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面面观-艺术学魅力课堂成果

主讲人：李洪智

时　间：2014年6月21日

地　点：北京师范大学艺术楼

主讲人简介：李洪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教授。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字学会会员。在《中国书法》《中华书画家》《书法丛刊》等专业报刊上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出版有《北京师范大学书法专业教师作品集·李洪智卷》《汉代草书研究》《墨痕（甲午）——李洪智书法作品集》。

同学们好！今天我给大家讲的题目是“当代书法面面观”。

先讲第一个问题：持续30年的书法热。我们说的这个时间其实指的是“文化大革命”以后一直到现在这个时间段，但是书法热并非是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马上就开始的，“30年”也是虚指，我们下面还会谈到这个问题。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背景，众所周知，十年浩劫对中国文化的破坏和摧残，基本形成定论。既然是文化上的浩劫，书法自然不能幸免。

但是，中国人的书写情结从来都没有割舍过，大家可以发现，中国人很喜欢写，我们可以写遍天涯海角，我把这个叫作“书写情结”。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种书写情结也有充分的体现，大家看这个图。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非常典型的场景——贴大字报（图8-1），“大字报”这个字眼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大字报也是中国人书写情结的一种反映。大家知道，启功先生是我们北师大的教授，老先生很谦虚，他跟别人讲他写字是“大字报体”，有人相信了，其实启先生是谦虚，故意那么说而已，他有着非常扎实的传统书法功底。

图8-1

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那一年出版的一本字帖——《怎样快写钢笔字》（图8-2），我的父辈那批人对黄若舟以及这本字帖非常熟悉。《钢笔行书字帖》也属于古董级别的了（图8-3），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价格不菲，其实就是一个小薄册子，里面的内容是革命现代京剧——比如说《智取威虎山》的唱词选段，书写风格跟大家刚才看到的黄若舟先生的字体非常靠近。

图8-2

图8-3

这是我拍的照片（图8-4），大家知道这是在哪儿吗？长城。我猜有的同学可能没去过，你要去的话就看一看著名的八达岭长城，几乎没有一块砖幸免，都刻着字，上面还有英文的，外国人到中国之后也被感染了。

这是我从微信朋友圈一个朋友那儿下载的（图8-5），不知道是在哪里，海边的木头栏杆上面写着：“如果离开我你能幸福，那我祝福你，宝贝”，似乎是用记号笔写的，客观地讲，这字写得还是可以的。“有缘相识，无缘享受，我尊重你的选择”，“用心等来的缘分已成正果，哪怕我们相守一天，我也无悔”。我去江西旅游的时候，在龙虎山的竹林里面也看到这样的字，类似这样的东西，在竹子上面刻的，随处可见。

图8-4

图8-5

图8-6

我们中国人不仅把汉字写遍了国内的大街小巷，也写到了世界各地。这张照片是我去年到柬埔寨吴哥窟时拍的（图8-6），大家看旁边的字，这不是我PS上去的，上面写着“李”，看到后面的字了吗？“硕博”，最后一个字是重点——“连”，一猜就知道是我们中国大陆的，因为我们对考研比较重视，对硕博连读当然更重视，而且这写的是简化字。

以上这些都是证据，证明什么？从一个侧面证明我们中国人热爱写字，当然，我们绝不是提倡大家这样到处乱写、乱刻的。

所以，尽管如今出现了高科技产品，比如说我们现在用电脑基本上代替了我们平时手写，但由于这种“书写情结”，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书法热温度有升无降。

这些只是告诉大家一个背景，铺垫一下，描述最近30年来我们持续不断的书法热现象。

下面是我们要讲的比较重要的部分是近30年来的书法现象。大概是在1978年，我们国内出现了书法类的专业杂志，《书法》杂志的创办，成为一个标志。杂志中既有古代碑帖方面的图文，也推出了古人论书的一些东西，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古代书论，开始推广书法理论，当然也少不了当代书法家的介绍。以此为标志，中国书法的热度开始提高，一直持续到现在，热度不减。实际上这个“书法热”和改革开放这样一个与政治、经济相关的大事件是有关系的。在这个背景下，书法界出现了许多有意思的现象。

