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侦探：叶名琛等在被俘期间的行为

承上启下，本书第十四章结尾时说，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窃以为克利乐上校为叶名琛所作的速写固然不能尽信，难道“生牛排和生洋葱”之说就能尽信？难道速写没有任何真实的因素？若有真实的因素，那么这些真实的因素是什么？

1857年12月28日黎明，英法联军开始炮轰广州城。“连珠炮声如千万爆竹”[1]，专击广州新城内的两广总督叶名琛督署。南海县知县华廷杰急趋视，则辕门内不见一人。冒烟入，至花厅，见叶氏袍襟上挽，独自在此寻检紧要文件。华廷杰请速徙。叶氏不允，继续收拾要紧文件。不久，绅士林福盛带勇百余入内敦劝，叶氏乃迁入广州内城越华书院。“不愈刻而全署火发，尽化灰烬，行李重物无得出者。”[2]

上面华廷杰这段记录，有两份外国人的目击记可作佐证。第一份是英国全权公使额尔金伯爵的私人秘书奥利芬特（Laurence Oliphant）的目击记。他说，劫后的督辕尽是一片灰烬。[3]第二份文献则说得更具体：它正是《泰晤士报》特派战地记者柯克的目击记。当英法联军炮轰叶名琛的督辕时，柯克早已爬到英国军舰“猎人”（HMS Nimrod）号的主桅杆最高处观战。他目睹连天炮火之下，占地约两英亩的两广总督衙门内之亭台楼阁，一栋一栋地倒下去，无一幸免。与此同时，大批附近的居民蜂拥而至。他们冒着枪林弹雨，不顾一切地抢夺家私杂物。甚至门户窗框、屋梁木柱，凡是能搬得动的都全搬走了。最后剩下来的只有瓦砾一片，两根被炮弹打断了的旗杆，和两头熏黑了的石狮子。[4]

由此可知，叶氏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件当然是尽化灰烬，或被附近居民抢回家里生火做饭。那么，叶氏已捡起来的要紧文件，下落又如何？华廷杰没有说明。本侦探从英方的档案资料中发现，叶氏是带出了。是否把欲带走的都全带了，就不清楚。[5]无论如何，学术界真的要感谢这位叶相。他在炮火连天当中，冒着性命危险，拼命收拾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一批具关键性的文献。

翌日，英法联军占据广州的制高点观音山，“守城满兵全溃”。[6]由于叶名琛藏身的越华书院离观音山太近，“敌兵已常到门”。于是华廷杰等又劝叶名琛再搬，终于在1858年1月2日晚上，转移到左都统双龄署中。双龄住第三院，叶氏住第五院。[7]这么一搬再搬，叶名琛星夜又能随身带多少文件？可有遗留？华廷杰没有说。外国文献也无从断定，只凭常理推测，说可能丢了一部分。[8]

上述华廷杰所述有关叶名琛一搬再搬情节，由于华氏曾亲历其境，娓娓道来，非常确凿。至于叶名琛具体如何被俘，则由于叶氏被俘时华廷杰不在场，所以说得比较模糊。只说1858年1月5日，敌人“先挟双都统出署而去，并不知叶相在内。叶相家丁有劝令他避者，叶相坚不肯避。转瞬敌人复至，拥之而去”[9]。叶名琛随身带着、辗转逃命的要紧文件是否也被拥之而去了？华廷杰没说。英国人说，拥去了！[10]

如何拥去？叶名琛如何被俘？英国《泰晤士报》的特派战地记者柯克机缘巧合地目睹事情经过。原来在1858年1月5日当天，英国陆军的赫洛魏上校（Colonel Holloway）奉命带兵搜索叶名琛。巴夏礼则奉命陪同做翻译。可惜巴夏礼来晚了，他到达集合地点时，部队已出发。巴夏礼顿足之余，脑袋一转，马上有了主意。他跟英国皇家海军的艾略特准将（Commodore Elliot）吹嘘说，他掌握了机密情报，知道叶名琛藏身的地方。如果艾略特准将愿意派兵随他去一趟，肯定有所斩获。艾略特准将信以为真，也不向上司请示，就派了部属跟他去。战地记者柯克也跟着去了。[11]

