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纵欲”之风,完全是“贵己贱人”的放纵。在这个纵欲成风的时代,人的价值并非因追求有所升华,个体缺失反而成为整个时代的人性普遍特征。明朝一代,自1368年至1644年,共两百七十七年历史。成熟文明的崩溃,并非在于社会与个人陷于纵欲状态下的麻木不仁。明朝的灭亡,同样是一个持续渐进的过程。一种长期平稳发展的文明,终于沦为充满暴力与血腥的末世。可悲的是,大明王朝的文明之火并未被移置于一种更为广大的空间。......
2023-08-20
天启五年冬日某一天。北京城内的一个小客栈。
逆旅无聊,五个天南地北来京城做小买卖的商客聚在一起饮酒。其中一人数杯热酒下肚,酒力泛蹿,胸袒开张,高声说:“魏忠贤这个鸟公公,作恶多端,久当自败!”
说别的倒无妨,直斥当朝“九千岁”魏大公公,哪能不叫人着慌。其余四人虽然腹内皆灌入不少老酒,或沉默或惊骇,没有一人敢顺这位大嘴巴客人话头往下说。胆小的两位还劝他别瞎说招祸。
热酒入空肚,自然让人胆壮,醉酒大言的客商不仅不缄口,反而拍胸脯又说:“怎么的!魏忠贤虽然号称暴横,就凭我几句话,他还能剥我皮不成!”
余人默然。过了半个时辰,皆悄然散去,各自回房安息。
夜半时分,客栈门突然被踹开,拥进数十锦衣卫士兵,以手中火把依次对住客进行照面辨认。很快,寻得醉酒骂魏忠贤的那位爷,立刻打翻在地绑个严实,拖之而去。
惶骇间,与他一起喝酒的四位也被辨认出,随后押起,一直被押送入禁城之内的某处院落。
月黑风高,灯火明燎。
四位客商被掼于地。抬头偷看,见早先与他们一起喝酒的那位爷口中塞布,呜咽不止。其手足四肢,皆被铁钉贯入,钉于一块门板之上。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士兵和几个华衣小宦者,皆站立恭谨,唯独一位半老头子居中坐于太师椅上,拈腮微笑(无髯可拈),对下面跪趴的四个人讲:“此人说我魏忠贤不能剥他的皮?姑且一试,各位看仔细了!”
与一般公公不同,魏大公公嗓音不是特别尖细,沙哑苍劲,透着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杀气。
“来人啊,伺候着!”魏大公公断喝。
几个锦衣卫闻命,立即从庭院中间一口大铁锅中用小瓷筒取出煮成液体的滚烫沥青,均匀、细致地从头到脚浇到被钉在门板上那位爷的全身,连每个指尖都不放过。
一时间,焦煳味、肉香味腾散于空气之中,一种耸人的发自被害人胸腔深处的低声惨号从被堵的喉咙中发出。
四位跪伏在地的客商中有三个登时括约肌一松,拉了一裤子。另外一个更好,直接就吓昏过去。
魏大公公用小金盅饮着热腾腾的酒,欣赏着手下人的活计,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待受刑人身上沥青干透,为了让地上四位看得真切,魏公公派人一桶凉水泼过来,把四人浇个一大激灵,昏死的那位老哥也睁开双眼。
“你们看仔细了!”魏忠贤说。几个小太监狞笑着,有拿小刀切剐的,有拿木槌敲击的,几乎都是一级厨师一级裁缝的手艺,完完整整把喝酒醉骂那位爷们的整张人皮活剥下来。
由于有沥青绷着,人皮立在地上,几乎就是个完整的中空的人站在那里。被剥皮的人还没有咽气,他的双眼还看见自己的“皮外衣”立在面前,惊恐惶骇的神情还能从没有面皮只有肌肉的脸上看出。
此刻,趴在地上的四个人全部吓昏了,他们觉得自己的下场肯定与门板上那位客官一样。
魏忠贤笑了,他捂着鼻子(几个人被吓得拉了好几裤子),令人又用冷水泼醒地上四个人,“好言”抚慰道:“这事与你们无关,我只剥这位的皮,他不是说我不能剥他的皮吗!天网恢恢,我就是天!你们老实,不瞎说话,每人五两银子的压惊钱。”
言毕,他挥挥手。锦衣卫上来,两人架一个,把四位吓瘫的客商架在轿子里,全须全尾抬回他们所住的客栈……
这段“故事”,不是笔者凭想象编造的,也不是佚名作者在明朝瞎写的,乃是明末大文士夏允彝(夏完淳之父)在其《幸存录》中记载的一则真事,由一徐姓算卦者讲给他听。当时,徐术士正住在那个客栈,事情经过为其耳闻目睹。
魏公公的新式沥青剥皮法,是活剥人皮,技术层面的要求非常高。朱元璋、朱棣父子也有“灰蠡水”剥皮法,不过是先把人杀死,然后再剥皮。魏忠贤发扬光大,手段更残忍,受刑人痛苦更甚。
由李进忠到魏忠贤
最早的发迹
明光宗死后,李选侍赖在乾清宫不走,与诸大臣斗法,她身边有一个出谋划策的太监,名字叫“李进忠”。这位李进忠不是别人,正是日后的魏忠贤。
当时的“李进忠”,已经显露出其阴狠超人的本色,一直劝李选侍把带头闹事的杨涟、左光斗骗入宫杀掉,然后挟持朱由校(明熹宗)效仿武则天垂帘听政。李选侍一庸常妇人,没有听取李进忠之言。但是,李进忠并非只是李选侍身边侍候的一般太监。他入宫很早,万历十七年前后已经进入宫禁内,隶属于当时的司礼监掌东厂太监孙暹。
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河间肃宁人。他不是那种幼年被阉的终身职业宦者。青少年时代,他是当地流氓地痞,脑子活,模样俏,天天吃酒赌博,嫖娼寻花,斗鸡走马,典型的浮浪子弟。不仅如此,魏忠贤武艺也不错,能右手执弓,左手勾弦,射无不中,几乎就是个神箭手。他稍为欠缺的,在于文化方面,几乎是目不识丁。但此人博闻强记,敢为敢断,所以又比一般识字之人多出了狡黠智慧。
魏忠贤之所以入宫当宦官,也全属一时的意气所激。一次,他与众恶少赌博,间中使老枪,赢了数千银两。结果,恶少们发现小魏使诈,汹汹不止,不仅把赌输的银子抢回,还结众追打魏忠贤,不依不饶,弄得他困窘异常。愤恨之下,魏忠贤显露出他本性中斗狠的一面。他大叫一声,喝止了追打他的诸恶少,从腰中抽出刀来,掏出自己裤裆里那东西,一刀就把家伙切下,血淋淋抛向众人。见此情状,诸人一哄而散。
然后,赌神提裤不流泪,昂首加入公公会。青年魏忠贤志向远大,因祸得福,转行入宫发展。
万历年间,明光宗身为明神宗长子,地位一直很不稳定,一直提心吊胆过活。所以,他自己的儿子朱由校(后来的明熹宗)基本上处于缺教少管的状态,小孩子成长过程中最亲密的人只有奶妈客氏以及天天和他一起玩耍的公公魏忠贤。
