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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东革命斗争纪实:腥风血雨的日子

【摘要】:张素兰口述李华芳整理离宁波江北岸约十里路,有一个小村庄,叫杨家,一条狭窄的人工小河把杨家分成河东和河西。河西有十四五户人家,而河东只有一个大院,里面居住着七八户人家。其中有一大富户,名叫杨河清。他既在上海经商,又在杨家种了七卜来亩田,家中长工、忙月、佣人一大堆。我的丈夫李信渭就是这一大堆人中的一个。1937年,杨河清在上海的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他没有精力顾及乡下的农事,就把全家老少都接到上海去了。

张素兰口述 李华芳整理

宁波江北岸约十里路,有一个小村庄,叫杨家,一条狭窄的人工小河把杨家分成河东和河西。河西有十四五户人家,而河东只有一个大院,里面居住着七八户人家。其中有一大富户,名叫杨河清。他既在上海经商,又在杨家种了七卜来亩田,家中长工、忙月、佣人一大堆。我的丈夫李信渭就是这一大堆人中的一个。他从十八岁起,就在杨河清家做工,到二十八岁,和我结了婚。由于他勤劳、厚道、待人大度,件件农活得心应手,颇受老板的器重和长工们的尊重。我虽然也是一个佣人,但因为与李信谓是夫妻关系,亦受老板和长工们的厚待。

1937年,杨河清在上海的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他没有精力顾及乡下的农事,就把全家老少都接到上海去了。临走前,他对我丈夫说:“阿渭,你在我家也有十多年了,你做事我很放心,我想把这些田交给你种,我每年来收一次租谷,你看如何? "我丈夫一时没有答应,怕这么重的担子挑不动。杨说:“你考虑考虑,过两天给我一个回音。”阿渭与我商量这事,我们还是答应了。

杨河清非常高兴,他说:“后面的房子我关上了,前面的这些小屋盘给你们好了,连牲畜、家具等在内,算四万斤谷。这么多谷你一下子也拿不出,待种上谷来每年给我一些,分几年还清好了。”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们和长工们向来兄弟相称,大家齐心协力,几乎年年丰收。这样,没有几年,就把谷还完了。

1941年4月19日宁波沦陷。当时,杂牌军很多,有宋部(宋清云)、姚部(姚华康)、俞部(俞济民)等等。他们与地方势力纠合在一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敲诈勒索贫苦农民,甚至掘坟盗墓,抢收抢粮,抓壮丁,无恶不作。即使是丰年,也弄得农民糠菜半年粮。歉收年头,更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杨河清财大气粗,背景靠硬,对杨只有奉承阿谀之辈,岂有敲诈勒索之徒?后来他们知道杨河清的田已经租给我们种了,就不择手段向我们要钱要谷,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自1941年起,日本侵略者利用国民党反动派发动的反共高潮之机,联合伪军进行大规模的“扫荡”和“清乡”。我的大兄突然从温岭老家逃到我处,一见面便声泪俱下,诉说日本鬼子在家乡实行“三光政策”,房屋被焚烧一空,亲友四处逃命,惨不忍睹。我母亲因思念儿女,日夜啼哭,虽保住了老命,却哭瞎了双眼。我目睹国耻家仇,破碎江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只能徒叹奈何!

在我家的斜对面,有一户姓孙的邻居。他的大女儿在洪塘医院学医,年约十七八岁,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洪塘医院地下党小组的组织干部,名叫孙吟娟。她经常到我们家来坐,起先只谈些生活琐事。渐渐地,她发现我们对社会有诸多的不满,对日本鬼子恨之人骨,便开始向我们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要我们联合起来,组织起来,与恶势力展开斗争。