以年龄为标准对从事书法创作的群体进行简单的划分，可以看到：对于老先生而言，他们一旦认定了某种观念之后就总这样做，轻易改不了。所以“文化大革命”之后、改革开放以来，老先生该怎么写还怎么写，比如说我们尊敬的启功先生、沙孟海先生、林散之先生，这些先生仍然按照自己的路子去写。但是中青年不一样，这些人思想比较活跃，经过了“文化大革命”，尤其是外来的东西一旦涌入之后，这些人思想就变得非常活跃了，所以我觉得丛文俊先生在一次讲座中说过的一句话非常好：“思想解放了，对有一些人来说就等于失控。”究竟应该怎么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于是，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书法这个舞台上演了一出出相当精彩的剧目，我带着大家可以挑选几个粗略地看一下。

首先是现代派书法。讲这个内容对于我们非书法专业的学生来说还是比较有意义的。我们都写汉字，对中国书法也比较熟悉，但是我相信每一位同学都会有困惑的一面，就是你看到一些所谓书法家的东西总觉得看不懂。其实看不懂就对了，因为其中有一部分字是现代派书法。30年前的中国书法界出现一种倾向——模仿日本，这是最早的一个“剧目”，现代派书法随之出现，一直影响到今天。

我们来看一下，日本的现代派书法是怎么回事。当时大概有这么三个说法：“少字数派”“墨像派”以及“前卫书法”。“少字数派”，顾名思义就是写几个字，写一个、两个这样子，“墨像派”和“少字数派”有时候很难分清楚，就是在墨里加很多水，用毛笔蘸很多墨，在纸上写一个或几个字，纸面上往往会飞溅出很多墨点，墨气淋漓，有一种很激越的情绪在里面。“前卫书法”的概念让人觉得似乎更宽泛一些，现代性更强一些。无论怎样，都是有意识地要对传统书法进行突破的新鲜事物。我们现在给大家看一点这方面的作品。

图8-7

书法专业的学生也许见过这幅作品，这是两个字——“崩坏”（图8-7），我不知道其他专业的学生对这两个字有什么感受，我们来看看别人的感受。这个字是手岛右卿写的，据说这个作品在巴西展览的时候，有一个不认识汉字的人叫彼德罗萨，他说自己看到了一种物体崩坏的景象。因为语言不通，所以当时没有交流，但他后来访问日本的时候曾经拜会手岛右卿，问他：这两个字意思是什么，是不是我说的物体崩坏、倾倒的一种场景呢？手岛右卿说：一点儿都不错。然后这个巴西人非常惊讶，他觉得写字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感受来，对手岛右卿大为赞叹，认为形式和内容配合得非常妥帖。手岛右卿为什么写这两个字呢？那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日本被美国轰炸，看到这些建筑物倒塌的这种状态时有这样一种感受，于是他创作了这幅作品。但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创作形式，我们并不十分认同。我在上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还在说，建筑物倒塌了他可以这么写，如果写“厚德载物”的话怎么办呢，还有“淡泊明志”“禅茶一味”“上善若水”，我们这些词非常多，“德厚流光”“学而不厌”“敏于行而讷于言”，这样的东西都怎么办？对于手岛右卿来说他该怎么创作呢？而中国书法历来的经典作品没有做这样所谓的形式和文辞内容相统一的，中国书法很早就已经离开了对具体物象的描摹。所以这个我们不大认可。

其实有的日本人也不怎么认可，大家来看，这是一个叫高木圣雨的在北大的讲座中所说的一段话，实际上他对这个作品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说：“这个是手岛右卿的作品《崩坏》，可以说是确立他少数派的一个典范，这件作品怎么看也觉得要倒下去，问过七八个不认识字的人，也都说要倒下去。这些作品在欧洲发表的时候，问过很多欧洲人说你不会汉字，也没见过汉字书法，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但是给你的感受是什么？欧洲人的回答基本上说要倒塌，有一种感觉好像觉得会突然倒下。我想请问一下大家，比如说给你两个字，你们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是根据这两个字的意思写你们的作品，还是根据平时积累的书法功底，或者是平时的创作习惯来写作品。举一个例子，比如说火山的山字，是不是你们写字的时候会把火山爆发的地方弄一些墨在里面。我们现在主要说有一个我们允许的限度，比如说这两个字大家都看得懂，确实不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两个字都很好，但是像刚才说了，就是那个火山要在火山口上像火山喷发似的甩一下墨点，这个好像有点不可忍受的感觉，就是过了这个法则。书法必须有法则，超过这种限度的话让人觉得有点不好受。”这是日本人对于这个作品的评价，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这是日本另外一个特别有名的现代派书法家井上有一的作品（图8-8），井上有一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书法家，他的作品给人的感觉是一种情绪化宣泄。这个创作的过程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据说井上先生不收学生，曾经作过一首和书法相关的现代诗，其中有一句说“泼出去，把它泼到那些书法家先生的脸上去”，目的应该是达到了。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日本现代派书法已经衰落，但井上先生那句诗至今还被国内一些年轻人津津乐道，觉得很有激情，也很能表达自己的心声。