为何阿艾略特准将如此轻率地就派兵出动？原来这位海军准将，正是1856年10月8日“亚罗”号事件发生当天，巴夏礼就鼓动其带兵赴穗的那位驻扎在粤河的英国皇家海军指挥官。当时他也是没有向上司请示就擅自采取行动。后来天天跟巴夏礼在一起，向叶名琛寻衅闹事，非常过瘾。[12]现在巴夏礼又送来过瘾的玩意，自然乐从。

巴夏礼带着这股水兵到了越华书院[13]，翻箱倒柜地找叶名琛，就是不见他踪影。正要离开时，巴夏礼踢下一道关着的门。[14]只见一个酸秀才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书。严询之下，酸秀才终于吞吞吐吐地供出了叶名琛曾在该处藏过身，但数天前已离开，不知所踪。巴夏礼就是缠着酸秀才不放。终于酸秀才又供出叶名琛藏身的地方，即离越华书院三英里以外的、在粤城西南角的、两位都统其中一位的衙门之中。巴夏礼等也不马上趋赴，反而带这位酸秀才一起赶往巡抚柏贵的衙门。[15]

到了巡抚衙门，只见之前已按时出发的赫洛魏上校和他所带领的士兵已逮住柏贵，而英国远征军的陆军和海军两位司令员也同时赶到。严询之下，柏贵竟然供出叶名琛藏身的地方，这名广东巡抚又一次出卖其上司。把两份口供对比之下，柏贵之言与酸秀才所供相同。司令员命柏贵提供一个人当向导。于是，在这个向导与酸秀才的带领下，艾略特准将所属的水兵、巴夏礼、战地记者柯克等，就向目的地出发。狭隘街道似乎是没完没了，水兵们心里发毛，唯恐中伏。祺上校（Captain Key）自我安慰说：“我们知道城墙在何方。按照这个罗盘所显示的方向，我们必定能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原来的地方。”最漫长的追踪也总有一个结束的时刻，终于到了！是一所第三流的衙门，重门深锁，了无人迹。撞开门，水兵们冲进去，下意识地抢前把守着各个要隘。定下神来，不错！整栋房子到处都是行李箱，大小官员忙个不停。其中一名官员趋前自称是叶名琛，可惜身形不如叶名琛庞大。巴夏礼认为他不够格，一把将他推开，继续往内堂走。[16]

巴夏礼等穿堂入室地疾走到后园，发觉一个高大的身形正要爬过后墙逃走。[17]祺上校与艾略特海军准将属下的一名舵手像飞镖一样冲向他，祺上校死死地抱着他的腰，那名舵手则一手抓辫子以后反扭他的手，把他扳过脸来，果然是叶名琛！立时50多名水兵像发狂般齐呼三声，又把帽子奋力拋向天空。[18]军官们把闪亮亮的佩剑与手枪拼命摇晃，水兵们把冰森森的弯刀朝天乱砍。[19]叶名琛全身发抖，束手就擒。[20]

英方花了三个小时搜查叶名琛的行李，目标是机要文件。果然，中英《南京条约》、中美《望厦条约》、中法《黄埔条约》等原件俱在。[21]其实英方的目的不在这些，而是希望找到中方有关军情、部署作战计划等机密文件。但是，英方失望了。尽管他们在叶名琛身旁缴获40多箱文件[22]，但没有一件对他们的作战计划提供任何有利的情报。英法联军诸将领不禁大失所望。

于是英方就把该批文件交给英方翻译威妥玛（Thomas Wade）和法方翻译马柯（Senhor Marques）共同保管。两位翻译又请来一些有文化的华人帮忙，共同审查全部文件。最后两位翻译把其中一批、对外国人来说是毫无意思的文件，加上所有叶名琛带在身边的书籍，通通交给军舰“宝座”（HMS Tribune）号的舰长咢戈上校（Captain Edgell），让他转给“英法联军管理广州三人委员会”（A llied Comm issioners），以便该委员会交还给中方。[23]

