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视觉文化研究现状评析：解析《艺术学魅力课堂》

在以上分析之后，本文希望对当下中国视觉文化研究状况做一评析。遍览当下国内学界关于视觉文化的文章和书籍，大体可以看到几种非常不同的内容和几类不同专业的学者，都以视觉文化为自身的对象。不同的学科背景造就不同的问题意识和讨论领域，相互之间区隔，导致视觉文化研究在不同的人那里歧义丛生。

大体说来，国内做视觉文化研究的学者可以分为四类。一类为文学出身，主要是一批从事文化研究的文艺学学者，将视觉文化视为后现代社会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主要的论题是文学与图像/视觉的关系，如赵宪章教授主持的“文学与图像”的课题产生一系列文学图像论的成果。根本的问题意识是一种文学危机感——读图时代文学何为，文学研究如何容纳或理解日益图像化生存的当代文学文化生态，尝试提出“文学理论的视觉文化转向”等^[32]。还有学者具体分析文学中的视觉构成，比如现代文学文本与电影等新的视觉形式之间的关系等^[33]。

一类为哲学、美学或英文专业出身，主要是讨论视觉文化的理论和概念^[34]，对西方哲学和批评理论中的视觉向度做挖掘和梳理，对图像理论进行介绍^[35]，在广泛的批评理论的范围内，凸现视觉理论。

再有一类为美术学出身的学者，主要在艺术理论与艺术史的范围内讨论视觉文化。一方面是艺术理论学者主要介绍的西方视觉文化理论和图像理论^[36]；一方面是美术史学者应用视觉文化研究的方法与意识，扩大美术研究为宽广的图像研究，重视通俗图像与美术的通融互动^[37]；另外还有从事当代艺术批评的学者从视觉文化和图像批评的角度对当代中国艺术（尤其是摄影和各种综合媒介艺术）进行剖析^[38]，在传统的艺术批评、摄影批评甚至建筑批评领域中，使用“视觉文化”概念来定义自己的研究，除对象的扩大和复杂外，更显示出批评者在更大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中定位对象的意图。由于学科训练的原因，美术学的视觉文化研究基本集中在对图像理论的研究与应用上，图像研究被视为视觉文化研究的核心部分^[39]。

最后一类为电影研究的学者，主要是从视觉、景观、奇观的角度来评价自张艺谋《英雄》以来的中国电影大片。注重阐释景观电影、奇观电影、后奇观电影等理论概念，分析和批判当代电影的奇观化美学特性。^[40]总体说来，电影学出身的视觉文化研究在国内是比较少的。

以上是对当下国内视觉文化研究基本状况的一个极简概述。在我看来，这种状况亟待发展和提高，谈“中国学派的视觉文化研究”为时尚早^[41]。最主要的问题首先在于学科之间的区隔，除了文艺学与美学之间天然的沟通之外，在文学理论与美术学、电影学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阂，具体在问题意识、讨论对象、理论来源、研究方法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差别。同时更严重的是，基本上，视觉文化研究的两大阵营——文学理论学者与美术学学者，并不了解相互的研究，各自的成果无法促进相互水平的提升，更无法使整个视觉文化研究的整体状况得到深入，比如美术学学者总结视觉文化研究状况只能声明排除文学美学方面的内容。^[42]而文艺学学者的文章则几乎不会提及美术学领域内的视觉与图像研究成果。这种状况导致视觉文化研究基本的学科特点——跨学科性，在国内基本变成了各个学科内部的视觉文化面向而已。视觉文化研究原本跨越连接艺术史、文学、电影学、文化研究、批评理论、哲学、科技史、传播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跨学科是其学科根本特性。按照罗兰·巴特的观点，“交叉学科研究是要‘建构’一个不属于任何一种学科的新的对象”^[43]，视觉文化研究并不是各个学科的叠加，而是在学科融合与互动中预设了新的问题和答案的产生。但目前国内的视觉文化研究却基本是文学研究中有视觉文化角度，从哲学美学上梳理柏拉图“洞穴”及米歇尔“图像转向”，美术研究中有图像批评的方法和视觉文化的意识，电影研究中有视觉凸显的角度，而在各学科之间则缺乏互动，成果也做不到相互促进。考察一下国内各大学设立的视觉文化研究中心，基本是以单一学科为主，少有多学科教授的杂融^[44]。

其次是理论资源相对单一。学术界讨论视觉文化，引用最多的两本著作就是米尔佐夫的《视觉文化导论》和米歇尔的《图像理论》。而基本的理论引述主要包括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海德格尔的“世界图像”、丹尼尔·贝尔的“视觉文化时代”、鲍德里亚的“仿像/拟像”、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福柯的“监视”、拉康的“凝视”、罗兰·巴特的“符号”“广告”、米歇尔的“图像转向”等当代批评理论中涉及视觉文化的特定部分。很多文章停留在对一个视觉文化的社会与时代特征的描述上，列举当代社会中视觉凸显的种种面貌，同时加以理论家的理论判断，最终证实一种视觉文化在当代的出现。总体说来，在理论使用方面，学术界对具体的视觉理论与图像理论应用不多，偏重经典的批评理论，而对诺曼·布列逊、米克·巴尔、乔纳森·克拉瑞、马丁·杰、安妮·弗莱伯格、南西·阿姆斯壮、汤姆·冈宁、弗里德里克·齐特勒、埃尔金斯、罗莎琳·克劳斯等人更直接相关视觉文化的理论则使用相对较少。对于梅洛·庞蒂的《眼与心》和《可见的与不可见的》、让·吕克·南西的《图像的根基》（The Ground of the Image）、雅克·朗西埃的《图像的未来》（The Future of the Image）等直接论述视觉、图像与感官的哲学理论也相对较为忽略。

