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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抗战英雄余能耕的故事

【摘要】:宣亚静余能耕烈士,化名陈竹青,浙江省诸暨县枫桥镇入,1920年农历五月生。从7岁起我就和能耕烈士在一起吃饭,一地耕作,一起长大。抗战前,余能耕烈士的父母在枫桥镇上开着一月小小的代客买卖的水果店,以微薄的收入苦度.日子。

宣亚静

余能耕烈士,化名陈竹青,浙江省诸暨县枫桥镇入,1920年农历五月生。1943年2月,他在担任浙东抗日根据地慈姚县逍林区(姚北区)区委书记时牺牲。

从7岁起我就和能耕烈士在一起吃饭,一地耕作,一起长大。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给我讲抗日救国的道理,把我从小家庭引导到民族解放的革命队伍中。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我们相互鼓励,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直到他负伤住院,由我亲自护理的那几个日日夜夜,他仍在谆谆地教导我。在弥留之际,还给我留下了珍贵的遗言:“要永远跟着党,革命到底!”

40年来,烈士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深深地刻印着。从浙东抗日根据地,到转战南北的解放战争战场,以及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工作岗位上,烈士的遗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他那崇高的思想品德和革命情操,始终给我以鞭策。

抗战前,余能耕烈士的父母在枫桥镇上开着一月小小的代客买卖的水果店,以微薄的收入苦度.日子。他的大哥、二哥成年后都相继外出谋生,远走他乡。日寇侵华后,遍地烽火,兵荒马乱,小小的水果店开不下去了。他的父母就租种别人的两亩薄田和旱地,依靠农业的收入为生。

我家在乡下,离枫桥镇15里,靠租种地主田地度日,生活也很困难。能耕的母亲——我的嫡亲姑妈,为了增添家里的劳力,按照我们诸暨地方的旧俗,把7岁的我要了去,算作能耕的童养媳。从那时候起,命运就把我和能耕紧拴在一起。我们的那个家,当时有6口人吃饭,除姑父姑母、能耕和我外,还有手脚双残的四弟和大哥外出时留下的幼女,一家人全是老幼病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1936年夏,能耕在枫桥大东小学毕业。因为无钱继续上学,当年就跟着乡亲远走上海,进了一间铁厂当学徒,17岁的青年就开始了独立生活。“八一三”上海沦陷后,能耕只身逃回老家。回家后,他的思想、言行大变样,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从小倔强、勇敢,遇着不平的事总要抗争,甚至为此而与镇上的同伴打过架。他读书非常用功,在家里只顾读书,不大插手家务事,成绩总在全班头几名。平日沉默寡言,他和我虽是姑表兄妹,又在一起长大,也很少和我搭腔。那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有点封建思想,不高兴我出门,甚至不赞成我读书认字。

说来奇怪,去上海仅仅一年半,他勤快了,话也多了。原来家务事主要由我承担,现在,他变得没等我起床就把水缸挑满,把地扫好了。早饭后,又和我下田去劳动。在地里,他样样干,还一边干一边说,什么“抗战救国”呀,“工人农民是一家”等等。我那时只在屋里转、田里干,一字不识,二门不出,对他说的许多东西,一点也不懂,但也觉得很新鲜。我后来明白,他是在启发我,教育我。那以后,他对我也更体贴了,记得有一回姑母炒了一碗年糕给他吃,他端起碗来突然问:“大家都有吗?"我在一边说:“你吃吧。”他见家里其他人都没有,就把碗放下了,还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吃大家吃,要饿大家饿。”他当时那副认真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几个月后,家里来人多了,有他的同学,有镇上的熟人,有比他小的,也有比他大的。他们一来就聚在楼上谈个没完。奇怪的是小时和他打过架的禹夫也来了。我问道:“他怎么也到我们家来啦?”能耕说:“青年人都要团结,团结起来打鬼子呀。”在常来的人中,有我当时不知道的地下党员骆文泉、陈建虹等同志。他们上楼后,能耕就让我在门口望风。有一回,镇上的地头蛇叫九令的突然闯来,没等他进门我就大声招呼:“九令伯,我娘不在家,有啥事吗?”

