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之力求简洁,不仅体现在前面所说的删除叠字叠句,还体现在删除班固认为原文繁冗的文字。《汉书》对《史记》中的文字有改得好的,如《汉书·袁盎晁错传》“从史盗盎侍儿”比之《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尝有从史尝盗盎侍儿”要简洁。这样改的效果是《汉书》文字显得整齐简洁,干净利落,指斥意味更强。[72]《汉书》删去数字,显得更加精炼。[80]三人都对《汉书》之删字表示不满。......
2023-08-20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道:“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54]《太史公自序》亦云:“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55]可知《史记》主要是为“倜傥非常之人”立传的,《史记》偏爱奇人奇事,因此,《史记》中的人物往往个性张扬,行事任性任情,为大事不拘小节,比较突出的人物有魏无忌、伍子胥、项羽、袁盎、刘邦、张良、韩信、荆轲等,这些人物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
《史记》中的个性化特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恩仇的烈性。《史记》中往往写到“报”,既有“一饭之德必报”,又有报仇雪恨、睚眦必报。前者有韩信报漂母一饭之恩,豫让报智伯知遇之恩,以及韩信报刘邦厚遇之恩而终不肯反,侯嬴为坚信陵君之心而自刎,程婴、韩厥、公孙杵臼冒死救孤等,后者有伍子胥鞭平王尸,孙膑报庞涓刖足之仇,刘邦酒宴上讽刺其父当年言语不逊,苏秦富贵还乡报之前所受白眼,等等。
(二)尚“义”。与《汉书》相比,《史记》中的人物更加崇尚“义”,“义”的具体表现大致为患难与共,为知己者死,《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描绘了郭解、专诸、曹沫、豫让、聂政、荆轲等一大批讲义气重然诺的侠义之士。为了义气,他们不惜牺牲生命,典型例子如豫让为报智伯礼遇,不惜推残身体发肤为智伯报仇,在不能杀死赵襄子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请君之衣而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56],拔剑三跃而击之,然后自杀。另外,田横的五百门客也是感于义气者,田横自杀后,他的两个门客以及岛上的五百义士也相继自杀。《史记》和《汉书》对游侠、刺客的不同态度集中反映出司马迁重“义”,班固重“忠”的不同倾向。
《史记》中人物强烈的个性特征以及自由气息与其时代去战国未远有关。西汉初,诸侯国林立,战国纵横风气犹存,士为知己者死的观念依然存在,士人既可以在朝廷为官,又可以去诸侯王国寻找施展才华的机会,像枚乘,他先为吴王濞的郎中,见濞欲为谋乱,上书劝谏,不纳,于是去吴归梁。七国之乱前,他又劝谏吴王,又不纳,大乱平定后,景帝闻其名,便拜为弘农都尉。但枚乘更喜欢诸侯国的自由风气,遂以病为由辞官,复回梁孝王身边。司马相如则先被景帝拜为郎,后梁孝王来朝,司马相如被他身边的邹阳、枚乘、严忌等文士们吸引,便称病免官,从梁王游。汉初,诸侯王国形成几个文化圈,尤以楚、吴、梁、淮南为盛,赵翼《廿二史札记》中有“汉初诸侯王自置官属”和“汉时诸王国各自纪年”条,可知汉初诸侯王权限相当之大,几与中央抗衡,这种格局与春秋战国诸国林立有相似处,因此那种崇尚个性、崇尚自由的习气依然活跃在汉初士人中间;而且无论是春秋战国,还是秦汉之际,天下都处于动乱之中,人们的命运在动荡的时代很容易颠覆。秦汉之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苟富贵,毋相忘”等思想的盛行可以证明这一时代变化之急剧,生命的不安定更容易激发人们任情任性的行为,而命运变化之剧烈一定程度上抵制了严格的等级界限,人们在交往时不像后世那样注重等级,而注意以意气相投。所以,《史记》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个性化的人物形象。
《汉书》在人物价值取向上强调群体价值。班固认为:“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57]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必须要有能维持其存在的社会法则,“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58],礼乐与刑法是维系群体的总体规范和准则。班固自觉遵循儒家道德观,强调君在社会群体中的崇高地位,“圣人取类以正名,而谓君为父母”[59],班固提倡对社会规范、对道德秩序的自觉服从,这必然要求个体超越自己的欲望,必要时甚至放弃生命,以实现对国家、民族、皇权的效忠,苏武即是这种道德观、人格观的完美体现,也是班固着力刻画的人物之一。《苏武传》不是依据前史旧文,而是班固自己独创,因此,这样的传记最能代表班固的价值观和文学成就。《苏武传》中他评道:“孔子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60]“杀生求仁”是儒家道德观的精粹。李陵虽然有“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的志愿,但他不肯杀身成仁以报朝廷,反而因私人之怨投降匈奴,因而不符合儒家以国家、群体为重的道德观,班固在论赞中对他作了批判。