1943年2月,他带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叫陈友江(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女的叫田丰,是地下党组织派到这里来搞民运工作的。他们以买卖余姚布的小商贩身份去各村各户串门,晚上投宿我家。他们一边宣传革命,一边着手组织自卫队和妇救会。在他们的引导下,我们杨家也组织起自卫队和妇救会。除杨家外,还有临近的谢家、朱红、后陈等自然村的贫雇农民也参加了自卫队和妇救会。我的丈夫李信渭当了自卫队队长,我参加了妇救会,孙家宏达小学校长蒋志农(1936.8—1939年底任河头西经堂党支部书记)的妻子徐志华任妇救会会长。

有了党的领导,有了革命组织,我们就开展了与地方恶势力的斗争。当时我们家一带抓壮丁成为恶势力搜刮农民的最好的手段之一。他们知道男丁是庄户人家的财宝和生活的唯一依靠,于是,他们以收取每个男丁三千斤谷的代价来换取壮丁,再随便抓一个雇工,特别是外地雇工来充数。没有成年男丁的家庭,则要以每亩地十到三十斤谷缴付壮丁费,这些钱大都落到他们的腰包里,搞得朝不保夕的贫苦农民怨声载道,恨之人骨。我们自卫队就从这里着手,与伪保甲长、财主地痞等恶势力展开斗争。由于雇工们都在有钱有势的地主家里当长工,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探察到他们的动向。自卫队员们每天晚上都到我们家里来集中,看起来好像串门、闲聊,实则是汇报情况,商量对策,统一行动。第一回合就是贫苦农民团结起来,拒交壮丁费。保长等人到哪家发难,自卫队员们便纷纷奔到哪里,揭穿他们的不良居心。我们家里的雇工、自卫队员夏新根(后来是共产党员),身强力壮,与恶势力斗争时,毫不留情,毫无畏惧,对恶势力造成很大威胁,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他们非抓不可的重点对象。他们白天不敢抓人,半夜来取夏新根的热被窝。第二天,我们就组织自卫队员和妇救会一起,去保长家要人,搞得他们不得不当场放人。从此,他们再也不敢随便抓人,随便摊派壮丁费了。

这一回合的胜利,大大鼓舞了自卫队员的士气,也扩大了自卫队在群众中的影响,狠狠打击了地方恶势力在地方上横行霸道的行径,使劳苦群众认识到,只有团结起来,与恶势力斗争才有活路。自此,参加自卫队的劳苦群众愈来愈多。后来,自卫队扩展为自卫中队,李信渭任中队长。

在第一回合胜利的基础上,开展了第二阶段的斗争,这就是要求减免不合理的负担。在旧社会,种田人是“靠天吃饭”的。遇到天灾,颗粒无收,却是财主们发财的大好机会。他们趁农民撤不起租,就在租上加息,息率由他们定,本息相滚,搞得农民几辈子都还不清债务。其他还有人丁税、田亩税、抛青苗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自卫队联合贫苦农民,拒缴租息,按照党的指示,提出“二五减租”。财主们迫于群众的压力,不得不有所让步。接着,雇工们团结起来响地主提出增加工钿的要求,如果不答应,就进行罢工。季节不等人,地主无可奈何,经过讨价还价,增加了一点工资。

从1942年下半年开始,敌伪军狼狈为奸,对三北地区连续发动了三次“扫荡”,他们修建公路,建立据点,封锁姚江沿岸,对我游击区进行大规模“清乡”。同年冬,敌伪进而“扫荡”四明山区。

1943年,国民党反动派的“围剿”愈演愈烈,日伪“清乡”更加疯狂,从“扫荡”到“蚕食”,步步紧逼。地方恶势力也磨刀霍霍,配合日伪向革命群众开刀。农历十月上旬,宋部(宋清云部队)也向我地下党发起了疯狂的进攻。一夜之间,逮捕我革命干部、群众130多人。

