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赵昚以奋发有为之姿态,登基伊始,锐意恢复。没有出现“权相”,但出现了宠任近习的迹象,他与朝士之间所起的风波,多由于此。光宗赵惇虽是孝宗亲子,却远不如身为高宗养子的孝宗那样尽孝。正因不孝,光宗终被群臣所逐,而立其子宁宗赵扩。光宗被大臣所废,以及权臣政治一直持续至南宋将亡之时,都是皇权不振的后果。不过,孝宗至宁宗朝,是宋政权相对安全的时期。......
2023-08-29
变法以前的宋,素号“贫弱”,新法所欲革除的,也便是这“贫弱”二字。“贫弱”何从体现?以仁宗朝为例,是政府困于养兵而致财用不足,节衣缩食养成的兵,却在对外战争中屡屡受挫。一系列的新政,指向的是“富”国、“强”兵。富国,通过青苗、免役等法来实现,究其实质,便是以均平、开源为借口,实现国家收入的增加。均平,即所谓“抑民间豪夺”,百姓之间的“豪夺”遂一转而为官府“豪夺”民间;开源,若是指开社会财富之源,指社会产品的增加,那么在工业时代来临之前,是绝不可能一蹴而就的,而种种政策,实也仅仅有助于扩展赋税之“源”而已。所以“富”之一面,最后实现的,是国家之“富”,是从“藏富于民”转变为“利归公上”,社会产品归于官府的多了,藏于民间的就少,国富则民贫,不存在“共赢”的可能。故而,梁启超赞颂新法朝着“国家资本主义”的路而去,只是一厢情愿。“资本主义”尚不知在何处,“国家资本主义”又有什么根基?
至于强兵,王安石的表述是“什伍百姓,训练兵甲”,“非什伍其民而用之,则不可以致治强”。“什伍”在保甲法中有体现,基本没有效果。兵农分离已三百年,农人安享盛世、不见兵甲,也已百年,企图以什伍酷法陷民于牢笼,很不现实。但是,在新政时期对军政的整饬,却收显效。整饬重在两点:裁汰冗兵,编练将兵。熙宁四年至七年之间,神宗下诏裁减军中冗员,老弱者免为民,又查实兵籍,大量有籍无兵的“阙额”被削去,按照其实际兵数,合并为满员的单位,大量禁军番号因而被省去。熙宁七年,又推出“将兵法”,以固定的将领管理与编练禁军,改变此前管军将领流转不定、兵将相互不熟谙之弊。两种措施旨在使禁军各部有恒定的组织,并产生内部凝聚力,有助于使之重新成为正常的战斗单位,提升军队的战力。
有意思的是,在“强兵”的过程中,王安石并没有起到显著的作用。裁汰冗兵,文彦博在枢密使任上,与有力焉,推行将兵法,似出神宗之意,亦未见安石参与。这两项措施,未遭遇反弹,可见“强兵”本身,对立双方并无歧见。不过“强兵”之后,是要“开边”,这却受到强烈抨击。但是,“开边”正是新法逻辑链上的最后一环,是皇帝与王安石所认为的新法的终极意义,他们又怎肯放弃呢?