该委员会的主席正是巴夏礼。这大批文件和书籍后来是否真的全部交还中方，交还以后中方如何处理，则无从考核。

被两位翻译扣留下来的文件，可以被分为五大类：

1.条约：中国与英国、美国、法国和瑞典所签署过的条约原件。

2.外交文书：历任清朝钦差大臣与各国领事的来往公函，包括该大臣等命令下属所作的有关报告。这批文书，残缺不全。

3.奏折：三任钦差大臣耆英、徐广缙、叶名琛等有关外事的奏折。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有关英国的。

4.情报：对广东红兵的军情探报和对外情的探报。其中的外情探报，非常定期，都是从香港的报刊翻译过来的报告，内容错谬绝伦。

5.地图：绝大部分是有关广东红兵的驻军情况，非常粗劣。[24]

本侦探在此略述这批文件的内容，目的是为了显示，叶名琛在生死存亡之秋还带在身边的，究竟是哪些文献。这些文献的命运又如何？最后决定，其中第二部分（外交文书）、凡是属于法国和葡萄牙的，全交给法国公使。剩下来的，则交给香港总督属下的汉文秘书处高级见习翻译员摩根先生（Senior Student Interpreter，Mr Morgan），并在他的监督下，由几位有文化的华人来整理。[25]

现在重点分析上一章殿后一段所做出的呼唤：叶名琛身上可曾患有华夏文明中的一些癌症？若有，它们是什么？《泰晤士报》特派战地记者柯克，对于叶名琛被俘虏时的表现，有细致入微的描述，并做了非常深刻的评价。评价的标准，当然是按照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价值观。他的描述和评价，对于沟通华夏文明和盎格鲁·撒克逊文明，促进相互了解，有一定的价值，以至本侦探不厌其详地阐述如下。

柯克说：“叶名琛被俘虏时的表现，绝对不是人们心目所想象中的英雄。”（Yeh is by no means the hero people thought him.）[26]又说：“当祺上校逮着他时，他庞大的身躯由于惊惧而浑身剧烈发抖，顿时神智尽失。”（When Captain Key seized him，his vast carcass shook w ith terror，and he completely lost all presence of m ind.）[27]

“这也难怪，50名蓝衣水手，全部拔出刀剑和手枪，围绕着他团团转，像疯人一样地跳舞，挥舞他们的短剑和弯刀，狂拋他们的帽子，力竭声嘶地厉声高喊。他肯定认为他的大限已到。”（Perhaps this is not be wondered at.Fifty blue-jackets，w ith drawn swords and revolvers，were dancing round him like madman，flourishing their cutlasses，throw ing up their hats，and cheering at the top of their voices.He m ight well believe that his last moment was come.）

“但是，下令处死了成千上万人的刽子手，面对死神时也应该有点个人尊严吧。但不！他全身发抖，他表示愿意屈服，他矢口否认他就是叶名琛。如果不是祺上校搀扶着他，他早就散了架。”（But a man who had sent so many thousands to their great account，m ight be expected to meet his own fate w ith dignity.Yeh was not equal to this.He shook，he made gestures of subm ission，he denied his identity，he would have fallen，had not Captain Key held him up.）[28]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他的宿敌巴夏礼，以胜利者的姿态，踌躇满志地三番四次向他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神态才慢慢恢复镇静自若。”（And it was not till Mr.Parkes had several times had the satisfaction and triumph of assuring his old enemy of his personal safety that he grew composed.）

“可是，当他甫一感到他的性命再没有任何危险后，他的狂妄就回来了。他装腔作势地坐在太师椅上；当英方要求他交出他的钦差大臣的关防，他嗤之以鼻。当巴夏礼说要把他带走时，他傲慢地回答说：‘他在此等待接见英法公使。’”（As soon，however，as he felt himself safe all his arrogance returned.He posed himself magnificently in his chair.He laughed at the idea of giving up his seals，and also at the idea of his being led away.He would wait there to receive the men，Elgin and Gros.）[29]