在那些日子里,能耕常要他娘包肉粽、煮茶蛋,天黑以后到赌场、闹市上去叫卖,回来就伏在桌上写材料。有时候,深更半夜还出去。他原来是很讨厌小贩的,怎么竟上街卖起粽子、鸡蛋来?一家人对他的行为不理解。父亲问他娘:“家里人来人往,深更半夜向外跑,小鬼头到底在干啥名堂?”

后来我知道,能耕那时已是我党的党员,在从事党的秘密工作了。根据当时任县委书记的张光同志和陈狄先同志的回忆,能耕在1940年初已是枫桥分区委书记。1940年至1941年11月调离枫桥之前,他先后担任大东区委书记和枫桥区委书记。关于他的入党时间,根据他们的回忆,大约是在1938年到1939年之间,陈狄先同志说,至迟也在1939年7月之前。

1941年11月,能耕奉调去余姚县委工作。后来知道他去担任余姚县委和绍属特委之间的政治交通员。当时余姚县委书记是张光同志,同时在余姚县委工作的,还有张光同志的妻子钟学意同志(化名陈铁我)。因秘密工作的需要,能耕充当铁我同志的弟弟,化名陈竹青,称张光同志为姐夫。

能耕临走时只对家人说:“到外地坐冷板凳去。”诸暨县称教书是坐冷板凳,所以他父母也没有说什么。他走后,家庭的重担全落在我一人身上。我早上起来,先挑水、扫地、烧饭,吃过早饭后,要背残弟去上学。接着,就和他娘下田去,直到日落西山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来。回家之后还得接弟弟,磨玉米,准备第二天的口粮,一直忙到深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如此。对此,能耕一直很感激,后来见面时对我说,我代他挑起了全副家庭重担,是对他参加革命的支持。

他离家几个月后的二个深夜,突然回来了。他回家的那几天,一夜也没有在家住,.整天进进出出,忙碌异常,家里人好不容易找他谈一会。娘问:“你在外头干点啥呀?”他答:“做生意。”父亲问:“做啥生意?”他说“跑单帮。”我们问他生意如何?他漫不经心地答:“蛮好。”娘说:“那么赚的钱呢?”他笑笑说:“我哪有钱,一切都是组织的。”这下子我们全愣住了,“组织”是什么?娘说:“组织是啥人?是老板?是……”他笑得更欢了。

临走前,他对妈妈说:“组织上已决定我把琴妹(我在家时叫雅琴)带出去。”听了这话,姑妈哭着说:“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这些年多亏雅琴肯吃苦……你自己抛掉这个家不管,还要把她也带走,往后这该怎么过呀!”能耕沉默了一会便抬头轻声地说:“娘,没有国,哪有家呀!”他沉痛地给我们讲了许多日本人烧杀掳掠的故事,讲了国和家分不开的大道理。最后他说:“大家都捧着自家的头,都不去打日本,中国灭亡了,有家也难回呀!”我觉得他说的话句句有理,就问他:“叫我去哪里?我一字不识,出去能干什么?”他说:“去竦县,也可能去绍兴,工作有的是,出去见识见识,学学就会的。”可是,我们这个家实在太难,姑母一时怎么肯放我走呢?

能耕回根据地的前一天对他娘说,准备带我去外头结婚,他娘还是不同意。他走后,地下党员骆文泉、陈建虹等同志又一次一次上门来动员,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姑母也是识大体的,终于忍痛同意了。

1942年8月,我含泪告别了这个处境十分艰难,我曾苦苦支撑过的家,跟着地下交通员阿纪伯走上革命道路。我们翻山越岭,绕过敌伪的层层封锁,到达了余姚县的逍路头。逍林办事处主任钱忆群同志热情地接待我。她说:“雅琴同志,非常欢迎你。”

过了几天,县委书记张光同志亲自来接我,能耕也来了。一见面,能耕只说了声“你来啦”,便把我介绍给张光同志。他说:“从今天起,我们都姓陈了,你叫陈雅琴,我叫陈竹青,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都是陈铁我同志的弟妹。”他指了指张光同志说:“这就是姐夫,以后我们是一家。”

