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吸取了先秦史传文学及诸子散文的艺术精华。在语言方面,《史记》和《汉书》呈现各自不同的风格。《史记》语言通俗晓畅、不避繁复、多散句,《汉书》语言整齐典雅、文笔凝练、多骈偶。[1]通过分析《史记》和《汉书》的叙事语言,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作者个性的不同,也可以从中看出汉代文学由散而骈的发展轨迹。......
2023-08-20
明人归有光曾描述自己阅读《史记》的体会:“余少好司马子长书,见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2];清代刘大櫆说:“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3];清刘熙载亦云:“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4]。《史记》之所以与《离骚》相近,与司马迁和屈原两人之感愤深广息息相关,《史记》中强烈的情感投射,也是它被称为“无韵之离骚”的重要原因。清人袁文典论述《史记》即司马迁自我写照:
其传李广而缀以李蔡得封,则悲其数奇不遇,即太史公之自序也。匪惟其传伍子胥、郦生、陆贾亦其自序,即进而屈原、贾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痛哭流涕而长太息,亦其自序也。更进而伯夷积仁洁行而饿死,进而颜子好学而早夭,皆其自序也。更推之而传乐毅、田单、廉颇、李牧,而淮阴、彭越,而季布、栾布、黔布,而樊、灌诸人,再推之而如项王之力拔山兮气盖世,乃时不利而骓不逝,与夫豫让、荆轲诸刺客之切肤齿心为知己者死,皆太史公之自序也。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诚不禁其击碎唾壶拔剑斫地慷慨而悲歌也。(《永昌府文征》卷一二《读〈史记〉》)
“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评论家们一致认为《史记》是一部借史抒情的著作,事实也是如此,司马迁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这部书中。李景星曾反复论及《史记》中人物多为司马迁自我写照:“以一副心胸写两人口吻,口吻各殊而心胸如一,此等处全关笔妙。且史公天性与鲁仲连同,其遭际复与邹阳同,史公之传二人,并有自为写照之意。”[5]司马迁为人写传,不仅仅是为了写出那一段历史以及传主之遭遇,同时还寄寓了自己的心胸与情感。“驱相如之文以为己文,而不露其痕迹;借相如之事为己照,并为天下后世怀才不遇者写照,而不胜其悲叹。”[6]《淮阴侯列传》实际上是一篇翻案文章,司马迁对韩信才能的敬佩,对其遭遇的同情与愤慨,全于文字中展现。《魏公子列传》中通篇以“公子”相称,“传中‘公子’字凡一百四十七见”[7],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信陵君的欣赏与崇敬。
写的人自我写照,读的人也常被其深情打动,将己身化入文中,与主人公同情同感。明代茅坤早就指出:“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生列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君平原君传》即欲养士,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放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之字句之激射者也。”[8]《史记》中大部分传记都有极强的感染力。对于帝王,司马迁也敢直接讽刺,这一点在汉武帝身上使用最多,陈衍评道:
太史公不慊于武帝,《史记》多冷刺语。酷吏赵禹传云“上以为能”,张汤传云“于是,上以为能”,义纵传云“上以为能”,又“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又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温舒传云“天子闻之,以为能”,尹齐传云“上以为能”,杨仆传云“天子以为能”,杜周传云“天子以为尽力无私”。[9]
那些残酷好杀的酷吏,武帝皆“以为能”,司马迁之讽刺在这一句句“上以为能”中表露无遗。陈衍认为《史记》中讽刺甚多,除酷吏之例外,评《萧相国世家》“可谓工于冷刺”,“《平准书》亦多讽刺”,“《大宛传》‘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此微词也”,“又‘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云云,皆讽刺武帝也”[10]。
与《史记》比较,《汉书》平淡含蓄,感情内敛,作者更注重记录的严整和史实的公允。朴宰雨在对《史记》、《汉书》进行比较时说:“马、班写《史》、《汉》时,若有与自己的经验较有关或足以引起联想的史实出现,就必定会产生或浓或淡的感情反映,而自然地移入感情于写作的对象之中。一般说来,这样的情况,《汉书》较无或较淡,而《史记》较多或较浓;《汉书》通常不失客观态度,而《史记》偶尔倾向于感情用事。”[11]
总体而言,《汉书》在情感表达上较《史记》要含蓄得多。浦起龙云:“迁多愤时嫉俗,感慨寄托之辞,而固则但取中正无疵而已。”[12]如《汉书·苏武传》在极写苏武坚贞不屈历尽艰辛回国之后,写道:“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为搜粟都尉。”[13]苏武以极忠之心忍辱负重二十年,回来时只做典属国。大将军属下的长史官并无功劳,反而提升为搜粟都尉。两相对照,班固不仅指责了霍光的擅权行为,而且不动声色地谴责了授予官位的皇帝,指责皇帝赏罚不公,对待功臣良将寡恩薄情。班固通篇写苏武如何坚贞不屈,含辛茹苦,末尾只一句话写其归来之所得与付出之不成比例,这样的写法让读者记住的只是他如何坚贞如何忠心,却不记得他归来后的情景,换做司马迁,对此不公平待遇势必要大发感慨极力渲染一番,不难想象司马迁笔下归来后的苏武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逊色于李广难封之遭际。又如《汉书·车千秋传》的记载:
车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齐诸田徙长陵。千秋为高寝郎。会卫太子为江充所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答;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罢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至前,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见而说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反汉使者至匈奴,单于问曰:“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者曰:“以上书言事故。”单于曰:“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使者还,道单于语。武帝以为辱命,欲下之吏。良久,乃贳之。[14]
班固对车千秋以一言而获丞相位是很不满的,但是他并没有一开始就指出车千秋如何无才能,而是在叙事之中顺带指出:“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这里又运用了皮里阳秋的谴责法,表面上指责车千秋无才能,实际上苗头指向在上位者,却又不直言,而是拐弯抹角借单于之言提示:“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借单于之口对汉武帝用人不用贤、妄置丞相进行批判,反映出汉武后期用人之随意。再如《丙吉传》:
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亡轻重一切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吉闭门拒使者不纳,曰:“皇曾孙在。他人亡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狱系者独赖吉得生,恩及四海矣。[15]
汉武帝因望气者说狱中有天子气,便要对所有狱中人无论罪过轻重格杀勿论,连曾皇孙都几乎不能幸免,句末说丙吉之恩泽四海,实际上暗示汉武帝之好杀。
班固对帝王的评价大都采用暗含褒贬的手法,范晔曾讥刺班固“饰主阙”,晁公武对此作出批评:“范晔讥固饰主阙,盖亦不然,其赞多微文,顾读者弗察耳。”[16]他指出《汉书》中并非全是饰主阙,论赞中多“微文”。如《武帝纪》赞曰:“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17]颜师古注曰:“美其雄才大略,而非其不恭俭也。”[18]赵翼评论:“《汉书·武帝纪赞》谓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举封禅,绍周后,号令文章,炳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有三代之风。以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是专赞武帝之文事,而武功则不置一辞。”赵翼又说:“盖其穷兵黩武,敝中国以事四夷,当时实为天下大害。故宣帝时议立庙乐,夏侯胜已有‘武帝多杀士卒,竭民财力,天下虚耗’之语。至东汉之初,论者尤以为戒,故班固之赞如此。”[19]又如《成帝纪》赞曰:“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20]何焯云:“谓有其容,爽其德也。”[21]言下之意是,成帝功德微薄,无可置评,赞语中又不便直指其短,只好夸他的容貌。比较而言,《汉书》之讽刺意味委婉含蓄,不细心体察,有时不能领会,与《史记》相比,远不如后者之辛辣直接。
从两书文字相重部分的比较更可见出二者之差异,《汉书》往往删去《史记》中抒情意味浓厚的叠字叠句,追求简洁凝练,其情感意味大为减弱。
司马迁和班固在面对某些社会问题时看法也不一致,如对酷吏的看法,《史记·酷吏列传》赞语中在列举了酷吏的严刑峻法后,叹“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汉书》不立《酷吏传》,而是为张汤和杜周分别立传,传中这类语言也不复见,司马迁因为深受酷吏之害,对酷吏深恶痛绝,班固对张汤、杜周并没有反感,而是当作一般传记平淡叙事。
总而言之,班固之表达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遣词上都不像《史记》那样激烈恣肆,而是委婉含蓄。造成《史记》借史抒情与《汉书》含蓄内敛的原因大约有以下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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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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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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