“英军将领把擒获叶名琛的消息飞报作战总部。总部马上派霍卡上校带领一大队英国海军陆战队员来迎接。当叶名琛被邀请上轿时，全身再度发抖。”（The news of the capture had been sent to head-quarters；Colonel Hocker was despatched w ith a strong body of marines，and Yeh again trembled as he entered his chair a captive.）[30]

把叶名琛带到哪里？带到他原来藏身的越华书院。原来此时的越华书院已经成为英国海军和陆军的联合指挥部，海陆军司令分别征用了正殿和大堂，其余大小将领纷纷征用其他房间。1858年1月5日星期二大约正午12点钟，当他们接报说中方一应高官均已束手就擒时，都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一睹他们的风采。[31]

图20.1-3　越华书院今昔三景

首先被带进来的是柏贵，随后是“身形庞大的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当他在我身前走过时，我暗地里与他比较高矮，发觉他至低限度体高六英尺零四寸。他俩被带进一个小房间，英国陆军司令和英法两国的海军司令在那里等待着他们”[32]。会面情况如何，容后阐述。盖不久“中堂到！”（Room for the great mandarin！）[33]的呼声已经由远而近，叶名琛被带到正殿而不是带到囚禁柏贵与穆克德讷的斗室：“他俩听到叶名琛的脚步声就发抖，若把叶名琛也带到同一斗室，无异把一条狼吞虎咽的大鱼与两条只配做鱼饵的小鱼关在一起。”（To place him w ith the governor and the general would be to confine a pike w ith two gudgeon.Pek-kwei and Tseang-kuen shook at the sound of his footsteps.）[34]

叶名琛被带进正殿时的神情如何？“若他的随从中有六名刽子手，又若我们全部是被他绑架而来听候他处置的人，他还不至于把头昂得这么傲慢的高。”（If he had six headsmen in his train，and if we all stood kidnapped men before him，he could not have hold his head more haughtily.）[35]

柯克同时又注意到：叶名琛“那双肮脏的双手上长长的指甲在台边不断发抖的同时，在他用锐利的眼光审视堂内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脸孔的同时，他那露骨的装腔作势，不会引起任何人对他丝毫的尊敬”。（While the long nails of his dirty fingers are trembling against the table，and his eyes are searching into every part of the room，scrutinizing every face，his pose of dignity is too palpably simulated to inspire respect.）[36]

“他坐在太师椅上，随他蜂拥而来的随从马上站在他周围，组成一个‘小朝廷’。”（He seats himself in an armchair，and some inferior mandarins who have pressed in after him stand round and make him a little court.）[37]

“任何人看着他的脸孔，都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他是一位绝不寻常的人。他急躁而不断转动的眼睛，充满凶残的戾气，让人与他目光相接后几乎马上下意识地退缩。他的表情属于一只凶猛、愤怒，但并非勇敢的动物。”（Yet no one can look upon that face w ithout feeling that he is in the presence of an extraordinary man.There is a ferocity abut that restless，roving eye，which almost makes you shrink from it.It is the expression of a fierce and angry，but not courageous animal.）[38]

真相大白！原来那幅被香港的英国记者描述为只有吃了“生牛排、生洋葱”才能绘出来的速写，所写的正是处于这种异乎寻常状态的叶名琛——作为阶下囚而被带进越华书院正殿时，悲愤交加以至目露凶光的叶名琛（a profile sketched by Major Crealock at the moment when he was brought in a prisoner）[39]，而并非常态的叶名琛。而且，该速写在香港被华人工匠制成平板（lithograph）复制又复制，结果成百上千的叶名琛平板画就附在寄回英国的家书中。该速写确实有夸大的地方，以至有人误会它是一幅漫画。[40]