图8-8

“文化大革命”之后，这股潮流被引入中国，一批热衷于此道的中青年书法家在1985年10月举行了现代书法首展，成立了中国现代书画学会，标志着中国的现代书法正式诞生。1986年4月，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出版了《现代书画学会书法首展作品选》一书，这是一个标志。

关于现代书法，我本人阐释不了，这里只好援引一段话。法国有一位名叫熊秉明的著名华裔书法理论家，他著有一本书叫《中国书法理论体系》，如果同学们对中国书法感兴趣的话可以读一读他的书，这本书还是很不错的。他对于现代书法有这样一段阐释：“只看中黑白对比，渲染迷离的抽象点泼效果。作者自己也未必知道为什么这样才好，他不能作解释，只能直觉地感到这样是痛快的，这些狼藉的墨斑淋漓尽致地把胸中郁积的块块垒垒吐出来。”同学们看，很明显，这与传统书法是有所不同的。

后来，由这些东西就慢慢衍生出一些“副产品”来，类似于行为艺术的副产品。在四川那边的一个艺术院校，两个人把这女孩给倒悬过来，把她拿一块布包起来，倒悬着，然后用她的头发蘸盆里面的墨汁，在铺于地上的白布上写字。我们认为，这都是行为艺术，我做这种评价的时候说不上什么反对，我觉得这些现象的存在都很正常，只是别把这些叫作书法就行。一位朋友曾送我一本书，几乎整本书都是在美女身上写字，有人写过文章表示赞许。其实字写得还是不错的，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尝试这种特殊的载体。

图8-9

这个是王冬龄先生的作品（图8-9），应该是最近两年搞的一次展览上的作品，差不多都是这个类型的作品。我觉得也许对设计系的同学应该有所启发，我们今天讲的很多现象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法，而是带有设计的成分。

第二个我们来说一下流行书风。大家会发现，后面我要讲的东西很多，都跟刚才说过的现代派书法关系密切，包括流行书风。什么叫流行书风？所谓的流行书风，概括一下，就是从古代不知名的人的字迹当中去寻找灵感。知名的书家传世的作品，比如说天下第一行书、第二行书、第三行书这一类的东西，这都是属于传世知名书家的作品。但是今天，由于考古、印刷、拍照技术的发达，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古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汉代简牍上的东西，再比如说墓志，人死了之后埋到地下，不准立碑，弄个墓志铭刻到石头上，一起埋入地下，等等，那些东西古人都看不见。但是今天，由于考古业的发达，我们可以见到大量的包括石刻、简牍、残纸，甚至是古代的刑徒墓砖上的字迹（图8-10），大多很率意、很质朴，把这些东西作为取法的对象，并且从中寻找灵感，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叫作流行书风。

图8-10

流行书风的代表人物是中央美术学院的王镛教授。这就是王镛的作品（图8-11），“渭城朝雨浥轻尘”，王维的《渭城曲》，大家看这个字是介于楷隶之间的一种状态，实际上就是六朝碑版上的那种字，一般的书刻者刻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子，但是他的线条处理得很好，而且变化比较丰富。我本人对于王镛先生的一些作品还是持褒扬态度的。他的作品特点是把古代普通人的自发状态的书写给雅化处理了。