魏忠贤对人狠,对朱由校却是发自内心的慈爱,几乎是自小看着这位皇孙长大,日夜调护,陪伴玩耍。依实而言,当时魏公公并非有多大的私心,因为在当时连朱由校他爹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很有可能是郑贵妃之子福王日后当皇帝),更甭提朱由校小孩子本人了。
明朝宫中宦者皆有门派。魏忠贤得以入侍皇孙朱由校,是由宫内一名叫魏朝的太监引进。而魏朝又属太监王安门下。王安侍奉明光宗近四十年,可以说是“德高望重”的老太监,自然很看重自己门徒魏朝的徒弟魏忠贤。当时,魏朝的宫内对食是朱由校乳母客氏。
所谓“对食”,宫内又称“菜户”。宫内许多有地位的太监都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宫女为其菜户,互相满足一下精神需求。
魏朝职位较高,多在老师王安门下奔走,杂事又多,自然与客氏相处的时间很少。客氏久旷,欲望很强,于是样貌堂堂、身强力壮的魏忠贤就自荐枕席,二人背着魏朝日日偷欢。
魏虽是阉人,但他从前做过正常人,又是寻花问柳的高手,对女人的需求特别有研究,绝非魏朝那种自幼阉割的老公公能比。所以,客氏一颗心完全为其俘获,须臾离他不得。
明光宗当上皇帝后,封自己儿子朱由校为太子,魏忠贤一下子就蹿到自己老师魏朝上面,得封“东宫典膳”这样的有职有权的太监,这都是客氏从中出力。后来,由于为李选侍出过坏主意,大臣杨涟劾奏,连及魏忠贤。这可把当时的他吓坏了,忙泣求师父魏朝与师爷王安。两位公公很仗义,力保了魏忠贤。
明光宗即位甫一月即病死,小爷朱由校成为皇帝。这样一来,魏忠贤与魏朝就平起平坐,同为新皇帝的旧宫老功臣。一天傍晚,这两人喝多了酒,不约而同来到乾清宫暖阁客氏所居的小屋子里,争着要搂皇上奶妈。客氏不好说什么,两个昔日同一战壕的公公却大打出手,飞拳走脚,大骂大打。客氏见势不妙,忙走入明熹宗宫内,大讲魏朝的坏话,极誉魏忠贤之好。在十六七年的成长岁月中,明熹宗从情感到肉体均对客氏有严重的依赖感,类似“恋母情结”那种感情,基本上拿客氏当性启蒙对象和亲妈来看待。
于是,他立召正厮打得不可开交的二魏入内。魏朝自恃侍候皇帝多年,品级一向高过魏忠贤,觉得皇帝一定叱骂对方向着自己。殊不知,小皇帝默然半晌,大声叱责魏朝。众宦者见状,立刻把魏朝斥出。
魏忠贤不依不饶,转天矫旨,把从前的恩公加老“情敌”魏朝贬往凤阳为净军。半路,派人用绳子勒死了他。由此,一步一步,魏忠贤终成尾大不掉之势。
弄死了魏朝,魏忠贤开始把目光转向师爷王安。明熹宗之所以能顺利登基,全赖其父明光宗身边忠心耿耿的太监王安与众大臣鼎力扶持。王安发觉徒孙魏忠贤不是东西,就与大臣商议,很想对他予以重惩。
魏忠贤能装,跪在王安面前声泪俱下,边说边抽自己大嘴巴,王老太监心一软,只责令其改过自新,未能立刻斥责其出宫。
由于在大臣压力下被迫搬到宫外居住,客氏非常痛恨王安。毕竟是与明熹宗有血乳之亲的奶妈,小皇帝不久就又把客氏召回宫内。
明熹宗得立后,依据当时宫内的功劳和辈分,他父亲明光宗手下的老太监王安绝对应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最佳人选,而且,诏旨已经发出。但明廷的高级官员和太监任命下达后,受任者一般都要走一种形式,上表辞让再三,过场走毕,才正式上任。恰恰是这个过场的空隙,给予了魏忠贤、客氏可乘之机。
此时,司礼监内还有一名叫王体乾的太监,他一直想坐首席太监之位,就和魏忠贤一起撺掇客氏在明熹宗面前讲王安的坏话。同时,他们鼓捣朝内阉党给事中霍维华上表弹劾王安。
明熹宗憨愚少年,他本人对父皇的老仆王安印象又不深,自然一切听客氏的,就扣压下对王安的任命。这样一来,司礼监的掌印提督太监一职就成为空缺。
客氏与王体乾私下商量,表示说可以把这职位让给他做,但交换条件是魏忠贤必须做司礼监秉笔太监,而且内外大事,皆要王体乾唯魏忠贤马首是瞻。依理,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太监总管,而秉笔太监必须是博学能文的太监充任。魏忠贤不识字,充当此职极不合适。
王体乾一口答应,并保证自己凡事听从魏忠贤这个太监“司令”。
几人谈妥后,由客氏进言皇帝,自然马上搞掂。
魏忠贤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后,第一步就是把师爷王安贬为南海净军,让老公公扫厕所。没几天,他就派人勒死了王安,以畏罪自杀上报。从此之后,魏公公终于开始了他赫赫扬扬的不归之路。
从上述“事迹”证明,倘无客氏相助,魏忠贤万万不能爬到太监的最高领导层。而客氏之所以竭心尽力帮助魏忠贤,正是由其“下半身”的功能所致。他凭借讨好女人的功夫,一力奉承皇帝奶妈,最终修成“正果”。
所以,说他“下半身”为关键所在,应不为过。
步步为营的“上半身”
魏忠贤对朝政的把持
明熹宗青春期荒唐少年,对自己奶妈客氏真的是知恩报德,不仅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又任命客氏儿子侯国兴为锦衣卫指挥使。一个定兴庄稼汉,登时从白丁匹夫变成特务军的少将。不久,明熹宗降旨,命户部择良田二十顷专门拨给客氏作护坟香火费用,又命工部叙录魏忠贤的“侍卫”之功。
御史王心一规劝:“梓宫未殡,先规客氏之香火;陵工既成,强入(魏)忠贤之勤劳,于礼为不顺,于事为失宜。”
明熹宗览奏大怒,下诏斥责王心一。
吏科给事中、礼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御史等科道官皆有好几个人谏劝皇帝汲取昔日刘瑾、江彬乱政的前鉴,但大多招致削籍贬官的报复。
此段时间,魏忠贤等人未大开杀戒,一是力量不够,二是在朝内阉党势力还未成气候。
魏忠贤杀掉师爷王安后,宫内由他一人说了算,骄横无比。太监都知道少年人爱以习武弄兵为乐,魏同昔日的王振等人一样,常常在禁宫内操兵演练,以供明熹宗笑乐。
由于钲鼓之声不绝,明熹宗一个妃子刚刚诞下的皇子,竟然被震耳欲聋的声音震吓而死。此外,宦官王进在明熹宗面前把弄铳枪,忽然炸膛,王公公一只手没了不说,差点把小皇帝炸个正着。
御史刘之凤上言:“假使当年权阉刘瑾身边有甲士三千,他能束手就擒吗?”