在批评理论与视觉理论之间，一个突出的差异在于一种对技术、媒介、视觉、感官的态度。如果做一个简单的比较，可以说前者总体上作为一种批判理论，更多工作倾向于批判媒介、图像、感官对于人的主体的压迫，而后者则相对正视人的技术性，认为无法剥离人和技术与媒介，进而考察视觉与人的主体性形成的内在关系。国内视觉文化研究在理论资源的使用上需要进一步融通二者。不仅中国，事实上，视觉文化研究作为一个问题域，发展二十年来，依然学科面目不清、分散细碎，根本的困境在我看来仍是理论的缺陷，理论化整合的程度不够。视觉文化研究中，对视觉经验、视觉话语、视觉体制、视觉媒介等各层次的研究似乎仍缺乏一种可以沟通、共建的普通理论基石。

最后的问题也许是文化研究的取向削弱了视觉文化研究的丰富性。如这堂课开始的时候所讲的，国内视觉文化议题的兴起首先源自文化研究领域的需求，问题提出的同时就划定了一个当代社会文化批判的倾向，即对当下社会的图像爆炸、景观奇观、视觉凸显等现象做分析判断。这样的研究取向无法涵盖对视觉性的真正分析，容易直接略过对象的视觉内容与构成，而形成判断。而艺术理论与艺术史领域的视觉文化研究意识一直隐含在传统的图像研究路径中，并没有凸显出来，因此，视觉文化在学界的发声就以文化研究学者为要。这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视觉文化批评在各种艺术与媒介实践领域的丰富性，另一方面则压抑了一种视觉文化史的建构。

而这正是我刚才在第二部分所重点讲述的内容——以可见性与现代性来扩大视觉文化研究。霍普·格林赫尔曾指出，视觉文化指向的是一种视觉社会性理论。它所关注的是这样一些问题，例如，是什么东西形成了可见的方面，是谁在看、如何看，认知与权力是如何相互关联的，等等。它所要考察的是作为外部形象或对象，与内部思想过程之间张力的产物的看的行为^[45]。在这样的思路基础之上，视觉文化研究能够提供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图像分析或文化研究的一小部分。视觉文化不应当只是作为各种视觉领域的当代状况的研究集合，也不只是对具体的艺术对象或实践的面貌或历史的描述，如同艺术史与艺术批评那样，一种更深更统一的理论基础急需建立。可见性问题连带着观看主体与观看对象之间的关系，对象物视觉性的社会建构、视觉性的历史形成等重要内容，这样的思路，也许有助于我们将视觉文化看作一个新的问题和答案产生的领域。

【注释】

[1]Norman Bryson，Michael Ann Holly，Keith Moxeyeds.，Visual Culture：Images and Interpretation，Handover and London：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94，p.ⅹⅵ.

[2]Norman Bryson，Michael Ann Holly，Keith Moxeyeds.，Visual Culture：Images and Interpretation，Handover and London：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94，pp.ⅹⅵ-ⅹⅶ.

[3]诺曼·布列逊：《视觉与绘画：注视的逻辑》，中文版序，郭杨等译，浙江摄影出版社2004年，第ⅹⅳ-ⅹⅴ页。

[4]卡罗琳·冯·艾克，爱德华·温特斯编：《视觉的探讨》，李本正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2页。

[5]Keith Moxey.Semiotics and 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New Literary History，22（1991）：pp.985-999.转引自沈语冰：《T.J.克拉克其人其事：〈现代生活的画像〉译后记（之一）》，http：//blog.artintem.net/article/299021。

[6]Norman Bryson，Michael Ann Holly，Keith Moxeyeds.Visual Culture：Images and Interpretation，Handover and London：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94，p.ⅹⅴ.

[7]Margaret Dikovitskaya.Visual Culture：The Study of the Visual after the Cultural Turn，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6，pp.50—53.

[8]Mieke Bal and Norman Bryson，“Semiotics and Art History”，The Art Bulletin，Vol.73，No.2（1991），pp.174-208.

[9]Jonathan Crary，“Modernity and the Problem of the Observer”，in The Techniques of the Observer：On Vision and Modern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ambridge：MIT Press，1996.

[10]Matin Jay，“Scopic Regimes ofM odernity”，in Hal Foster eds.，Vision and Visuality，Seatle：Bay Press，1988.