这是流行书风的另外一个代表人物——华东师范大学的沃兴华先生的作品（图8-12）。这是山东艺术学院的于明诠先生写的作品（图8-13），也是流行书风的代表人物。

图8-11

流行书风的影响非常大，我们专业有一个学生已经毕业了，这孩子本来写字是很有感觉的，结果现在一头扎到这里面去，不按照传统的规矩去写。凡是进到这里面的人，你会发现，都持有一种理论，这个理论很有意思，非常好玩：我的作品你说好你就看懂了，你要说不好证明你不懂书法。我们专业这个学生很明显就是这种理论，他的作品你要给他提意见他跟你急，跟老师也急，而且满脸通红地跟你辩解。我跟大家讲，千百年来，书法艺术已经形成了一套“老规矩”，只要在临习古帖方面下过一定功夫并且有一定悟性的人都会理解这一点。按规矩写，并不等于千篇一律，大家仍然可以形成自己的面目，这就叫作“有法可依”。而你如果非要摆脱这个规矩、这个法度以及蕴含在经典碑帖中的法则，那么，我们可以告诉大家，规则以外当然很自由，但是一段时间以后，就很容易让人感觉好似陷入无底的深渊一样，为什么？因为你不想重复古代经典，也不想重复自己，你想要追求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难以捕捉，就好像掉到茫茫大海一样。它会变成任意的东西，而且久而久之就会出现一种有趣的现象，本来是为了不重复，为了出新，结果偏偏出现了风格上的雷同，看多少张，都基本一个样，所以还是按照老规矩来比较好。

图8-12

图8-13

我们下面说说第三种现象：广西现象。在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第六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上一共有10位获奖作者，其中4位都是广西籍的年轻人，这就是“广西现象”。有一个评委曾回忆这次评比，说是不是有人作弊，是不是评委有人被贿赂，反复考虑觉得可能性不大，大家公认这4件作品是不错的。它怎么不错呢？大家看，用8个字来概括的话就是“自己做旧，自己装裱”。什么意思呢？因为装裱往往是请人，旧应该是天长日久自然形成的结果。但是这4位作者的作品自力更生，一步到位。本来是创作于21世纪初，结果一打眼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好像穿越到了1000年前的感觉，所以当时的评委都说自己“好色”，因为4件作品全都是仿古的颜色。上面的印章盖了很多很多，模仿的是古代碑帖上的收藏印。齐白石先生曾经给自己刻过一个印章，印文是“三百石印富翁”。现在看起来，我们有理由相信真正的三百石印富翁不是齐白石，而是这些令人钦佩的仿古大师。总之是视觉的冲击力相当强，因为形式上古色古香的，让人觉得好像是面对古帖一般。

图8-14

图8-15

下面我给大家看一下图片，因为我没有彩色的照片，只有黑白的，这幅作品的作者叫做黄渚，广西现象获奖作者之一（图8-14）。大家看这上面有很多印章，冷眼一看，跟古人作品上面盖的印章一样，但是仔细一看又不对，因为古代不用这种风格的章子，这里面有些章子是今天的人篆刻的风格，带有时代风貌。这一件的作者是于斌（图8-15），我们书法专业的学生应该会觉得似曾相识。为什么？因为这一张书法风格有点靠近颜真卿行书的味道，又靠近《万岁通天帖》的形式，许多古帖的味道在这里都能找得到，说明作者的笔性很好。而且你看每一行字参差不齐，就感觉像人家写的家书一般，很随意。所以这个作品一下就抓住了评委的眼球，这就是所谓的“广西现象”。

下面我们来说学院派书法。学院派的代表人物是陈振濂，学院派的特征就是对古代经典碑帖加以新形式创造。诸如：局部放大、古今拼贴、五体拆解、字义组装、色彩运用等，以求得某种“当代性”和“主题性”。所以它实际上虽然同广西现象有关联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我跟同学们说了，这里面有些东西和咱们设计专业应该比较靠近。

我们来看一下学院派书法的作品。这一张是把古帖当中的字拼贴出来的（图8-16），上面凤凰的“凤”和左侧那一行的字，包括右下角，是颜体字。一个“永”字放在正中间，看到“永”就容易想到“永字八法”，这可以说是传统书法当中一个标志性的符号。中间还有一个米字格的样子，这些字是写到报纸上面的。几张报纸拼贴在一起，那上面还写着《文汇报》，左下角是老宋体的字，整个画面还穿插一些笔画。

