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仙人：神明塑造合法性的案例

2023-08-30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士绅以其社会地位和影响，以儒家伦理塑造本乡神明的社会形象，对传统神明重新解释，寻求其合法性，改造传统乡村文化，充当了重要角色。下以蔡仙人作为个案，试作分析。在水圳即将竣工时，蔡公受伤而死。后来，人们传说蔡公为民造福，已成为神仙，因而叫蔡仙人，水圳名为蔡仙圳。公王还上天向玉帝奏事，诬告蔡仙人。赖伯公开至东山村车头时，蔡仙人装鸡叫。凡五十五字，自此人方知开圳年岁，及蔡仙之为妇人。

士绅以其社会地位和影响，以儒家伦理塑造本乡神明的社会形象，对传统神明重新解释，寻求其合法性，改造传统乡村文化，充当了重要角色。下以蔡仙人作为个案，试作分析。

白堠蔡仙圳，是堠北的重要灌溉水渠，但数百年来，村人不知道开圳的原委。对于这一神奇的水圳，在乡中流传着许多传奇故事，历来有不同的版本，大致可分为民众和士绅两类。

一般百姓口耳相传，蔡仙人开挖这条大水圳，有两种传说。一说原来堠北人地势高爽，无水灌溉。蔡仙人怜悯堠北人苦旱，在一个晚上用“仙杖”划地，开成了一条大水圳，即现在的蔡仙圳。一说一位姓蔡的老人，为了解决干旱问题，攀藤附葛，寻找水源，带领大家开挖大水圳。在水圳即将竣工时，蔡公受伤而死。村人为纪念蔡公，在圳头盖了蔡公庙。后来，人们传说蔡公为民造福，已成为神仙，因而叫蔡仙人，水圳名为蔡仙圳。^[499]

当然，堠北有灌溉水圳，为何一水之隔的堠南就没有呢？因此又产生了相互比对的故事。

堠南东山车头坝为大埔县三大旱坝之一（另两处是溪背坪和黎家坪），村民所种多是望天田，全靠上天下雨作为灌溉水源，因而小旱则减产，大旱则失收。望着从村旁流过的清远河水，当地人也有蔡仙人开水圳但未成功的传说。相传蔡仙人用“仙杖”为堠北人开了一条大圳，引松柏坑、旧寨流出来的水，灌溉堠北的田园后，决定为苦旱的东山人再开一条大圳，引清远河水灌田。他在夜深人静后，从横乾柳枝潭口的鲤腹滩开始测插标记。东山村河边庙里的神明公王看见后，担心水圳开成后没有人再来祭拜求雨，便暗地里把标记移低。蔡仙人没有觉察，仍按标记用仙杖开圳，但却很快听到东山村鸡鸣喔喔，便匆匆回天庭去了。原来是那公王装鸡啼，使蔡仙人开不成圳。公王还上天向玉帝奏事，诬告蔡仙人。玉帝紧锁天门，蔡仙人没有机会再为东山人开圳了。在横乾村柳潭旁的溪背山脚下及渡口西边，至今留有许多凿石沟。^[500]

其实那些凿水沟，是村人为引河水灌田而凿的，但因测量技术不高，圳低田高，没有成功。未开成的水沟，却慢慢演化成了蔡仙人东山开圳失败的神话故事。

当地还有一个说法是：相传赖伯公与蔡仙人打赌斗法，一在堠南，一在堠北，看谁能在一夜之间把水圳开好。赖伯公开至东山村车头时，蔡仙人装鸡叫。赖伯公听到后就停工回家睡觉了，因此堠南的水圳只开到车头，未至堠南，没有开成。而蔡仙人在堠北则一直从村头开到村尾，从上村到下村，长约七八里，水圳开成了。^[501]

从这些民间传说来看，蔡仙人为男子，且有法力，甚至是天上的神仙，因而能开成堠北水圳。而堠南水圳未开成，一是当地公王担心利益受损而搞破坏，一是赖伯公上当受骗。

而官方文献记载，也认为是由蔡仙人所捐资修建的：“蔡仙圳，宋开禧元年（1205）蔡仙人捐资雇工开凿，经七八里，溉田三千余亩。自题有诗，镌在圳头礤石壁上。”^[502]（见图4-13、图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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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3　蔡仙圳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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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4　蔡仙圳