致力“理财”或者说敛财之后,财政收入猛增。相反,不断汰冗之后,养兵费用却缩减了,每年有大笔钱粮结余。但这结余的用途,在新政一开始就已决定了,要拿来实现一个更为远大的理想,即,要扩大领土。用王安石的表述来说,是“调一天下,兼制夷狄”。底线是灭西夏、恢复幽云,所谓“兼制夏国,恢复汉唐旧境,此乃基本”。进而,要平服契丹。“天其或者以中国久为夷狄所侮,方授陛下以兼制遐荒、安强中国之事。”但是皇帝必须有宏猷远略,“务广规模”,方能“包制契丹”。要之,富国——强兵——扩张,新政推进的逻辑就在于此。从这一点来看,新政的目的,便是由内敛的宋代政治风格,转向千余年前汉武帝的风格。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新政始终引为藉口的“民”,是没有地位的。
外政方面,王安石的作用,限于不断地向皇帝灌输主动攻击外敌的理念,而不在于指导实际作战或战争准备的操作。若说有什么具体的指导意见,也限于处理几起对辽外交事务——熙宁五年的界河口铺之争,熙宁七至九年的划界纠纷。其间他所表现的退让态度,与他阐述大战略之时的激进,形成极强烈的对比。但在他看来,这并不矛盾:在灭夏之前,与辽绝不可起衅;善于作一时退让,未来才会有巨大收获,即“能放得广大,即操得广大”。那么,若不能灭了西夏,是不是就无以从契丹处收获什么?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因为前提是不成立的,他肯定道:西夏“国弱主幼,妇人用事”,“可以兼并”。并不断鼓励神宗迅速付诸实施。
斗舰(选自宋代《武经总要》)。古代的战船。
神宗并没有在美妙前景的诱惑下躁进。“国弱主幼”不错,不过,此时十余岁的夏主李秉常,留给大国的想象空间,会比二十余年前一周岁的李谅祚更大?辽兴宗当时也抱同一想法,亲征西夏,却铩羽而归。裁汰冗兵仍在进行中,将兵法仍未推出,宋军的战斗力比仁宗时期,未必有增长,更不敢说能超越辽兴宗的亲征大军,所以,欺侮孤儿寡母,不一定会得逞。
神宗策划的战争是渐进式的。他委任种谔经略正面,在麟延路北面的战略要地横山进筑城池,使己方立于不败之地。又委王韶西向拓地,从吐蕃部族手中,复取唐代陇右节度使辖地,建熙、河、兰等州,从左翼包抄西夏。王安石对种谔全无好感,而进筑横山之策,始自他所鄙视的范仲淹,在他看来,也是器局太小。他支持王韶的策略,却又掣其肘。熙宁七年王韶离开陕西之后,陇右便无进展。而种谔数经起落,将战线缓慢地向北推进,但直至元丰中,尚未完全据有横山一线。
对西夏的军事行动有条不紊地推进。从熙宁三年宋、夏激烈冲突重起,首尾逾十年,宋方在宋夏边境东线的推进略有起色,冗兵裁汰、军队编练也已大见成效,神宗认为大举进击的时机已经到来。元丰四年,他命将出师,以二十余万之众,分五路伐夏,计划西面三路会攻灵州,东面两路会攻夏州,破灵、夏之后,即会攻夏国都城兴庆府。但五路大军颠倒错乱,最后仅有两路到达灵州城下,围攻十八日,遭西夏决河灌营,宋军仓皇撤回,灵夏之役黯然收场。
在沈括和种谔的建议下,神宗改变了策略,加快进据横山,而后从夏国东境的银、夏、盐等州入手。但元丰五年于横山脚下筑永乐城之时,夏兵二十万前来争地,宋军一战而败,永乐城陷,损兵七万人。两次大败,合共损失兵员与运粮、筑城民夫六十万,据说神宗为之恸哭。
“强兵”的过程耗时甚长,且须予部队以实战经验。神宗朝于陕西开边,仅就军队战力而言,倒是一次良机。可惜边事一开,便不可控制地滑向全面战争。但宋却并未为此做好准备。就其中起主要作用的个人而言,王安石无力助神宗重振军力,而神宗本人的军事能力也很有限。后者比起前者,对于军事虽有较多的了解、较强的执行力,但却像太宗一样,愿意“将从中御”。他从身边派亲信去前方指挥,对长期在陕西任职的文臣武将之战略毫不信任,沈括、种谔、刘昌祚等才略之士,受到压制,外戚高遵裕、宦官王中正、豪士徐禧等人在边地用事,直接导致两次大败。而对于前线多头指挥、互不相下的局面,他的应对方式是不断调整统辖关系,导致指挥系统混乱、将领争功。所以神宗朝的两次西线大战,重蹈太宗两次北伐的覆辙。