疏上,魏忠贤大怒,因为他本人所领甲士过万,特别恨别人说这事,于是矫旨切责刘之凤。
在外廷有所顾忌,但魏忠贤和客氏在宫内可以说是“太上皇”加“皇太后”的角色,想办谁就办谁,想杀谁就杀谁。
明光宗的美人赵氏,由于先前不待见客氏,被魏忠贤矫诏赐死;明熹宗所宠裕妃张氏有孕在身,无意中得罪客氏,她便派魏整治裕妃。魏公公断绝裕妃的饮食,把她关押在宫内僻静处通堂窄道中,连水也不给一口。连饥带渴近十天,恰遇天降小雨,裕妃挣扎爬到瓦檐下,以手掬数滴雨水啜饮,然后,闭声而绝。其腹中七八个月的“龙子”,也一并殒毙。如此饿毙的,还有冯贵人、胡贵人等几个妃子。听说成妃李氏在承幸时劝皇帝不要在宫内习武演操,魏忠贤、客氏怒极,立刻派内监把成妃关押起来。李成妃先前知道张裕妃饿死的惨状,早就有所准备,在过道墙壁间暗地储备了一些吃食,得以数日不死。后值客、魏二人怒稍解,李成妃被贬为宫女,幸留一命。
对明熹宗嫔妃如此,对皇后张氏,客氏也敢下手。得知张皇后怀孕的消息,客氏买通宫女,在张皇后饮食中下麝香等物,造成皇后流产。
正因客氏阴毒,明熹宗诸妃嫔有娠,却一个皇子也没能活下来。《百家讲坛》中一个老教授口口声声讲他的历史“新发现”,认定客氏和魏忠贤谋害这些有孕的嫔妃是想把他们自己亲戚的骨血弄进去,并举客氏倒台时家中查抄出好几个怀孕妇女为支持“证据”。但他忘了,客氏、魏忠贤干这些事儿时是在天启初年。远在五六年前就能想着此事,这一对“菜户”奸夫淫妇还真没如此远见。他们当时之意,只是怕这些女人如有皇子生出,地位骤高,会危及他们自身利益而已。
至于魏忠贤乱政,其实并非有什么特别新的好方法,都是他太监公公前辈屡试不爽的旧戏法:明熹宗喜欢当木匠,整日刀锯斧凿不离手,亲自制造家具。当然,比起具有天才设计才能的元顺帝,这位汉族皇帝只是小技,工匠而已,太师椅大板凳做得不赖,没有什么奇巧高明之作。每当皇帝引绳削墨在木头上打线画圈要下钻孔的当口,魏忠贤就会拿一堆奏折来“请示”。
见此,明熹宗不耐烦,斥言道:“朕知道了,汝辈自己去处理!”
皇上开此金口,魏忠贤自然威福自恣,想提谁就提谁,想灭谁就灭谁。
在大臣之中,魏忠贤在天启三年首引其心腹魏广微为大学士,先在内阁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选。后来,他又相继塞进了冯铨、施凤来等人。这些“魏家阁老”,一直为魏公公卖力。同年,魏忠贤本人又兼掌东厂,控制了禁卫军和情报大权。
天启四年(1624年)七月,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参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魏忠贤耳目甚众,很快得悉杨涟章奏内容。他非常恐骇,面临着掌柄以来最大的挑战。司礼提督太监王体乾压疏不发,并只挑其中能激怒明熹宗的几条念出,先让皇帝对杨涟生出成见。同时,客氏天天入宫活动,在皇帝耳边大讲魏忠贤忠诚。
明熹宗不怎么在意这种劾疏。听得太多,逆反心理已经养成,他立刻让阁臣魏广微拟旨,切责杨涟。
各种史书上讲,杨涟本来写好奏疏立刻呈上,恰值转天免朝,他怕奏疏内容泄露,便迫不及待把劾疏从会极门投入,以便早达圣听。如果真是这样,杨涟智商就显得太低:会极门的“受理窗口”,值班站岗的不是宦者就是锦衣卫,他们得到奏疏,第一反应就是禀呈魏公公,怎么可能直达皇帝御览呢?
得知魏忠贤正抓紧商量对付自己,杨涟更加愤怒,准备上朝时公开参劾。魏公公极尽心机,上献药性极大的催情春酒,使得明熹宗一夜脱力,三天没能上朝。
三天后,待帝出朝,数百小宦者衣内裹甲夹陛而立,严令左班御史不得言事,杨涟没有机会当面劾奏魏公公。
其实,杨涟所有这些努力,基本上白搭。即使疏奏得达,即使他当着皇帝的面历数魏忠贤罪恶,对于心中把魏公公、客氏当成自己养育父母的明熹宗,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从杨涟奏疏开始,魏忠贤杀心大起。
科道诸臣以及朝中大臣,激于意气,文章纷上,一时间不下百余疏。给事中魏大中、陈良训、兵部尚书赵彦、吏部郎中邹维涟、抚宁侯朱同弼等人,先后申奏,或专章,或合奏,无不激切愤慨,指斥魏公公之奸恶。
首辅叶向高三朝老臣,德量充盈,扶植善类。但多年官场沉浮,他凡事优柔寡断。假使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叶向高以宰辅身份率群臣出头,应有制阉党于死地的力量。但他转念魏忠贤不易除,所以一直不肯出手一击。
见百多大臣纷纷上疏激言,叶向高不得不出来表态,表示说,如此众多大臣指斥魏公公,我叶向高也受谤连,说不定日后与焦芳同列史传(焦芳乃刘瑾大公公死党)。但叶向高在奏疏中,仍称赞魏忠贤勤劳有功,希望皇帝解其事权,听归私第,以善保始终。
此时的魏忠贤,羽翼已丰,当然不会自动辞职回家休养,皇帝也不会舍得“干爹”。
得知首辅叶向高如此公开表态,魏公公恼怒,让枪手徐大化拟旨,矫诏叙述他本人的“功劳”,洋洋数百言,反驳叶向高。
上有皇帝表态,下有阁内魏忠贤塞进来的党羽,平时又有众多小宦官包围宅邸大声叫骂,他知道北京再不可留,连忙上疏二十余道,力请求去。
明熹宗很尊敬他,魏忠贤也不敢杀这位三朝元老,就给叶向高一个太傅虚衔,派人护送叶向高致仕归家。
魏公公同党太监王体乾提议恢复廷杖以威胁大臣。公公们说到做到,工部郎中万燝上书,劾奏魏忠贤,立刻在朝上被廷杖致死。
叶向高既罢,继任的首辅韩旷、朱国祯没干多久皆被罢官。而后,主持政务的皆阿谀小人,朝内清流无所倚恃。
阁臣魏广微更是自编一册名录,共六十多人,以叶向高、杨涟、左光斗等人为首,目为“邪党”,密呈魏忠贤,使得阉党可以按册逐步铲除。同时,他又把附和自己的霍维华、阮大铖等五十多人制成名录,目为“正人”,呈献魏忠贤以便相次擢用。
其实,魏广微眼中的“邪党”,是真正的“正人”,他眼中的“正人”才是真正的附阉“邪党”。
在阉党寻求聚合同党的过程中,崔呈秀出场了,并一跃成为魏忠贤最得力的爪牙干将。
崔呈秀,蓟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天启初年,他作为御史巡按淮扬一带。由于顾宪成家居讲学生徒众多,当时形成了代表士林清流的“东林党”。崔呈秀投机小人,很想“入党”,但他名声太差,被东林党拒纳。