图8-16

图8-17

这一张是蔡梦霞女士的作品（图8-17），右上角是女书，左上角是日本的假名书法，右下角是韩文，最后有一张空白的纸，留有遐想的空间。

再看下面一张（图8-18），中间是王羲之《丧乱帖》中间的两个字“丧乱”，背景包括《丧乱帖》当中的词，但是用另外一种字体写出来的，并不是《丧乱帖》的风格。中间再加一些斜的、横的纹路。我想大家看了这样的作品的感受可能会很不一样，我读过彭吉象先生的《艺术学概论》，其中说到艺术欣赏具有主体性的特点，人和人之间的感受都不一样。据说俄国作家赫尔岑看到《哈姆雷特》之后哭得一塌糊涂，被剧中的人物感动着。而列夫·托尔斯泰反应却非常冷淡，觉得哈姆雷特这个剧中人物毫无性格可言。所以，不同的人看待一件作品的时候感受有巨大的差异，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这又是一张学院派书法的作品（图8-19），背景是隶书《石门颂》，汉代的摩崖，原石在陕西汉中。这个楷书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这幅作品给人感觉是一层一层叠加的，一共四层，后面两层的背景全都是刷的墨色，然后用毛笔蘸白色颜料写字，模仿碑刻的效果，这个是不同字体碑帖的局部叠加拼贴。

图8-18

图8-19

图8-20

这一张又是选了几个碑帖进行拼贴的，都是很有名的一些碑帖（图8-20）。右上角和上一张一样，仍然是《石门颂》，但是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些碑帖每个字都有缺失的笔画，是故意的。居中的是《张迁碑》，下面中间的是《爨宝子碑》。

对于这些作品，有的学者认为，它表面上看不排斥传统书法，而实际上它用剪裁、粘贴等手段把不同字体、不同风格的东西都挪到一起，使书法看起来像衣服上的补丁，书法在这些作品里其实变成了一种创作的材料。

需要说明一点，我们在这里给大家讲的几种现象也许不能并列，可能人们对有的作品还褒贬不一，具有争议。但我们列举的都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书坛的典型现象，很具有代表性。作为大学的学术研究，各种类型的作品和观点都要了解，我们都要介绍一下。

现在还有一种现象，有人为了追求作品的展厅效果，使用拼接和制作的技法越来越复杂，这样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形式的比拼，除了技巧之外，对于形式的装饰也是很残酷的竞争。以至于一本作品集几乎找不到几张作品能看清楚里面写的是什么字，只看到五颜六色的一片一片接起来的纸，里面密密麻麻的一堆字，写的怎么样，看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一个评委到我们这里来做过讲座，他说每一次国展投稿，作者的作品数量达到了上万件，很容易就造成了视觉疲劳，很多作品由工作人员举着一晃而过。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形式上做得比较漂亮再加上写得有视觉上的冲击力就容易吸引评委的目光，就这么简单。当然这些事情我都是可以理解的，虽然我很反对。

前面这几种现象是我们选取的几种有代表性的现象，总结一下，如果说近30年来的中国书法有很多关键词的话，我相信其中一定会包括两个：形式和模仿。现代派书法是模仿，后来的流行书风出现后，一批年轻人也是模仿，后来就是在形式上拼命加工。这实际上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书法本体的东西，当然我们不否认有一部分人还坚守着阵地，他们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仍然从古帖里面汲取营养。这是其中一部分，但是我们刚才说过这些现象也是不容忽视的。

下面我讲第三个问题：书法原本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专业的学生都知道，如果从我们现在能看到最早成系统的汉字甲骨文开始，汉字到现在已经有近4000年的历史，在这4000年的历史当中，汉字在形体上出现了非常多的变化，所以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字体，几乎每一种字体都有著名的作品传世。关于书法艺术何时进入自觉的状态，在书法界还有分歧，有人认为是在汉代，为什么呢？因为汉代出现了最早的书法理论方面的著述，比如说赵壹的《非草书》、崔瑗的《草书势》，我认同这种说法。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汉代草书，在汉简上看到的草书已经变化多端，书法艺术所讲求的一些要素在汉简里面几乎都能找得到。但是也有人不同意，认为是魏晋，也就是钟、张、二王这个阶段，书法艺术才进入自觉的状态。但是不管怎么样，书法艺术到现在至少有将近2000年的时间了。

