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以来,特别是晋永嘉之乱以来,陆续有北方人民南迁至包括赣闽粤在内的华南地区,但直到隋唐以前,本区的居民仍以蛮夷居多,其社会则是蛮夷豪酋称雄的溪峒社会。就赣闽粤结合区而言,如南朝时福建的陈宝应,江西的熊昙朗、周迪,都以溪峒首领、一方豪帅的身份,被任命为刺史、郡守,就是明证。我们说南朝隋唐赣闽粤边区基本上还是一个溪峒社会,前提是其时赣闽粤边区蛮夷的比例很高,大大超过了汉人的数量。......
2023-08-23
由于元朝在南方的残暴统治,元代中后期又燃起多处反元烽火,比较重要的有福建南靖李志甫之乱,广东增城、惠州一带朱光卿、聂秀卿之乱。
李志甫,又称李至甫、李胜,漳州南靖县(元代称为南胜)人,于元代中后期在漳州聚众抗元,与他同时而起的有潮州刘虎仔,彼此形成互相呼应之势。[58]在史志中,李志甫被称为“反贼”“山贼”“南胜贼”“南靖贼”,也有一些载籍直称为“畲贼”,总之是土著化的畲民或畲化的土著。对于这次变乱,最值得观察的是客家、福佬、畲民三者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
首先,我们看到,在李志甫与刘虎仔之乱中,漳、潮二州有大量百姓参与进去,所以事平之后,朝廷不得不下诏“赦漳、潮二州民为李志甫、刘虎仔胁从之罪”[59],这当然是卷进事变的民众太多,朝廷没办法将那么多的“胁从”者一概治罪,才出此赦令。赦令称“胁从”者为“漳、潮二州民”,不称“漳、潮二州畲民”,可知其中一大部分是当地土著百姓,是福佬人或客家人。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福佬人、客家人在镇压李志甫之乱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福佬人是镇压李志甫之乱的主力。据载:
至元丁丑,畲民黄二使逆命,郡兵追破之,余党李至甫结聚南胜不能拔,朝廷命重臣,征发四省兵以讨之,历四载,经百余战,兵老民疲。[60]
在元朝发四省兵、费时四载围剿李志甫不能成功的情况下,是福佬人陈君用等组织的义勇发挥了作用。《元史》载:
(顺帝至元六年)三月甲寅朔,漳州义士陈君用袭杀反贼李志甫,授君用同知漳州路总管府事。[61]
这位漳州义士陈君用,在地方志中的身份更明确,他就是“邑人”,也就是本县人,当然也就是漳州福佬人:
南靖县,元时称南胜县,在九围矾山之东。至正三年畲寇李胜作乱,邑人陈君用平之,遂徙治于小溪倌山之阳。
参加平乱而见于记载的漳州福佬人还有许存衷、萧景茂,都是龙溪人,但一为地方豪族,一为平民百姓。许存衷出身豪族右姓:
存衷漳之右姓也。其居在龙溪郭外若干里,有良田美池,可耕可钓,筑室种树,决渠灌花,自足终老之身,无所事乎功名矣……诗云:清漳之滨,龙溪之濆,青洋之村,有田一圩,有宅一区,许子之庐。[62]
关于许存衷兴乡兵参与剿灭李志甫之乱的情况,元人贡师泰记述道:
漳南士许存衷,慷慨负气,读书知古今,善骑射。李至甫反,南胜守吏多望风遁去,将帅拥兵不进。存衷率其乡义士数百人,导官军直前,大呼,连夺其数砦。贼势不支,以功巡检定南。[63]
许存衷有良田美宅,读书骑射,生活优裕,是实力雄厚的乡族地主。若天下太平,他自可以悠哉游哉终老田园,但李志甫起事,严重干扰和冲击了他的地主生活,所以他毅然“率其乡义士数百人”参加平乱,建立功业,走上了仕途。他所依凭的武装是“其乡义士”,当然是一种乡族武装,与李志甫领导的畲民属于不同的族群,也就是福佬人族群。
萧景茂是平民百姓,《元史》记其集乡丁对抗李志甫的情况曰:
萧景茂,漳州龙溪人也。性刚直孝友。家贫力农。重改至元四年,南胜县民李智甫作乱,掠龙溪。景茂与兄佑集乡丁拒之,据观音山桥险,与贼战。众败,景茂被执。贼胁使从己,景茂骂曰:“狗盗!我生为大元民,死作隔洲鬼,岂从汝为逆耶!”隔洲,其所居里也。[64]
龙溪是漳州的治所。作为漳州福佬人,萧景茂熟悉畲民的习俗信仰,他骂李志甫徒众为“狗盗”,这是针对畲民的盘瓠图腾崇拜而发的骂词,一方面可作为李志甫及其徒众是畲民的佐证,一方面也反映某些福佬人对于畲民的仇视和轻蔑态度。
福佬人积极征剿畲民的情况,还反映在对李志甫余党的斗争中。例如李志甫余党曾飞、管得胜等的剿灭,都得力于福佬人组成的义兵,方志记载:
李继善,龙岩人。至正十三年,山贼曾飞与其党管得胜率强徒百余袭县治,执达鲁花赤纳习、主簿笃坚海牙而囚之,逼取县印,改县为寨,置其党黄得恭为寨主。继善倡义聚众曾元俊等,掩诛得恭,剿绝其党,释纳习、海牙之囚,邑赖以宁。[65]
林用作,龙岩人。至正末,流寇攻龙岩急,用作倡义,率众击灭之……隐居黄竹坑,耕读自适,以寿终。[66]
宋元时龙岩是漳州的属县,龙岩人是福佬人的一个组成部分。龙岩人李继善、曾元俊、林用作等“倡义”,是说出面呼吁为官府效力,维持官方既定秩序,但背后的深层动机,却是维护乡族利益。他们所聚之众,是福佬人的义兵、乡兵,主要也是为了保卫乡族而战。所以,畲民组成的贼寇、流寇被福佬人的义兵、乡兵剿灭,其中的族群矛盾冲突因素是不能忽略的。
参加平定李志甫之乱的也有客家人,长汀客家人罗良就是在平定李志甫之乱中崭露头角的。方志中的《罗良传》记载道:
公讳良,字彦温,汀州长汀人……值元季扰攘,盗贼蜂起,良每叹曰:天下纷纷,正大丈夫经济之秋。时至元四年,南胜贼李志甫围漳州,守将搠思监与战,失利。良乃倾家资,募集乡民为义兵,从江浙平章别不花讨志甫,平之。论功奏受长汀尉。至正十一年,因擒龙溪反囚,遂俾镇漳州。未几,南胜畲寇吴仲海等继发,良率兵克之而降其胁从。十二年,江西詹天骥掠边境,良复讨平之,升漳州新翼万户……十六年,南胜畲寇陈角车等复作,良攻之,枭其首恶,丑类悉降。拔其精壮者为兵,弱者悉放归田里,众莫不感悦思报。十七年,安溪贼李大纠集同安贼吴肥等攻漳州,良统兵御之,败李大于柳营江,吴肥遁走同安以平。十九年,南胜畲寇李国祥合潮贼王猛虎陷南诏,良复率兵讨败之而复南诏。[67]
罗良和他募集的乡民都是长汀客家人。他率领客家乡民组成的义兵四处征战,攻讨的对象主要是畲寇和安溪、同安等地属于福佬人的贼寇,所向克捷。其性质主要是官兵讨伐贼寇,但是否多少带有客家人与畲民及福佬人的矛盾斗争性质呢?值得注意的是,罗良曾把南胜畲寇陈角车的精壮降兵收为部属。这批降兵应有不少是畲民,补充到原以客家人为主的罗良队伍中,一起作战,同生死共命运,对于畲客之间的交流融合,也是意义深远的。
总之,在李志甫事变中,起事者有畲民,也有漳州福佬人,而参与镇压的有福佬和客家的地方豪强,其中最主要的力量是漳州的地方乡族势力。元代中后期福佬人的乡族势力与畲族势力的长期斗争,成为研究元代福佬、畲族之间相互关系很好的切入点。而客家人的参与,又增加了客家、福佬和畲族三个族群互动的内容。
朱光卿、戴甲领导的抗元斗争几乎与李志甫事件同时兴起,《元史》卷39《本纪·顺帝二》记载道:
(至元)三年春正月癸卯,广州增城县民朱光卿反,其党石昆山、钟大明率众从之,伪称大金国,改元赤符。命指挥狗札里、江西行省左丞沙的讨之……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者拘入官……己亥,惠州归善县民聂秀卿、谭景山等造军器,拜戴甲为定光佛,与朱光卿相结为乱,命江西行省左丞沙的捕之……是月,诏:“省、院、台、部、宣慰司、廉访司及郡府幕官之长,并用蒙古、色目人。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五月戊申,诏:“汝宁棒胡,广东朱光卿、聂秀卿等,皆系汉人。汉人有官于省、台、院及翰林、集贤者,可讲求诛捕之法以闻。”[68]
这次斗争具有显著的特色。第一是它的反元政治色彩最为鲜明,所谓“伪称大金国,改元赤符”,就是公开宣布建立国号、年号,以推翻元朝统治为目标。
第二是它的活动地域增城和惠州如今是客家和畲族聚居区,那么在当时是否也像今天一样分布着客家人和畲民呢?看来答案是肯定的。起事首领朱光卿、聂秀卿等同为汉人,也就是本为金国境内之人,因故迁徙到广东来,自然仍有故国之思。他们以“大金”为国号,正寄托着怀念故国不服元朝统治的理念和民族感情。但他们与增城、惠州本地人已有较多的交流和融合,突出的表现就是“拜戴甲为定光佛”(按:定光佛本是闽西客家人共同崇奉的乡土神明,其信仰自北宋形成以来,迅速传播到所有客家人聚居的地区,逐渐演变为客家人的族群守护神,也成为客家人自我认同的一面旗帜[69])。起事者“拜戴甲为定光佛”,意味着他们与原有客家人的结合,并以客家人的宗教认同作为号召和鼓舞广大客家人参加战斗的大旗。这样一来,这批来自北方的移民,渐渐地也就转化为客家人了。