说起东林党,还需要简要介绍一下这个明朝后期的重要政治团体。张居正柄政时,封闭地方言论自由,压制学生。为此,顾宪成等人形成了一股反对内阁集权的势力。万历中期,随着“争国本”事件的展开,号召“开通言路”的朝臣和在野诸人逐渐形成有组织的政治团体。由于顾宪成、高攀龙等人以“东林书院”为大本营大讲其学,东林党便逐渐成形。这些人声名显赫,逐渐具有影响明政府朝中官员任命的势力,东林党日益兴盛。而以叶向高为首辅的初年内阁,其实可以说由东林党一系人马掌权。
正是由于杨涟首疏揭发魏忠贤罪恶,一下子把东林党推到与阉党对决的前线。恨和尚兼及袈裟,魏公公自然视东林党人为眼中钉、肉中刺。
崔呈秀本身是个爱索贿的小人,他在淮扬巡按时大肆收受赃银。举例来讲,霍丘知县郑延祚贪污事发,崔呈秀持举报信给郑知县看,表示自己正写奏章准备揭发弹劾他。郑知县“懂事”,立刻掏出千两白银表示“谢罪”。崔御史眼前一亮,立刻表示“下不为例”。郑知县一看这位御史大人这么平易近人,马上又令从人再抬进一千两银子。崔御史笑逐颜开,当着郑知县的面,立刻写奏章向朝廷保荐他。诸如此类,崔呈秀几年内在淮扬转一圈,基本成了大富翁,扬扬还朝。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崔呈秀甫回朝,都御史高攀龙就把他所有贪污罪状搜集起来,详细写明上奏。吏部尚书赵南星很重视此案,认为崔呈秀这种“纪检人员”犯贪污罪不可轻饶,下令把他革职。
情急之下,崔呈秀连夜跑入魏忠贤私宅,叩头哀求,哭诉高攀龙、赵南星皆是东林党人,挟私排除异己,求魏公公保护自己。
为了得到魏忠贤信任,崔呈秀抱着公公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表示自己要认魏忠贤为干爹。魏忠贤大喜。经历杨涟等百余号大臣弹劾自己一事件后,他正想在朝臣中拉拢一帮心向自己的人,准备在外廷增加势力。崔呈秀的投靠,正是绝妙时机,故而与魏忠贤一拍即合,当即成为公公不二心腹。
于是,魏公公以皇帝中旨的名义,重新起用崔呈秀为御史,消除对他的贪污指控。
从此,魏公公对朝中异己力量大规模的消除屠杀正式始进入了执行阶段。
耸人听闻的“绞肉机”
魏忠贤的果敢诛戮
杀人,即使是手握天下大柄的魏公公杀人,也是要有借口的。所以,打造某个案件,铸成大案,可以把诸人皆牵涉进去,以图一网打尽。如何下手呢,正好朝中有熊廷弼案,虽然牵连很勉强,但套子是现成的,于是阉党们经过细心谋划,开始了行动。
熊廷弼案当时又称“辽案”。天启初年,熊廷弼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的身份经略辽东,与广宁巡抚王化贞不和,造成明军在与后金(清廷)军队作战中惨败,二人先后被捕,问成死罪。毕竟为官多年,辽东大败的主要责任不在己身,熊廷弼设法找到时为内阁中书的汪文言,让他帮忙暗地疏通关节,救自己一命。
汪文言此人在《明史》中无单传,在列传一百三十二中合于杨涟等人传中,附于魏大中传后。汪文言非进士出身,由县吏起家,为人侠气有智,有纵横之才,早先以监生身份入京,曾用计破朝中齐、楚、浙三党,是个老于政治谋划并能在朝中救人捞人的资深政治掮客。由于知道汪文言与师爷王安关系甚好,魏忠贤杀掉王安后就剥夺其监生的身份,并一度把他收监。汪文言大能人,未几通过关节出狱,凭借昔日名声广游于朝官之间,终日车马盈门。首辅叶向高很欣赏汪文言才智,起用他为内阁中书。有了这种身份,他得以与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派正人交游密切。
汪文言为搭救熊廷弼,四处打通关节,最后七拐八绕,竟与魏忠贤搭上桥,让大公公出手相救。魏公公本人与熊廷弼没有直接的过节和深仇大恨,派人捎口信,说只要拿出四万两白银,熊廷弼会马上得以释放。经过好几个“中间人”,可能银子数目最后到达熊家时成了十万两,家里凑不齐这么多银子,熊家只能哭穷表示拿不起。
这事,如果放在别的贪官身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见银子不出手,也就罢了。魏公公心狭,觉得熊尚书这么一个大官连这点银子都舍不得出,非常生气。不久,他又打听到自己老对头汪文言替熊廷弼四处活动,灵感突现,决定以熊案为突破口,把朝中与自己作对的诸位带头人一网打尽。
先行一步,阉党的大理寺丞徐大化率先劾奏杨涟、左光斗“党同伐异”、招权纳贿。魏忠贤矫诏,先把二人抓起来。很快,汪文言被逮入狱。
主审此案的阉党许显纯、田尔耕等人捏造罪名,把御史周宗建、黄尊素等四人削籍。
阉党工部主事曹钦程出面,劾奏赵南星、高攀龙、黄尊素、魏大中等人收受贿赂。
崔呈秀急不可耐,向魏公公呈献《天鉴录》《同志录》两部名单录,把叶向高列为东林党之首。《同志录》中,尽网陈宗器等词林部院卿寺等大臣,登名造册,以供阉党抓人有依有据。阉党王绍徽又献《点将录》,这个目录更是鲜活形象,以水浒一百单八将为蓝本,其“首领”为“天罡星”三十六人,有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又有“地煞星”七十二人,包括神机军师顾大章、旱地忽律游大任等。
魏公公听人念这个,高兴得手舞足蹈。昔日在市井为无赖时,魏忠贤最爱听《水浒传》《三国演义》,如今有这么一个《点将录》,他不能不为之开颜。
可笑的是,魏忠贤拿王绍徽的《点将录》给明熹宗看,这小伙子看见“托塔天王”四字,不知何解。他没听过《水浒传》评书,自然不知这些绰号由来。魏公公来了精神,给皇帝大讲特讲起《水浒传》中“托塔天王”晁盖等人“智取生辰纲”的故事。皇帝越听越入神,大叫:“托塔天王真是神勇有智!”这一来,论事离题,怕皇帝对现实名录中的“托塔天王”等东林党大臣产生好感,魏忠贤此后再也不给天启帝《点将录》看。(史家研究,《点将录》很可能是阉党阮大铖代作,这位戏曲大家擅长此种东西,他自己上献魏公公《百官图》,更形象地以图画的方式来教魏忠贤按部就班杀人。)
汪文言为人是条刚烈汉子,在狱中两个多月受尽常人想象不到的刑讯,至死不攀诬诸大臣。主审阉党许显纯力逼他指称杨涟受熊廷弼之贿。汪文言仰天大呼:“哎!世上岂有贪赃的杨大洪(大洪,乃杨涟别号),天下人谁信!”