我们的“家”安在余姚县逍林双桥毛家,这里是党的秘密工作机关。表面上我们是做买卖、跑单帮的生意人家,卖的东西有土布、毛巾、香烟等杂货。开始我的任务很简单:烧饭、看门、卷纸烟。

不久,谭启龙和何克希同志在游源召开三北自卫战动员大会。余上县委书记张光随军西征到临山建立余上办事处去了。竹青任余上县逍林区委书记兼逍林区办事处的军事股氏。我和“姐姐”陈铁我到王家埭设联络站,由我担任交通员,负责送信。不久,“姐姐”调去余上县,我被调到浒山,和王志英同志一道做民运工作。

我离家的理由是出来结婚,家里人和亲友也是这样信的。出来后,能耕曾对我说,领导上已批准我们结婚,他问我意见怎样。我说:“形势这么紧张,常常搬家,工作又这么忙,而且家里爹娘亲戚面前不好说。”他说:“好的,革命第一,以后再说吧。"他还说:“我们的一切都要听组织的,不听家里的。”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我们的婚事,也从来没有听他打听家里的消息,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连和我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他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在困难面前总是先人后己。有一回,张光同志在街上.被国民党部队拉夫,竹青立即挺身而出,说:“那不行,我姐夫是文人,没有气力的,还是我去好。”说着就代张光同志去当挑夫。他背着机枪架足足走了三天,第三天才把机枪架丢到柴窝里逃了回来。第四天回到家,已经困乏不堪,刚倒下想睡,正好有紧急情报要送出,他便马上翻身坐起,连夜把情报送了出去。次日回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就疲乏地倒下了。不巧,这时又有重要情报要传送,他沉默了几秒钟后,又突然翻身起来,坚决地说:“我立即就走。”过了三四天他才回到驻地,但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在他那张小板床上一躺下,一连有四五天起不来,他脱力了。

能耕从小倔强,认定的事就坚决地做,有时简直不顾一切。记得他从上海回来后,和我一起下地劳动,在炎炎的烈日下不戴草帽,不穿鞋子,有时还光着背脊。我看他那汗流浃背的样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把草帽戴着来?”他说:“我这身皮肉和这双脚像不像农民?叫敌人抓住了,一下子就认出我不是农民了。”是呀,那时他已在忍受痛苦,认真地锻炼自己,为革命改变着读书人的体形和肤色。现在,他又为了革命,为了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远离双亲和残弟,延误自己的婚期,拼命地工作,处处表现着先公而后私。

1942年12月初的一天,通讯员来浒山通知我们回办事处接受上级指示。当夜,王志英同志和我回到办事处。我和办事处钱忆群同志搭铺。睡到半夜,忽然有人叫门说:“钱同志,钱同志,快起来。陈竹青同志负伤了。”啊!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们迅速披衣下床,随通讯员赶到坡山路村,只见一副担架摆在乡亲的屋檐下。躺着的能耕见我来了,平静地安慰我们说:“你们不要急,是轻伤,过几天就会好的。”组织上决定立即把他送往后方医院,并派我陪同前往。

根据张光同志的回忆,1942年11月,我军发起三北自卫战,敌人是国民党忠义救国军艾庆璋部、金山县自卫队张立民部和平湖县自卫队王八妹部。28或29日,我军在小安街、周家路一带歼灭了张立民的部队,缴获枪支几百条。上级领导决定将一部分枪支运回逍路头交地方党埋藏。能耕和岑六生同志接受了这一任务,有几个同志摇船运枪,能耕和六生同志在岸上进行掩护。路上和土匪陈金木遭遇,陈金木开枪,击中能耕膝部。

我护送着能耕,当天就到达后方医院的所在地——洞桥虞家附近一个靠海的小村里。那时的后方医院都借用民房,伤病员就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病床也是从老乡那里借来的小竹床或门板,一切都十分简陋。我把能耕安排好后,当夜就赶回机关销假。

不久,能耕托人给我带来一纸便条说:"伤好多了,已长出新肉,不久就可以归队。”