第三,起义的发起者和重要领导人之一钟大明,以钟为姓,又是在畲族聚居区,很可能是一位畲族首领。那么,这次起事也很可能具有客家人与畲民联合反元斗争的性质。
这次起事的背景是元朝统治更加腐朽没落,实行的民族歧视政策更加狭隘反动,“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者拘入官”;“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甚至要“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诸如此类的民族歧视和民族迫害政策,起到了“为渊驱鱼”的作用,各地的反元烽火越燃越炽,朱光卿、聂秀卿等掀起的反元斗争,正是这漫天烽火的一部分。
以上所述是元代赣闽粤结合区主要的反元斗争,此外还有许多反元斗争的英雄人物和事件,如建昌贼丘元等称“大佬”[70];安溪“土贼”张大老、方德龙啸聚畲洞[71],成宗时赣州盗刘六十[72],皇庆二年(1313)赣州贼蔡五九[73],元末汀州连城县民罗天麟、陈积万[74]等,聚众都成千上万,坚持斗争有的达30年之久,有的还攻陷州县,“僭称王号”。诸如此类的反元斗争多如牛毛,从蒙古南侵到元朝败亡,几乎无日无之,不能一一罗列。
通过以上的考述,可知东南区域特别是闽粤赣结合区各族抗元反元斗争,贯穿元朝始终。卷进斗争的力量,有东南区域各地的土著,包括客家人和福佬人,也有以畲民为主的溪峒蛮獠,各种力量错综复杂,既推动了客家人与畲民、福佬人与畲民的交流融合,推动了畲民的汉化进程,也推动了客家人与福佬人的接触。客家人与福佬人接触产生了正反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有利于彼此的了解和合作;另一方面,也使两者产生了一些矛盾冲突。日后客家、福佬两大族群的复杂关系,正以元代规模浩大、旷日持久的各族人民抗元、反元斗争为张本。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也促进了族群的互动,特别是促进了畲族的汉化,那就是部分畲族势力的降元。重要者如潮州陈氏五虎及恩州梁氏,都具典型意义。这两个家族在宋代都取得了显要官职,潮州陈氏是老大陈懿为宋都统,但至元十四年(1277)十月元军推进至潮阳县,陈懿等兄弟五人[75]“以畲兵七千人降”。南恩州梁氏则有梁国杰官至宋阁门宣赞、舍人,也紧随潮州陈氏“以畲军万人降”。[76]现就潮州五虎陈氏兄弟的情况稍加分析。
陈懿在降元以前具有宋都统的官衔,手下有畲兵7000人,说明他是一位很有实力的畲族首领。他的家乡潮阳是畲族的重要分布地,宋末地方统治秩序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地方实力派,陈氏兄弟正是以畲族豪强的身份跻身于潮州军事长官的行列。文天祥兵临粤东的时候,陈氏兄弟“数叛附,为潮人害”,最后投降元军统帅张弘范,引导张弘范军俘虏了文天祥[77];后来又参与征宋二王、破陈吊眼之战[78],其一切作为,都是为了确保和扩大自身利益。陈家拥有大量兵船,降元后曾“出战船百艘从征宋二王”[79],元朝拟攻日本之役,五虎之一“陈义愿自备海船三十艘[80]以备征进”[81],可见这支畲民家族,应是源于蜑民,也就是韩愈所说的那种“帆风一日踔数千里,漫澜不见踪迹”[82]的水上人家,与山居耕畲的山民不是同一系统,是“海盗”,不是“山寇”。
陈懿降元后官至招讨使兼潮州路军民总管,其弟忠、义、勇三人为管军总管;陈义又因“愿自备海船三十艘以备征进,诏授义万户,佩虎符”,可谓备极荣宠,与泉州的穆斯林后裔浦寿庚相辉映,而与那些抗元英雄和义军惨遭镇压截然相反。但他们跻身统治阶级的行列,必然要更多地吸收官方的制度、礼仪、习俗等汉族文化,其部属也必然加快与当地百姓的融合,从族群互动与畲族汉化的角度观察,畲民之抗元、反元与降元虽然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却都加速了各自汉化的进程,就此而言,两者真可谓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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