋利的短剑。豫，通“预”。天下，犹言遍地。

[133] 徐夫人：收藏利匕首的人。因名气大了，便叫匕首为“徐夫人匕首”。

[134] 以药淬（cuì悴）之：用毒药炼染在匕首的锋刃上。烧红了铁浸向水内叫淬。

[135] “血濡”二句：只要丝那么一缕的血渗出来，人便没有不立刻死去的。濡，渗润。

[136] 装：整治行装。

[137] 忤视：反目相看。忤，逆也。

[138] 为副：充当荆轲的助手。

[139] “荆轲”二句：荆轲另有所约的人正等待他来，想要同他一块儿去。俱，偕也。

[140] 为治行：替他整备行装。

[141] “顷之”二句：耽搁了一会儿没有动身。发，行也。

[142] 迟之：嫌他拖延。

[143] “日已”二句：太阳要没了，你有动身的意思么？

[144] “何太”三句：犹言怎么你这样支派呢！一去而不能好好地回来复命（意即不能完成任务）的，那才是真小子啊！

[145] 不测：吉凶莫测，意思偏重在凶险一面。

[146] 请辞决矣：愿即分手离开罢！

[147] 白衣冠：凶丧之服。知其难还，故像送丧那样的送他；同时也存在着激励的意义。

[148] 既祖：既已饯行。取道：上路。古代远行，必祭道路之神，将行，饮酒，叫作“祖”。故饯行称祖道。

[149] “为变”句：古代乐器演奏，按音律的高下，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声，就是后世笛色所用的合、四、上、一、尺、工、凡，也就是西乐所用的C、D、E、F、G、A、B七调。变徵之声，相当于管笛的一字调，西乐的F调。此调适于悲歌，故下云“士皆垂泪涕泣”。

[150] 前而为歌：边走向前去边歌唱着。萧萧：形容风的拂动之声。兮：参看《项羽本纪》校释〔566〕。

[151] 羽声：相当于工字调，西乐的A调，较变徵更高，故其音感更见忼慨。忼慨犹愤激，已详《项羽本纪》校释〔565〕。

[152] 瞋目：瞪眼。已详《项羽本纪》校释〔317〕。

[153] 发尽上指冠：意同“怒发冲冠”，参看《廉颇蔺相如列传》校释〔32〕。

[154] 终已不顾：始终头也不回。

[155] 千金之资币物：价值千金的礼物。厚遗：厚赠，就是送很重的贿赂。中庶子：本为掌公族之官。战国时，大夫之家有中庶子，有舍人，是中庶子稍高于舍人。

[156] 为先：替燕使荆轲作先容（预先介绍）。

[157] “燕王”句：燕王实在惧怕大王的威严。诚，实也。振，动荡。怖，畏惧。

[158] 军吏：指秦王派去的将士。

[159] 内臣：内属之臣。比诸侯之列：排在朝秦的诸侯的队伍里。

[160] “给贡”句：纳贡应差像直属的郡县一样。

[161] 不敢自陈：不敢擅自陈说。

[162] “使使”句：特地派了使臣来报知大王。

[163] “惟大”句：请大王示下。

[164] 九宾：已详《廉颇蔺相如列传》校释〔48〕。

[165] “见燕”句：在宫廷中接见燕国的使臣。

[166] 奉：“捧”的本字。

[167] 以次进：荆轲为正使，在前，秦舞阳为副使，在后，挨着次序前进。

[168] “荆轲”句：言荆轲镇定，故意回头（顾）讪笑舞阳。

[169] 前谢：走上前去向见怪的群臣谢罪。

[170] 北蕃蛮夷：自贬的谦辞。鄙人：鄙野的人，犹言没有见过世面的粗夫。

[171] 振慴（shè社）：犹振怖。慴，已见《项羽本纪》校释〔44〕。

[172] 少假借之：稍为宽恕他一下。假借有迁就的意义。

[173] “使得”句：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他的使命。

[174] 取图奏之：把地图献给秦王。奏，奉献。

[175] 发图：打开地图来看。

[176] “图穷”句：地图翻看将完，所藏的匕首露出来了。见，同“现”。

[177] 揕：刺。

[178] “自引”二句：（秦王）自己抽身起立，把袖子挣断了。

[179] “剑长”二句：因剑太长，仅抓住了剑鞘。室，鞘子。

[180] “剑坚”二句：剑紧插在鞘内，牢固得不能立刻拔出来。坚，紧也。故，通“固”。

[181] 逐：追赶。

[182] 皆愕：都愣住了。愕，惊愕。

[183] “卒起”二句：事起仓猝，出其不意，都失去了常态。

[184] 秦法：秦国的制度。不得持尺寸之兵：不许携带些许武器。尺寸言其微细。

[185] “诸郎”二句：许多带兵器的侍卫人员都排列在殿陛的下面，没有旨意宣召是不能上殿的。郎中，属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是守卫官禁的近侍人员。

