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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客家山歌的渊源与特点

【摘要】:在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问世以前,已有不少清代学者讨论客家山歌的渊源,其观点与上述“根在中原论者”颇有不同,很值得注意。[25]但对于客家山歌,他的态度比较客观。可见张元济也认为岭南客家山歌继承了僚、疍、畲、瑶等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其观点与黄遵宪是一致的。再从客家山歌的内容和风格特点来看,爱情山歌在客家山歌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其内容主要是大胆表达男女情爱,演唱的基本形式是溪头岗尾或隔着山梁即兴

在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问世以前,已有不少清代学者讨论客家山歌的渊源,其观点与上述“根在中原论者”颇有不同,很值得注意。如广东学者屈大均论及“粤俗好歌”,所举例子多为客家山歌,指出“其短调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皆以比兴为工。辞纤艳而情深,颇有风人之遗,而采茶歌尤善”,“山歌,亦曰歌仔。多似诗余音调。辞虽细碎,亦绝多妍丽之句。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于唇舌间,不清以浊,当为羽音。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而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歌始自榜人之女。其原辞不可解。以楚语译之,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则绝类离骚也。粤固楚之南裔,岂屈宋流风,多洽于妇人女子欤”?这些看法,扼要地说,就是客家山歌与吴越之地的《子夜歌》《竹枝词》及楚地的民歌有很多相似之处,客家儿女白口唱和的山歌是吴声歌曲及屈宋(楚地民歌)的流风。有时他干脆把客家人爱唱山歌的风俗说成“瑶俗”,认为“瑶俗最尚歌,男女杂遝,一唱百和。其歌与民歌皆七言而不用韵。或三句,或十余句,专以比兴为重。而布格命意,有迥出于民歌之外者。如云:‘黄蜂细小螫人痛,油麻细小炒仁香。’又云:‘行路思娘留半路,睡也思娘留半床。’又云:‘与娘同行江边路,却滴江水上娘身。滴水一身娘未怪,要凭江水作媒人。’”[24]他把客家人与瑶人、客家山歌与瑶歌混为一谈,与十分强调客家人来自中原、客家山歌根在中原的论调大异其趣。

黄遵宪是主张客家人来自中原的,他在《己亥杂诗》中写道:

筚路桃弧展转迁,南来远过一千年。

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25]

但对于客家山歌,他的态度比较客观。在《己亥杂诗》中,有一首专咏客家山歌:

一声声道妹相思〔注1〕,夜月哀猿和竹枝。

欢是团圆悲是别,总应肠断妃呼豨。

其〔注1〕引王士祯曰:

同年睢阳吴冉渠淇为浔州推官,采录其歌为续九,虽侏离之音,时与乐府《子夜》《读曲》相近。民歌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待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妹相思,妹有真心弟也知。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

按王士祯《池北偶谈》卷16《谈艺六》“粤风续九”条,提到“粤西风淫佚,其地有民歌、瑶歌、俍歌、僮歌、蛋(疍)人歌,俍人扇歌、布刀歌、僮人舞桃叶等歌,种种不一,大抵皆男女相谑之词”,很明确把民歌与各种少数民族之歌谣相区别,而所引民歌,应即当地的客家山歌。黄遵宪也明白这一情况,所以在引用了王士祯所论及所录民歌后,自注曰:

土人旧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辞,当系僚、疍遗俗。今松口、松源各乡,尚相沿不改。每一辞毕,辄间以无辞之声,正如妃呼豨,甚哀厉而长。[26]

把黄遵宪与王士祯说的综合起来看,客家山歌的特点主要是:一是内容上以咏叹悲欢离合的男女之情为主,即所谓男女相思之辞;二是风格缠绵悱恻,哀厉而长,且有无辞之声间杂其中;三是语言用方言土音,即所谓侏离之音。其总体风格,一是与乐府中的《子夜》歌《读曲》歌等“吴声”或“吴歌”相近,说明其文化渊源中有“吴声”歌谣的因素;二是继承了僚、疍遗俗,换句话说,即其文化渊源中有僚、疍等少数民族文化的传统。

黄遵宪多次表达了类似的意见,他在所收录的山歌小序中说:“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意。”而罗香林所藏黄遵宪手写本《山歌》,诗后有黄遵宪本人的“题记”五则云:

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余离家日久,乡音渐忘,纪录此歌谣,往往搜索枯肠,半日不成一字。因念彼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

“题记”又云:

钱塘梁应来孝廉作《秋雨庵随笔》,录粤歌十数篇,如“月子弯弯照九州”等篇,皆哀感顽艳,绝妙好词,中有“四更鸡啼郎过广”一语,可知即为吾乡山歌。然山歌每以方言设喻,或以作韵,苟不谙土俗,即不知其妙。笔之于书,殊不易耳。[27]

“土俗”“方言”“矢口而成”“哀感顽艳”,说的都是客家山歌继承吴声歌谣传统和獠疍遗俗的特点。张元济为《岭南诗存》所作《跋》,强调的也是客家山歌的獠疍遗俗,他说:

瑶峒月夜,男女隔岭相唱和,兴往情来,余音袅娜,犹存歌仙之遗风。一字千回百折,哀厉而长,俗称山歌,惠、潮客籍尤甚。[28]

所谓瑶峒,本指少数民族如僚、疍或畲族瑶族的聚落,这里泛指粤东的山村聚落,包括客家聚落在内。所谓歌仙,指的是刘三妹,是岭南少数民族传说中的始造歌之人,传说她“善为歌”,“解音律,游戏得道,尝往来两粤溪峒间。诸蛮种类最繁,所过之处,咸解其言语。遇某种人,即依某种声音作歌,与之倡和(唱和)。某种人奉之为式”[29]。可见张元济也认为岭南客家山歌继承了僚、疍、畲、瑶等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其观点与黄遵宪是一致的。总的说来,清末民初的一批学人,已认识到荆湘歌谣、吴声歌谣和南方少数民族歌谣都是客家山歌的重要文化渊源,只是他们的论述还不是那么直接,也不够透彻,我们现在有必要从学理和实证两个方面作进一步的阐述。

客家山歌继承僚、疍、畲、瑶等少数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用客家在民族来源方面的多元组成理论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而客家山歌深受荆湘、吴越竹枝词、吴声歌谣影响的问题,可以从客家先民的迁徙活动去探寻答案。笔者早已指出,客家先民包括南迁的汉人、南迁的盘瓠蛮和百越土著三个部分。从先民迁徙的角度来看,盘瓠蛮的南迁主要是渡过洞庭湖,然后或溯湘江而南,越五岭而转至粤东、闽西,或先进入江西,从赣东、赣南南越武夷山进入福建,散布于闽西北、闽西南,荆湘和号称吴头楚尾的赣东、赣南是其途经的主要地区;从南迁的汉族移民这方面来看,“它们的远源可追溯到古代广义的中原地区,近源却主要是唐宋时的江淮地区”[30],南迁的实际起始地主要是江淮地区,其中有不少移民经过了吴越地区。从这两部分先民的迁徙途径来看,荆湘歌谣和吴歌与客家山歌渊源深厚,实是题中应有之义。

再从客家山歌的内容和风格特点来看,爱情山歌在客家山歌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其内容主要是大胆表达男女情爱,演唱的基本形式是溪头岗尾或隔着山梁即兴对唱,大多是不假思索出口成章。有些地区还把唱山歌与迎神娱神的醮会结合起来,发展成独特的山歌醮。

打山歌醮又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理想场合,这与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举办“三月三”节日活动一样。据横陂秀才魏化吾《海隅剩珠》诗集竹枝词:“无数佳人拥塔冈,每逢醮建托烧香。多情别自饶风趣,撩动诗情赋一章。”在注释中说:“闻塔冈建醮,士女如云,采兰赠芍,不相禁止。去岁舟过其下,偕数友一观,始信所闻之不缪也。”可见以唱山歌为由,获得自由谈爱之机……[31]

客家山歌的这些基本特征,与后世士大夫眼中《诗经》专讲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大相径庭,却与受礼教束缚较少的少数民族山歌有许多相似之处,难怪封建卫道者诬其“伤风败俗”。有的论者把客家山歌的渊源追溯到《诗经》,在这里就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音乐形式上来看,客家山歌与畲族歌谣的互相融合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对此,畲族音乐学者蓝雪霏搜集了大量的实例,经过深入比较后指出:

(客家山歌)有些基本音调则与畲歌有关系,如“do、la、sol、mi、re”五声商调式基本音调。此调是闽、浙边界畲族最有代表性的音调,但却见于粤北英德、连平、和平、乐昌等客家县……畲族如何拥有这一音调且世代传唱,有待于日后结合民族学进行多方考察才能得出完满答案。就畲、客关系而言,根据客家南迁路线乃自赣而闽抵粤,但除了粤北以外,粤东北、闽西北、赣南广大客家地区皆不见此调,而闽、浙绝大多数畲族传唱此调,说明此调至少是明、清畲族迁离闽、粤、赣边界以前即有。所以我们有理由排除此调乃客家向畲族施加影响之可能。而粤北客家的这一音调从何而来,一可能受畲族影响,二可能受其西南部其他少数民族之影响。

实际上,畲族闽浙调“do、la、sol、mi、re”与客家两个最主要音调之一“高音re、do、中音la、sol”本身就存在重合的基本条件,只是由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在音乐形式上有其各自独特的表现罢了,一旦二者有机会杂居于同一地域,那么音乐形式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便成为自然。[32]

