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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理想时代:宋朝的三不足与一道德

【摘要】:毫无疑问,“三不足”如此著名,正因为它极具争议。“三不足”作为王安石的改革宣言,大约在熙宁二年推出。“三不足”实际上是联为一体的。所以“三不足”所反对的,是同一个对象,即有心制约皇权的士大夫群体。“一道德”之说,在熙宁三年已由王安石之口入神宗之耳,自此神宗数番提及,而安石显然已为“一道德”作了充分的准备。

王安石在仁宗朝已扬名朝野,一时名士多与交游或意气相投,如文彦博、欧阳修,皆曾推荐他出任要职,司马光也与他交往甚密。但是,这些名士,在神宗朝几乎全体成为他的政敌。这不仅是因为大家政见不同,当他登上了权力的顶峰,政见之争便摆上台面,更因为,他是一位极富个性的干才,众人欣赏他的才干,但与他持异见时,发现他无法协商,“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这使他得到了“拗相公”的雅号。这种个性,使不同意见无法共存于朝廷,急剧加重了革新派与反对者的对立,恶化了北宋后期的政治生态。

文彦博像

最使王安石“名垂千古”的政治观点,莫过于“三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毫无疑问,“三不足”如此著名,正因为它极具争议。“三不足”作为王安石的改革宣言,大约在熙宁二年推出。对当时绝大部分士大夫而言,它令人惊骇,但对于顾盼自雄的青年皇帝宋神宗来说,则是催他贾勇奋进的战鼓。

“天变不足畏”,是说“灾异皆天数,非关人事得失所致”:自然界有其运行法则,与人世间的事并无任何关系。此说大为后世唯物论者所激赏,这恐怕是混淆了科学与政治两种领域。不会有人知道,当时的士大夫和百姓,有多少人真正相信“天人交感”的道理。但可以确定的是,“天”被当作是政治和社会运转的最后的制约因素,成为规范人类行为的绝对力量,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天道”是被士大夫着力塑造的信仰。“天”,岂是今日“天文学”的范畴所可涵括?

欧阳修像。欧阳修称赞王安石说:“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而在“天道”的制约对象中,皇帝是极重要的一个。富弼的一句话,可代表当时相当大一部分士大夫的心态。当富弼听到王安石宣扬“天变不足畏”,挢舌不下:“能让皇帝畏惧的只有天,天都不足畏了,那么他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皇帝欲借天来宣示其统治的合法性,譬如真宗之东封西祀、伪造祥瑞,目的即在于此。而士大夫也拿天来作文章,制止皇权被滥用。少年得志的富弼,熙宁中已是老臣了,多年在政坛纵横捭阖,深悉其中奥妙。士大夫苦心维持着的最高信仰,虽然未必能真正将皇权置于牢笼之中,但毕竟还是起了重要的约束作用。而王安石揭开这个公开的秘密,其目的便是为皇权脱去一切束缚。相比仁宗,神宗及其二子——尤其是徽宗——愈来愈具有拒谏、独断的倾向,王安石的政治宣言“功不可没”。

“祖宗不足法”,谓祖宗之法度不可尽行遵奉。王安石说,众人宣扬“法祖宗”,但祖宗之间,法度并不一样,是应该效法太宗呢,还是效法仁宗?此话颇有诡辩之嫌疑。宋人宣扬“法祖宗”,本非一切循旧规,否则何以列祖列宗之法度会不一样呢?而是要尊重“祖宗”多年以来制度建设的成果,维持政策的延续性,尤其是一些原则要世代遵行,譬如崇文抑武、重内轻外、强干弱枝等等。王安石不愿“法祖宗”,正是针对某些原则。如重内轻外——好静恶动,保守已有成果,不愿主动对外用兵——就是他坚决反对的。而像司马光这样在变法期间大声疾呼“祖宗之法不可变”者,观其向日言行,绝非无视积弊而死守旧规之至愚者,考虑到熙宁中的环境,其所守者,也正是这些原则。“祖宗”是“天”之外,对后世君主的另一重大制约力量,大而化之的“祖宗不足法”,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不但为他的新政制造自由行动的余地,也为君主的过度自信和任性妄为输送动力。

富弼像

“流俗之言不足恤”,意指决策者不必顾及多数人的意见。这些人道德水准低下,总出于一己私利反对皇帝的宏伟规划,他们都是国家发展的强大阻力。早在嘉祐四年他献与仁宗的万言书中,就已激烈抨击宰相以下百官,指斥他们皆为流俗,尸位素餐,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要做大事业,便要坚执己见,不能为藉藉众口所动摇。简言之,就是对舆论的否定,为他此后罔顾多数人的反对,强行推出多种新政张本。

