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汉书》首先是作为史学作品而存在的,史料真实与否是史书可信与否的基本前提。史著自先秦便有重“真”的传统,《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崔杼使人杀齐庄公,“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为保存历史真相,史官们不惜以牺牲生命为代价。......
2023-08-20
《汉书》之力求简洁,不仅体现在前面所说的删除叠字叠句,还体现在删除班固认为原文繁冗的文字。对于《史记》中存在的繁冗毛病,刘知几曾举例批评,认为文中有许多不必要的文字:
孟坚又云: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服其善叙事。岂时无英秀,易为雄霸者乎?不然,何虚誉之甚也。《史记·邓通传》云:“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书其事乎?又《仓公传》称其“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诏召问其所长,对曰:“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以下他文,尽同上说。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载其言,言事虽殊,委曲何别?案迁之所述,多有此类,而刘、扬服其善叙事也,何哉?[65]
刘知几对《史记》行文繁琐非常不满。刘知几《史通·点烦》中就史传文当“除字”的十四个例子中,《史记》占了九例,可见刘知几对《史记》的繁冗是很不满意的。李景星对《史记》中的衍文多有抉发,如《高祖本纪》中“‘楚隐王陈涉’,按‘陈涉’二字疑衍,《汉书》诏辞无之”[66];又说《十二诸侯年表》中“定王十六,齐顷公八,晋伐败我。’按‘败’字当衍,此即《左传》宣十八年阳谷之役也。晋受齐质而还,未尝交兵,安得言败?”[67]
钱钟书也曾举过数例,如《平准书》:“天下大底毋虑皆铸金钱矣”;《季布栾布列传》:“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袁盎晁错列传》:“尝有从史尝盗盎侍儿”;《魏其武安侯列传》:“唯灌将军独不失故”,等等。[68]他认为这几个例子皆失之繁冗。
《汉书》袭取《史记》材料时,内容虽然相同,但文字往往予以压缩,如《史记·货殖列传》中周人白圭部分为二百六十余字,《汉书·货殖传》仅一百五十余字。
《汉书》对《史记》中的文字有改得好的,如《汉书·袁盎晁错传》“从史盗盎侍儿”比之《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尝有从史尝盗盎侍儿”要简洁。又如《史记·张耳陈余列传》赞:“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69]《汉书》改为:“张耳、陈馀,世所称贤;其宾客厮役皆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向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戾也!势利之交,古人羞之,盖谓是矣。”[70]《汉书》删掉“者”字,合并“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将“莫非”改为“皆”字,语气稍弱,又删掉“相然信以死”中的“以”字,将最后一句“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改为“势利之交,古人羞之,盖谓是矣”。这样改的效果是《汉书》文字显得整齐简洁,干净利落,指斥意味更强。又如《史记·货殖列传》中:“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71]《汉书·货殖传》改为:“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72]《汉书》删去数字,显得更加精炼。
《汉书》对《史记》的删改也有不如原文的,如《史记·韩长孺列传》载韩安国与狱吏田甲交锋之事: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73]
以狱吏田甲的不恭来反衬韩安国以德报怨的美德,文字简洁,人物对话生动活泼。文中牵涉到两个场景,一个是狱中,一个是狱外,以韩安国与狱吏相互呼应的言论将两个场景串在一起,言语诙谐,读来饶有趣味,《汉书·韩安国传》删去“可溺矣”三字,不仅失去了与狱中对话的呼应,而且韩安国之幽默不复存在,可谓得不偿失。再如《史记·项羽本纪》: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为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74]《汉书·高帝纪》改为:
增怒,撞其斗,起曰:“吾属今为沛公虏矣!”[75]