但在当地的士绅眼中，则认为前人没有记载，关于蔡仙圳有一个“发现”的过程。雍正年间堠南明通进士杨缵烈以《蔡仙圳》为题，详细记载了这个“发现”的过程：

白堠甲溪北，有溉田水道一条，约七八里，俗呼蔡仙圳。其发源处，石壁巉险陡峻，人力难施，类鬼斧神工然。旁有崖穴，筑小祠以祀蔡仙，塑女道士像，历数百年于兹矣，鲜有知其原委者。雍正七年（1729），里人职监萧彝章，重修水道。巡功憩息祠下，谛视祠后石壁，黝黑如漆，中间苔藓蔓延，凹凸独异，心疑之。命工人取长梯铁具，划治苔藓，重加洗涮，得镌字数行，急用纸拓出。其文云：“余生甲申，至年四十有二，始开此圳。志曰：白堠洞里号神仙，一带江山几百年；余今开垦乾坤老，永为鬼祭蔡花田。开禧元年乙丑，钱公勒珉。”凡五十五字，自此人方知开圳年岁，及蔡仙之为妇人。淹没已久，忽然豁露，倘亦仙灵之启其衷哉。彝章注“鬼祭”云：“江南有竹山地二顷，不生树木，惟长茅茨，岁清明祭而燎之，以卜丰歉。”注“花田”云：“广州治城之西，平田弥望，皆种素馨花，伪刘时美人多葬此。”^[503]

由雍正七年萧彝章的拓本及注释可知，蔡仙人为妇人，水圳开于南宋开禧元年（1205）。后来杨缵烈在编著乾隆《大埔县志》时，把这段话放进了县志中。淹没已久的关于蔡仙圳的历史，就这样被当地士绅们“建构”出来了。

蔡仙圳对于白堠尤其是堠北人相当重要，当地的主要粮食就是由这条水圳灌溉的田地所生产的。但当时当地人对蔡仙人相当冷漠，“未尝立庙，仅依废洞，立像祀焉。入其庙，藤萝满室，鸟雀与居”。对于以儒家伦理指导社会生活而重视酬报的士绅们看来，这是不道德的。因此，堠南进士杨文振特意撰写了《建蔡十娘庙序》，对蔡仙人的故事进行重新解释，号召乡人捐资为蔡仙人建庙：

凡人有旷世而相感者，必其人足以系思而兴怀不已也。尤为其人之行事，足以动情而欣道勿绝也。间尝凭吊吾乡堠北往事，辄叹十娘之明德远而食报薄也。十娘固贤哉妇也，堠北水利，人知始自十娘，不知堠北疆里，尤辟自十娘也。我堠北自开禧前，高者崇林蓊郁，卑者茂草芊绵，不可耕也。蔡氏十娘，于开禧之元年攘林木，斩荆棘，始事疆里焉。堑山谷，凿石涧，而水利于是开焉。俾尔后人，服先畴而粒食者无艰，功诚大矣。宜乎崇德报功，享祀匪懈哉！原其始，未尝立庙，仅依废洞，立像祀焉。入其庙，藤萝满室，鸟雀与居，石貌香炉，惟闻水声潺潺。然乡之人，凡遇旱潦，无不相率而问诸十娘。凡遇丰凶，亦无不相率而问诸十娘。即岁时伏腊，有求必祷，有叩必应焉。

呜呼！十娘之明德远，而食报薄也。缅昔涑淯著芳，芍陂流徽，碓成而富蜀，径穿而饶秦。况乎引泽润邻，凿汾沃坂，诸君皆承乏岩疆，居官奏绩，虽代不数人，而史不绝书。数百年后，犹得述其事而崇祀之。今兹之畋尔田、宅尔宅者，果谁氏之赐哉。十娘非有承乏之命，社稷之寄，生民之托，乃捐其金资，竭其身力，将为斯土计长久。一人为之，千百人资之；一日营之，千百年赖之。彼姝者子，深识大力，为人之所不能为，诚贤哉妇也。使圣天子在上，贤有司采以上闻，当有温纶奖誉，宠命褒嘉。