其实，“当克利乐少校执着铅笔疾写的时候，我正站在他身边，我们把速写与真人比较之下，都觉得速写最为酷似真人。当然，叶名琛是在心情极度愤怒、恐慌的情况下被速写的，当时他的眼睛不断地搜索正殿的每一个角落，拼命找寻那名持刀的刽子手”。（But the original sketch is the most striking likeness I ever saw.I stood at the major's side while he was pencilling and we compared the portrait w ith the man.It is true，it was taken in a moment of mental terror，while the prisoner's eyes were ranging round a large room in quest of a headsman and his sword.）[41]

英法海军司令及英国陆军司令来了，他们三人严肃地立正并集体向叶名琛行了个军礼！叶名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礼，让胜利者尴尬极了！接着英国海军司令向叶名琛询问曾被绑架了的英军水手库珀（Cooper）的下落。叶名琛大笑不已，笑得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在幸灾乐祸。狂笑过后，叶名琛回答说：“我不记得他是谁，但明天我会查询一下，若找到他就把他送回去。”[42]

叶名琛的回答“让人厌恶极了，因为在场不少人都认识库珀，并对他很有好感。若他们都能自作主张的话，马上会把叶名琛处以绞刑”。（The disgust at that moment was so great，for many in the room had known and esteemed poor Cooper，that if the audience could have decided the matter，Yeh would have been taken out and hanged.）[43]

叶名琛被告知，他的回答是不礼貌的。叶名琛说他的回答是礼貌的，而且是他能提供的唯一的回答。（He was told that his answer was not courteous，and he replied that it was，at any rate，the only answer he should give.）[44]

真是不忍直视！本侦探也无法阐述下去。[45]但必须指出，英使额尔金听了部下对叶名琛这种表现的报告后，似乎吸取教训，结果后来在英法联军攻陷北京、清廷求和时，恭亲王“趋向前英使额尔金合十致礼，额尔金高傲地、非常鄙视地、只把身子微弯作复，使可怜的恭亲王汗流浃背”[46]。

之前广东巡抚柏贵与广州将军穆克德讷与英法联军三位司令会面时，表现又如何？“两位大人就座时显得他们是主动来造访别人一样。”（The two mandarins took their seats as though they had come of their own free w ill to pay an ordinary visit.）“广州将军故意表现得高贵和勇猛，但大家都知道，他在装腔作势，像所有其他清朝的大官一样。”（There is a great show of dignity and courage about that martial Tartar，but he is only a type and specimen of the great imperial sham of which he forms a part.）“酣战之际，他从来未在城墙上出现过。”（During the fight he never appeared upon the walls.）

什么！打仗时长官不在场指挥，士兵如何作战！

“打败仗以后，他从来不召集他的七千部属来慰劳。当法军接近他的官邸时，他毫不抵抗，反而从一个房间逃到另外一个房间，最后从一个肮脏的衣柜里被扯出来。”（A fter the fight he did nothing to gather his 7000 men around him.When the French came he made no defence，but ran from room to room，and was dragged from a filthy closet.）

我的天！他还有一点军人的尊严么！看来叶名琛早看透他，所以他才会在听到叶名琛的脚步声时，不断发抖！但无论叶名琛如何鄙视他，平时都不能吭一声。无他，以当代的语言来说，广州将军就是清朝的广州军区的司令。作为文官尤其是汉人文官的叶名琛，确实没这名满人将军奈何。犹幸孙中山在辛亥革命成功后即力倡五族共和，各族平等。愿中华民族大团结，在未来可能发上的文明交战中，各族合作无间，奋力求存。绝对不能像穆克德讷那样：“若他是被太平军俘虏的话，他肯定会抱着他们的脚下号啕大哭以求饶。但是一旦他感到被欧洲人俘虏而并无性命危险之后，就拼命地装腔作势。”（If he had been taken by Taipings instead of Europeans he would be how ling at their feet.Know ing himself personally safe，he swells himself and tries to look majestic.）[47]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位广州将军的世界观！这位广州将军的价值观！这样的料子！确实难怪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道光帝从湘赣鄂桂滇黔川七省调出的‘征讨’大军，仍不免一触即溃”！[48]也可见，牟安世之谓“从鸦片战争看胜败的决定因素是人不是武器”，也自有其一定的道理。[49]