就整体的军事系统而言,神宗朝的变革也无助于宋军取得对周边政权的完全优势。将兵法可能有较好的成效,但士兵战斗力的提高、战斗单位的组织改善,在战争过程中得不到体现。宋军的后勤供给非常完善,部队的编制极重视辎重,若大军远出,更要由民政部门配合,部署大量民夫馈运,故行军时人数极其庞大。但同时又极为脆弱,几乎每次出境作战,都会遇到粮道被抄、民夫惊溃、馈运不济的困难,从而导致战争失败。永乐城之战与该城选址、指挥人员有关,颇有偶然性,但灵夏之役却几乎注定是不能成功的。问题不在于战役背后的战略,而在于宋军的作战特点,使战略无法执行。宋军的编制复杂,过于讲究兵士与非战斗人员及战斗部队的各兵种之间的合作,这种相互依赖,导致其作战不灵活,一环被击破,全体皆溃。若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军事形势便无从改善。
在宋人看来,夏不过是一个割据政权而已,和十国并无本质区别,消灭夏政权未必可看作不理性、非道德的行动。而制服契丹这种不太现实的想法,至少在神宗朝尚未得到实施。故而,对于宋人开疆辟土的愿望,后人倒不必从道德上进行批判。问题出在革新派策划的富国、强兵、扩张的路线。这条路线的首要环节就有问题,各个环节之间,更是断裂的。
通过剥夺民间达到“富国”的目的,并且要求个人放弃其私利而服从国家利益,这种行为在承平时期,没有存在的根基,士大夫的主流对此也表示反对。富弼的意见很典型,他说:“财聚于上,人散于下。”在仁宗以前,政府从不敢理直气壮地提出来。
而认为富国之后必可强兵,这也是没有根据的。王安石豪迈地宣称:秦汉以来,人口和财力从没有多过本朝的,我们如此富庶,这是上天要我们去兼制夷狄啊!农耕为基础的政权,和游牧政权之间,以人口和财力来判断胜率,这是对军事无所知的人才会有的逻辑。将兵法和裁汰冗兵提升军队战斗力,但同时也节省了军事开支。所以,“富国”既不是“强兵”的充分条件,也非必要条件。革新派陷入这种误区,专注于敛财,以为“强兵”这一环会水到渠成,故对于“强兵”本身并没有合理的规划,仅由神宗本人做着持续的努力,但也未能取得根本的改善。
神宗对于“强兵”的理解过于简单。若如他所见,“强兵”仅仅意味着通过不懈训练和编制的合理化,那么提升的仅仅是短兵相接的能力。而战争却是一个系统工程,宋军的作战方式,令它对后勤过于依赖、机动能力薄弱,这又直接导致长途运动、多支部队协同作战极为困难,所以总是在关键性的重大战役中失利。这不仅与财力没有关系,且不是训练和编制方面的改善所能弥补的。所以,熙宁年间遣熊本经制泸、渝州(今四川泸州至重庆一带)蛮,章惇平南北江(今湖南沅陵至靖州一带)蛮、梅山(今湖南安化至新化一带)蛮,都相对顺利,因为这是在境内作战。一旦出境,便步步艰辛,损折重大。此又不止于对夏战争,熙宁九年宣徽使郭逵率军伐安南,由全国各地抽调兵员十万,民夫二十万出境,富良江上一役而胜,然兵民死于战事及瘴疠者近半,又不得渡江,颓然收军,也是宋军不擅远征之例。
《蚕织图卷》(局部)。图卷反映了当年“男耕女织”的情景。
到神宗一朝终结时,基本上可以作这样的判断:革新的基本目的没有达成,却导致统治层的不稳定和社会的不安——如果不是说动荡的话。所以,它是失败的。反对革新者,大部分不是针对革新本身,而是针对发动者并不明了积弊的根本所在,而极为刚愎地去扰动社会。
有关士大夫的理想时代:宋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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