汪文言不承认也不要紧,许显纯自己撰写“供词”,然后抓住已经被打死的汪文言手指往案卷上“按手印”。
天启五年(1625年)秋,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顾大章等先前劾奏魏忠贤最有力的言官被逮捕入北镇抚司。阉党许显纯严刑拷掠诸人。
杨涟等人坚持不认罪。其间,左光斗对同牢的人说:“阉党杀我辈有两法,乘我等不服罪,严刑置我们于死地;其二,在狱中暗害我们,慢慢报称我们是病死。不如我们现在先行认罪,执送法司,或可免于立死。”
诸人觉得有理,就暂时承认受贿的罪名。
坏人的卑鄙和阴险,超出一般君子的想象力。阉党早有心理准备,左光斗等人承认“受贿”,正好给了他们“追比”的机会。所谓“追比”,又称“杖比”,即犯人每次受杖刑,均定出下一次交出贿银的日期,到时候交不出,又会再以大杖伺候。一般是每五日一比,犯人只能被迫说出下一次交银日期。只要吐不出所承的受贿银两数目,就会五日一刑,无休止折磨下去。
身为朝臣武夫,阉党锦衣卫帮凶许显纯阴毒如蝎,他叱命昔日的这些同僚叠跪阶前,剥去衣服,裸体反接,戴枷受刑。杖打之后,又处以夹刑,日夜拷掠,惨毒无比。
打了十多天,诸人已经连跪都跪不住。均身荷百余斤大木枷匍匐于地受杖。
于是,二十多天后,先前首疏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杨涟先被拷掠致死。死时土囊压身,两枚大铁钉贯耳,惨状让人不忍卒睹;紧接着,魏大中被打死,尸体溃烂,筋骨皆碎;接着,左光斗、周朝瑞等人相继被残杀。“辽案”主犯熊廷弼也被押入闹市,公开问斩。
熊廷弼被杀前肯定纳闷,怎么有这么多东林党人陪绑被杀?前些年熊廷弼在朝中当御史时,性情刚烈,好漫骂人,专门与姚宗文等人排斥东林党人,他与这些东林党根本就不是“同路人”。
其后,阉党当廷杖死熊廷弼姻亲、御史吴裕中。对于被害诸臣家属,魏阉党人仍不放过,继续严刑重罚。
根据吴应箕《熹朝忠节死臣列传》统计,死于魏忠贤阉党之手的,最早是被杖死的万燝;汪文言一案左光斗、杨涟等六人惨死;阉党李实诬奏致死的有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等七人;以逆党罪被逮入狱中拷掠至死的有王元相等十六人;刘铎之因作诗嘲讽魏忠贤被杀于市;苏继欧等七人因得罪阉党被缢死;赵南星在戍所被折磨致死。
每弄死一个大臣,阉党许显纯就会剔取死者喉骨装入一小盒内,在封识上写清死者姓名,送交魏忠贤验信。
紧接着,阉党疯狂地在朝廷进行“大清除”,把不附于己的尚书李宗延、张问达以及侍郎公鼐等五十多名“正、副部级官员”削逐出廷,朝署一空。吏部尚书赵南星被遣送振武卫劳改,并累死在戍所。赵南星与阉党魏广微父亲还是好友,他入朝后待小魏以子侄辈之礼,激起魏广微私恨,竟置父亲老友于死地。
在诛逐异己的同时,魏忠贤遍植私人党羽于要津,所以,当时的朝廷,实为魏忠贤朝廷,他本人获得明熹宗赐印,文曰“顾命元臣”。客氏也有赐印,文曰“钦赐奉圣夫人”。大家甭以为这两块印最大不过是玉玺大小。不对,每块印用黄金铸成,重三百两。巨大金印,以他魁梧的体格,自己都拿不起这块大金印。
明熹宗根本不知外朝之事,终日家人欢会一般与客氏、魏忠贤游玩。一次,皇帝本人在西苑湖面与两个小宦官划船玩,边玩边与岸上敞坐饮酒的魏、客二人笑乐招呼。忽然一阵风起,小船翻覆,明熹宗掉入水中。魏忠贤、客氏相顾错愕,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明熹宗会几下狗刨,扑腾上岸。两个小宦者是旱鸭子,沉入水底淹死。这次很悬,明熹宗差点步昔日正德皇帝后尘。
气焰嚣张、热火烹油,魏忠贤借助东厂特务机关,横行肆意,破家败户。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三族九宗,均顿成齑粉。一般官员百姓自不必讲,连宁安大长公主儿子李承恩这样的皇亲,由于魏公公贪图他家中御赐器物,便诬其偷盗宫中御物,将其逮起来弄死,然后把财物抄收后全部运入自己宅中。
同时,魏公公拔苗助长,竭力培植自己家族势力,以其侄魏良卿为佥书锦衣卫,掌南镇抚司事;以其侄魏希孟为锦衣卫同知,控制锦衣卫;以其族叔魏志德的外甥傅之琮、冯继先为都督佥事,掌御林军;内廷太监方面,王体乾、李朝钦等三十余人对他“热烈拥护”;外廷方面,文臣有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出坏主意,号“五虎”;武臣有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孙云鹤、杨寰等负责杀人清除异己,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等人管“组织人事”,号“十狗”;还有“十孩儿”“四十孙”等名号,不可计数。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魏忠贤皆遍布死党。内外大权,皆归于魏忠贤一人之手。
其间好笑的是,阉党太仆少卿曹钦程与诸人关系不睦,被削籍为民,排挤出朝。曹辞行,到魏忠贤面前哭辞:“君臣之义已绝,父子之恩难忘!”魏公公心中厌恶此人,迎头一口大浓痰,曹狼狈踉跄而去。魏忠贤败后,曹钦程被下狱论死,关在牢中好多年,其家人也不送饭给他。他天天抢夺其他同牢囚犯的伙食,终日醉饱。李自成攻破北京,曹钦程破狱投降,最后随闯贼败走,不知所终。
为了进一步打击东林党人,魏忠贤又让阉党阁臣顾秉谦总裁,会修《三朝要典》,详细记述“红丸案”“梃击案”“移宫案”,想把“三案”颠倒黑白,铸成铁案。