1943年元旦,领导上又派我代表大家去医院探望,同志们还要我带着许多慰问信去慰问他。一进门,我就看到他正拿着一只小板凳在地上艰难地移步,我伸手去扶他,他说:“不用,我练着走走。”说着就站起来了。唉!还是那副倔强的样子。他读着慰何信,十分感激领导和同志们的关怀。他说:“你回去告诉同志们,请大家放心,春节前一定可以出院,同志们这样忙,千万不要再来看我了,你也不要再来。”说着,他把裤脚卷上去指给我看,子弹是从膝盖边上穿过去的,骨头没有伤。他还说:“昨天我自己在脚肚里摸到弹头,已请庄医生给我开刀取子弹,庄医生说,过了元旦就开刀。”看他精神这么好,我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下了,就坐下来和他说话。谈话间,他从不打听家里有没有消息,一开口就问我近来的工作情况。我说:“一字不识,叫我怎么工作呢?”他说:“工作多得很呀!给同志们烧烧饭,洗洗补补,送封信,看个门,到老乡家里走走,联络感情,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工作嘛!字么也要学,不仅学认字,还要会写字。”最后,他还批评我爱面子,叫我不要怕难为情,大胆工作,不懂就问。他说:“你周围的同志,很多都是你的老师。”谈话后,我高兴地向他告别,日落之前赶回到驻地。

1943年1月底,有钱人家已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春节,我呢,也在暗暗地庆祝。庆祝能耕很快可以出院了,那几天真是望眼欲穿啊。谁知道,盼来的竟是一场可怕的梦。一天,总办事处谢仁安同志突然通知我立即去医院,天真的我,还以为是去接能耕出院呢,兴高采烈地赶到五洞闸。那是一个靠海的小村庄,一片竹林围着一座座小草房,相互距离百十米,十分隐蔽,医院的办公室就在村口的一处草房里。跨进办公室的门,迎接我的不是久盼的喜悦,而是难堪的沉默,看着医生护士们那种严肃的神情,我带来的那股子热情一下子就凉了半截。院长告诉我:“陈竹青同志身上留的子弹的弹毒已经发作,陈竹青已经被感染,现在需要马上开刀。”听了他的话,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我颤抖了。

走进他住的那间小草房,同住的病友一个也没有了,阴森森的,3间草屋只有他一人躺在中间的堂屋里。我走近一看,天哪,生龙活虎的男子汉,变成了又瘦又黑的瘪老头,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急促,仿佛只剩下一口气。我伏在床沿叫他:“能耕,能耕!”他慢慢地睁开眼,微微动了一下嘴唇,似乎说:“你来了。”什么话也没有讲又闭上了眼睛。我掀开被子,只见那条腿肿得绷紧了裤脚,拉也拉不开,光着的那只脚又肿又黑。医生来了,我说:“为什么不把裤脚剪开呢?”陈医生说:“马上就剪,马上就剪。”接着,两个护士进来,一个托着一只盆子,盆里有几把剪子和几只小瓶子。一个手里拿着几卷绷带和纱布。手术就在原来的床上开始了。只见陈医生用剪刀剪裤脚,“扑哧”一声,裤脚管剪开了。我的天,那条腿像是一段霉烂的棕树,我的心提到了喉头,眼泪沿着脸庞往下淌。医生用刀在能耕的腿上拉开六七寸长的口子,乌黑的脓血哗哗地往下流,只听“扑通”一声,弹头顺着脓血掉进盆子里。那时候,物资缺乏,医疗条件极差,手术没有麻药,只见能耕两手牢牢地抓住床沿,咬住牙关,双眼紧闭,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手术完了,从民间请来的陈医生以十分感慨的口气赞扬说:“我行医二三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硬汉子,能和医生配合得这么好。唉,真是一条铁打的汉子。”能耕听了这话,却断断续续地微声说:“谢谢你,谢谢大家,你们救了我,是我的再生父母。”

手术后,医院领导和病友陆续来看他,病友们告诉我,上一回做手术,也是没有麻药就开刀,庄医生找不到弹头,就用银针从长好新肉的伤口伸进去,钩了半天也不知道弹头在哪里。病友说:“我们看的人心都吊起来了,手里捏着一把汗,竹青同志却一声也没有哼,真是英雄好汉!”他们还告诉我,竹青的伤本来不重,就是因为那次手术没做好,消毒又不严,使伤口感染,病情恶化了。但竹青并不因此发怨言,而是紧密配合医生,积极养伤。在那段时间里,他不断地给病友们讲红军长征、讲游击队的战斗故事,宣传党的政策,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还经常教他们认字、唱歌。病友们说:“竹青同志是我们的好战友,好老师。”