此外,她还论及畲族民歌与客家山歌在歌唱的场合、方式,歌词形式,音乐形态等方面,虽然有各自的特点,又都可以找到相同或相似之处。其看法很有见地,可作为客家山歌融合了畲族和其他南方少数民族歌谣因素的确证。我们可以加以补充的是,上述粤北客家县大致在唐代连州的范围,它是五溪蛮或武陵蛮南迁粤、桂、闽途中的一个重要集结地,在唐代,当地土著居民已经有烧山种畬和善于歌舞的风俗。闽、浙畲族和粤北客家传唱这种畲族最有代表性的五声商调式基本音调,其渊源应共同追溯到唐代连州畲民的音乐传统。潮州的畲族、客家、福佬与连州畲民也有渊源关系,具体表现一是连州畲民继续东迁达于潮州,二是连、潮两地境域相连,文化上易于互相采借互相影响。也就是说,潮州客家与福佬当中含有连州畲民的成分,或者在与连州畲民、瑶民的文化涵化过程中,接受了畲民、瑶民的音乐文化因子。

关于客家山歌与吴声歌曲特别是子夜歌的渊源关系,从音乐内在特征的角度,蓝雪霏也作了比较系统的论述:

唐宋前江淮地区最有影响的民歌当追溯至南朝的吴歌,而且,这“吴歌”与晋永嘉之后东迁的中原移民尤有关系。《晋书·乐志》:“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说:“六朝的民歌,从晋代的东迁开始,便在文坛上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这些民歌大多数是长江流域的产品”,是“中原的人,迁到了江南”之创作。“六朝的民歌,总名为‘新乐府’”,“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和冯惟纳的《古诗纪》里都把新乐府列入‘清商曲辞’里”,在清商曲辞里,有吴地,即太湖流域的歌谣“吴声歌曲”及长江上游和中游的歌谣“西曲歌”之分。[33]如果说客家的近源乃唐宋时的江淮地区,那么客家应携有当地“吴歌”乃至“西曲”之遗传“基因”,因为从吴歌中最杰出的代表“子夜歌”来看,它和客家山歌的关联有四点,虽然其中三点具有一般民歌的普遍性。如其一,子夜歌是“慷慨吐清音,明转出自然”,是“声势出口心”;客家山歌是“山歌越唱越出来,好比青龙翻云海,云海翻腾龙张口,珍珠八宝吐出来”。其二,子夜歌的内容为男女思情,“在以子夜为名的124首(原注,实际只有123首)民歌里,其情调是很单纯的,不过是恋爱的歌颂而已”。[34]而“客家山歌有名声,条条山歌有妹名,条条山歌有妹份,唔搭妹子唱唔成”。其三,子夜歌有男女对唱之形式,张紫晨《歌谣小史》认为:“吴歌中出现的种种赠答体,是民歌发展中的重要现象。南北朝以前的民歌还不多见。它在此时,出现较多,并非偶然,它的渊源,见于国风,发展则在南朝……待到明清与近代,则随处可见了。”[35]客家山歌也是以对唱为主,“你有山歌就唱来,马上随口就跟来,天南地北尽管唱,老妹一人对得开”。而第四点,子夜歌中多用谐音双关语,客家山歌也是以双关语为主要特色,这是子夜歌与客家山歌较为特殊的共同点。[36]

总括上述,笔者以为客家山歌的远源虽可追溯到《诗经·国风》及荆楚民歌、南朝吴歌的传统,但近源却主要来自包括畲、瑶在内南方少数民族的音乐文化,换言之,它的源头有多种,《国风》之外,吴、楚文化,盘瓠蛮和百越文化,特别是闽、粤文化,都是其重要源头。

这里要稍作讨论的是《国风》中《周南》《召南》的地域范围。

据周秋良的研究,《周南》《召南》之“南”字是方位词,“《周南》《召南》作为《诗经》中的民歌,它反映的应是那个时代某些南方地域的土乐,与其它国风的性质一样”。“周南是当时周公统治的南方流域,召南是召公统治的南方流域。《周南》《召南》屡次提到长江、汉水、汝水,可以证明‘二南’是包括长江、汉水、汝水流域的诗歌。”据《水经注》引《韩诗序》云:“‘二南’其地在南郡和南阳之间。”“这块地域,包括今天的河南南阳、湖北襄阳、宜昌、江陵、武汉一带,这正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腹心地区。所以‘二南’诗篇,应多是产于这一地的楚歌谣。”再从内容来看,“《周南》《召南》中的许多歌谣,不仅记南方之地,写南方之物,而且鲜明地反映了江汉流域的民俗风情,初步显示了南方楚歌的特色”。总的说,“《周南》《召南》具有鲜明的南方文化特色,应属于南方诗派,是楚辞的先声”。[37]如此说来,即使说“客家是汝南的遗民,就是《周南》的嫡裔”,客家山歌的远源,还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范围的南方歌谣。我们可以说客家山歌继承了《诗经》的文化传统,但具体地说,是继承了《诗经》中以《周南》《召南》为代表的楚文化传统,而不是其中的中原文化传统。至于论者以“客家先民不少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形成了客家这个高文化层次的民系,许多人谙熟诗词歌赋,对于这个民系的民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来论证客家山歌根在中原,更是想当然之辞,是经不起推敲的。从学理和实证两方面来看,客家山歌基本上是南方文化的产物,它的根不在中原,而是在闽粤赣边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