农历十月十二日晚八时左右,伪保长杨瑞卿带了宋部来杨家抓人。经过几年的反“扫荡”、反“清乡,,的斗争,党组织遵循党中央“一方面尽量地发展统一战线,一方面采取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早有所准备,大部分同志已经隐蔽,只抓走了李信渭第二天我跑到洋墅镇公所找到镇长陈卫正一问,他说还没有解出。我对镇长说:“阿渭一字不识,是个厚道人,只哓得种田,从来不会做坏事。”他说:“不做坏事怎么会被抓来?”我说:“他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他们来要钱要谷,有时跟他们顶撞。他们曾说过‘要给他吃一点苦头’,这次就是给他吃苦头的。”他说:“听说他组织了自卫队,听从三五支队指挥。“我说:“哪有这样的事。三五支队,八五支队,我们种田人晓得什么? ”镇长不说话了。我想,他们一定没有掌握证据。于是我说:“我要找人来保。”他说:“要保可以悌一,要寻可靠的保人;第二,要交保金;第三,要解散自卫队。”我说:“保人肯定是可靠的,保金最好少缴一点,自卫队本来就是没有的。“镇长说:“快去找保人,越快越好。”

因为阿渭人缘很好,洋墅镇上的老板都愿意作保。我寻好保人,把保单和钱拿到镇公所,阿渭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阿渭放出以后,日、伪“清乡”势头更高,成立了“维持会”,发放“良民证”,网罗地痞流氓,组织“别动队”,抢粮、派捐、抓壮丁……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同时,他们也没有放弃对我们的怀疑,只是没有抓到证据而已。他们不但没有放松对我们的监视,反而在与我们一板之隔的恶霸杨德顺家里建立了“剿共救国站”,宋部手下的一个安徽人,年约40岁,名叫周青的任剿共站站长。

这次大逮捕,我很担心吟娟的安危,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四处打听,也不能到洪塘医院去探视。

一天夜里,吟娟偷偷地来到我家。见到她,我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吟娟对我说:“我藏在你家的一只小箱子赶快转移到外面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来抄你的家。”说完后,她就匆匆地离开了。第二天天蒙蒙亮,阿渭挑着一担雪里蕻到河里洗,把小箱子放在菜箩里,以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趁机把小箱子埋在河边坟地里。

11月12日傍晚,也就是阿渭第一次被捕一个月后,剿共站长周青带了兵丁再次把李信渭抓去。正当我心急如焚之际,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开门一看,大吃一惊——是妇救会长徐志华。我一把把她拉进屋里,对她说:“阿渭前脚刚被宋部抓去,你后脚就来了,要是早一步,也要被抓去。现在这么危险,你还会来!”她说:“一个月前的那次大搜捕,我和蒋志农双双脱险,逃到奉化松岙。天这么冷,想来家里拿几件换洗衣服,没想到这时风声还这么紧。我是不能回家了,只好到你家里来过一夜。”于是,我把她藏在谷仓的夹缝里。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叫夏新根把她送到奉化去了。

第二天傍晚,夏新根刚从奉化回来,正和邻居杨银堂说话,几个宋部士兵闯了进来(宋部不认识夏新根),问杨银堂:“夏新根住在哪里? ”杨银堂一看苗头不对,就说:“在里面。”宋部士兵往里走去,杨银堂示意夏新根赶快逃走。夏新根拔腿就跑,在草舍棺材缝里藏到下半夜,看看没有动静,就逃走了。

此时,我只好抛下四个孩子,为营救阿渭而四处奔波。其时,最大的女儿才九岁,最小的不到两个月。

13日,剿共站长周青又抓去了我家的唯一帮工——潘小农。他们要小农招供与李信渭有往来的人,平时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小农说:“我只管干农活,什么事都不知道。”周青说:“你不说要吃苦头的。”小农说:“不知道叫我怎么说?打死我也没用场。”周青就命令他的部下,把小农按倒在明堂里的石板地上,用毛竹扁担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问:“你说不说?不说,今天你就死在这里了!”扁担打断了好几根,而小农说的还是那句话:“我不晓得。”周青叫手下把小农拖到东墙门外的高地上——那是一块很大的坟地,用驳壳枪抵着小农的脑袋说:“说不说?不说就打死你!”小农还是摇摇头。周青没有办法,把小农丢在那里走了。