《汉书》固然简洁,但范增之怒气与愤激也随文字缩水,《史记》中不明言范增“怒”,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这一连串行为就形象地展示了范增之“怒”,《汉书》虽言“怒”,但其怒气之感染力已不如《史记》。又如《史记·项羽本纪》写刘邦心狠手辣,逃亡时只顾自己,不及子女的行径:
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76]
《汉书》改为:
汉王道逢孝惠、鲁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二子。滕公下收载,遂得脱。[77]
班固删去“常”、“如是者三”以及滕公语,对刘邦只顾自己逃命、反复推子女下车的恶劣行为予以淡化。其实,刘邦罔顾亲情之事非此一节,其父曾被项羽捕捉,当项羽威胁要烹其父令他投降时,刘邦说我父即汝父,杀之愿分一杯羹,这一段情节或许可以解释为事出突然、属无奈之举,但一而再、再而三推子女下车的行为则无论如何无法掩饰刘邦骨子里极度的自私和残忍,都说虎毒还不食子呢,刘邦之举令人发指。项伯阻止项羽烹刘太公时曾说:“为天下者不顾家。”[78]刘邦之不顾家算是演绎到淋漓极致、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关于《汉书》删字的情况,历代学者都有评论:
洪迈《容斋随笔》卷一谓《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一节五十八字,《汉书》省去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朴赡可喜。”陈衍、周振甫也就此例评论,陈衍云:“文有宜繁而不杀者……《汉书》省其词曰校尉某某某以千三百户封为某某某,则气索矣。”[79]周振甫云:“马之胜班,非以其行文之‘朴赡’,乃以其记事之翔实。马历举‘以千五百户对……’‘以千三百户对……’等,班则悉删封侯户数,而于‘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独仍马之旧,削多存少,羌无义例。马记诸将皆全具姓名,班则有所谓‘骑将军贺’者、‘中郎将绾’者,不知谁氏子矣。”[80]三人都对《汉书》之删字表示不满。
沈德潜《归愚文续》云:“《高帝本纪》中记垓下之战,《史记》:‘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诸语中阵法战法,皆有生气,而《汉书》删之,此班之不及马也。《汉书·项羽传》,全录《史记》原文,而于起兵及鸿门垓下数段,节省减色,此班之不及马也。”[81]
牛运震《史记评注》云:“‘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二语,有景有势,似《国策》中语,《汉书》削去,失之。”[82]
查慎行通过对《史记》、《汉书》中《魏其武安侯传》的比较得出结论:“班氏一仍其旧,所节删者数字耳,所争只在二三字,却失语气之轻重,世之读《史》、《汉》者,异同之下,优劣略可见矣。”[83]
安作璋也说:“班固又好省字,如《李广传》、《窦田灌韩传》、《酷吏传》等,大多袭用《史记》原文,‘所争只在二三字,却失语气之重。’有时甚至文理不通。如《史记·宁成传》:‘操下如束湿薪’。《汉书》则作‘操下急如束湿’。增一‘急’字去一‘薪’字,则不知所束为何物。《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汉书》但云:‘令求盗之薛治’删一‘之’字,则文义不明。”[84]
日本人斋藤正谦亦云:“《史记》叙事、议论,淋漓尽致,故有重沓者。《汉书》或删之,以取齐整。此可以见班、马之优劣也。《史记·张耳传》写赵王谨敬之状曰:‘朝夕袒鞲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以反衬高祖倨慢。而《汉书》删‘袒鞲蔽’三字。又写泄公与贯高相问劳之状曰:‘箯舆前’,仰视曰:‘泄公邪’,‘泄公邪’三字,极有情致。而《汉书》删去之。《韩信传》叙信出少年胯下曰:‘俯出胯下蒲伏’,‘蒲伏’二字,騃状如见。所以反衬他日荣达。而《汉书》又删之。《张良传》叙良进履老人曰:‘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极力摹写良之卑屈,所以反衬老人倨傲,而《汉书》尽删之,唯曰‘因跪进’而已。如此之类,皆不若其旧也。”[85]
从他们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出,《汉书》有时过于追求简洁,所争只在二三字,却失原文语气。
总而言之,《史记》语言恣肆,不拘一格,多用虚字,不避叠字叠句,感情浓烈,常有一气呵成之感。《汉书》对《史记》多所删改,力求雅正,追求简洁凝练,有时反失《史记》之气势和生动。胡应麟说:“史恶繁而尚简,素矣。何谓繁?丛脞冗阘之谓也,非文多之谓也。曷谓简?峻洁谨严之谓也,非文寡之谓也。故文之繁简可以定史之优劣,而尚有不必然也,较卷轴之重轻、计年代之近远,纰乎论哉。”[86]。繁简都是相对的,当详则详,当简则简,一味求简,反失却原书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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