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影响太平天国命运的重要历史事件

乍一看，太平天国似乎与两次鸦片战争毫无关系。其实三者之间的关系密切得很！甚至与孙中山为何走上革命的道路，关系也非常密切。据本侦探侦察所得：鸦片战争诱发了太平天国。太平天国给予英国政府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理由与契机。中国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惨败、火烧圆明园的创伤、《北京条约》的丧权辱国，难道与孙中山在1895年发动乙未广州起义，毫无关系？

本侦探借先后研究而成的拙著《两广总督叶名琛》[1]、《中英关系，1839—1860》[2]、《鸩梦》[3]、《两次鸦片战争与香港的割让》[4]、《中山先生与英国》[5]、《三十岁前的孙中山》[6]、《孙文革命：〈圣经〉和　〈易经〉》[7]所得，从国际关系的格局出发考量近代史，发觉当时雄霸全球的日不落大英帝国，赖以支撑着这超级大帝国的支柱，正是其全球性贸易网。贸易网当中重要的一节，正是美国棉花，它替英国工业革命之中流砥柱——棉纺业提供了原料。虽然当时英国已经在印度开拓了殖民地，印度又盛产棉花；可惜印棉纤维太短，只宜手纺而不能机纺。甘地那幅著名的手纺照片，正是印棉的具体写照。印棉甫一机纺，棉纱立断，因此英国必须高价向其前殖民地之美国购买全世界纤维最长的优质棉花。英国人凭什么取得大量的美国棉花？凭一纸汇票。

美国人把售卖棉花而得来的英国汇票，兑换后到中国去购买茶叶，同样开出自己的汇票付款。中国人把售卖茶叶取得的美商汇票，兑换后用来购买英商的鸦片。英商把售卖鸦片所得，向华商购买茶叶运回英国售卖。售卖鸦片所得远远超过用来购买茶叶的款项，于是把所得的多余白银运走。就是说，英国借助鸦片，无形之中不但几乎免费取得美国棉花，又确实免费获得中国茶叶，更免费拿走大量的中国白银。

英国人把大量中国白银运走，造成中国白银严重短缺。当时中国老百姓缴税必须用白银，但日常使用的货币却是铜板。缴税时用铜币换白银，即由于白银外流而奇缺，年复一年必须用愈来愈多的铜币才能换得足够的白银缴税，无疑等于赋税倍增！结果民不聊生。祸不单行：白银严重短缺又导致通货膨胀，对民众而言更是雪上加霜，由此直接导致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

必须补充和强调的是，英国人不用花什么大钱，就从美国取得其工业革命最需要的原材料——美国棉花。因为，英国售卖给中国的鸦片，是在其印度殖民地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榨取农民的劳动力来种植的，故成本微不足道。鸦片的成本与其获利的比例，比诸把海水引进低洼地带晒干成盐的成本与其获利的比例还要低！关于此节，也恭请读者静候拙著《文明交战》面世。

英商把中国茶叶运回英国售卖，结果彻底改变了英国上下人等的饮喝习惯：他们深深地爱上了热茶，因为它具有取暖及调剂精神等功能。热茶成了英国人日常生活必需品，至今依然。[8]于是，英国政府向茶叶征收100%的进口税。每年所得，几乎足以支付那强大的、替英国打天下守天下的皇家海军（Royal Navy）的开支。所以，对英国政府来说，维护中国茶叶出口供应稳定无比重要。若中国由于内乱而减少甚至停止出口茶叶，周而复始、不断运转的英国全球经济网（当中最重要的是英、美、中〔包括印度〕、英的循环）就会受阻，以致整个网都要塌下来，大英帝国也可能会散架。例如，光是在英国本土，若没钱买美国棉花，工厂就倒闭，失业大军会冲击政府；若没钱支付海军开支，军舰就停驶，整个大英帝国就瘫痪，散兵游勇同样会冲击政府。所以对英国政府来说，19世纪的中国的茶叶几乎掌握着英国经济的命脉。