待周青走后,邻居把小农抬到我的屋里躺着。

14日夜,我从外面奔波回来,家里一团漆黑,我想点灯,小农小声地说:“不要点灯,不要点灯!”小农躺在床上。我说:“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 ”小农说:“周青白天来抓你好几次了,你不在,把我抓去打了一顿,要我说出你到哪里去了,阿渭哥与哪些人来往?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得要死。刚才,伪保长杨瑞卿在隔壁说,小箱子拿到了,物证人证俱在,连口供也不必问了,只要一个一个抓来杀好了。你快逃,被抓住就没命了。"我知道,小箱子的事是暴露了。但我不知道小箱子里到底放了些什么。

这时,我也顾不了自己的安危,首先想到的是要去通知孙吟娟,叫她通知其他同志立即逃走。

夜特别地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或许由于紧张,走的又是田间小路,不敢走大路,只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匆匆忙忙地赶路,直到天蒙蒙亮,一辨别方向,才知道自己只在坟地里兜圈子,离洪塘医院还有五六里路。我想,白天我是不能到医院里去的,说不定宋部正等在那里,我去了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想到还是到离医院一里路的吟娟舅母家里去。到了舅母家,我叫她到医院打听消息,我在她家等着。过了一会儿,她来了,她说她见到了吟月(吟月是医院院长),吟娟已经不在医院里了,叫我放心好了。并叫我避避风头,住到她那里去。

得到吟娟安全的消息,我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舅母说:“你还是住到吟月那里去吧。"我说:“吟娟安全了,我也放心了。我得回家去。阿渭生死不明,还有四个孩子没有照顾,小农又被打伤躺在床上,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于是,我拼着一死的决心,回家去,生死由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见剿共站长周青和两个七兵押着阿渭到骆驼桥宋部去。我顾不了一切,上前与阿渭打招呼。奇怪的是周青并没有抓我。阿渭对我说:“我这次被抓去,是不能活着回来了。家里的孩子靠你抚养了,你把孩子养好,别再为我操心。”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泪水不断地落了下来。我想,难道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个熟人走了过来,说:“这次阿渭哥性命难保了。你得赶快想办法呀!"我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一个乡亲提醒我,快到赵家央求七公公去。经他一提醒,我似乎在朦胧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据说,七公公赵家荪是蒋介石的先生,他保释过不少地下工作者。这才使我想起杨河清在乡下时,经常差阿渭到七公公家去送礼。七公公对阿渭印象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一个好心的叫颜定富的乡亲,告诉了我:“我认识他的家,我陪你去好了。”我们急匆匆地绕小路向洪塘方向往回走。在一个四岔路口,又与押解阿渭的周青碰上了(他们走的是大路),周青老远就向我招呼。颜定富在我后面,一看情况不好,他在后面对我说:“周青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不认识我。我走了。”我说:“知道的。”定富往另一方向走了。周青追了过来,他说:“刚才在你后面的是什么人? "我说:“不认得。”他说:“你真的不认识他? ”我说:“我自己心里都烦死了,还有闲心思管别人的事? ”他说:“你怎么不回家了?现在到哪里去?我说:“我想去给阿渭想办法。”他说:“你老早就该想办法了。”我一听,还有希望,就说:“周先生,你有啥办法吗?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肯花钱吗? ”我说:“要多少钱,只要能救人,我典典当当也要想办法。”他说:“你能出多少钱? ”我说:“两万。”他说:“两万不够,我还有几个弟兄呢。”我说:“你说多少? ”他说:“三万。”我说:“三万就三万,我倾家荡产也要兜拢这笔钞票。”他说:“还要保人。"我说:“保人我去找。”他说:“你到哪里去找?”我说:“我到洪塘去找。”他说:“我也到洪塘去了,我们一起走吧。”他叫两个士兵把阿渭先押到洪塘镇公所去,不去骆驼桥了。