手术后,医院领导要求我留下来照顾竹青。那几天,我给他擦洗、喂饭,整天坐在床前伴着他。旧历正月初三开始,情况突变,他虽然吃饭已经很少,但精神特别好,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眼,讲呀讲呀,讲个没完。

他怀念着浴血奋战的同志,有时自言自语:“同志们在哪里呀!我已经躺了3个月了,同志们这么忙,我却在这里长躺着。"我说:“你想这些干什么呢,安心养伤,同志们都在等着你早点出院呢。”

他问我:“你出来已半年多了,现在该知道我们三五支队是革命的队伍了吧?"我说:“知道的,但不多。”于是,他就给我讲共产党,讲新四军,讲红军中的“红小鬼”,讲游击队。他说:“我们的部队也是共产党领导的,是人民的子弟兵,打鬼子,保家乡。”还说:“我们的军队和国民党的军队不一样,是爱护老百姓的,我们和老百姓就像鱼和水,离开了老百姓,军队就站不住脚,就打不了胜仗。”说着说着,他就在床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哼起了歌曲:

河里的鱼儿要有水来养,

革命的军队要有老百姓来湘;

军队打仗在前方,

老百姓帮忙在后方,

军民团结一条心呀!

他唱完歌轻声问我:“你会唱这支歌吗?"我说不会,他便一句一句地教我唱。这是我学唱的第一支革命歌曲,至今有人在联欢会上拉我出的节目,我还是唱着这支难忘的歌。

三日三夜,他向我提了许许多多问题,是地主养活农民,还是农民养活地主?为什么地主整年不劳动而可以花天酒地,农民辛苦一年却无米过年?为什么日本人侵略中国那么快就打到我们浙江来等等。这些问题,有的我不懂,有的能答上几句,但也说不完全。他便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讲给我听,用我熟悉的事例和我能够听懂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讲解革命道理,以启发我的阶级觉悟。

正月初六,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一清早医生来问他:“竹青同志,感觉哪里不好过吗?”他微笑着答道:“总是这样子,你们不要费心了,谢谢你。”听了这话,我热泪滚滚,心如刀绞。医生走了,他又断断续续地说起来:“……知道么,你为什么当童养媳因为穷,因为封建中国的妇女受压迫最深。"他问我:“这几天我给你讲了不少,你懂吗?"我说懂了,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便闭目养神。过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睛说:“我的工作机会没有了,你已经参加革命,今后你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属于革命的了。希望你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业。”我哽着喉咙回答他:“一定要为你报仇!”他说:“不对,革命不光是为了自己和家里人报仇,是为了打鬼子,解放全中国,中国有多少受苦人呀!”

当天下午,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滴水不进,似睡非睡。但他一清醒过来,又睁开眼和我说话。他说:“我不在了,你回不回家?”我懂得他的意思,就伏下身坚决地回答说:“你放心吧,你叫我接着完成你的任务,我怎么能回家?”他微微一笑,最后说:“希望你能很快进步,参加组织(指入党),好好工作,不怕困难,不怕死,组织一定会找你的,你也应该多找组织去谈谈。"我一一答应了他。

天黑下来了,能耕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不时地惊叫,说胡话:“我的这只脚呢?”我叫着他的名字问他:“你不好过吗?”他断断续续地回答:“没,没有,我要睡觉了,等我睡着了,你不要响,把被子盖盖好就行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将要不行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一个“死”字。我要去叫医生,他说:“不用了,还麻烦人家做什么。”到了这一时刻,能耕想的还是别人,尽可能不惊动别的同志。