不料太平天国在1853年定都南京后，直接干扰了其周边的长江中下游盛产茶叶地方的正常运作，因而也干扰了茶叶的正常出口。但英国隐忍不发，迟至1860年才帮助清廷对付太平军。为什么？因为英国的如意算盘是首先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待等到1860年把清廷打败之后，并在北京强迫其签订城下之盟，才帮助清廷镇压太平军。英国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消灭这股长期干扰茶叶出口的反叛势力，又稳定清朝政权以便英商继续发大财，真是聪明绝顶。准此，英国插手中国内战的时机，不是一些学者所说的那么单纯。

太平军兴起，清廷早已国库空虚，无力应付。曾国藩在湖南举办团练（后称湘军）对付太平军，同时在湖南各地开设关卡，向过路的货物抽取百分之一的关税，称为厘金，以支付军费。继而李鸿章也依样画葫芦在安徽设卡抽厘金办团练（后称淮军）。从此茶叶由出产地运到上海外销，沿途被抽取厘金无数，茶叶成本大涨，直接影响其在英国的售价，伤害到英国上下人等的生计！英国外交代表在事前通过谈判来迫使清廷取消厘金的尝试，彻底失败了。因此，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是非打不可的。英国打败清军，并强迫清廷容许英商在茶叶原产地采购后，运往出口港时不再被地方政府抽取厘金，就保证了英商获得价廉物美的茶叶，进而保障了英国的经济利益。谁会想到，在中国并不如何惊天动地的地方性厘金，在国际间竟然引起轩然大波。[9]——太平天国直接导致英国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

回头细说第一次鸦片战争。在一些中国人的印象中：1839年林则徐虎门销烟。1840年英国起兵索赔。清军败北。1842年清廷被迫签订《南京条约》：割地赔款，开放五口通商。如此而已。

但本侦探发现，实情复杂得多呢！英国学术界有一句名言：印度殖民地是英王的皇冠中最珍贵的宝石（the jewel of the crown）。就是说，在日不落的大英帝国之疆土之内，印度是英国所拥有的殖民地当中最值钱的。但是，印度殖民地之值钱，是19世纪后期，英国在南亚次大陆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印度的殖民地之后的事情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英国可以从印度殖民地获取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是，在19世纪初期，南亚次大陆还是由无数的土邦所割据、分治。而当时英国在南亚次大陆的代理人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是英王御准的一家垄断公司。该公司的商人开始到达南亚次大陆贸易后，慢慢用武力蚕食各土邦，从沿海扩张到内陆。武力扩张，需要经费。霸占别人土地后更需经费：行政、国防、治安等所费不菲。钱从何来？无论苛捐杂税如何多如牛毛，也无法对付日益庞大的开支。英国东印度公司被迫在英国本土不断举债，待债台高筑到连利息也无法支付时，结果该公司濒临破产。若破产，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要在南亚次大陆建立起其皇冠中最灿烂宝石的美梦，就烟消云散！更会拖累大批英国本土的投资者，直接打击英国本身的经济命脉。英国政府被迫出手拯救这家英王御准的垄断公司，钱从何来？明显的目标是英国纳税人！若在英国本土加税，必定引起民怨沸腾，民选政府要倒台的！最好是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累累债务，转嫁给别人。谁是最理想的转嫁对象？中国！中国地大物博，能承受得起的！

如何转嫁给中国？英国人的办法是留心观察中国的风土人情。当发觉中国人有吸鸦片的陋习，就在印度最肥沃的地方，用垄断方式大量种植罂粟，用垄断方式大量制造鸦片，用垄断方式大量售卖鸦片。本侦探在此重复地运用“垄断方式”此词，是因为1953年有两位卓越的剑桥大学年青历史学者，构思出“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imperialism of free trade）这么一套理论，来解释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如何建立起一个全球性的日不落大英帝国。他们把大英帝国的领地分为两种：一种是正式的领地（formal empire），即名副其实的领地。印度殖民地就是这种正式的领地。另一种是非正式的领地（informal empire），即有实无名的领地。就是说：英国人能从中获取大量经济利益，但不需付出行政、国防、治安等费用，中国就是大英帝国势力范围之内这种有实无名的领地。[10]也就是孙中山所称的“次殖民地”，理由是当时中国的命运连印度殖民地也不如。