在此必须补充的是，2016年2月9日猴年正月初二，本侦探在伦敦与庄逊先生（Adrian Johnson）讨论此历史情节时，庄逊先生认为该报道的作者柯克，作为英国《泰晤士报》派往广州的战地记者，所写的报道字里行间不乏当时典型的骄傲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高高在上地俯视其他民族的用意，以及把此用意见诸文字时那种维多利亚时代记者群哗众取宠的用词。窃以为柯克的用词确实夸张，但其所叙之事则不能虚构。若所叙脱离事实，则当时也在场的众多英国海陆官兵，事后读到《泰晤士报》或其他报章的转载时，柯克就会名声扫地，智者不为。

言归正传：“如何处理这样的货色？‘送他俩到船上去吧’，一名翻译建议说；‘送他们回衙继续办公，以免广州城被盗匪蹂躏’，另一名翻译建议说。”（What shall we do w ith these men？“Send them both aboard ship”，advises one interpreter；“Send them back to resume their functions，and to save the city from pillage”，advises the other.）[50]最后决定派人请示额尔金公使。额尔金公使指示说：“送他们回衙，柏贵在英法联军管治广州三人委员会的监督和合作下继续办公，广州将军遣散其部队并全部缴械。”（Let them both return under conditions.Let Peh-kwei re-establish his court under the authority and in co-operation w ith an European tribunal.Let Tseang-keun return under condition of disbanding his troops and delivering up their arms.）“不行！祖宗之法不可改！”等等。“试试吧”，英方像哄小孩般哄他俩；结果两位大人纵声狂笑，狂笑这个荒唐的建议。于是联军把他们关在该斗室过夜。翌晨，他俩双双变成泄了气的皮球，不再装腔作势。（“Impossible；they couldn't do it；contrary to all Chinese precedents”，etc.“Try”.The trial is made，and the indignant mandarins laugh loudly at the impudent suggestion.Left together for a night to consider the matter，they are found in the morning like pricked w indbags，ready to surrender their inflation.）[51]

“装腔作势！弄虚作假！”满洲八旗与蒙古八旗，当初都是能征惯战的，否则就不会入主中原了。无奈当权后养尊处优，他们的富后代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不光是富后代，就连寒士出生的叶名琛，当了大官后就“装腔作势！”“弄虚作假！”了。

终于查出来了：“装腔作势！”“弄虚作假！”这些是否都是华夏文化的癌症？文官显赫之如宰相级的叶名琛（汉人），封疆大吏之如巡抚柏贵（蒙古族正黄旗人），军区司令兼边防大将之如广州将军穆克德讷（满族镶白旗人），通通患上这两种癌症。准此，鸦片战争后的“开眼看世界”思想[52]，至今成效如何？若还是那个老样子，则在将来的“文明交战”中，像叶名琛般的“战、和、守、死”；像广东巡抚柏贵、广州将军穆克德讷等的“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走”，但乐于“投降当傀儡”的历史，是否会重演？

[1]华廷杰：《触藩始末》，载《二鸦》，册1，页180。

[2]华廷杰：《触藩始末》，载《二鸦》，册1，页180。

[3]Laurence Oliphant，Narrative of the Earl of Elgin's Mission to China and Japan，two vs.（Edinburgh and London：Blackwood，1859），v.1，p.137.

[4]这位战地记者写了不少通讯，刊登在英国《泰晤士报》。后来他把这些通讯集中在一起整理出版成书。见George Wingrove Cooke，China：Being“The Times”Special Correspondence in China in the years 1857-1858，with corrections and additions（London：Routledge，1858），p.368。此后简称Cooke，China。

[5]Wade to Elgin，on board HMS Furious，Fuzhou 10 March 1858；enclosed in Elgin to Clarendon，Ningbo 18 March 1858，FO17/287.