噫！其适南迁之后乎？使庙食百世，享祀匪懈，谁曰不宜，乃竟阒如也。意宋时此地，旧辖海阳，土属僻壤，民人鲜少，文教未兴，土风朴略。以故史不及书，志有遗载，其功其德，湮没不彰。十娘一事，遗憾者久。一日亲履其岩，访求轶事。但见四壁苍苍，神像废坏。洗而视之，见有十娘自咏数句。按开禧乙丑，乃宋宁宗改元之元年也，至今数百余载。仰其德者如山高，承其泽者如水长。庙祀之举，岂可一日或缓？后之蒙业而相安，与慕义而共襄斯典，亦见报德之情，虽百世而犹然也。神其慰诸，为书数言以弁。^[504]

从序文中可知，杨文振把蔡仙人进一步定名为蔡十娘。认为她不仅开挖了水圳，而且是堠北大片土地的拓荒者，为白堠的开发做出了卓越贡献，“功诚大矣”。而且“乡之人，凡遇旱潦，无不相率而问诸十娘。凡遇丰凶，亦无不相率而问诸十娘”。有求必应，为乡人解决各种疑难问题。但仅依废洞，未得庙食，“十娘之明德远而食报薄也”，认为这是不应该的，从而为乡人崇拜祭祀蔡仙人寻找到合法性的依据。因此在乾隆初年，号召乡人捐资建庙。乡人响应杨文振的号召，很快就建起了蔡十娘庙。不过所奉祀的就不再是女道士，而是蔡十娘了，和一般的俗神无异，乡人俗称之为蔡仙人姑婆。（见图4-15、图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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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5　蔡仙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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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6　蔡仙人庙

关于士绅从文字上获得的说法和老百姓口头留传的说法，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经萧彝章的发现，杨缵烈、杨文振的“建构”，一个几百年来只存于传说、未受重视的蔡仙人，建立了庙宇，得到了合法性，成为村人崇祀的对象。每年乡人作福，都要请入神坛，享受全村人春祈秋报的祭祀。当然，其“建构”过程的“缺陷”，后来学者温廷敬多有指正。

温廷敬是白堠白罗人，民国时期著名的文史专家和金石学家。为修撰《大埔县志》，对当时认为是大埔最早石刻的蔡仙圳碑文重新进行比照考究，发现过去对蔡仙圳的理解有许多失误：

钱公超石刻：余甲申年四十有二，因开此圳，缪言四句：白堠洞里号神仙，一带江山数百年；余今开垦乾坤地，永与鬼为祭祀田。开启（禧）元年乙丑仲春，开山钱公超刻石。

……（乾隆）蔺志所纪，洪志及府周志皆本之，改入《古迹附茔墓》一门。今据拓本，“余”下无“生”字，“年”上无“至”字。周、洪二志亦无“至”字。“圳”字下尚有四字，审视为“谬言四句”，竟妄作“志曰”二字，“乾坤”下明为“地”字，妄改“老”字，“永”字下审系“与”字，误作“为”，“鬼”字下“为”字误作“祭”，“田”字上明系“祭祀”二字，妄作“蔡花”，盖欲以附会蔡仙，遂致文义不通。“开”字上无“宋”字，系妄增。“乙丑”下尚有“仲春开山”四字，“钱公”下有“超”字，笔画甚明，俱被漏去。“刻石”二字亦尚可辨，乃妄作“勒珉”……开禧“禧”字石刻初作“启”，后似欲改“禧”字而不成。盖初改元时，山僻，传闻未真，故有此讹。乙丑“丑”字初似误作“卯”，后铲去左半，将右半改作“丑”字，亦不甚成字。查甲申至乙丑，恰四十二年。盖公超生于甲申，至乙丑四十二岁时开此圳。其文朴略，故须注乃明，然遂混为正文，则不可矣。^[505]

根据温廷敬的分析，认为“圳乃钱公超所开，非出蔡仙。或当时久祀蔡仙，公超开此圳为蔡仙祀田，亦未可知，后人遂讹为蔡仙所开”。同时还指出萧彝章附会的不当之过，“已得石刻，不能辨正，乃反为臆改附会，可谓陋矣”^[506]。认为当时萧彝章等人为了附会世俗的说法，因蔡仙是女性而篡改文字，附会解释。

正如温廷敬所言，萧彝章等人确有附会之嫌疑。但他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揭示真相，而是为了给予村民一直崇信的蔡仙人以合法性与正统性。同时在清初白堠人口不断增长的背景下，粮食问题成为乡中士绅关注的大事，这条水圳因而变得相当重要，寻找一位受人尊崇的守护神以保证水源不受破坏，亦成为顺理成章之事。因此，萧彝章等士绅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

蔡仙人：神明塑造合法性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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