在路上,周青对我说,他要到洪塘医院去。我心里一阵紧张,以为他又要到医院里抓什么人。我故作镇静地问他到洪塘医院去干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日记本说:“这是洪塘医院孙吟娟写的日记。”一听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因为吟娟已不在医院里了。

我跟着他到了洪塘医院。周青把吟娟的日记本狠狠地甩在吟月的写字台上,叫她看。吟月一时转不过弯来,我赶紧对吟月说:“这位周先生很好,是有意要帮我们的忙,他要救阿渭的性命。吟娟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在日记本里乱写了些什么,写出祸水来了。”吟月一听,立即堆满笑脸,说:“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马上倒茶让座,热情招待。周青对我说:“你先去写好保单,我在保长家里等你。”

我找到七公公,对他说:“阿渭要被杀头了。”七公公问了我一些情况。我说:“现在周青愿意帮忙,但要钱和保人。钱我自己想办法,保人只好来求你了。”七公公立即叫来手下人,要他陪我到洪塘蜡烛道去盖印。到了那里,老板二话没说,就盖了印。我谢过七公公,立即把保单拿到保长家里,交给周青。周青收了保单,问我是否回家。我说:“到洪塘医院去吃晚饭。你一起去吃好吗?”他说:“也好。”我说:“我先走一步,叫她们多烧几个菜。”我急急地来到医院里,告诉吟月,周青要来吃晚饭。吟月的堂妹月英说:“怎么能叫这种人来吃饭呢!“吟月说:“我们的人在他的手里,是死是活全凭他的一张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特意要请都请不来,千万不能错过机会。”

晚上,他果然来了。我们殷勤招待,拼命敬酒。当他有几分醉意的时候,我们就把他放在一旁的一叠材料和几封信拿过来,对他说:“周先生,这是什么?可以让我们看看吗?"他说:"这封信不能看,别的你们去看吧。”我说:“看看也没啥关系。”顺手拿过那封他不让我们看的信。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封信是他写给宋部的,信里说:“共匪李信渭,组织自卫队,煽动民众,抗租抗捐,危害民国,罪证确凿,非杀不可……”另外两封信的内容和措词基本相同,盖的是镇长陈卫正和副镇长谢继善的大印。我看过后,周青把信收了回去。吟月说:“周先生既然帮忙了,这信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烧掉算了。”周青说:“我这封可以烧掉,其余两封不能烧,烧了我不好交差。”吟月当即把周青的信烧了。

我们继续轮番向他敬酒,说他年轻有为,办事能干,有魄力。镇长、保长哪能与他相比,说得他如坠云雾,他的醉意更浓了。吟月说:“其实,镇长、保长还不是都听周先生的一句话……”周青醉眼蒙眺地说:“话……话可不能这样说,他们是地头蛇,我顶多是只下山虎。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也得罪不起他们呀。”吟月说:“虎总是虎,犬总是犬。虎有虎威嘛,犬算得了什么?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有枪便是王嘛。周先生有这么多弟兄,还怕他们不成? ”周青“哈哈”了两声。我趁机说:“周先生帮忙帮到底,我看这两封信也烧了算了,日记本也不要交上去了,上面什么都不知道事情反而好办。”周青说:“日记本不能烧掉,上面已经知道搜到东西了,要我马上送上去。”我说:“那么把信烧了。”周青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吟月马上把信拿到蜡烛上点燃了。

吟月说:“周先生,要么这样,你把日记本借给我一天,我明天晚上八点前一定送到阿姨(指我)处,你到她家里去取。”说罢,当即给周青递去三千元钱。周青说:“可千万千万不能失约呵!否则,我的性命就没有了。”吟月说:“你性命没了,李信渭还会有性命吗? ”