[6]华廷杰：《触藩始末》，载《二鸦》，册1，页182。

[7]华廷杰：《触藩始末》，载《二鸦》，册1，页184。

[8]Wade to Elgin，on board HMS Furious，Fuzhou 10 March 1858；enclosed in Elgin to Clarendon，Ningbo 18 March 1858，FO17/287.

[9]华廷杰：《触藩始末》，载《二鸦》，册1，页184。

[10]Wade to Elgin，on board HMS Furious，Fuzhou 10 March 1858；enclosed in Elgin to Clarendon，Ningbo 18 March 1858，FO17/287.

[11]Cooke，China，p.340.

[12]见行将出版的拙著《文明交战》。

[13]原文作imperial library。见Cooke，China，p.340。参诸上文下理，佐以华廷杰，可知为越华书院。

[14]Cooke，China，p.340，last line.

[15]Cooke，China，p.341，lines 1-11.

[16]Cooke，China，p.431，lines 12-39.

[17]Cooke，China，p.431，lines 39-40.

[18]Cooke，China，p.342，lines 1-7.

[19]Cooke，China，p.399，lines 8-9.

[20]Cooke，China，p.342，lines 10-11.

[21]Cooke，China，p.342，lines 16-20.

[22]Wade to Elgin，on board HMS Furious，Fuzhou 10 March 1858，para.3；enclosed in Elgin to Clarendon，Ningbo 18 March 1858，FO17/287.

[23]同上，第4段。

[24]同上，第5段。

[25]同上，第7段。

[26]Cooke，China，p.342，line 8.

[27]Cooke，China，p.399，lines 6-7.

[28]Cooke，China，p.399.

[29]Cooke，China，p.342.

[30]Cooke，China，p.342.

[31]Cooke，China，p.342，paragraph 3 and 4.

[32]Cooke，China，p.343，paragraph 2.

[33]Cooke，China，p.344，paragraph 2，line 1.

[34]Cooke，China，p.344，paragraph 2，lines 6-9.

[35]Cooke，China，p.344，paragraph 3，lines 1-3.

[36]Cooke，China，p.344，paragraph 3，lines17-18 and p.345，paragraph 1，lines 1-2.

[37]Cooke，China，p.344，paragraph 3，lines1-3.

[38]Cooke，China，pp.344，paragraph 3，lines 12-17.

[39]Cooke，China，p.398，paragraph 3，lines 4-5.

[40]Cooke，China，p.398，paragraph 3，lines8-9.

[41]Cooke，China，p.398，paragraph 3，lines9-15.

[42]Cooke，China，p.345，paragraph 2.

[43]Cooke，China，p.345，paragraph 3.

[44]Cooke，China，p.345，paragraph 4.

[45]从今天的价值观看，叶名琛的态度，固然是草菅人命。但是，那些为大英帝国开疆辟土的人，日复一日、每隔十分钟就炮轰人口稠密的广州城而丝毫不感到遗憾，也不认为把数以百计鳞次栉比的民居一把火烧掉，百姓死伤不计其数有什么不妥。但遇有几名白人平民被杀害，几个英国士兵被伏击，他们就呼天抢地般大声叫嚣。难道中国人的性命就是如此不值钱？详见行将出版的拙著《文明交战》，当中题为“帝国主义的悍将”的部分。

[46]Sir James Hope Grant，Incidents in the China War of 1860，compiled from the private journals of Sir Hope Grant by H.Knollys（London：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1875），p.209.

[47]Cooke，China，p.343，paragraph 2.

[48]茅海建：《三元里抗英史实辨正》，《历史研究》1995年第1期，页145—155：其中页152。

[49]牟安世：《从鸦片战争看胜败的决定因素是人不是武器》，《人民日报》1965年10月11日。

[50]Cooke，China，p.343，paragraph 4.

[51]Cooke，China，p.344，paragraph 1.

[52]潘振平：《鸦片战争后的“开眼看世界”思想》，《历史研究》1986年第1期，页138—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