与《史记》重“义”相比,“忠”更能代表班固笔下人物的思想,“忠”即忠于朝廷,忠于大汉王朝,置自家生命不顾。苏武一心忠于汉朝,九死一生而不悔,成为封建时代“忠”的最佳代言人。对“忠”的极度推崇势必导致对对乱臣贼子的极度痛恨,《王莽传》以长篇巨幅写其篡国,惩戒警示之意鲜明。忠奸之辨说明《汉书》不像《史记》那样重豪侠仗义,而是侧重保皇忠君,反映儒家忠君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忠于一朝一姓的观念形成。但也应看到,班固的评价并不拘泥,在霍光废昌邑王的事件上,班固没有强执君臣之礼,而是有一定的灵活性,认为霍光废荒淫无道的昌邑王是维护汉室的正义行为。
《史记》也写到人物的忠君。如《越王勾践世家》中范蠡与勾践书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61]突出人物的忠君思想。《韩长孺列传》中也有“主辱臣死”之类的话。此外,《史记》对忠言进谏之士予以肯定,“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作《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62]。《袁盎晁错列传》中的“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63],强调尊卑有序。《史记》虽然也写忠,但不像班固那样特意强调,也不像《汉书》那么普遍,更不推崇愚忠。
与“忠”同行的还有“德”。《史记》中并没有对德行的特别强调,司马迁重视个体生命的价值,对死于君者并不特别热衷,反而对那些不为君、国死、助仇敌或别国发展的人大书特书,如管仲、伍子胥等,所以《史记》中道德规范并不严格。《汉书》则大力提倡“德行”,崇尚“唯至德之为美”,宣帝表彰的十一位“中兴辅佐”大臣“皆有功德,知名当世”,这十一位大臣分别是:霍光、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等,这些人忠于朝廷、德行高洁。在班固看来,德行高者、宽和容人者往往得以善终,过于刚强、残暴酷烈者则容易祸及自身与家人。
《史记》写人比《汉书》写人更具个性化的原因还体现在:班固对事的关注要远远大于对人的个性和命运的关注,《史记》常选择典型事迹突出人物形象,以事见人,《汉书》则人淹于事,且多与朝廷大事牵涉而引出,人物个性淹没在奏章里,以致很多人物个性模糊,面目不清。《汉书》对《史记》中人物的改写往往不如原文,原因就在于《汉书》中人物之个性不再鲜明,典型的例子如《汉书》将“鸿门宴”部分移入《高帝纪》,一些重要的细节予以删除,尤其是樊哙部分的描写,《汉书》予以省略,致使樊哙的个性不再凸出。同样删改不如人意的还有吕太后这一形象,在《史记·吕太后本纪》中,吕太后形象得到了集中反映,司马迁既叙述了吕后擅权始末,又塑造出一位刚硬阴狠的女人形象。班固将吕太后残害赵王如意、戚夫人的事移入《外戚传》,吕太后害刘氏诸王之事散入《高五王传》,陈平、周勃等相谋除诸吕事系在《张陈周王传》中,《高后纪》纯粹记临朝大事,以编年体例罗列史实。这样一来,体例上是分明了,吕太后的个性反而因为史事零散得不到集中的反映,不如《史记》集中记叙来得鲜明。
《史记》、《汉书》之所以在价值取舍上如此不同,一方面因为司马迁和班固取舍人物的价值观不同,如同样写汉武帝,《史记》突出其求仙长生、穷兵黩武,《汉书》则强调其雄才大略;《史记·平津侯列传》中公孙弘“外宽内忌”,《汉书·公孙弘传》则突出其“贤能廉洁”;在晁错问题上,《史记》突出其苛刻,《汉书》则强调其为大局而牺牲自己;《史记》认为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着意刻画,《汉书》贬斥游侠“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认为应该纳入道德法制体系内;另一方面是传主所处时代不同。《史记》以战国到汉初的人物为主要撰写对象,《汉书》则以武帝以后的人物为主。人物个性不可避免带上时代印记。汉初虽然实现了统一,文化上却呈现出以黄老为主的多元并存局面,因而《史记》中的人物较少受道德规范的约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德行观逐步成为士人们的自觉追求,至东汉,儒家德行已根深蒂固,士人以道德相尚,标榜德行,人们自觉维护刘汉朝廷的正统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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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之力求简洁,不仅体现在前面所说的删除叠字叠句,还体现在删除班固认为原文繁冗的文字。《汉书》对《史记》中的文字有改得好的,如《汉书·袁盎晁错传》“从史盗盎侍儿”比之《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尝有从史尝盗盎侍儿”要简洁。这样改的效果是《汉书》文字显得整齐简洁,干净利落,指斥意味更强。[72]《汉书》删去数字,显得更加精炼。[80]三人都对《汉书》之删字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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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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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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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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