天启六年,锦衣卫去苏州逮捕吏部主事周顺昌时,由于缇骑霸横,周顺昌民望又好,百姓颜佩韦等人率众勇为,打死缇骑特务三人,几乎酿成一次大的民变。当然,最后周顺昌以及要救他的颜佩韦等五人皆被杀。中学课本中的《五人墓碑记》,详细地记载了这件事情的始末。
此类民变也是一个苗头,说明明王朝的统治,确有日薄西山之感。基层百姓心中的怨恨,皆如火山内的熔浆一样,蓄势待发。
一改以前太监上疏自称“奴婢”的称呼,魏忠贤自称“臣”;一改以前宦者称皇帝为“万岁爷”,魏忠贤改称“皇上”“陛下”,把自己这种公公等同于外廷大臣。
而且,此时的魏忠贤,已经被宫内宦官们称为“九千岁”,只要是逢他生日,“千岁、千岁、千千岁”之声,轰响若雷,在禁宫中经久回荡。外廷大臣更有无耻者,拜见魏公公时称谀他为“九千九百岁”,比皇帝只差“一百岁”。
为了宣示威仪,每次外出,魏忠贤均乘坐华丽异常的羽幢青盖文轩车,四匹如龙骏马拉引,周遭握刀骑卫锦衣卫列侍,加上优伶、百戏、厨传,下人杂役人等,随从万人左右。魏公公喜爱大戏一样的排场,途中铙鼓雷鸣,敲敲打打,吹吹奏奏,烟尘避天,旗帜匝地。道旁行人总误以为是天子驾到。
魏公公的老姘头客氏当仁不让。每次出行,皆盛服靓妆,几十岁的老娘们描眉涂眼、抹粉打腮,太监王朝忠等数十人皆腰缠红玉带作前驱,随从甚盛。她还常常在禁宫内坐乘马车四处游逛,到乾清宫圣驾休息处也从不下车,太上奶奶一样。客氏很喜在夜晚出宫回私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其马车四周,数百宫女着华美宫衣,各提灯笼,远望俨然仙女下凡,簇拥客氏马车。私宅大门中开之后,自管事到家仆,上千人挨次叩头,齐呼“老祖太太千岁、千岁、千千岁”,喧声震天。
为了进一步尊崇魏忠贤,满朝文武和内廷太监,皆不敢直呼其名,只称其为“厂臣”。阁臣以皇帝名义拟票,开口闭口是“朕与厂臣”,即在官方正式文件中,魏公公与当今天子肩挨肩待着。
天启六年夏,浙江巡抚潘汝桢开头,以机户感恩的名义,在当地为魏忠贤建“生祠”,即活人纪念馆,地点位于关羽庙和岳飞庙之间。他上疏谀赞魏公公“心勤体国,念切恤民”。疏上,圣旨称道,赐名“普德”。
由此一来,天下阿谀官员群起效仿,魏公公生祠遍天下,祠坊均属“奉旨”而建,额题都是“广恩”“永恩”“崇德”“崇仁”“报恩”一类的上好嘉名。而一祠所费,少则数万,多则数十上百万,均从公库支出,外加刮敛民财。
生祠筑建,各地林木也大遭殃,多被砍供以作修祠木料。吴淳夫等人所建生祠规模巨大,九进殿庭,肃穆如太庙,壮丽如帝居。仅占地一项,就拆毁民房数万间。山西、湖广、蓟州等地的生祠中,魏忠贤坐像皆系纯金制成,头戴冲天冠,手执玉笏,俨如上天尊帝的派头。
由于巧匠众多,江南一带的魏忠贤祠内坐像多以沉香木为体,眼耳口鼻手足皆栩栩如生,睛能顾盼、口欲发声,连坐像肚子中也按真实比例用金玉珠宝雕成肠子肚子心肝脾肺肾,充斥其中,以拟真人。
魏忠贤的雕像外饰以华丽彩仪,髻上留一孔,以供每日一换时令鲜花。一次,由于一间祠内坐像的头部雕凿稍大,朝廷派来赐冠的小宦官手拿真黄金宝冠往头上按了半天按不下去。工匠惶恐,见尺寸稍稍差一点,便抡起斧子剔削头像两下,把宝冠放稳。小宦者亲见“亲爹”脑袋挨削,痛在心头,抱像大哭,责骂工匠不止……
宦者如此,官员们更甚。山东巡抚李精白上建祠疏时有“尧天之巍荡”之语奉承魏公公,特意把“巍”字上的山字头放在下面,并派人转告魏公公:“我怕山字压了魏大人的‘魏’”。天津巡抚黄运泰率地方官员群迎魏公公雕像,行五拜三叩之礼,乘马前导,有如迎圣旨。蓟辽总督阎鸣泰谄词,有“人心之依归,即天心之向顺”,魏公公完全成了人民的大救星。不少官员群跪于魏公公雕像前,依次“宣誓”:“某年某月某日,蒙九千岁升拔!”而后,叩头致谢,拜舞连连。
魏公公个人尊拜发展最甚时,国子监生员陆万龄上疏,提出要以魏忠贤与孔圣人并誉,理由是魏公公“芟除奸党,保全善类”。他还一一比拟:孔子作《春秋》,魏公公作《三朝要典》;孔子诛少正卯,魏公公诛除东林邪党。
生员朱之俊更绝,他免去上书走衙门的麻烦,直接在大路上张贴大字报,声称魏忠贤的功劳,“在大禹之下,孟子之上”,应该把魏忠贤像搬入孔庙与孔子并座。
京城读书人都无耻到这个地步,可见阉党对士气的摧残有多剧烈。
骄蛮到这种地步,魏忠贤与客氏接着打起明熹宗皇后张氏的主意,准备先拿张皇后的爸爸张国纪开刀。张皇后贤淑严正妇人,非常讨厌魏忠贤与客氏,有一次她见客氏在宫中太招摇,以皇太后自居,就把半老婆子召来训斥一顿。就宫廷礼仪讲,皇后至尊,客氏当时不敢吭气,但心中恨死这位女主子。
张皇后对熹宗也有所讽谏。一日,年轻皇帝入皇后宫中闲聊,看见张后正在读书,便笑嘻嘻问:“皇后读何书?”张氏严肃回答:“《赵高传》。”熹宗皇帝不傻,知道皇后话中有话,为之默然。
客氏安插的亲信宫婢很快把此事禀告给她。密议后,客氏与魏忠贤就散布张皇后不是张国纪亲生女,准备先以张皇后之父太康伯张国纪为切入点来施行打击。于是,魏公公暗遣壮士数人于便殿,让他们身怀利刃。锦衣卫军早就安排好,一举把这些壮汉拿下。当时明熹宗正在做家具,闻听庭院汹汹,吵嚷声一片,忙自己走出问个究竟。
结果,看见数位大汉和一地明晃晃的凶器,这位皇帝爷又惊又怒,立刻唤魏公公把他们送入厂卫严加刑求。
大汉们入狱后,按照魏公公事先的交代,都承认自己是为张皇后父亲张国纪指派,准备入宫弑帝后谋立帝弟信王朱由检。几天之内,魏忠贤已经派人把口供整理成册,准备兴起大狱,把张皇后一家和熹宗之弟信王一起网罗其中做掉。
正准备往皇帝处呈送,大太监王体乾读书很多,深知熹宗皇帝性格,劝魏忠贤说:“主人对朝内外一切大事皆糊里糊涂,唯独对待夫妻、兄弟之间情谊不薄。万一事不成,皇上大怒,吾辈全都玩完!”