“三不足”实际上是联为一体的。北宋中期的朝野舆论,正是以“天”为纲常之本,以“祖宗成宪”为规范。所以“三不足”所反对的,是同一个对象,即有心制约皇权的士大夫群体。或以为,熙丰变法之发动,意在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观念付诸实施,实不知从何说起。在这个大前提的指导下,新政甫一开张,双方便大张旗鼓地对立起来。不认同新法的意见,被强行压制。因安石不作妥协,不肯接受修正意见,认同部分新法者,也迅速被逼到对立面,譬如苏轼、苏辙兄弟。新法成为一个整体,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彻底否定,朝中人士,必须作一决断,且安石作出不并立的姿态。由是,望重天下的士大夫,其中不乏先前与安石相友善者,多被逐出朝廷。王安石有时竟以去就相争——若不遵行本人的意见,那么本人只好辞职了。神宗正倚之若长城,岂肯放他离开左右?由是,新法便按他的逻辑演进下去。

苏轼《新岁展庆帖》(书于元丰四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书法端庄秀丽,肉丰骨劲,宋人对他发出“只字片纸皆藏收”的赞叹。他自己也自负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认为自己的书法“自出新意,不践古人”。

朝廷里不附新法的多,对这些人,王安石是给予全面否定的。如说文彦博是小人,冯京是不逞之辈的魁首,连新法派的沈括,不过是与他在新政的方案设计上有些异议,便被指为“壬人”。但安石总为这些人斥逐不尽而苦恼,再说,在野的士人也以“流俗”为主,导致新政推行时,“士夫沸腾,黎民骚动”(司马光语)。改造世界,若仅靠斗争,事倍功半,更须改造人心。入手之处,是士人的立身之本——科举。

苏辙像

熙宁五年的一场考试后,王安石奏知皇帝,有两位应试者文采斐然,但论说不合经旨。神宗以为,当时谈经者言人人殊,无以“一道德”,遂命王安石作经义颁行之,“使学者归一”。安石答道,此事已着手在办了。“一道德”之说,在熙宁三年已由王安石之口入神宗之耳,自此神宗数番提及,而安石显然已为“一道德”作了充分的准备。此后安石与其子王雱尽数年之力,于熙宁八年呈上《三经新义》,准备为科举考试提供“经旨”,然未及行,安石即于熙宁九年罢相。司马光叹道:安石经义,不乏灼见,但企图令天下士子奉为惟一解释,欲尽变历代先贤之说,何其狂妄!但是,随着新法的浪潮一波波推来,王氏经义之地位被不断抬高。哲宗绍圣中几乎被定为科举之标准,以谏官之言中止;但徽宗崇宁中,终于确立了它的独尊地位。

沈括像

新政初期,新政的发动者与反对者之间的直接冲突已全面爆发,反对派辞职、罢官不断,人事迅速刷新,革新派立即占据了舞台中心。而后,“一道德”之说甚嚣尘上,似有席卷之势。但是,反对派却从未完全被逐出朝廷,甚至在最高层也从未绝迹。熙宁初神宗重用王安石,但富弼、文彦博等三朝重臣,仍占据着宰相、枢密使之位,二人相继去位,但冯京、吴充又在中枢占据了重要位置,王安石与前者是同年进士,与后者是姻家,二人却不附新法。故而新政总是受掣肘,总不能如王安石希望的那样猛进。问题出在神宗身上。

王安石与神宗的关系,是基于共同理想的结合。“强国梦”便是他们的理想。王安石预计到大动干戈的新政必然引发朝野上下的反对,保证新政强势推行的出路,是有一个强势的皇帝支持他。神宗强烈支持他,他就以“三不足”来提升神宗的威势。若是神宗真像王安石鼓励的那样,无“法”无“天”,无视舆论,独断专行,政治结构和运作将会有何等变化,王安石倒没有细想——就这一点来看,他并不代表当时在朝士大夫的主流,他只看到,皇帝的独断会使革新事业一帆风顺。但出乎意料的是,神宗虽然深刻认同做一番变革以富国强兵,却不能完全赞同朝廷只有一种声音。一方面,神宗对自己的祖宗,不像王安石那么决绝;另一方面,祖宗之法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异论相搅”,被他认为是妥帖的御下之道。虽则他时时为新政遭遇“异论”而烦恼,但他仍然坚持将“异论”之士留在核心部门,甚至一度想将反对新政最坚决的司马光召来做枢密副使。他令革新派处于强势的地位,但不希望他们完全压倒其他势力。神宗的稳健姿态被王安石视作魄力和决心的不足,从而产生不满。当他认为他的激进政策因神宗的游移受到阻碍时,他或会与助手吕惠卿合谋,不动声色地操办了,而后告诫吕惠卿:“不要让皇帝知道。”后来王、吕交恶,吕惠卿将此类对话和盘托上,神宗极为愤怒:本以为自古君臣相知,无如自己和王安石,却有如此欺瞒之事!此事成为王安石罢相且再不得起用的关键缘由。

冯京像

王安石为什么激进地鼓吹强化皇权?是为了新政的便利。但也正因激进地推行新政,严重触犯了皇权。他的政治宣言,与新政的推进完全一致,“一道德”表面上是以皇权为依归,然而当皇帝的意旨违反了新政的利益,便以他来判断国家利益所在及政策之走向,自以为是则是,自以为非则非。皇权未必能为国家的发展做出正确的抉择,那么,傲然孑立于“流俗”之外的王安石便能做到?做出肯定的判断,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