当晚,周青到洪塘保长家里过夜,我就住在医院里。

第二天,周青自己到骆驼桥宋部处汇报去了,把阿渭放了。阿渭来到医院里,我是又惊又喜。我对阿渭说:“你先到宁波躲几天,不要回家了。镇长、保长都认为非杀你不可,这么快放出来,他们又要动坏脑筋了。”于是,阿渭就直接到宁波我的义父母家避难。我即回家筹办那三万元储备钞票。晚上六时许,周青来到我家,对我说:“好危险,上面要我把小箱子交上去。我说小箱子里是一些手写的东西,李信渭说他不识字,怎么会写东西呢,小箱子肯定不是他的。李信渭说是公报私仇,有人栽赃于他。我看看问不出什么,先把他放了。反正拿到了证据,还可以抓的。上面说,据说还有一本日记本。我说,我看看没有什么花头,就没有带来。他叫我明天把全部东西交上去。"我说:"这次全靠周先生帮忙,真是感激万分。“我请他坐下,忙倒茶递烟。我说:“我去烧饭,你在这里吃饭好了。”我匆匆地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让他慢慢地喝着。

到了七点多,还不见吟月来,他开始不安起来,酒也不喝了。他说:“如果她不来,明天我只好代你们去杀头了。"我说:“你放心好了,你为我们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们怎么会害你呢?她一定会来的,现在还不到八点钟。”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连续不断地抽烟。“滴答滴答”的摆钟声让人心烦。

八点钟,吟月准时来了。周青说:“你要是不来,明天我要被杀头了。”吟月说:“性命攸关的事,怎么会随随便便的呢?我们交个朋友,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好意思牵连你呢? ”

周青接过日汜本和别的资料翻着,看看内容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把"三五支队不久要消灭宋部”等过激的语句及吟娟等同志的名单去掉了,可是觉得日记本太新。我们说,你可以说日记本外面用许多纸包养,保护得很好。他听听也有道理,继续喝了些酒,我把三万元钱交给他,他就走了。

几天后,看看没有动静,我就叫阿渭回家,准备把家里的牲畜等东西卖了,离开杨家,到别的地方去。

伪镇长、伪保长见阿渭没有被杀头,又回来了,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是周青做了手脚,于是瞒着周青,联络宁波的伪第十师(伪师长谢文达),布下天罗地网,不许任何人到我家来,因此,东西也卖不出去了。

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由伪第十师出面,将我丈夫李信渭第三次逮捕,关押在洋墅镇公所。与他同时被捕的有伪保长杨瑞卿家的长年——自卫队员颜章青,因为颜章青曾代李信渭去慈溪龙山开农代会(开农代会时,李信渭正好发高烧)。二十七日,又将我逑捕。我们三人被一起往宁波方向押解。在路上,每到一处坟地,颜章青就以为要把我们枪毙了,可荷枪实弹的伪兵并没有动手。到了烧皮厂附近,颜章青忍不住了,问带队的:“先生,要把我们解到哪里去?”带队的说:“到师部去。”并指指阿渭:“他这次去性命难保了。”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在三人中,只有阿渭戴着手铐。”

我们被解到伪军第十师师部效实巷的效实中学内。

到了伪第十师,阿渭和颜章青先被提去审问。追查参加过哪些活动,有哪些同党,农代会开些什么东西,有什么任务,哪些人是农会会员,谁是领导人……阿渭和颜章青一口咬定自己只晓得种田,阿渭只承认顶撞保长是有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俩被拷打一顿以后,关到男牢里去了。在牢里,阿渭被认为是重犯,始终戴着手铐。后来提审我,我说,我要烧饭喂猪养鸡养鸭,还有这么多孩子,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去管别的事。镇长、保长三时八节到我家来要谷要钱,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谷白白地被他们拿去,我很生气。后来他们来拿,我叫阿渭不要给他们。他们说:“蜡烛,不点不亮!弄点生活给她吃吃会晓得。,'就把我们抓来了。军法官见我没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命令手下用方木板打我的手心。说:“你不说实话,就把你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打断。”打了还问,问了还打。我忍着疝,就说是镇长、保长报复我。他看看问不出什么,就把我关到女牢里去了。