“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这套理论面世后，风靡西方学坛垂半个世纪。当时在西方汉学界可以说是最具影响力的哈佛大学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教授，全盘接受这种理论，并用以指导其研究生。著名的华裔学者张馨保教授，就是其得意弟子。结果张馨保教授在其英文名著《林钦差与鸦片战争》[11]一书中，信誓旦旦地说：“自由贸易者背后的经济力量是这般强大，是任何势力都不能遏制或阻挡的……如果当时战争的导火索不是鸦片而是糖蜜或大米的话，那场战争很可能就被命名为‘糖蜜战争’或‘大米战争’。”[12]

我的天！糖蜜和大米怎能与鸦片相提并论？后者是毒品，能带来暴利的毒品！而该暴利又是能促使那些利令智昏者发动战争的。“自由贸易主义”有其优越的理论质量，但不能把鸦片烟也牵强附会进去。盖“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这种理论虽然从者极众，但绝对不能解释鸦片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委。[13]为什么？

鸦片战争的导火索固然是林则徐销烟，但英国发动鸦片战争背后一股强大的经济力量并非自由贸易，而是垄断贸易，是英国在印度用垄断方式大量种植罂粟，用垄断方式大量制造鸦片，用垄断方式大量售卖鸦片的垄断贸易！本侦探就曾专题撰文阐明此事。[14]对大英帝国来说，其发动鸦片战争背后那股强大的经济力量，英国的印度殖民地之生死存亡有所系焉，英国本土的经济命脉也悬于一线。华夏文明的精英要禁烟，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精英能不高喊“中国该打！”这就是鸦片与鸦片战争密切的关系所在，绝非国人所了解的、林则徐虎门销烟这表面现象所能圆满地解释的。更绝非盎格鲁·撒克逊英裔资深学者哈利·盖尔伯讲座教授，如何欲盖弥彰，也无法证实“鸦片战争与鸦片无关”！[15]更绝非年轻的盎格鲁·撒克逊汉学家蓝诗玲博士在其《鸦片战争》中所描述的那样。[16]

图22.1　梅关古道大庾岭广东省方面接近山脚的地方，2009年2月11日，周旭摄

此外，茶叶对中国学者来说，又似乎与鸦片战争没有直接关系。其实关系密切极了。清廷在1757年规定广州为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从此，在长江流域生产的茶叶，必须从陆路翻山越岭到达广州才能出口。翻过什么山？越过哪个岭？一道由东到西的漫长峻岭把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分隔开来，是为两大流域的分水岭。峻岭之高之陡，过去长期有效地保护了广东不受中原诸如五胡乱华之类的干扰，例如汉语的发音。君不见，粤语最接近唐朝的发音，读唐诗时用粤语朗诵才押韵。此漫长的崇山峻岭在江西与广东交界之处称大庾岭，唐朝为了打通与广东的陆路交通，开辟了“梅关古道”。承广东省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的区少武厅长暨周旭科长，韶关市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的黄卫平处长，南雄市政府外事办公室的曾华主任等，多次亲自陪同本侦探做实地调查，从广东走梅关古道翻越大庾岭到达江西的大庾县县城又走回来。沿途，本侦探按照文献记载结合眼前景物一起神游冥想：1757—1842年间的运茶大军，把江西和安徽盛产的茶叶集中到江西省大庾岭的山脚后，分别装在无数的竹箩，每人一箩地背着，络绎不绝地沿着梅关古道翻越大庾岭。待到达粤方山脚，还要走十来天的陆路才能到达南雄。沿途有旅店、饭馆甚至戏院为那庞大的运输队伍提供食宿和娱乐。[17]