我们给它做一个界定，什么是书法呢？书法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汉字的书写艺术，我的导师秦永龙教授认为，书法是以正确书写汉字作为表现形式的，既形象又抽象的特殊的艺术。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这个概念，实际上，对于前面咱们说过的近30年来书法界形形色色的现象的看法就包含在我们对这个概念的说解当中。

第一个，以正确书写汉字作为表现形式，这使得它和书法以外的其他的艺术形式分开了。这是唐代著名草书家怀素的作品《苦笋帖》（图8-21），“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就这么两行字，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上次拿来苦笋和茶叶太好了，这次直接来再给我带点，就这么个意思。我经常讲课拿这个开玩笑，我说这跟我们东北人不一样，我们东北人说我这都准备好了，就差你来了，其实你要真来的话啥也没有，现准备。这个实在，你上次带的东西再给我拿点，都是这么解释。这些字尽管看不清楚，对于外专业的同学很难辨认，但是它都对，都是符合草法的字形，所以是以正确书写汉字作为表现形式。我们这里援引殷荪先生的一段话来说明汉字和书法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说：“汉字是中国书法的艺术原型，书法创作借之以存。书法离不开汉字，如同希腊神话中所说的安泰离不开大地一般。”安泰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大力神，力大无穷，但是他的力量大有一个前提——不能离开地面，因为他离开了地面，他的力量就不再发挥作用了。殷荪拿这个做比喻，来证明书法和汉字之间的关系，如果你不写汉字的话这个就不能叫书法。

图8-21

第二个，既形象又抽象。我认为欣赏一件书法作品要从两个层面切入：一个是形质，一个是气格。形质是物质层面的，气格是精神层面的。我们专业的学生要上一门古代书论的课，会讲到王僧虔的《笔意赞》：“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我所说的“形质”就是从这里来的，它是具体可感的，而气格则是抽象的。我们来看启功先生的书法（图8-22），对于一个精于书法的欣赏者来说，既能看到这些字形，还能感受到这个形以外的东西，就是我所说的“气格”。所谓“气格”，概括一下，即气质格调，气象格局。我曾经跟我的一个师弟介绍这个观点，他说师兄你说的是不是形和神之间的关系，我说不是，平时所说的“形神”的“神”很难和我说的“气格”完全重合。气质格调，气象格局，中国古人对这个东西非常重视。所以我经常提醒我们书法专业的学生：那些国家级大展的获奖或入展作者的作品写得是异常的好，但是他们还很难和古人相提并论。尽管他们的技巧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古人，但是他们气格上面可能会逊色一筹。说到启功先生的作品，我个人认为在形上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就是“清”字，如果在气格上再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就是“雅”。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个“雅”字，这个“雅”应该不是西方传统美学中特别重视的一个范畴，但中国古人特别在意这个“雅”，所以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那些经典之作恐怕在气格上大都因包含雅的成分才得以流传至今。

图8-22

第三个，我们要讲它的特殊。文字书写成为艺术，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极为特殊，只有汉字能做得到。阿拉伯文也有书法，我们邓宝剑老师有一次在办公室接待了一位伊朗的女书法家，她向我们展示了她的书写工具，很特别，外形有点像我们篆刻的刻刀，木头做的柄，笔头可以换，笔头的型号不同，有粗有细，作品的粗细线条通过更换笔头来反映。她想要写细的笔画就把细的笔头换上去，那个头是海绵做的。听我这样介绍，大家就会知道，她的作品和我们所说的中国书法不是一回事，因为表现力有很大的区别。

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解释了一下为书法所作的界定。下面我们想特别强调一点，任何一门古老的艺术形式都会有自己特殊的规定。书法也是一样的，千百年来在古人的经典之作当中孕育了大量的老规矩，具体体现在笔法、字法和章法上，这就是我说的形质的层面，如果你想要学书法，你就必须得从这些作品当中学习这些老规矩，一点点学会了，这才能是我们眼中所认可的书法艺术。所以你即使写了汉字，拿毛笔写了，弄到宣纸上了，不按这些老规矩去写的话是不算数的。千百年来那些书法大家留名青史，留下一些经典之作，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主要就体现在形质和气格上面，而不是在花哨的形式上。