从此,我和阿渭天各一方,见不到他,也没有他的消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起外面的同志不知是否安全,阿渭、章青现在在哪里,四个孩子是否有人照料……

在女牢里,有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么冷的天气,她没穿袜子,只穿一双单带布鞋,上身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外罩一件毛线衣。她问我为什么被关进来。我看这个姑娘很天真.就说:“我被别人冤枉是三五支队,被抓了进来。"她说:“你是洋墅人,一定知道蒋子瑛,他有没有被捕? ”我说:“他是你的什么人? ”她说:“是我的亲哥哥,我叫蒋珠凤。"我说:“慈溪一带谁不知道蒋指导员(1945年10月任慈镇县特派员,同年10月22日牺牲)?他没被捕。”她听了很高兴,就说:“再过几天我可以出狱了。"我说:“你出去后准备到哪里去?"她说:“我回庄桥家里去。”我说:“你庄桥已经没有家了。这几天外边风声很紧,你不能去,去了说不定又会被抓进来。”她发愁了。我说:“你还是到菱池街23号去找我的义父母吧,你说是张素兰阿姨叫我来的,他们会收留你的。”后来知道,她出狱以后就住在我的义父母家里。

自从我们被捕以后,外面的同志也非常着急,紧锣密鼓地设法营救。吟娟经常到我义父母家里去,利用我义母探监的时候向我传递信息。后来吟娟知道蒋子瑛的妹妹住在我义父母家里,她就设法与蒋子瑛取得联系,使他们兄妹团聚。蒋子瑛也通过吟娟向我的义父母及我表示谢意。

伪保长勾结伪第十师把我们逮捕以后,则是弹冠相庆,大摆宴席。邀请镇长、甲长在家庆功。颜章青老父闻声赶去,跪在他们面前,恳求把儿子放出来。他们只顾吃喝,不理不睬。颜章青老父跪了一天,磕了千百个头,并未赢得他们的丝毫同情。老人家回到家里以后,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其时,颜章青还关在牢里。

我们被捕后,家也被查封。四个孩子被逐出家门。当时,大女儿才九虚岁,二女儿六虚岁,儿子四虚岁,小女儿才两个多月。伪保长杨瑞卿扬言:共匪后代,要斩草除根。并威胁乡亲们,谁收留这些孩子,谁就是通共,也要杀头。四个孩子无家可归,无人照料。寒冬腊月,命在旦夕。小女儿因无奶喂养,躺在石阶墩上被活活冻饿至死。

在离杨家不到两里的后陈,那里住着李信渭的二哥(大哥早亡),他叫李信友,是李家唯一的亲人。二哥是一个忠厚善良、胆小怕事的人,平时只顾种田,逆来顺受,从不与邻里纷争。这次听到我们被捕,孩子无人照顾,他也不敢出面,直到听说我小女儿被活活饿死,他才硬着头皮把剩下的三个孩子领去抚养。保长杨瑞卿得知后,派人把他叫去,威胁说:“你抚养共匪的下一代,是不是也想坐牢杀头? ”二哥跪在地上,向杨瑞卿频频叩头,苦苦哀求,希望给无辜的孩子留一条生路。村里几个胆大的老人也纷纷说:“我们都要吃子孙饭的,留条尾巴掸掸苍蝇,事情不要做得太绝,积点阴德总是好的。"我二哥又给杨瑞卿四百斤谷,他总算“手下留情”了。

我二哥被这一吓,当夜就发高烧,卧床不起,足足病了两个多月。再加上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被敲去四百斤谷,又增加三个吃口,还得时时提防孩子的安危,使他日夜十分紧张。他经常半夜起来摸摸米缸,是否有米,是否会饿着孩子。他决不让孩子离开墙门一步,深恐遭遇不测。好心的二嫂待我的孩子跟亲生的一样,温饱冷暖,全由她操劳。