[186] 无以击轲：没有什么武器来抵击荆轲。

[187] 以手共搏之：殿上的群臣，大家用空手来殴打荆轲。

[188] 侍医：随侍的医官。提：投击。

[189] 王负剑：提醒秦王之辞，犹言大王，你把剑背在背上啊。因佩剑太长不能立拔，使推至背上则前面短就容易拔出了。

[190] 左股：左腿。

[191] 废：残废。

[192] 引：抽起。擿：同“掷”。

[193] 桐柱：或作“铜柱”。匕首掷入铜柱未免夸张，似以桐柱为近理。

[194] 创：伤口。参看《项羽本纪》校释〔592〕。

[195] 就：成就。

[196] 箕踞以骂：蹲坐在地上肆骂。微屈其膝而坐，状正如箕，故叫作箕踞。古人以为这样是倨傲不敬的表现。

[197] “以欲”二句：与前面“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相应。因欲生劫秦王，得到秦王反还侵地的诺言（约契）来回报燕丹，留了一手，遂致蹉失刺杀秦王的机会，故上云“事所以不成者”。

[198] 前杀轲：上前去把荆轲杀了。

[199] 不怡者良久：不舒服了好多时。

[200] 论功：考核擒杀刺客之功。同时也追究失职的人。看下文自明。

[201] “赏群”句：按当赏当罚（坐罪）的情况，分别轻重来处分它。差，等级；差别。

[202] 溢：或作“镒”。

[203] 十月：秦王政二十一年（燕王喜二十九年，前226）的十月。蓟城：燕都，相传即今北京市德胜门外的土城关，亦称蓟门，又名蓟丘。

[204] 辽东：指今辽宁省东南境一带地，在辽水之东，故以为名。秦灭燕后置辽东郡。

[205] 代王嘉：即赵公子嘉，秦破邯郸，虏赵王迁，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其后亦为秦所虏。

[206] 必解：一定可以和解。

[207] 社稷幸得血食：犹言国命可以侥幸地延续下去。社稷，本土谷之神，古代以为国家的象征。宰牲祭享，故云血食。

[208] 衍水：辽东水名，不详何地。

[209] 欲献之秦：“欲”字疑系衍文。《秦始皇本纪》明言“得太子丹之首”，是实已献出了的。

[210] 后五年：秦王政二十五年（燕王喜三十三年，前222）灭燕，上距破蓟城之时跨连五年，故云。

[211] “于是”句：于是秦国追捕丹、轲的羽党。逐，追究缉捕。

[212] 皆亡：都逃散亡匿了。

[213] 为人庸保：替人家做帮佣。

[214] 匿作：变姓名为人帮佣。宋子：本赵邑，汉曾建宋子县，故治在今河北省赵县北二十五里。

[215] 作苦：操作得辛苦的时候。

[216] “傍惶”句：在那里转来转去舍不得走开。傍惶，犹徘徊。

[217] 每出言曰：往往脱口而出地说道。

[218] “彼有”句：那边击筑的声音有的合调，有的不合调。

[219] “从者”句：同道的佣工把这“有善有不善”的话告知他的主人。

[220] “彼庸”二句：那个佣工倒是知音的人，背地里评论筑音有的对有的不对。是非就是善、不善。

[221] 家丈人：那一家的主人翁。

[222] “而高”句：而高渐离心里想，这样长久地隐藏畏缩是没有了结的时候的。

[223] “出其”句：把久藏在行装匣中的筑和他平常穿的漂亮衣服拿出来。

[224] “更容”句：改装整容而走向前来。

[225] 下与抗礼：走下座来，用平等的礼节去接待他。无分尊卑叫抗礼。

[226] “宋子”句：宋子一地的大户轮流招待他，都以为上客。

[227] 惜：爱也。

[228] 重赦之：特别饶恕高渐离，没有杀死他。

[229] 矐（huò货）其目：弄瞎他的眼睛。矐，失明。一说，用马屎的烟把他熏瞎的。

[230] 以铅置筑中：用铅镕灌在筑中。用意在使它坚实可以击人。

[231] 朴：通“扑”，撞击。

[232] “惜哉”句：可惜他不能精通刺剑的手段啊。讲，讲究；精研。

[233] “甚矣”句：太过分了，我实在没有了解他。

[234] “曩者”二句：从前我因为赌博争胜而呵叱他，他当然不以我为他的同志而逃去不再会面了。以上三语，好像深悔当时错认了荆轲，没有把击刺之术教给他。

[235] “世言”二句：当世流传的荆轲故事中，每称道太子丹的命运好像有天助似的。以下就是这天命的传说。

[236] “天雨”二句：《燕丹子》：“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归。秦王不听，谬言曰：‘令乌头白，马生角乃可。’丹仰天叹焉，即为之乌头白，马生角。王不得已，遣之。为机发桥（暗藏机关，使桥断坏），欲陷丹。过之，为不发（机关失灵而没有发作）。”《风俗通》：“燕太子丹天为雨粟，乌头白，马生角。”这些传说都是称述太子丹之命，故太史公引之云“天雨粟，马生角”也。

[237] 太过：天命之说，太无凭准，故太史公直断以为太过。

[238] 皆非也：总结之辞，就是说天命传说和刺伤秦王都不是实在的。

[239] “始公”句：从前公孙季功和董生都曾同夏无且交游的。

[240] “为余”句：公孙和董是太史公的朋友，把夏无且所谈的实况告诉他，故云。

[241] “此其”句：他们的行义（志愿）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

[242] “然其”二句：然而他们所立的志愿都很明白，而且都没有辱没了志愿。较，明白。欺，亏待。

[243] “名垂”二句：声名传流到后世来，岂是虚妄的么！垂，流传。妄，欺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