那时候,游击队的物质生活很困难。能耕是重病号,又是干部,在第二次手术后,医院才发给我们半截蜡烛,但我们总舍不得点它,此时此刻也还是摸黑说话。在安静一会儿后,他又轻声地自言自语:“我真要休息了。”我伸手摸他的脉,已经不大摸得着。我心里明白,永别的时刻到了,我悲痛欲绝,心乱如麻。这里离医院办公室和邻近病房都在百米以上,我一人摸黑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我要去叫医生来,能耕还是不同意,艰难地说:“不,不要麻……麻烦人家。”约摸10时光景,他突然叫我:“把我扶起来,让我看看这只脚。"我知道情况不好,赶忙把那半截蜡烛点起来,掀开被子伸手去扶他,他刚一挺身,还没有坐直就倒下了。我拼命呼喊:“能耕,能耕!”也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吧,住在附近的病友听到声音都纷纷赶来了。可是,我的亲人、战友、党的好儿子余能耕同志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能耕牺牲后,医院为他买了棺木,并召开了追悼会,会上号召全体工作人员和伤病员向烈士学习。我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为能耕料理最后的一切,亲自送他去墓地。墓地就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块土地上。医院领导根据我的意见,把棺木殡着没有下葬。

我和能耕同甘共苦十多年,是他首先启发我的阶级觉悟,是他亲自指引我走上革命道路,尤其是最后相处的几个日日夜夜,他用生命的余光照亮了我的思想,使我永志不忘。

回到机关不久,我被调去三北地委工作,地委书记王仲良同志接待了我,给了我许多鼓励。我在地委机关,名义上是炊事员,实际上负责机关的全部总务工作,全体人员的伙食、住宿和机关的联络、转移、守卫工作,我都担当起来了。机关每次转移,都由我打前站,侦察情况,选好住址,然后去接同志们出来。有时候,机关举行会议,吃饭的人多达一二十桌,也都由我负责去办。

到三北地委后有一天,地委组织部长黄知真同志找我谈话,赞扬我工作出色,说要给我奖励,问我要什么。我说:“什么都不要,我要党。”黄知真同志高兴地说:“好极了,觉悟了,关于你的人党问题,请林加晶同志(地委秘书)专门跟你谈。”黄知真同志为什么这样讲呢?说来可笑,在能耕死前不久,我虽然已身在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而且十分尽力地工作,但并不了解共产党,甚至还不了解三五支队就是共产党领导的,只知道它是人民的军队,是为穷人的,抗日的,都是好人,仅此而已。“我要党”这是能耕在永别前把我从半蒙昧状态中启发、教育起来的。

1943年5月初的一天,林加晶同志与我谈话后就告诉我:“宣亚静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了。”在我第一次党的生活会议上,同志们还选我担任党小组长,与黄知真、林加晶、田井、王志良(黄知真同志的警卫员)等同志在一起过组织生活。

1945年春节后,我与林加晶同志一起被调到四明山。我去行署会计训练班学习,3个月后,我到四明地委担任会计兼总务科长,接周莲珍同志的班。北撤前1个月,我又被调去浙东区党委当会计。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浙东部队奉命北撤。行前,领导曾动员女同志留下,就地坚持斗争。我牢记能耕的遗言:“永远跟着党,革命到底。”坚决要求随大军上前线杀敌,为人民、为能耕烈士报仇。我向领导保证,决不落在男同志后面。领导答应了我的要求。

北撤前,浙东区党委领导还特意准假3天,让我回五洞闸处理能耕的棺木。我找到做秘密交通时的落脚点一祖师庵,征得住持缔通尼姑的同意,用船把能耕的棺木从五洞闸运来殡在尼姑庵旁的一块菜地里。一切办理停当后,我含泪向亲人告别,并默默地宣誓:“我一定继承你的遗志,牢记你的遗言,不辜负你的期望。”从此,我踏上北撤的征途,跨长江、过苏北、上山东、最后重渡长江,迎来全中国的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我曾通过鸣鹤场的方志伯传信给祖师庵的缔通尼姑,查询能耕烈土遗棺的情况,可惜没有得到回音。诸暨县人民政府成立后,我去信介绍烈士的事迹,政府授予余能耕同志家“烈士家属”的光荣称号,并把他父亲安排在枫桥镇的菜场工作。

安息吧,能耕同志,我的战友和亲人!

198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