魏忠贤一寻思,越想越怕,万一皇上因讯案而召对其弟信王与皇后张氏,那些人逼急眼说出自己许多阴事,没准会使皇上一改对自己的信任。
大惧之下,他杀人灭口,派人把他自己事先派去当“刺客”的几个壮汉乱刀砍死,抛尸野外。
在此之后,魏忠贤还想尽收天下兵权,便派心腹太监外出镇守山海关,命司礼监手下总督太仓、切慎两大库,在抓兵权的同时抓后勤保障。但明代军制太复杂,魏公公在朝内把持朝政容易,要各地大员向他效忠也容易,如果真要一揽子总领天下兵柄,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亲戚方面,魏忠贤以皇帝名义加自己已是宁国公的侄子魏良卿为太子太保、魏明望进轶少帅,侄孙魏良为栋安侯、魏鹏翼为安平伯(这两人一个两岁、一个三岁)。魏家姻亲董芳名、王选、杨六奇等人皆至左、右都督及都督同知等军中要职。
魏忠贤大力擢升自己的心腹首谋之士崔呈秀,以之为兵部尚书、少傅兼太子太傅,仍兼左都御史。崔呈秀刚死了妈,依礼应该回家守丧,魏自然不能离他,让他“夺情”视事。
明朝“夺情”二字最乍人眼目的时代,是张居正父亲死后皇帝让这位首辅“夺情”。本来,“夺情”一般指军队将帅出征抵御之际,如果危急时刻弃军奔丧,肯定要贻误军情,所以军人会守忠退孝,带哀视事,以孝情次于忠国之情,故称为“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员可免于丁忧。张居正恋权,他当时本该回老家奔丧然后居家服孝守制二十七个月。在心腹李幼孜劝说下,想出“夺情”一招,其实已经是离经叛道,当时就被不少正臣攻击不已。后人有样学样,到了崔呈秀这里,又玩“夺情”把戏,甚至平时朝上朝下他连孝服也不穿。
一切顺利之时,魏忠贤富贵荣华的根子出了大问题:明熹宗因多年痛饮纵欲加上狂吃春药,身子骨不行了。
登时消融的权力“冰山”
魏忠贤的灭亡
天启七年(1627年)秋八月二十二日,多年狂吃春药的明熹宗“崩”了。时年仅二十三岁。
史书记载,阉党霍维华有个内弟是守午门的小宦官,向熹宗皇帝进献一种“仙方灵露”,制法是取粳糯等杂米淘净,放入木甑慢蒸,甑底安放长颈银瓶,随时一点一点添加杂米,锅中水也一点一点倾加,蒸馏出来的甜汁,号称米谷之精,据说饮后可以延年益寿。明熹宗很喜欢喝这种饮料,平时还喜欢把饮剩的“仙露”遍赐近侍。
明熹宗病重,魏忠贤心慌之余老大不高兴,认定是霍维华的内弟上献的饮料有问题,加重了皇上病情,就把霍维华叫来一顿臭骂。从“配方”上看,这种饮品绝对纯天然,没有任何有毒矿物质。如果熹宗皇帝饮此真加剧病情,只能说明他还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否则,甜甜的纯米饮料,对一般人根本无害。
霍维华见魏公公把责任推给自己,又侦知皇上处于弥留状态,恨惧之下,已怀二心。
明熹宗死前,曾召异母弟弟朱由检入宫,嘱托后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位荒淫君王衷心希望弟弟能成为“尧舜”一样的明君,并要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张皇后,最后切嘱皇弟一定要信用魏忠贤。
当时,信王朱由检泪下如雨,连连点头不止。
熹宗崩后,信王朱由检得召入宫。魏公公亲自门前迎接。当时正是黎明时分,百官一闻讣诏,皆赴宫门,被宦者拦住,告知他们要穿丧服入宫。众人连忙改服,再入,又被告知应该穿常服。群臣奔走不暇,气喘吁吁,纷纷哀求守门宦者开恩,希望能先入宫哭灵。
最终,把门宦官见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朝臣恸哭,只得挥手让他们进去。
大家入宫,“大行皇帝”尸身已摆在灵堂,众臣大哭。除信王以外,在丧所的重要人员,只有太监魏忠贤和王体乾。王体乾乃司礼监提督太监,识文知礼,在一旁不停指挥礼部安排丧事细节。魏大公公如丧考妣,双目哭得烂桃一样,呆呆坐在灵前发愣。
群臣出宫后,魏忠贤独召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内,屏人秘语多时,后人不知二人商议何事。史臣推测:“魏忠贤欲自篡,崔呈秀以时机未可,事遂中止。”这完全是妄自揣测,近乎造谣。魏公公恶贯满盈,罪恶滔天,但“篡位”的念头,他绝对没有!他再没有文化,再目不识丁,也应该知道,自古至今,从来没有公公当皇帝这一说。况且,明熹宗是他一手带大,爷俩感情之深,俨若父子。所以,他才会哭得二目皆肿,神昏意迷,连坏念头也暂时停转。
不仅魏悲伤欲绝,熹宗皇帝奶妈客氏也哭得死去活来。她在灵前跪哭,从小金盒子里面拿出黄绫包裹的熹宗儿时“胎发痘痂”以及累年积存的剃发、落齿、指甲等物,边哭边烧,几近昏厥。
这两位大恶之人此时的悲痛,全无一丝做戏成分。一是因为多年的亲情,二是因为他们内心中产生的那种黑色的不祥预感:作为“寄主”的皇帝死了,他们这些“虫子”再大再硬朗,还能支持几天?
信王朱由检即皇帝位,是为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即明思宗崇祯皇帝。
为试探新帝的意思,魏忠贤上表乞辞官职。新帝老成谨慎之人,佯装不许,先稳住魏公公。但是,“奉圣夫人”客氏已经没有在宫中待下去的理由,她灰溜溜搬出皇宫。
崇祯皇帝继位时仅十七岁,处事非常冷静、机敏。登基后,他不仅没动魏忠贤,还很快颁旨,授魏忠贤的侄子和侄孙以“铁券”,似乎是给魏家上保险一样。外臣不知就里,江西巡抚杨邦宪等人仍旧上疏申请为魏忠贤建生祠,诏报不许。这,似乎是魏忠贤要倒霉的信号。
隔了几天,登莱巡抚上奏宣川大捷,论功行赏,魏忠贤、崔呈秀等人皆有份儿。这一切,均使观望的众臣摸不着头脑,阉党心里也拿捏不准新皇的意图。
原本是魏阉党羽的御史杨维垣由于阉党首领之一魏广微不提拔重用他,心怀怨恨。嗅闻政治空气后,他与表叔徐大化详商,决定先行参劾崔呈秀,准备以之押宝。如此,阉党倒台,他就会成为首批倒阉党的“功臣”。世事确实可笑,天启帝死后,第一个跳出来与阉党对着干的人,竟然是最早替魏忠贤把忠臣顾大章等人牵入熊廷弼案中的阉党骨干分子。
崇祯帝随波就势,按奏章办事,先罢崔呈秀之官。不久,下诏给予首先上奏为魏忠贤建生祠的浙江巡抚潘汝桢以削籍处分。
接着,工部主事陆澄源上疏,指出魏忠贤所受恩爵过厚,但未敢显斥。紧接而至的兵部主事钱元悫不客气,上劾魏忠贤不法。钱主事文章写得好,文学气十足,铺陈恣肆,只是没说到点子上。正在这时,又有浙江贡生钱嘉征上书,详细列数明魏忠贤十大罪恶:
曰“并帝”:封章必先关白,至颂功德,上配先帝;及奉谕旨,必云“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乎?曰“蔑后”:皇亲张国纪未罹“不赦”之条,先帝令忠贤宣皇后灭旨不传,致皇后御前面折逆奸;遂罗织皇亲,欲致之死。赖先帝神明,只膺薄愆。不然,中宫几危!曰“弄兵”:祖宗朝不闻内操,忠贤外胁臣工、内逼宫闱,操刀厉刃,炮石雷击。曰“无二祖列宗”:高皇帝垂训“中涓不许干预朝政”,乃忠贤一手障天,仗马辄斥,虿毒缙绅,蔓连士类;凡钱榖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曰“克剥藩封”:三王之国,庄田赐赉不及福藩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土田,拣选膏腴,不下万顷。曰“无圣”:先师为万世名教主,忠贤何人,敢祠太学之侧!曰“滥爵”:古制非军功不侯,忠贤竭天下之物力佐成三殿,居然袭尚公之爵,腼不知省!曰“邀边功”:建贼(满洲人)犯顺以来,堕名城、歼士女、杀大帅,神人共愤;今未恢复尺寸地、广宁稍捷,袁崇焕功未克终、席未及暖,忠贤冒封侯伯。假辽阳、广宁复归版籍,又何以酬之乎?曰“朘民脂膏”:郡县请祠不下百余,计祠费不下五万金;敲骨剥髓,孰非国家之膏血!曰“通同关节”:顺天乡榜二十六日拆卷,而二十四日崔铎贴出,复上忠贤书;其夤缘要结,不可胜数。