我们女牢有一个小窗口,我常常会下意识地长时间站在窗口里向外张望。大约是我被捕的第26天,我突然发现阿渭从男牢方向出来,向大门方向走去,还有一个人陪着他。我惊喜万分。我想,一定是有人来救他了。第二天,军法官把我叫去,向我宣判,我被判徒刑两年六个月。宣判后,我被关到小校场看守所。到那里后,第一个来探监的竟是阿渭!他告诉我,我们被捕后,党组织千方百计设法营救我们。后来,还是吟娟恳求七公公帮忙,七公公亲自给伪第十师师长谢文达写了一封信,谢文达出于无奈,说死罪好免,活罪难免。李信渭被驱逐出鄞、慈两县,限在五天内离境,否则,在哪里抓住就在哪里枪决。阿渭问我判了几年,我说判了两年六个月。我问他,你准备到哪里去,他说先到镇海县避避再说。从此,我家真的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以后,阿渭就在镇海给人家做短工。

阿渭从此隐姓埋名,有家难归。他特别思念几个幼子弱女,更担心其他同志的安危。白天忙于打工倒还可以,一到夜深人静,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牵肠挂肚,彻夜难眠。

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晚上,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冒着危险,摸到二哥家里,来看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睡在一张大床上。他轻轻地将孩子一个一个叫醒,他多么想看看孩子的面容,但是不能,因为不敢点灯。三个孩子听到父亲的轻轻呼唤声,个个惊喜万状,轻轻地叫着“爹爹,爹爹”,依偎在他的身旁。阿渭抱抱这个,抱抱那个,直到三更。二侄催促道:“快走吧,天亮了被他们看见了不但你没命,我也要没命了。孩子在这里你尽管放心。以后不要再来,性命交关。”阿渭向二哥二嫂千叮咛,万托付,强忍悲痛,依依不舍,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外面是哗哗的雨水声,里面是呜呜的啜泣声——孩子离开父亲时的悲怆。

第二天,有一个邻居看见二女儿眼睛红红的,就问:“你哭过啦?为什么哭? ”二女儿说:“没有,我眼睛里扬进灰尘了,用手揉揉眼睛就红了。”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此后,孩子们盼着天天下大雨——下大雨爹爹就可以来了。可是,爹爹不能常常来。孩子们幼小的心灵过早地饱尝着生离死别的苦痛,饱尝着遥遥无期的期待的心酸和焦虑。

1944年,国共关系开始缓和,同年4月,我和10个男难友(他们都戴着脚镣手铐)被押到伪第十师军法处,军法官对我们说:“接到通知,要释放一批政治犯,你们这11个人是这批释放的对象。你们出去后,不许再有活动。若再活动,逮捕后就是死罪。”训话后,又把我们押回小校场看守所。又过了两天,把我们11个人放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颜章青也被判了两年六个月的徒刑,可以取保。不久就被保释了。

经过几天,阿渭也被解除了驱逐出境的禁令,可以回家了。

由于杨家的家已被洗劫一空,土地也被别人种了,不能再回去了。我只好暂住到菱池街我的义父母家中。不几天,收到邮局寄来的一万元钱,没有汇款人的地址和姓名。我想,这一定是党组织寄给我的。我开始寻找组织,打听到洪塘医院已搬到三北鸣鹤场,并改名为“为民医院”。我就到鸣鹤场为民医院去,接待我的是周明同志和赵平同志。听其他同志说,他们都是领导。周明同志指示我到宁波开一爿小米店,一来可以维持生计,二来作为地下工作联络站。我依照周明同志的指示,在中山西路437号租了一间店面,开了一爿小米店。因为是农民出身,对卖米比较在行。1945年10月,新四军浙东纵队奉命北撤。一部分同志留下坚持斗争,我们的小米店就成了留下来同志的联络处和掩护所。周明、赵平、陈刚等同志经常来小店开碰头会。

有了家,我们把孩子也接了回来。死里逃生,重新团聚,这是一番何等激动人心的情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