关于形质和气格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些东西都应该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才能感知得到的，不是我们在这里三言两语就能让一个同学对这门艺术很熟悉。说李老师你上完这课之后只要拿一件作品我就能知道它是什么品位，什么层次的东西，这不现实，这一点大家也可以理解。从中国书法史上看，形质变化非常丰富，形质和气格之间的关系异常密切，但又不是一一对应的，它们可以排列组合，所以从这一点上看书法没有穷尽的风格。有的先生说古人都已经写尽了，意思是说你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东西出来，我看不一定。你看启功先生是当代人，他的风格和古人都不一样，沙孟海先生和林散之先生他们也不一样，从理论上来讲，气格和形质可以排列组合成千差万别的东西，所以不会穷尽的。

给大家看几幅图，这是王羲之的《丧乱帖》（图8-23），这是王珣的《伯远帖》（图8-24），这是唐代陆柬之的《文赋》（图8-25），这是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图8-26），如果同学们觉得它不好也很正常，我到上本科的时候还不觉得《祭侄文稿》好呢，但是后来慢慢觉得好起来了。这是什么？《韭花帖》（图8-27），五代杨凝式的。这是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宋代苏轼的《黄州寒食帖》（图8-28），这是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图8-29）。这个是白蕉（图8-30），我特别喜欢的一位行书大家的作品学二王的。这是沈尹默先生的作品（图8-31），也是学二王的，他和白焦的风格有差别。你看同是学二王，他们年代也差不多，但是风格差别非常大，体现在形质上面，也体现在格调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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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比方，不一定恰当。我相信每个同学可能都会喜欢看电影，也会有自己比较青睐的演员，我也一样。我觉得书法作品形质和气格可以和人做一个类比，有很多相似之处，好的书法作品形质和气格都是好的，演员也一样。大家来看这位（图8-32），认识吗？阿兰·德龙，这是大帅哥，形质不错，气质也很好，有名的佐罗就是他演的，大家到网上一搜就能搜出来。这是另外一位，法国的电影演员叫让·保罗·贝尔蒙多（图8-33），硬汉，你看他的形质和刚才那位就有区别，气格也有区别，但是也很好，阿兰·德龙属于英俊型的，贝尔蒙多属于比较粗犷的类型，但是粗犷不等于不好。《罗马假日》里面的那个记者，演员名叫格利高利·派克，是我们那辈人比较青睐的演员，形象、气质俱佳。女演员我就没怎么举，但是我还是强烈推荐和他一起配戏的那位女演员——奥黛丽·赫本（图8-34），这是大家能达成共识的，我就怕拿出一位当红女明星的照片来让在座的女同学嗤之以鼻。这些明星就相当于好的书法作品，他们的形象、气质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形质和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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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由于这种类似，假如我们进入一个书法展的展厅，展厅里面的作品仿佛能让我们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有温文尔雅的，有正气凛然的，有东施效颦的，也有搔首弄姿的，还有耍流氓的——我是流氓，我怕谁？所以一个展厅里面的作品基本可以看到作品背后的那个人。

最近十几年，人们都强调“展厅效应”，于是就出现了“我是流氓，我怕谁”这种状态，因为他要追求爆炸性的轰动效应，引人注目。当然，这其中一定会有人坚定不移地认为那就是书法艺术，对此我深表同情。所以，如果把功夫都放到形式上面，就会忽略了书法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气格。这就是我跟大家讲的，当代的传统书法到了今天实际上碰到一种尴尬的境遇。

清末的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援引梁同书的话说：“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写又次之。”杨守敬又增加了“二要”：一要品高，二要学富。“学富”这一点对于我们今天的许多书法家来说有点逊色。而学富对一个人写字的气格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当代书法能够出现那么多新鲜的形式，博人眼球，实际上和这种状况是分不开的。

如何对待这种现象呢？我简单说一下我个人的观点，任何一种新生事物的出现都可能会有它的长处，也可能弊大于利，我们需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因为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就消失了。你没必要那么声嘶力竭地骂它，你骂它，它也是喧嚣，你不骂它该消亡也会消亡，这是第一个。第二，多在书法本体就是历史上的经典作品上下功夫，回归传统，多看、多写。第三个就是努力提高字外的功夫，以养成自己作品的气格，我认为这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