[11]米歇尔：《图像理论》，见《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12]吴琼：《凝视的快感——电影文本的精神分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9页。

[13]米尔佐夫：《视觉文化导论》，倪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14]埃尔金斯：《视觉研究：怀疑式导论》，雷鑫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15]Margaret Dikovitskaya，Visual Culture：The Study of the Visual after the Cultural Turn，Cambridge The MIT Press，2006，p.57.

[16]Margaret Dikovitskaya，Visual Culture：The Study of the Visual after the Cultural Turn，Cambridge The MIT Press，2006，pp.72-73.

[17]布列逊：《视觉与绘画：注视的逻辑》，中文版序，郭杨等译，浙江摄影出版社2004年版。

[18]米克·巴尔：《视觉本质主义与视觉文化的对象》，见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视觉文化总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页。

[19]米克·巴尔：《视觉本质主义与视觉文化的对象》，见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视觉文化总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137页。

[20]Martin Jay，“Scopic Regimes of Modernity”，in Hal Foster eds.，Vision and Visuality，Seatle：Bay Press，1988，pp.3-23.

[21]Jacques Ranciere，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London ＆ NY：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1，p.12.

[22]刘纪蕙：《文化的视觉系统Ⅰ：帝国、亚洲、主体性》，台北：麦田出版2010年版，第4页。

[2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论波德莱尔》，张旭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56页。

[24]Jonathan Crary，The Techniques of the Observer：On Vision and Modern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ambridge：MIT Press，1996，p.20.

[25]1913年，巴拉兹在《可见的人——电影文化》一书中第一次提到“视觉文化”的概念，1945年，他在《电影美学》中再一次重复论述了这个话题。他在这两本书里提及和讨论视觉文化的篇幅和笔墨加起来并不是很多，但已经涉及视觉文化的一些基本问题。

[26]Margaret Dikovitskaya，Visual Culture：The Study of the Visual after the Cultural Turn，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6，p.57.

[27]Zhang Zhen，An Amorous History of the Silver Screen：Shanghai Cinema，1896-1937，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Bao Weihong，Baptism by Fire：Aesthetic Affect and Spectatorship in Chinese Cinema from Shanghai to Chongqing，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2005.Pang Laikwan，The Distorting Mirror：Visual Modernity in China，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

[28]Douglas Crimp，Melancholia and Moralism：Essays on AIDS and Queer Poli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4.Lisa Cartwright，Screening the Body：Tracing Medicine's Visual Culture，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5.Larissa Heinrich，The Afterlife of Images：Translating the Pathological Body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Duke University Press，2008.

[29]吴趼人：《新石头记》，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81—282页。

[30]吴趼人：《新石头记》，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84—285页。

[31]陆兴华：《朗西埃小词典》，载《艺术时代》2013年第5期。

[32]赵勇：《视觉文化时代文学理论何为》，载《文艺研究》2010年第9期。张晶：《图像时代：文艺学的突破之维》，载《武陵学刊》2009年第1期。陶东风：《镜城突围：消费时代的视觉文化与身体焦虑》，载《美苑》2004年第5期。

[33]姚玳玫：《文化演绎中的图像：中国近现代文学、美术个案解读》，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罗岗：《视觉“互文”、身体想象和凝视的政治——丁玲的〈梦珂〉与后五四的都市图景》，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34]周宪：《视觉文化的转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吴琼编译：《视觉文化的奇观：视觉文化总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吴琼：《视觉机器：一个批判的机器理论》，载《文艺研究》2011年第5期。陈永国编译：《视觉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35]肖伟胜：《视觉文化与图像意识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36]段炼：《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视觉文化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常宁生等组织编译“西方当代视觉文化艺术精品丛书”。易英：《图像学的模式》，载《美术研究》2003年第4期。

[37]巫鸿：《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与“缺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汪悦进：《变化的感知感知的变化：辛亥革命前后作为视觉竞争的西湖风景》，载《中国文化》2011年第2期。

[38]段炼：《视觉的愉悦与挑战》，河北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顾铮：《现代性的第六张面孔：当代视觉文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冯原在中山大学开设“视觉文化批评”的课程，主要讲授建筑批评与当代艺术。鲁虹：《中国当代油画创作中的图像修辞学转向》，载《艺术当代》2010年第1期。

[39]段炼：《视觉文化在中国：图像研究的发展与现状》，见《2012年中国批评家年会论文集》，河北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

[40]如2009年第10期“电影学博士论坛”以“视觉文化语境中的电影影像”为主题，发表了一些与此论题相关的论文。杨向荣、何承超：《视觉文化视域下的景观电影解读》，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41]段炼：《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视觉文化卷》，北京师范大学2012年版，第2—4页。

[42]参见段炼：《视觉文化在中国：图像研究的发展与现状》，见《2012年中国批评家年会论文集》，河北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

[43]转引自米克·巴尔：《视觉本质主义与视觉文化的对象》，见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视觉文化总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页。

[44]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视觉文化研究中心、中国美术学院视觉文化系、中山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四川美术学院视觉文化研究中心等，基本以美术学为主。

[45]霍普·格林赫尔：《展览馆与视觉文化阐释》，转引自米克·巴尔：《视觉本质主义与视觉文化的对象》，见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视觉文化总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