湖南省与广东省交界的崇山峻岭，其最高峰称金鸡岭。湖南盛产的茶叶，同样必须翻越此崇山峻岭到达广东的乐昌，然后再沿武江途经韶关进入北江顺流而下到广州出口。[18]

图22.2　毗邻湖南的广东乐昌武江三星坪码头，2009年12月24日，黄宇和摄

无论是这陆路还是水路的广大周边地带的民众，都种植稻米、蔬菜、水果；养猪、养鸡、养鸭、养羊，为这水陆运输大军提供食物。此运输要道也为各种服务行业提供就业机会。这一切一切，共同组成一颗威力无比的计时炸弹！试想，一旦这条“Y”型的水陆运输大道货运锐减，大批运输工人、船伕、旅店饭馆的服务员甚至农民，顿失生计！这就是鸦片战争的必然结果。盖英国借《南京条约》锐意增开上海等其他四个通商口岸；从此，在湖南、江西、安徽等省生产的茶叶就可以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从上海出口，节省了茶叶翻山越岭地被运输到广州的沉重成本，英国人可以喝到价廉物美的茶。但在粤北、赣南、湘南所造成的失业大军，挨饿之余，纷纷参加太平军！这就是外患造成内忧的重大证明。结果呢？内忧又造成外患：正如前述，用以平定太平天国的厘金促使英国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来取消厘金！

这就是本侦探所说的：中国近代史，是由内忧外患一环扣一环地编织而成的。至于第二次鸦片战争尤其是鸦片，又如何促使孙中山走上革命的道路？且看本书题为“鸦片激励孙中山‘成龙’”的第三十章。

[1]见John Y.Wong，Yeh Ming-ch'en：Viceroy of Liang Kuang，1852-1858（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中文版见《两广总督叶名琛》（北京：中华书局，1984；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2]John Y.Wong，Anglo-Chinese Relations，1839-1860（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

[3]John Y.Wong，Deadly Dreams：Opium，Imperialism，and the Arrow War（1856-1860）in Chin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4]黄宇和：《两次鸦片战争与香港的割让》（台北：“国史馆”，1998）。

[5]黄宇和：《中山先生与英国》（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5）。

[6]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香港：中华书局，2011；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7]黄宇和：《孙文革命：〈圣经〉和〈易经〉》（香港：中华书局，2015；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8]普遍之处，非已刊文字能表达其万一，但BBC One在2013年4月10日星期三晚上9点播出的专题节目“Victoria Wood's Nice Cup of Tea”，则通过实地采访英国男女老少的各阶层人士，把这种现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本侦探也在该节目中接受过访问。

[9]详见行将出版的拙著《文明交战》。

[10]John Gallagher and Ronald Robinson，“The Imperialism of Free Trade”，Economic History Review，second series，vol.6，no.1（1953），pp.1-15.

[11]Chang Hsin-pao，Commissioner Lin and the Opium Wa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

[12]Chang Hsin-pao，Commissioner Lin and the Opium War，p.15.

[13]糟糕的是，该学说竟然被收进教科书里。见费正清的另一位高足徐中约（I.C.Y.Hsu）教授所写的教科书，The Rise of Modern China（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92。

[14]见拙文“Monopoly in India and Equal Opportunities in China，1830-33：An Exam ination of a Paradox”，South Asia：Journal of South Asian Studies，New series，vol.5（1982），pp.81-95。

[15]见本书题为“鸦片战争与鸦片无关论”的第二章。

[16]蓝诗玲著，刘悦斌译：《鸦片战争》（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英文原著为Julia Lovell，The Opium War：Drugs，Dreams and the Making of China（London：Picador，2011）。

[17]黄宇和：《韶关、南雄、梅关古道调查报告》，2009年2月10—11日，2009年12月20—22日。

[18]黄宇和：《韶关、乐昌调查报告》，2009年12月20—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