魏忠贤得知几个人弹劾他的消息,并不知详情,急赤白脸跑入宫中,跪哭自诉于崇祯皇帝。
见昔日威风八面的魏公公如此,崇祯帝心内暗笑,就让他的同党太监王体乾大声朗读钱嘉征奏疏。
魏忠贤跪听,惶骇至极,汗下如雨。
面如死灰的魏忠贤出宫回家,绞尽脑汁,想起崇祯帝当王爷时有个宠信太监徐应元是自己昔年乡间的老赌友,便攀住这根“救命稻草”,连夜送无数珍宝给徐公公,表示自己要把东厂太监的职位让与他,让他在皇上面前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崇祯帝不是天启帝,立刻叱责徐应元受贿为魏忠贤进言,下诏把他谪戍于远地。这样一来,魏公公只有在家中等宰的份儿。
到了十一月,崇祯帝下诏免去魏忠贤东厂太监等要职。由于害怕他的亲戚党羽急红眼生变,崇祯帝对那些人仅采取降职处理,剥夺手中握兵的实权,没有立刻下狠手诛除。
待了数日,见魏党根本没有任何反弹迹象,崇祯帝胆气上来,下诏贬魏忠贤于凤阳安置,将客氏交浣衣局收押,同时对他们进行抄家。对于魏忠贤与客氏的罪恶名,一一列出:
朕闻去恶务尽,御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绳大憝,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疏陈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假恩宠,(魏)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恩遇,乃逞私植党怙恶肆奸,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将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至今含冤未雪;威逼裕妃张氏,立致弃生;借旨将敢谏忠直之臣,罗列削夺,又同心腹酷刑严拷,诬捍赃私,立毙多命。他若謇谔痛于杖下,柔良苦于立枷。臣民重足,道路以目。而身受三爵,位崇五等,极人臣未有之荣。通同客氏,表里为奸,先帝弥留之时,犹叼恩晋秩,亡有纪极。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神夺其魄,罪状毕露。朕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朋比侵盗几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入官。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
从前的“九千九百岁”,现在连一条狗都不如!魏忠贤只得乖乖上路。走了三天,一行人晚间在阜城一家尤姓店主所开的小旅舍歇脚,魏公公接到京中党徒密报:朝廷新下诏旨,要逮捕他回京重新收审。
大公公昔日虐畜一样杀人无数,想到自己很快要回到锦衣卫诏狱中的那个活地狱,亲身感受昔日他以为笑乐的残酷刑罚,他浑身上下连指甲盖都冰凉。绝望之下,思前想后,明白脱不开一个“死”字。
于是,延至半夜,泪眼模糊,魏公公与他的同党宦官双双对缢于房梁。
作恶多端的魏忠贤,竟得“良死”。
客氏方面,锦衣卫抄家时搜出八个怀孕的年轻妇女,据称可能是想趁明熹宗临崩前混入宫冒充“皇子”之用。
崇祯帝大怒,马上命令卫士赴浣衣局,大棒交加,把她打成一堆肉泥。
崔呈秀当时在苏州家中被拘押待勘。得知魏忠贤败讯,他自知不免。于是,一夜之间,他大开筵宴,令数十妓妾白肉相陈陪酒,遍摆几年来收受的奇珍奇宝,开启数坛美味御酒,敞怀畅饮。每满饮一杯,他就捡起一件宝物,熟视后猛掷于地砸碎。一连畅饮十杯,摔碎无数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大笑之余,复又痛哭。崔呈秀的众多姬妾皆心中茫然,不知主人为何得了失心痛。
大醉酩酊之下,这位阉党主谋往房梁上甩了一根白绳,悬梁自尽。
至于魏忠贤族人,如其侄魏良卿等人,凡是与姓魏的有亲戚关系的,一个不剩,皆押入闹市问斩。数百颗大小男女人头,放满了几箩筐。其中有不少还是婴儿,小身子摆在大刀之下时,还静静地在睡梦之中。“天下以为惨毒之报,无不快之。”
杀掉头一批“首恶”后,崇祯帝召回从前被阉党挤下台的首辅韩旷,要他组织人力清查魏忠贤党羽。韩阁老厚道人,对老仇人们网开一面,细查慢究,数日也没有上报人名数字。
崇祯帝这时沉不住气,力催吏部、刑部官员协查办案,终于在崇祯二年公布“逆案”名单,颁示天下:
首逆凌迟者二人:魏忠贤,客氏(魏忠贤已死,只能戮尸)。
首逆同谋决不待时者六人:(崔)呈秀及魏良卿,客氏子都督侯国兴,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
交结近侍秋后处决者十九人: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大理寺正许志吉,顺天府通判孙如冽,国子监生陆万龄,丰城侯李承祚,都督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张体乾。
结交近侍次等充军者十一人:魏广微、周应秋、阎鸣泰、霍维华、徐大化、潘汝祯、李鲁生、杨维垣、张讷,都督郭钦,孝陵卫指挥李之才。
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为民者:大学士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尚书王绍徽、郭允厚、张我续、曹尔祯、孟绍虞、冯嘉会、李春晔、邵辅忠、吕纯如、徐兆魁、薛风翔、孙杰、杨梦衮、李养德、刘廷元、曹思诚,南京尚书范济世、张朴,总督尚书黄运泰、郭尚友、李从心,巡抚尚书李精白等一百二十九人。
交结近侍减等革职闲住者,黄立极等四十四人。
魏忠贤亲属(可能是姻亲疏属)及内官党附者又五十余人。
名单中应该注意的是,首先弹劾阉党的原阉党杨维坦也被惩治,受到削籍处理,罪名是“逆党私人,占气最先,转身最捷,贪天为功,沽名反复”。小人枉为小人。此外,名单中还有最早与阉党分手的兵部尚书霍维华。
魏忠贤逆党定案后,漏网的党羽多次蠢蠢欲动。更可笑的是,崇祯帝派去整理逆党的吏部尚书王永光本人就与阉党是同道。他后来与奸臣温体仁多次谋划翻案,均因崇祯帝态度坚定而未遂。
这位新君对魏忠贤及其同伙极端厌恶,日后有人上章举荐阉党人物霍维华等人重新为官,崇祯帝怒下诏旨,把举荐人谪戍重罚。此后,其党偃旗息鼓,不敢再言。明朝灭亡后,福王朱由崧跑到南京建立小朝廷,漏网阉党阮大铖冒定策之功,援引杨维坦、徐得阳等阉党复起,大肆残害东林党人等异己,钩心斗角,直至南明覆亡乃止。
观明天启帝一朝,给我们后人留下最难忘印象的,是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六君子”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耿耿忠贞。为了清除奸阉邪党,为了尽忠报国,他们不惜身死族灭,挺身而出,赤手空拳与手握东厂、锦衣卫实权的魏忠贤抗争,忠直肝肠,苌弘碧血,不惧酷刑,不悲残死,不悔直节,正如杨涟被杀前所表白的那样: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至今读之,凛然生气,沛然诗文之间。
特别可贵又可悲的是,这些骨鲠忠臣,亦为血肉之身,亦有家人宗族。在天高不可呼、阉党猛于虎的暴虐政权下,在与父母妻儿痛别后,在被逮入地狱般的锦衣卫诏狱前,这些道德文章气节均达至“完人”层次的烈士,也有凄怆,也有迷茫,也有对生命深沉的眷恋:
顾大章被逮道经故人里门
世事浮云变古今,等闲回首尽伤心。
愁霾镇日迷荒草,不觉郊原夜色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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